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风花雪月
1
即便是潦草的字体,但我能确定,就是这几个字—
十几平方米的小客厅的墙上写满了大的、小的、横着的、竖着的、斜着的“三十,风花雪月”。有的字留着很长的墨迹,甚至有墨滴到地板上了,虽说我脚底的地板也是接近黑色,但是已经风干的遗墨还是能够看得清楚。
负责接待实习生的吕师傅把我送到这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家属区之后,就自己开着车离开了。我到现在都很恍惚我是怎么一步一步从那么狭窄并且透着一股阴风的楼道到达“301”的。防盗门和乳白色的木门一早就是大开着的,我只往前走了一步,就看到了满墙的“三十,风花雪月”。我面前的破鞋柜子没有挡着我,它上面已经燃尽的蚊香也不会沾染到我的身上,这些我都清楚,然而我毕竟是一个刚到陌生城市实习并且即将要寄住在老员工宿舍的学生啊,怎么能不担心?况且,这宿舍已经超出了我所能接受的恐怖范围。
我就那么不知所措而且略带恐惧地站着,透过狭小并且古怪的客厅我能够看到阳台,说是阳台是因为它那里挂着滴答着水的老式花纹的衬衣和纯色的内裤。阳台上没有什么阳光,槐树影子倒是丰富极了,映在挂着的所有东西上,客厅的地板上也有。
好了,一分钟过去了。该胡思乱想的已经胡思乱想过了,不会有鬼的。该端详的也已经端详完了,要是我在这里大声呼喊救命的话,前一栋楼房的那个女人一定听得到,她已经透过稀拉的槐树枝叶向我这里望了好几次,再不行,我包里的刀子也是能够让人出血的。得,男子汉大丈夫,慢慢走起。
“小王吧?咋才来呢?”东北口音。
我的个天啊,吓死我了。我刚才上楼的声音那么大,你耳朵聋了?怎么,看什么看,光穿个裤头要耍流氓吗?你真的吓死我了。要是我手快,你小子早就被我行李里的刀子划伤了。
“哟,大哥吧?您怎么不出声儿啊。大哥你好!”我尽量学着社会人士第一次见面时的活络。
他是一个身高足有180厘米的短发男人,穿着一条蓝色的内裤,上身是光着的,很瘦,能够看见明显的锁骨还有肋骨。他站在大卧室的门口,手里拿着一个1升容量的可乐瓶,瓶子里的冰就要化完了,在它周围散发着一团看得见的凉气。
2
第一天,我从职工食堂吃饭回来,看到他在吃饭,西红柿炒油菜,一碗米饭上还盖着一块圆形的煎鸡蛋,他让我也去吃,我说我吃过了。
“怎么不去食堂吃啊,反正餐补也吃不完。”我有点故意找话。我那时正在洗手池的水龙头上接水,准备将水冻成冰块,晚上抱着睡。
“你没听说?大哥我已经病休三年了,那些狗屁领导还没有批准我上岗呢。哪来的餐补?我还不如你们这些实习生呢!”说完这句话,他就又背对着我继续吃饭了。他用勺子拣了一根油菜,盯了有三四秒钟的样子,最终将它喂进了嘴里,咀嚼的时候能够看到他脑袋上的血管都在汹涌。我还从他的后脑勺看到了一条足有十几厘米长的伤疤,很宽,伤疤上没有头发。
夏天的夜来得总是那么晚,七点钟我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冰块已经在还有亮光的八点化得所剩不多。老师和我约读的《白痴》我也是无力读下去了,无论西伯利亚的冷风多么让梅什金公爵难挨,我从他青紫的嘴上看到的总是冰凉的舒服。于是,我把还亮着屏幕的kindle放在了右手边,床头柜刚好能让它不掉下去,书里的梅什金公爵正在和罗戈任沟通着。屏幕的光很微弱,但它还是吸引了喜光的几只虫子,我不想赶它们走了,我似乎只要动一下都能产生让我燃烧的热量。
Kindle的光灭了,只能听到虫子的声音了。
我穿上透气的大裤衩,背心拿起来后又被我丢下,我声音很小地拔出了那种非常古老的铁门闩子,不过最后一下还是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其实我并不是一个矫情到睡觉都要锁门的人,况且是在那样的天气里。我只是不能在那样的环境里放松警惕,毕竟我是和一个生过什么病、脑袋上有夸张伤疤而且吃西红柿炒油菜的陌生男人住在一起的。
洗手间和厨房的灯都灭着,冰箱还在喘着粗气。隔壁大哥的门没有插,或许他看我还算正常。我看到他就那么四肢分居似的躺在床上,眼睛望着灯泡。灯泡上除了发出的光亮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屋顶也是。
