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曾有一个人,刻在我的生命里

    负责前台接待的女人40岁左右,没有化妆。几天前我在办理入住的时候就见过她,脾气古怪,像是正处在更年期。她收了我手里的房卡,然后酝酿了一番,冲着二楼的方向大声嘶吼了一声:“221退房,你去查房。”

    我不知道这个“你”是谁。等了许久,从二楼的楼梯口走下来一个年纪更大的女人,头发金黄色,体态丰满,小腹的位置因为发福而隆起,又被紧身蕾丝衣服凸显得那么丑陋,紧身皮裤也将她的腿捆绑得那么实在,感觉就像要撕裂了一般。

    “221消费矿泉水两瓶,其他正常。”她也是嘶吼着,明明是很近的距离。

    我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那张被劣质油粉覆盖着的脸,双下巴的沟壑边沿儿没有把油粉擦得均匀,黑一块白一块。右嘴角的下方是一颗没有被盖住的痣,左脸眉毛上有一条长两厘米左右的伤疤,说话的时候,还能看到几颗镶了金子的牙。

    而我,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心里翻涌着巨大的力量,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就要流到我的脸上、我的全部,冲垮了一个男人该有的淡定和城府。

    这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我确定她就是宋姐的那短短几秒钟之内。

    1

    到2005年的夏天,我的母亲已经外出打工半年了,从春天的时候离开,那时的桑树还没有发芽,等到桑果全被摘完她也没有回来。我没有电话,也不会写信,我甚至觉得母亲会一走了之不要我了,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害怕到眼前漆黑。那时我被寄养在一个并不是很熟的邻居家,说寄养也不对,因为我只是去他们家吃饭而已,其余所有生活上的事情全都是自己完成。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情是,为了能够准时起床不贪睡,我在床头准备了凉水,等到闹钟响起,就把凉水往自己脸上倒,然后再把被浇湿的枕头和床单晾在屋外。我也还记得我在给电视插电的时候被电打过一次,一时间泪水横流,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自己开过电视。

    暑假,终于还是来了,长时间在邻居家吃饭已经惹得他们家所有的孩子都开始讨厌我,邻居家的大人也开始讨厌我。我碗里的饭菜一直在减少,他们也很少再和我说话。如果哪天我去得迟了,那就真的会不给我留饭。即使我知道母亲已经为我留下了足够的口粮,但是寄人篱下的感觉还是越来越强烈,那种从心底里升腾而来的不舒适真的会让我感到极度委屈并想要流泪,我觉得我不能再忍受一秒钟。于是,我托亲戚把我安排到了一个以蒙古风格为特色的饭店做暑假工,赚些钱,还能在忙碌中等我母亲回来。

    那是一个鱼龙混杂的饭店,老板在那片被铁丝围起来的蒙古庄园里经营着各种生意,顾客也是络绎不绝。我刚进入饭店的时候是一个资历很浅的传菜员,受尽了欺凌,每天把厨师炒好的菜端到包厢里,厨房与几个包厢之间大都有着几十米的距离,而且是蜿蜒盘曲的鹅卵石小路。那短短的数条小路我不知跑了多少个来回,甚至连其他同事的路也需要我来跑。我已经被年龄大一些的同事打过一次,他们把我逼到一个墙角说些难听的话。我不知道他们打到了我的什么部位,我的鼻血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们还抢走了我从白酒盒子上撕下来的兑奖券。面对这样的境况,我没有高声地嘶喊,也没有想过要报复,因为我是一个没有任何靠山和保护的毛孩子,最重要的是,即使这个工作再难挨,我也得做,因为我真的没地方可去。

    后来再想起那时的记忆,我庆幸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我只挨过一次打。第二次他们几个大一些的同事把我围在墙角要抢我的兑奖券的时候,有一个女人救了我。她用很尖的皮鞋头踢了那几个人的屁股,还把手里的香烟烧在他们的衣服上,在他们每人的袖子上都留下了一个烟头印。

    那个女人把帮我夺回来的兑奖券整理了一番,放在了我的手里,然后她用自己的手帮我把因为惊吓而来的鼻涕擦了一遍。我看到那是一双不怎么年轻的手,指甲上涂抹着黑色的指甲油,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温度,那双手的温度。我突然在不应该哭泣的时刻泪流满

