二、努尔哈赤的恐惧
雪从入冬以后,断断续续地几乎没有停过。寒风凛冽,像刀一样刮向东北大地,在它的吹拂下,漫天的白雪落地后经久不化,越下越厚,山上山下,丘陵平原,无不是银装素裹,活脱脱的是冰雪的世界。
如此极寒的天气,鼻涕流下来要是不及时擤掉,就会结成冰哈喇子,没事谁也不会去外面。
杨镐是中原人氏,虽说南征北战走了不少地方,可面对如此极端天气,也不免有些消受不了。各地的精锐陆续到达后,除了必要的防务,他安排其余将士如数归营,打算等开春冰雪化了之后,再行发兵——这些兵虽说都是精锐,但毕竟是从全国各地抽调过来的,没有在北方作战的经验,让他们在纵深数百里的茫茫雪原上跟北方人打仗,无异是以己之短击敌所长,得不偿失。
然而朝廷并不这么想,特别是管财政的大臣。十多万人,每天所消耗的银粮数以万计,国库本来就不充裕,如此空耗下去,耗得起吗?
方从哲并非不是明白人,努尔哈赤的部队都是北方人,他们习惯了北方的严寒,冬天照样骑马狩猎。而明军的情况恰好相反,此番入辽东的有很大一部分是南方人,更为重要的是,这些部队临时被调集后,未曾经过统一的训练,不可能一下子适应北方的作战环境。总之,这个时候举兵,是不合时宜的。
可是,再怎么不合时宜,也需要依势而为。财政亏空是事实,日耗巨大也是事实,如何能视而不见?在户部以及相关官员的催促下,方从哲顶不住压力,在两个月之内连续给杨镐发了三道命令,令其举兵。
杨镐被逼无奈,在万历四十七年(1619)正月,召集汪可受、周永春以及李如柏、刘、杜松、马林等人,开了个军前会议,沉重地道:“朝廷屡次催兵,再没
动作我们都担待不起,召大家来是要商量一下如何在这种天气下用兵。”
汪可受瞟了下杨镐,他的脸色本来就黑,此时更加黑沉沉得可怕,道:“非是我危言耸听,眼下大雪封山,我军从辽阳出发深入后金腹地,这中间纵深二百余里,且沿途多是山川峡谷、林海雪原,万一遭遇伏击,后果不堪设想。”
杨镐这一次没有发火,而是深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汪制台所言有理,可除了出兵之外,咱们还有其他办法吗?”汪可受愣了一下,不再言语。
“想打就打吧,怕他个球!”杜松是陕西人,生就一副豪胆,在北方大大小小百余战无一败绩,蒙古人称他作“杜太师”,而后金人则叫他“杜疯子”,打起仗来疯了一样,是明朝一等一的战将,“依我之见,大雪封山也未尝不是好事,咱悄悄地摸过去,给胡人来个措手不及!”
“此计好!”刘之骁勇不在杜松之下,号称“大刀刘”,十五岁参军,在朝鲜战场上立有大功,平定西南边陲的叛乱时所向无敌,从无败绩,杜松之言正合他心意,大声道,“咱们十几万雄师,一人一脚也能把赫图阿拉踏平!”
杜松、刘两人的话一落,众人把目光都聚向杨镐。杨镐眉头一沉,然后摇了摇头道:“你等当努尔哈赤是傻子吗?十几万大军摸过去,要是他还侦察不到,早把他们消灭了,还用得着我们用兵?而且后金军擅长野战,直接与之对阵讨不了好处。本军门的想法是:分而击之。”
杜松诧异地道:“为何要分散兵力削弱力量?”
“我们的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在座的也都是我朝数一数二的名将,可问题也在这里。”杨镐毕竟是文官出身,心思细腻,分析道,“从各地抽调过来的士兵未经统一操练,且没有在雪地作
战的经验,能统一号令吗?其次,各个地方的士兵情况各有不同,作战能力相差悬殊,统一作战无法磨合,在大规模作战的战场上,一旦被敌方发现弱点,集中力量攻击一处,我们这些杂牌军极有可能会出现一处生乱则全盘崩溃的局面。”
汪可受似乎听出了杨镐的用意,道:“那么分而击之的优势呢?”
杨镐道:“分只是一个集结的过程。好处是努尔哈赤不知我们的主力究竟是哪一路,而且不管他攻击哪一路,我们各路大军均可遥相呼应。”
周永春突然发问道:“要是努尔哈赤集中兵力只攻我一路,逐个消灭呢?”
“努尔哈赤敢用如此打法,本军门求之不得!”杨镐眼里寒光一闪,兴奋地道,“只要他敢倾巢而出独攻我们其中一路,那么我们其他诸路大军便袭其后方,使之首尾不得相顾。最后会师于后金都城赫图阿拉,与之决战!”