“冰箱里有可乐,你去喝,本来就是给你买的。”
“这鱼缸的水怎么是红的?”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左手边儿的简易鱼缸,里面没有鱼,但应该是养过鱼的,送氧机还没有拿掉。哦,对了,鱼缸的旁边儿还立着一个足有一平方米的相框,搁照片的一面对着暖气片,我看不到。
“银龙昨天才死,泡了高锰酸钾消毒呢。你看那高锰酸钾真牛,好像都把送氧气的管子腐蚀了……来来来,小王,你别站着了,坐坐坐。”说到“小王”的时候,他就缓缓起身,趿了鞋子到厨房去了。我在这里要说明的是,当你读到他说话的时候,你尽可能地把语速放慢,他说话的速度慢到让我能把自己憋死。
我坐在了距离他的矮床不远的电脑
椅上,是笔记本电脑,合上的。书架上的书明显是盗版书的模样,还有几片饼干散落在那儿。
“啊,真爽……大哥,腿怎么了?”我接过他递给我的可乐,迫不及待地喝了,也没顾上验一验是不是有毒。他正在用拳头敲打着他的膝盖和大腿。
“后遗症,你没听说?”
你以为你出名到谁都要了解你了吗?我没说话,耸了耸肩。
“脑袋进血了,抽不干净的。不死就是好的了……哎,小王,这拖鞋你穿着还合适……不死就是好的了,左腿不太灵便,脑袋进血了。”
好了,我输了。我不是一个擅长设置悬念的人,我不可能把他的病一点一滴地渗透在整篇文章里,我是一个才见第一面就会问他“你怎么一直在敲腿,有残疾吗”的人,所以对于大哥的病,我想我还是直截了当些。他在27岁那年突然畸形脑血管破裂,有70CC的血液进入大脑,几乎成了植物人,从宁夏到杭州再到三亚,整整三年,如今恢复到了只是腿脚不太灵便、反应速度慢了一些。真是像他说的,不死就算是好的了。
3
给我讲安全规章的老师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她在见我第一面的时候就确定我是和大哥住在一起的那个学生,她对大哥表示同情,又把他生病的全部经过给我讲了一遍。
我每天早晨都会比别人早去一些,帮老师把地扫了,然后再接一盆凉水,一半拖地,一半让她洗手。这些都是大哥教给我的,勤快总不会出错。
她那天心情不好,我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坐在距离她有四五米的掉皮沙发上等着她给我画章节重点。
“好,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老娘不管了,你和你那*客爹一个德行!”她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刚喝进去的水差点全喷在她对面的打印机上。我也是个有眼色的人,打算回避一下。
“看看,看看,看看,小王,你干吗去?过来看看这中东怎么又在打架!”我可以肯定她此时的语气是平和温柔的。我从来都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能够完全自主地支配自己的脾气,他们像是拿着一个遥控器,某台正在说着老百姓的安居乐业,某台却正播放着一对姐妹饿死在家里,风干了—转换间,只需要一秒钟。
当我走到电脑前,准备就中东局势发表我的高谈阔论的时候,屏幕里早就不是什么裹着卡布的中东妇女了,那是一个手里捏着桃花枝子。另一只手比着“V”形的仙女。当然仙女这个词不是我叫的,是安全老师。不过我说句公道话,那女的,长得确实挺好看。
那手捏桃花的女孩是她的姑娘,29岁,未婚。
“什么?单身?”说完我就后悔了,我真想撕破我这张比蜂窝煤还破的烂嘴。
她又喝了一口枸杞茶:“呵,你也不信?一直单身,我和她就要为这事儿断绝关系了。”她点击了“放大”,把光标移动到她女儿眼睛的位置,我已经往沙发那里退了。
“你多大?你肯定没有30……那你家里有没有30岁左右的男人,上过大学的?”她突然问我。
于是,我把我表哥的所有联系方式都给了她。
下午回到宿舍,没人。对于那个写满了“三十,风花雪月”而且只有一个破鞋柜的客厅,我已经习惯了,以前上学我还经常路过坟地呢。所以我坦然地在客厅里转了转,希望能找到一些我今天可以描写的东西,然而,并没有。