    面,身子随着呜咽而一晃一晃的。她又用手摸着我脏兮兮的头发,而我不能自持地哭得更加厉害。如今回想起来,我能够理解那个十几岁的我为何那样哭泣,因为一种久违的熟悉和温暖。那种温暖让我终于能在那个混乱、庞大的蒙古饭店中有一丝依赖和安全感,就像我母亲还在的时候,我被噩梦吓醒,她用大手轻轻拍着我的肚子的那种感觉。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有着温暖大手的女人就是人们口中传着的宋姐,一个谁都不敢招惹的女人。

    从那之后,我便渐渐地和宋姐熟识起来。

    2

    我忘了那又是怎样的一个日子,但我记得我那天服务的包厢是四号,因为那是最大的一个包厢,服务那个包厢的服务生都能拿到小费,宋姐给值班的经理打了招呼点名要我,我小心翼翼地期待着。那天四号包厢的服务员是荣荣,一个比我还小的姑娘,她也才来不久,她之所以能被安排进四号包厢服务也是因为宋姐,宋姐待她极好。

    那么大的一个包厢,就坐了四个人,三个男人分散着,宋姐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她的两条腿并拢着放在身体左侧,右手支撑着上半身,整个人像是一条刚游完了水的美人鱼一般半躺在木炕上。我不知道性感是什么,但我知道那个姿势很美,尤其加上那支被她用手指玩弄着的香烟。香烟的一端升起一缕灰色的烟,被宋姐用一口气轻轻地吹到坐在她旁边的男人的脸上,一次又一次。

    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理解了宋姐的职业。

    我记得我端着最后一道菜进入包厢的时候,整个屋子的气氛都比较尴尬,服务员荣荣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拽着衣角,见我进来,看了我一眼,然后落下了眼泪。

    “小姑娘,别怕,让你坐在我旁边你就过来,你坐过来,我就给你一百块钱!”那个刚才还被宋姐吹着烟的中年男人轻声地对着荣荣说,左手下面压着一张钞票,我不知道面额多少。

    “哟,又来一个小男孩,你来把桌子上的这缸子酒喝下去,我也给你一百块!”

    那是一个透明的分酒器,里面装的是超过50度的白酒,我没敢出声,低下了头。

    “喝下去,坐过来。”

    我不知道我喝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儿,但是我完全知道荣荣坐过去之后会发生什么,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很多女服务员会当着我的面坐过去,然后任人摆布、任人抚摸。如果有些男人用力大一些,那些姑娘也还会发出几声呻吟。

    于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用力地瞪了那个男人一眼。

    宋姐还是之前的姿势,用眼神示意我和荣荣快些出去。那个男人生气了,声音巨大地咒骂着我和荣荣,嘴里说着类似于让我们失业的诳语,他同时用手大力地拍打着桌子和桌子上的钞票,那声响震得我一颤一颤的。

    “张总,他们还小!”宋姐抓着他的领带。

    那个被宋姐叫作张总的男人挣开了宋姐的手。他用一种非常异样的眼光扫了一眼我和荣荣,然后,我看到他离开那盘木炕,站在了地上。他非常高大,甚至还有些臃肿,当他站起来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压迫的感觉。我看到他非常镇静地拿起桌子上放着的分酒器,就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抓住了我的领口,用力地拽了一下。我有些讨厌当时的自己,因为我没有反抗,而是落下了眼泪。张总似乎并没有看到我的眼泪,又或许是看到了,但他不在意。他松开我的领口又迅速地用那只大手捏住了我的嘴,用非常大的力气把我的嘴从紧闭的状态捏得露出了一个小口。我感觉到了疼痛,粗重的呼吸从那个被捏出来的小口当中呼了出来,声音更大了,我的眼泪也更多了,恐惧也更强烈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张总用另一只手把透明分酒器里的白酒倒进我的嘴里,被我吐出来,然后又倒在我的脸上,流到了脖子上、肚子上。我似乎有点绝望,只感觉嗓子灼热得厉害,呼吸困难。