“大妙!”汪可受一拍桌子,笑道,“此分而击之,实为会师,直捣黄龙。”
杨镐含笑点头。
听了这番分析,众将均无异议,当下杨镐分兵遣将,将大军分作四路,以左右两翼之势分头挺进。
此左翼北路军由马林率领,领本部军一万五千人,合叶赫部一万三千之众,出三岔口过浑河上游,由北而下;左翼中路军由杜松率领,兵力三万,由沈阳渡浑河,从西北击之;右翼南路军由刘率领,合朝鲜兵,计两万三千之众,由南往北而上;右翼中路军由李如柏领两万五千人,从清河出鸦鹕关,由南往北而上。此四路大军从不同方向齐头并进,最后在赫图阿拉会师,向后金都城发起总攻。
为震慑并迷惑对方,杨镐别出心裁地给努尔哈赤去了一封书信,大意是说,我四十七万大军于日前集结,并将于三月十五日对赫图阿拉发
起进攻。
十一万故意说成是四十七万,目的是想震慑努尔哈赤,最好是后金军听说之后不敢出击,坚壁清野,死守都城,如此明军就可以对赫图阿拉顺利合围。
然而努尔哈赤不傻,他是极为精明、极具谋略的,他自然知道这四十七万是虚数,可是他无法猜出到底虚高了多少,是十万还是二十万?
门外的大雪簌簌地下着,遍目所及,白皑皑一片,寒风肆虐着直往大堂里面灌进来。努尔哈赤眯了眯眼,他习惯了这样的寒冷,正是因了此等极寒的环境,锻炼了一个不屈的、坚忍不拔的民族。可这一次不知为何,迎着寒风,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明朝倾举国之兵,是下决心要灭他后金,一举解决辽东之患,不管是四十七万还是二十七万,其兵力都要比后金多出数倍,真要是决战,后金的实力会被消耗殆尽。此一战过后,他们还能在北方立足吗?
努尔哈赤跃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是:此战不能打。当下唤来文书,令其修书一封,向明军求和。
和硕贝勒代善忍不住道:“阿玛,当下大雪封山,我军占天时地利,明乌合之众,惧他何来?”
努尔哈赤瞟了眼众贝勒及将领,说道:“与之硬战是下策,即便是要战,也要谋定而后动,修书求和,拖延些时日,给我们多留出些备战时间来,有何不可?”
代善听了这话便释然了,笑道:“原来阿玛是如此打算的!”
遣使者出去后,努尔哈赤又安排代善派探子出去摸清明军的具体动向。
三日之后,努尔哈赤虽依然不清楚明军的具体兵力,但好歹知道了对方分作四路,分别由李如柏、刘、杜松、马林等四位总兵领兵。听了此四人的名字,努尔哈赤一拍案头,心想好啊,派了四个杀星出来,明朝灭我之心可见一斑。
思
忖间,派出去的使者从明军大营带了封书信回来。努尔哈赤接过一看,脸色顿时绿了。
原来,杨镐看到后金使者后劈头盖脸地就骂了一通,“大明朝从无求和之先例,努尔哈赤建国立号,无视我朝,此番本军门定要使他跪地告饶,不敢再藐视我大明国威。你回去告诉努尔哈赤,让他准备引颈受死吧!”骂完之后,也修书一封,言辞很不客气。
努尔哈赤阅毕,愤怒地把书信掷于地上,咆哮道:“杨镐小儿,欺我太甚!”
“那就打!”八贝勒皇太极愤然道,“区区一介文臣,仗着人马众多便无法无天,他当后金铁骑是好欺的麋鹿吗?”
可问题是怎么打呢?
在战前会议上,众将倾向于两种方案,一是坚壁清野,死守赫图阿拉,在都城跟明军决一死战;二是集中兵力,攻其一路,逐个击破。
面对数万明军,无论选择哪个方案都是有风险的。且不说坚壁清野,死守赫图阿拉正中杨镐下怀,要是真的展开守城战,对方人马众多蜂拥而上,守得住吗?而集中兵力,只攻其一路,表面上看来胜算略大了些,关键是对方四路兵马,哪一路才是主力?而且谁能料得到,在攻其一路之时,其他三路会不会上来支援进行合围?或者,另三路会趁赫图阿拉空虚,向都城发起突然袭击?
努尔哈赤思来想去,最后做了个决定——集中兵力,攻其一路!守城战并非他们所擅长的,利用后金铁骑在旷野奔杀才是他们的长处,既然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大决战,就必须发扬骑兵擅战之传统,即便是死,也死他个痛快!
“就赌他一把!”努尔哈赤站起身,环视一眼众将,大声道,“管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你们敢吗?”
“听大汗的!”众将霍地起身,大声道,“管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