我是一个好奇心极重的人。书架我昨天已经看过了,“成功”“鸡汤”等,都不能勾起我的兴趣,那个耷拉了一半儿的浅色窗帘倒是还不错,有几片花瓣抑或者叶子之类的东西,被轻轻地描画在那上面。够了,王东旭,别再啰唆了,你进去不就是为了昨晚的相框吗?它就在暖气片那里,别磨叽了。
我绕过铺着朴素床单的矮床,暖气片和床之间有半米的距离,丢着发黄的卫生纸团。我邪恶地笑了,这不是只有我这种年龄的***的小伙子才会干的事儿吗?他这个30来岁的男人怎么也玩这个?哦,对了,相框。照片是婚纱照。大哥穿着白色的西装,两个漂亮的脸蛋微微下凹,但微笑饱满极了,眉毛也是弯得刚刚好,他的一只手牵着一个女人,那女人侧面向着我,手里抓着一束花,不是玫瑰,我不认识。
我有些恍惚,倒不是因为发现了大哥结过婚,他结过婚我早就听老师说了,恍惚是因为当某些事情被客观的事物证实了以后,我会不知所措。尤其是相框里潇洒的他,如今生活在一个破楼里,生活刚刚能自理,吃着西红柿炒油菜。我突然想到我面前的这幅照片当初应该是挂在大床的上头,而灯泡周围也是有红纱或者拉花之类的喜庆东西点缀着。再说这敦实的矮床,新婚夜也绝不会有剧烈的摇晃。那该死的客厅一定是红火的,肯定还有电视、沙发、花花草草等点缀着。然而此时,我走出来看到的是一个破鞋柜,还有“三十,风花雪月”。
4
那天大哥回来得很晚。我书本里的纳斯塔西亚正在把一袋子钱扔进火炉,我已经开始热血沸腾了。
他对躺在小床上的我打招呼,自从第一晚过后,我就再也没有给木门上铁闩。大哥那天穿着小格子衬衫,有些土,但也绝
对土不过他长腿上的布料裤子,就是那种赶集时候扯回家的布料,再去裁缝那里裁剪的款式。当然这些不是重点,他脸上有男人独有的淫笑。至于说淫笑这个词,我以我们同是男人的优势告诉你,就是它。
“猜猜我干吗去了?相亲去了!哈哈哈哈。”他顺势坐在了我的床上,还在笑,我收了收腿。
“快快快,那女的怎么样?”我的眼睛已经在寻找那晚我要用的抽纸了。
我当然还记得暖气片边儿上的大幅婚纱照。可是我难道要问他一些关于他前妻的问题吗?我除了要被骂成偷窥狂之外,还会被我自己鄙视成傻子。算了,我还是不问了。
“哎,不行。直上直下,像个桶!”他的两颗虎牙全都露出来了,开心得像是在评论一个路过的女人。
“在电视台工作,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个主播呢,小王,你别笑,你别笑了。人女孩挺不错的,不嫌弃我的病,也不嫌弃我没钱,就说我能有个安稳的国家工作就好了。李婶子绝对没有把我还在休假的事儿告诉她。”
我早就忍住了笑,又有点担心他:“漂不漂亮的,都不重要,能过日子就行,灯一拉,都一样,会叫唤就行。”
我们已经熟到讲段子的地步了。
第二天是周六,我不用去学习安全规章。大哥在挑衣服,他还是穿了衬衣和布料裤子,他所有我见过的夏天衣裳都是那一种风格。他问我哪一身好看,我指了指亮色的衬衣和黑色的裤子。
“又去约会?”我玩着手机,朋友圈的一个朋友又在放他和一个老鼠的自拍了,我顺手屏蔽了他。
“哎呀,那女的打电话来了。她直上直下,说话也没分寸。来来,你把这个领子给我弄一下。我关键是害怕她影响我的下一代啊!”他指了指自己有着大伤疤的脑袋,然后穿上皮鞋,很是愉快地走了。看着他颠簸的背影,我能感受到,他当时应该是快乐的,挺畸形的快乐。好了,光叙事,不做评论。餐桌上的奶粉燕麦,他冲好了却没喝,并不是忙得顾不上,而是忘了。自从他第三次忘记把钥匙从锁孔里拔出来以后,我就不再提醒他去做任何他会忘记的事情了,我是一个心软的人。
那晚,我等他到很晚,因为他没拿钥匙,我又是那种被敲门声叫醒后就不容易睡着的人。纳斯塔西亚连续逃着婚,伤害了公爵和罗戈任,什么肉体的奴隶,精神的天使,她就是一个十足的**。我改不了容易冲动的性子了。
“小王还没睡呀?你看的什么书?”他身上有些酒气,但脸色比往常红润,我知道他不能喝酒的。
“快快快,怎么样?”我已经忘了《白痴》里的**,还有他让我守门到那么晚的气也早在他叫我小王的那一刻消散了。
“我就知道你想听。你这抱着冰块可是不行呀,放到桌子上去。来来,给我腾点地儿,那女的有孩子啊,她身材直上直下也是因为生孩子生的。还是私生子,她被男的甩了。自己养了几年,养活不了了才想起来要找个男人。要是李婶子早对我说她有孩子我是不会去相亲的。”大哥把两只手撑在床上,手指动着,两只脚也踢着空气,像个不安分的孩子。