    我已经瘫坐在了地板上,我又看到张总拿着剩下的酒走向荣荣,当他用手攥住荣荣领口的时候,荣荣发出了刺耳的哭声,那种哭声凄厉又让人心疼。

    宋姐也从木炕上站起来了。我从朦胧的眼泪中看到宋姐的妆已经花了,两股眼泪把她的睫毛和黑色的眼

    影冲刷了,脸上是两条深色的泪痕。她有些蹒跚地走到我们面前,用尽全力把那个男人的衣服拽住,那个男人被甩到了炕上,有些被惊吓住了。

    “你们快出去。”宋姐用一种既急迫又隐忍的粗重声音喊着。

    事情已经发展到我们无法控制了。我知道,当我们逃出去之后宋姐会遭遇什么,但是对于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来说,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只能逃出去。当我再回头看宋姐时,我看到她的眼睛,突然心里有了一丝疼痛,很难描述清楚的那种疼痛。

    我们两个最终还是逃出了那间充满腥气的屋子,我和荣荣还没有走远的时候就听到四号包厢里传出的拳打脚踢声,还有宋姐轻声的喘息。我和荣荣互相看了一眼,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

    那晚快要睡觉的时候,我被宋姐从宿舍叫了出去,她身边还站着荣荣。宋姐的手里提着一瓶啤酒,她拿起啤酒瓶,问我喝不喝,我说喝。她用另一只手的一根手指在我的额头上点了一下,骂我小小年纪不学好,于是我就不敢再向她要酒喝。

    宋姐拿出了两张10块钱的纸币,我和荣荣一人一张,她说是我们今天服务得好,老板们给的小费。我和荣荣什么都没有想就收下了。那是我第一次得到小费,还是10块钱。蒙古庄园的路灯晚上也亮着,光虽然不强,但是能看清我身前站着的这个女人的模样。深陷的眼睛,鼻子小巧但还算挺立,虽然眉毛浓黑,但是眉毛上还是能看到新鲜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我还在她的嘴角那里看到了一片瘀青,颧骨的位置上也有。再往下看过去,我看到宋姐的裙子被扯开很大的口子,有一条布耷拉着。我知道那都是刚才的张老板做的,但我什么都没说,心里才挥去的难受的感觉再一次涌上来,对于一个很敏感善良的小孩子来说,这一切很正常,本应该哭的,但我忍住了。

    我把注意力再一次集中在宋姐的样貌上,在那样的灯光下面,我已经忽略了她脸上所有的瑕疵和伤口。在那一刻,我觉得她很漂亮,那是一种很母性并且能让我这个陌生的小男孩感到安全和温暖的漂亮。

    随后的一些日子,我总是能收到宋姐给我带来的东西,有零食还有衣服和鞋子,都是新的。我长那么大,收到过的鞋子衣服无数,但是除了我母亲给我的衣服是新买的以外,其余的都是旁人的小孩儿穿过的,我也并没有觉得多么委屈,可能是习惯了。但是当这种习惯被一个名声不怎么好的女人突然打破的时候,脆弱敏感的我竟然有了扑面而来的感动和激动,甚至在那些特定的时刻,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3

    农历的七月十五,也就是北方的“鬼节”,算是一个团圆的日子,而我的母亲还是没有消息。蒙古庄园为了吸引客人,在偌大的广场上点起了篝火,整个大院子都变得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在那一片乱景之中,在我的十一点钟方向,有一个破沙发,原本红色的沙发不知道怎么的在火和灯的照射下竟然成了棕色,而且还一闪一闪的,它上面坐着两个人,荣荣和宋姐。

    宋姐坐在沙发的垫子上,荣荣则坐在扶手上,上半个身子依偎着宋姐。那是我第一次那么真切地理解依偎的意义:两个女人,在灯下、在火焰里、在乱舞的人群中,就那么靠在一起。一个是服务了几十年男人、没儿没女的老女人,一个是家境窘迫没有母亲还受尽顾客刁难的小女人。老的那一个弹着烟灰,小的那一个看着老的弹着烟灰。荣荣很费劲地摆着某种姿势,力气一直都用到了脚趾头。我看到荣荣的手被宋姐握着,就是极其自然的一种形态,我突然有了一丝感动,感动于荣荣的神情,满足而且幸福。

    我终于看见宋姐在跟我招着手,她示意我也坐过去。我几乎没怎么思考,径直走过去,坐在了地上,宋姐把我的右手抬起来放在了她的腿上,再用她的手握住。在我们眼前是跃动的篝火火苗还有被火苗光亮创造出来的舞动的人影。宋姐让我和荣荣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舞姿,荣荣笑着,我也笑着。