“羊头安不到猪身上,别蹚那给别人养孩子的浑水了。”
“话也不能那么说,我看那女人也蛮可怜,我比她好不到哪儿去。可能你也听说了,我结过婚,这就是婚房。你睡的这间是给孩子预备的。看,你身上的蚊子,打死它。幸亏没要孩子,不然就坏了啊!”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失落。
“我不怪她,我都成这样了,什么也不能给她。她从高中就和我搞对象,你别那么看我,真的,到今年都十多年了。我从东北那儿考大学到武汉,再从武汉到宁夏工作,她都跟着,我知足得很。她也不好过,结过婚的30岁的女人哪那么好找男人,她也不回老家,怕人说闲话。怎么,你想问我惦记她吗?你看,我就知道你想问这个。惦记,怎么能不惦记呢,我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比和我妈在一起的日子还长。”
“那你怎么办?”我有意打断他。怎么说呢,故事的大致我已经零零落落拼凑得差不多了,所以不想再一次让他回到那种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的回忆中去了。当然,我也不知道我的那句“那你怎么办”是出于对什么的提问,是如何处理对前妻的惦念?对以后生活的打算?还是要怎么处理那个比他好不到哪儿去的相亲女人?我不知道。
“她有孩子也没事,只要能过好日子就行了。你说是不是?”他站了起来,头发被不刺眼的灯光照得几乎看不到了,刀疤倒是更明显了。
他比我知道“该怎么办”。一个被与自己相爱十余年的老婆抛弃在一栋老楼里的病人,他知道他最需要什么。
他帮我关了灯。
5
安全老师的眉脚贴了一块白色的创可贴,眼睛也肿着。我泛滥着的善良想去关心她,可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把风扇打开,又去把地板拖了一遍后,就去隔壁的小教室看“进厂只能穿纯棉”了。
我们几个实习生上安全课的那栋楼有点像福建土楼的造型,两层,数十间房子就只有我们和老师几个人,很空旷,回声也很大。她在电话里给某个人诉说着她为了给
自己的女儿争遗产而被她前夫的老婆打得头破血流,她女儿的爷爷刚死不久,她哭着。我不知道她是为了女儿的财产被夺而哭还是因为某个人死了而哭,抑或者因为被打得头破血流而委屈地哭。我是可以作证的,并没有那么夸张,就是一张创可贴可以止住的伤口。
“小王,把书放下,你来,你来,你哥咋说我家女儿的,你给我说说。”她对我微笑着,眼里的泪水都没有擦干净。其实在某一刻,我很难过。
“那啥,我还没和我哥通气呢,应该聊得还不错。老师您别给我倒水,别了,哎呀,我那边有水。”我把她倒给我的水放在了我面前的茶几上。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太阳毒辣得让我不得不戴上墨镜。柏油路上的煤灰和煤渣太多了,像是堆积了很多年,如果这时候有一辆飞驰的车子经过,我想我的陈年哮喘肯定是要犯了。深洼里的积水是黑的,阳光刚好被一棵槐树挡住,蒸发得很慢。
“哥,你忙不忙?……你干吗骂我啊?咋了啊?”我打电话有个习惯,要站在某个地方,不能走动,不然会语无伦次。我当时就站在黑水洼旁边的马路沿儿上。
“你好好实习,还给我当起媒婆了?你别给我嬉皮笑脸的,我和你开玩笑呢吗?那女孩有对象,新疆的军官,从大学就开始了。我差点把脸丢尽,一天把你闲的啊!好了,不说了。”
表哥挂了电话。我像是被吊起来抽打了一样,不舒服。我也似乎可以猜想到表哥那边的情景,他把手机丢在柔软的地方,看了一眼又拿起来,于是在朋友圈发了一条状态:原来大家都一样。
配图是一个男人撑着一把大黑伞,雨滴在大黑伞上跳跃,那男人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他的伞给他右手边的空气撑着。
我点了个赞,给我那个远在浙江打拼的31岁的表哥。真没想到,他和安全老师的女儿等待新疆的军官一样,还惦念着那个去年就到哥伦比亚上学的女博士。这要是被我大姨知道,那又是一场不小的战争了。
“301”的锁孔里又是一串单调的钥匙,我把它们轻轻地放在了鞋柜上。