    我和宋姐在蒙古庄园里共同生活了三个月,我见到有许多男人在她身上塞钱,也见过许多男人打她,见过她的眼

    睛肿起来,嘴角瘀青起来。我在后来又遇到过很多次危机,大都是宋姐帮我解决的。我那时还没有思想成熟到去考虑宋姐在我生命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即使是现在我也很难去描述清楚。我只能清楚地告诉自己,宋姐填补了我那时的很多空白,甚至还在那些空白里涂上了许多颜色,而且都是暖色。

    时间过得飞快,三个月了。我即将离开庄园回到学校,而宋姐也决定带着荣荣离开庄园。没人知道她把荣荣带到了哪里,但我始终不相信宋姐会像旁人说的那般,让荣荣接她的班儿,打死我也不信。

    从我们那个庄园到柏油路还有一段距离,一条石子与松软的黄**同铺就的路。我从宿舍跑出来,看到荣荣和宋姐已经上了一辆车。那辆飞驰的桑塔纳很快就惊起了一阵黄土,弥漫在空气中,又慢慢地落定。土路两旁是密密麻麻的绿草,绿草之间还有五颜六色的无名小花,它们随着汽车带动起来的气流而摆动着。

    宋姐从车子的窗子里探出头,瞬时间头发被风吹得散乱,她朝着我的方向喊叫:“东旭,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你别哭。”

    我听过太多的“我过几天来看你”这样最容易被人接受的告别方式,而我认为,宋姐也会和别人一样。我一边流眼泪一边觉得我们不过是彼此人生中的一个小点,即使很有光亮,但它毕竟仅仅是一个小点。我突然在那一刻又想起数月前送我们上车时的那个画面,于是泪水流得更加夸张,从那时我大概才确信,也最终承认,我对宋姐是有了种很特殊并且深重的感情。

    第三天,也就是我开学的倒数第二天,宋姐再一次站在了我的面前。她给我拿来了一部诺基亚的手机,就是那种最原始的款式,被人们称为“皮娃娃”。那在当时可是富家孩子的玩意儿,我从来没有奢望自己也能拥有一台,但是它就是那么神奇地发生了。

    宋姐已经帮我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她要送我回家。在去我家的路上,宋姐给我讲述着一个女人所有的不易,讲到我母亲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的辛劳,完全靠着一个女人的体力养活我们,所以她让我理解母亲丢下我外出打工的行为。她也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自己的苦衷,她也让我一定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选择一条背离家人或者不光彩的路。我信了。

    我家里的钥匙放在邻居家,我们去他家拿回钥匙。宋姐帮我掀开防苍蝇的门帘,然后推开暗红色的门。邻居阿姨坐在小板凳上,用搓衣板洗着衣服,我看到旁边的盆子里泡着她孩子的校服和书包。她认识宋姐,即使不认识,但是从宋姐的衣着以及梳妆上她也能判断一二。

    她继续搓洗着衣服,没有给宋姐泡茶,也没有问我吃了饭没有。宋姐搭腔夸了几句我在蒙古庄园的表现之后,邻居阿姨回复了一句:“在那样的烂地方,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有。”

    宋姐呆立了一会儿问她:“看东旭还需要些什么?或者要不要留下些伙食费?”

    “王东旭,你再给我们家带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你也就别再来了,听到没有!”声音巨大,完全震惊了我。

    于是,宋姐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我是个还要靠邻居女人过活的小孩儿,我不敢哭更不敢出去送一送宋姐,我用我的指甲掐着我的大腿。我从很脏的玻璃望出去,看到宋姐的长头发还有高跟鞋,她回过头来,向我招手,留下了一个特别美丽的微笑,那个微笑似乎是在说着什么,意味深远。

    那一别就是十年不见。宋姐给我的手机,我用了好多年,最后也不知道被丢在了哪个阴暗的角落。从那之后,宋姐也就真的成了一个记忆。

    4

    再一次见面是在十年之后的异地,分开的地方距离我们再次遇见的华山足有1000公里。宋姐变成了一个臃肿的妇女,虽然头发还是黄色,脸上的油粉也还是那么厚,但老了终究是老了。

    我呢?我也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在肮脏饭店里打工的小男孩,也不再是那个敏感脆弱任人欺辱的小男孩。我已经大学毕业,有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偶尔也还写一写文章,过着体面的生活。