大哥在和他姐姐打电话。他有四个姐姐一个哥,父亲在他血管爆裂以后就死了,母亲和哥哥一起过。
“有,我还有,你老给我打钱,我姐夫要生气的……好好好,那你打卡里吧……哪个女孩……她啊?我说了我还没上班,人就不和我处了,我能理解,她不是还有一个孩子吗?能理解。咱妈犯病了吗?上次给她打电话,她一直哭,我就没敢再给打。”
对于那个直上直下的女人的离开,我没有感到惊讶,他没告诉我,我也可以理解。路过他卧室的时候,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给我比画着什么,我也没看懂,进了自己的屋子。
“我今天又去厂里要求复职,还夹了两条芙蓉王,居然还是不让我上班。厂子里那么多吃闲饭的,我怎么就不如那些吃闲饭的了……你要**翅?冰箱里有啤酒,能去腥。”他站在我身后,怒火一下子平息了。
我已经把鸡翅处理好了,入味儿的刀口里也塞上了葱姜,我又照着大哥说的加了冰啤酒,已经能闻到味儿了。
自从看他连续吃了几天的西红柿炒油菜以后,我就把餐补折兑成了现金,和他一起搭伙儿做饭了。说是搭伙,但每次买菜的钱都被我抢着付了,没多少。从“301”到卖菜的市场是有一段距离,而且过去的老房子规划得总是零零散散,他引着我走了几次,我还是不怎么认识。
那天是他第三次引我走那条路,我们都穿着拖鞋。在路上我们聊了他的银龙,他说照着他的经济能力养银龙那简直是要被人唾骂的,可一个人住在301也确实是有些孤单。我说养条狗就挺好。他立马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养狗了,以前养的一条狗在他住院的时候死了,不知道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反正就是死了。
我看着远处的贺兰山,植被不多,却被傍晚的红色染得特别好看。我头顶侧面的路灯也早就被风或者石头打破了,别的都开始亮了,就它还继续暗着。快要倒闭的厂子附近也都萧条着。那么大的市场里没几个营业的摊子,空着的水泥台子上都是些就要被风化的竹筐子和鸡蛋盘子。大哥就站在某个水泥台子前不动弹了,脸都红了,还带着唉声叹气。
我看到那个最红火的摊位前站着三个人—一对男女,还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虽然离得比较远,而照片上的她也是经过浓妆艳抹了的,可当她侧面面对我时,我依然认出了她。她就是那个被丢在相框里、面对着暖气片的女人,大哥的前妻。
男孩站在男人的身后,拽着男人的手,摇晃着,像是让男人给他买几条金鱼。隔壁的金鱼或者乌龟摊,在我们这个方向。女人放下手里挑了许久的土豆,向卖金鱼的老人看去,看到了我们,那么大的市场一共就那么几个人,她确实看到了我们,更确切地说,她看到了大哥。我刚才都说了,大哥穿着拖鞋,背心和大裤衩子也不是很搭。
太尴尬了,我像是见到了我前女友和别的男人接吻一样。我有点蒙,大哥都向他们那儿走了。我缓过神来以后就跟在大哥后头,准备着帮大哥打架
。
他们没有打架,也没有打招呼,女人连看都没看大哥一眼,只是和那个男孩挑鱼。如果是我的话,我最起码会和我前女友打个招呼,不过也不一定,我也怕她男朋友起疑心,不过谁知道呢。
水泥台子上的蔬菜一点也不新鲜,镶着金牙的老板娘说是早晨才新进的,我不信。大哥把一块削了皮的冬瓜拿起又放下,反复好多次。老板娘的金牙已经被她天包地的嘴唇盖住了,她有些不高兴。我从大哥手里夺下那块冬瓜,扔上了秤,又挑了几块极丑的土豆。冰箱里还有一些排骨,西兰花也还没炒,大哥跟我说着。
“阿姨对你好不好?”那个有些发福的男人问男孩。
“要是买个乌龟就更好了!”男孩躲在男人的身后,一对男女笑了。而我们已经离开了那个埋着地雷的地方。
“我躺在病床上的头几个月,她来看过我四次,后来,她就不来了,她妈倒是偶尔来。我不恨她,她跟了我十几年,从东北到……”
“来,把那个袋子给我,你小心那个栏杆。”我不想再听那些了,不是厌烦,我只是需要空气和时间去消化。
6
罗戈任终究是把纳斯塔西亚杀了。梅什金找到罗戈任,看到那具美丽得让人哭泣的尸体的时候,他没有和罗戈任厮打,也没有哭,更没有报警,他只是问了一句:“天热了,不会有味道散出去吧?”