    而当我们两个人再一次相遇都情绪激动地哭泣的

    时候,我想我们所哭泣的原因并不一样。她在哭泣匆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她已经要通过打扫厕所来维持生计,突然见到我,回想起曾经的时代,也因为看到我,或许想起了曾经在很多个时间段中,她都真心真意地疼爱过很多个无助的孩子,而我,则是像那些孩子的代表一样站在了她的面前,高大健康,衣服干净,于是,她想要哭一哭。那我呢?我突然想起,她曾经在刁蛮的顾客面前解救了我很多次,给了我人生中的第一笔10块钱以及新衣服,还让我在最无助的时刻坐在她的身边,看着篝火与跳舞的人,最重要的是,她在我最艰难的时刻充当了我最需要的母亲的角色。于是,我也需要哭一哭。

    宋姐把我带到她的宿舍,是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瓶瓶罐罐摆得到处都是,一张小床很是整洁。她为我洗了一些水果,我拿起床头柜上摆着的一张相片,是宋姐和荣荣的合照,年代久远。

    宋姐告诉我,荣荣自打离开蒙古庄园后就成了她的干女儿,她只让荣荣当服务员,没有做过任何不光彩的事情。她为了荣荣能嫁一个好人家,不愿意荣荣因为她的名声而嫁不出去,于是她远走他乡,到过陕北、西安再到此刻的华山,完完全全靠着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说到这里,宋姐再一次有些激动地哭了起来,坐在了我的身边。我告诉她荣荣的境况,她生了一个孩子,夭折了,现在正打算生第二个。荣荣还开了一家超市,生活得还算安稳。宋姐再一次哭起来。

    “311退房,你去查房,把卫生也打扫了!”楼下传来那个更年期女人的吼声。

    这个“你”指的就是宋姐。我站在311房间的外面看着宋姐工作。她戴着手套,没戴口罩,她把客人用过的***从地上捡起来再用卫生纸包裹起来丢进装垃圾的袋子,她把床单和被套齐齐换下来。我要去帮忙,她推开了我。她把厕所的垃圾袋子拿了出来,一股恶臭袭来,搞得我没有恶心唯有难过,她又因为腿脚不便而只能跪在马桶旁边擦马桶,我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见她一头金色的头发。突然,我有些抑制不住地落了眼泪。

    我还记得那个抽着烟喝着酒穿着高跟鞋的她,我也记得她的妆容,还记得她教训过欺负我的大人和小孩儿,那样一个善良又生活复杂斑斓的女人,此刻,跪在一个马桶的旁边,神情自然,呼吸顺畅。

    宋姐结束工作之后,我们坐在附近的一家羊肉泡馍馆子里吃了一顿泡馍,我给她的那份里加了肉,付钱的时候我抢着付了,宋姐又忍不住想哭,我劝她别哭,好好吃馍吃肉。

    我和宋姐之间的情感或许并不适合做过多的承诺,甚至当我要留下她的电话的时候,她都没有告诉我。她只是说:“你如果下次来华山时再来找我,我在的话那是最好,如果那时候我不在了,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或者死了,那也是最好。”

    一个经历过那么多是非恩怨、情感纠缠的女人,对于人世间的所有情感已经看得如此通透。我想说些什么,但是也好像并没有什么话比她的更真实、更有分量,于是什么也没有说。

    “姨,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我第一次叫宋姐为姨,她拼命地点点头,给我的怀里塞了一个黑色的劣质塑料袋,她说:“我没钱,这些是我偷偷攒的,你拿着。”

    眼前的树木没有完全绿起来,田地里的庄稼也还没有生长开来,这所有的一切都因为快速行进的高铁列车而变得不那么清晰,我便也不那么用力地聚焦。我的耳朵被一个低音很棒的耳机覆盖着,蔡琴的《渡口》鼓点很重,敲得我一颤一颤的。我打开宋姐塞给我的黑色的袋子,里面有很多小袋包装的一次性洗头膏和沐浴露,还有小管的牙膏,再就是几瓶饮料和十几根火腿肠。

    我把耳机的音量加大,戴上了墨镜。

    5

    前几天,我有机会再去华山办事。我来到宋姐工作的那个酒店,还是那个前台女人。我问她宋姐在吗,她说宋姐已经离开很久了,并且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站在空荡荡的酒店大厅,对面镜子上方的钟表小声地走着自己的步子,向下看,镜子中的我背着包,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