“我用了最好的美国漆布,还放了四瓶日丹诺夫药水,不会有味道散出去的。”
最热的日子已经过去,我感到彻骨的冰凉。
最后一天去安全老师那里了。这些天我已经在有意躲着她,没给她开风扇,也没有给她拖地打水。
老师眉脚的创可贴已经被撕掉了,原本平铺的小鬈发胡乱地绾着,看起来和我一样心事重重,但她比我憔悴。
“小王,这是你的合格证。来来来,你过来,没事儿……你过来。”
电脑屏幕里的不是中东局势,也不是手捏着桃树枝子的小仙女,那是一幅被火车窗囚着的图画,边疆的连绵山丘,绿的、花的、孤独的高压电线架子也立在那幅照片里面,可能是拍虚了,有些模糊。
上面还配着文字:走了,后会有期。
下面的评论墙上全是花花绿绿的语句和表情。
“她根本不知道以后有多么苦……帮我给你表哥道个歉。”老师的手里是闪着微光的鼠标,脸上满是泪水,皱纹也已经很深很深了。
回到教室,一起来的实习生问我:“那老女人是不是也给你看她女儿逃到新疆找汉子的照片了?是不是也对你哭了?她就一个神经病,活该以后一个人孤独终老!”
“没有。”我有些厌恶这些人,就是他们每天在朋友圈发着自己和老鼠的自拍。我把书放到了我刚来到这里时的位置,离开了。
那个土楼式的楼房外墙上长满了爬山虎,有的绿绿葱葱,有的老死了,只剩下枝干。远处的草坪上正在喷水,有小到能够被我用双臂拥抱的彩虹。突然一切都暗淡了,我把装酷的墨镜又戴上了。
大哥在厨房里淘米,每次都是他蒸米饭,他对于加水的多少总是那么敏感。我突然又想起来前几天还和大哥约会的那个女人,她这时也应该在给放学的孩子蒸米饭呢,晚上再梳妆一番,去和另外一个男人相亲,把那个吃饱了饭的孩子寄居到邻居家,或者锁在房间里。
我没敢和大哥说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事实上,那晚出去相亲的还有大哥,李婶子又给他介绍了一个餐厅服务员,没孩子。我建议大哥穿着我的T恤去,他还真的穿了。
7
我走的那天是雨天,不是为了烘托气氛,确确实实下着雨,黑色的雨把空气洗得比以往都干净清亮了。我躺在那张已经睡得熟悉了的床上,大哥帮我新换不久的纱窗上有雨滴糊着。我本来是要告诉他我回家的日子提前了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出门的那一刻我都没有说,有点矫情了。
大哥已经对那个苟延残喘的老厂子不抱有任何会让他复职的希望了。他要参加明年的建筑工程师考试,一早就去了图书馆。
终于,我坐在了只铺了一层报纸的床上,眼前放着的是我妈给我买的廉价编织袋,那里面装着我的被子还有衣服,哦,还有一支钢制的油笔,大哥借给我的,我不打算还给他了。
“大哥,我要提前回家了。还不知道你的姓呢。”我给他发了短信。
“嗯,路上小心,我姓袁。你把我的钥匙藏在门口的老地方!”
他又忘记拿钥匙了。
8
现在是北方的十一月,冬天来了。
我几乎每天都奔波在西安的各个角落,希望能寻个满意的工作。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公交车上,不想坐在空座位上,看着车窗外的灯光还有行人在我眼前转瞬而过,不知怎么的,我想起我母亲为了给我买结婚的房子,把自己的养老保险提前取了出来,还有那个在分手以后就扇了我一耳光的女孩,删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突然,我这个二十几岁的男人,想要立马就拿到一张和“301”墙壁一样颜色的纸,写上“三十,风花雪月”,然后再把它撕成碎片,丢到车窗外,外面的风那么大。
太冷了,我把挂在胳膊上的衣服穿上了。
总有山峰,总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