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情过你的父母吗

    我在《傅雷家书》中读到这样一句话:你若同情天下人,为何不从自己的父母开始?

    1

    我有一个非常亲近的表哥,研究生毕业之后,他先在杭州工作了两年,之后去了成都,在一个汽车公司就职,混得有头有脸。

    去年夏天,单身33年的表哥突然给家人报告了一个好消息,他已经和一个成都女孩谈婚论嫁,需要父母在最后的关头见见面。于是我的大姨和姨夫带着一张银行卡还有家族中有威望的老人一起飞到成都,想要完成多年来最急切的愿望,全程在微信朋友圈直播,整个家族的人都跟着高兴起来。

    喜事的最后以大姨给我母亲的电话为终结,她在电话里哭得凄厉—准表嫂并没有让表哥的家人登门,原因是他们交往没超过半年,还需要继续了解。大姨和其他老人提着礼品站在楼下,他们在成都毒辣难挨的阳光下目睹表哥和他女友从争执开始到动手,直至决裂。

    大姨给我母亲哭诉的重点是自责,她埋怨自己和姨夫,他们认为不应该给已经33岁的儿子压力,她哭诉年轻人应该有自己的选择和新的生活,而他们自己只是这个社会已经老化古板的一代,用大姨的话讲:等到日后我若不能自主活动,那我就自己搬进疗养院或者跳进焚尸炉。

    母亲差点落了泪,表示赞同。

    去年春节,表哥因为大姨的喝令开车从成都回到陕西过年,后备厢里装满了礼物。那辆白色的小轿车是大姨夫买给表哥的,大姨夫说自己那长期跑路的经理级别的儿子需要一辆汽车来代步、撑门面。

    大年初二,我到大姨家拜年。他们家的大院子已

    经被拆除,大姨和姨夫住在一间简易的五彩钢房里,房间的中央架着一口火红的炉子,炉子周围被煤炭污染得漆黑一片。他们的隔壁是一间小商店,生意不温不火,供应着大姨和姨夫的日常。论财产,大姨完全有能力在当地买五套精装修的房子,但因为表哥,他们好像在等待着些什么。

    饭后,姨夫提起炉边儿的装煤桶向外走去,我和表哥跟着。姨夫走到煤堆边儿,挑了一块很大的煤,摆正,而后抡起大锤,重重地砸下去,溅起了无数煤渣。煤块还是之前的样子,姨夫再一次抡起大锤,再一次锤下去,反复好几次。终于,我听到一声闷响,煤块四分五裂。也就是在那时,表哥转脸对我说:“你看,我爸还是那么厉害!”

    快六十岁的姨夫应该是听到了表哥的赞扬,他停止了动作,回过头来看向我们。那是我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看我的姨夫,一直瘦瘦的却又英俊的脸此时有些浮肿,眼袋重重地垂着,头顶的头发也出现了很多白色,在昏黄的守夜灯下,显得更白,脸上的纹路也更深。

    姨夫就那样回过头来注视了表哥几秒,眼睛里满是失望,对表哥说道:“你刚才说啥?”

    “我说你还是那么能干,夸你呢!”表哥重复着,脸上带笑。

    姨夫随即丢下锤子,狠狠地踢了一脚煤桶,随即我听到了一声令人胆颤的声响。他又气汹汹地走进屋子,把门摔得就要掉落。从那时开始到表哥出发,姨夫都没有和表哥说过一句话。

    2

    前些日子,我在做康复按摩的时候遇到了一位60岁左右的老人,她平趴在我隔壁的单人床上。按摩师

    在我肩膀的位置铺上了一块白色的大毛巾,于是开始用力地揉压。隔壁的老人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露出比较怜惜的神情,因为我已经疼痛到龇牙咧嘴的地步。

    “小伙子,把这瓶酸奶喝了吧,你都出汗了!”等到按摩师走出那间明亮的房子,老人递给我一瓶被去掉了涂装的酸奶。

    我本来就很喜欢和上了年纪的人聊天,况且偌大的理疗室安静到有一丝尴尬,于是当一个衣着朴素但精神很好的老人主动和我搭讪的时候,我是感到庆幸并且开心的。

    我与许多年长的人聊过天,不论聊天的内容是什么,我总会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里以及稀稀拉拉的干燥头发上,然后看到、联想到已经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那些与我无关的故事不论悲喜都会让我很感慨,甚至有些难过,这并不是人们常说的多愁善感与矫情,而是一个涉世尚浅的年轻人在面对岁月、人生、感悟等力量巨大的词语时所表现出来的正常反应。但当我和与我一起按摩的老人聊过之后,我竟然情绪激动地有些想流眼泪。

    老人已经换上了一件玫红的冲锋衣,她说那是旁人的旧衣服,说那话时露出几颗镶着金属的牙齿,粗糙黝黑的额头上有着不多的几根亚麻色头发。就是眼前的这位老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她与一个有着澳大利亚国籍的女孩联系到一起。

    老人有些兴奋地给我掏出手机看了几张她女儿的照片,是她女儿与外国男朋友的合影,背景是墨尔本着名的网球公园,天很蓝。我没能看到她女儿的眼睛,它们被一个复古的墨镜遮着,女孩比画着

    V字的手遮住了外国男朋友的下巴,很幸福的样子。

    我突然在那一刻有了一丝怜悯,因为我面前的这位老人在40岁的时候丈夫因病去世,她独自抚养着自己的女儿,从国内的外国语大学一直到墨尔本,而从她的衣着打扮我就能看出,她并不是一个多么富有的老人,而且腰椎和膝盖严重变形,不舍得做润滑剂注入,只是每隔几个星期做一次按摩,还要讨价许久。

    老人告诉我她的女儿是优秀的,在澳洲移民政策变得严格的情况下顺利拿到了绿卡,老人的女儿也是孝顺的,因为老人手上的翡翠镯子就是女儿不久前邮寄回国内的。老人还告诉我,家里摆满了女儿从澳洲邮寄回来的东西。说起这些的时候,我能看到老人眼角的皱纹都在微笑。但是她们已经超过5年没有见面,老人的女儿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动过手术。老人独自生活超过15年,当年一直挂在嘴上的“等到你上了大学我再寻一个伴儿”也已经不再说起,隔壁邻居的孙子都已经在读六年级,去年又生了一个孙女。而她的女儿自从出国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让母亲再寻找一个老伴儿的话儿,她也已经35岁,还没有成家立业,并且嘴里经常说着外国人结婚都晚或者人为什么必须结婚之类的话。因为这些事情,老人与女儿冷战过一个多月,我们见面的那一天她们刚刚和好,她和女儿用视频聊了有半个小时。女儿在视频里告诉老人,她不会和那个外国人结婚,她正在努力地找寻一个优秀的华人,她让自己的母亲不要再因为这些她不可能让步的事情而令她烦恼

    。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视频的最后,女儿告诉老人,她已经在澳洲看好了一套公寓,价格不贵,100万人民币左右。女儿毫无愧疚之色地说道:“妈,我还需要你帮我最后一把!”

    终于,老人的眼角流出了眼泪。我没有递纸巾给她,她也没有用手去擦。我看见老人的眼泪从眼眶流出,漫过皱纹,布满脸颊,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人没有告诉我她还有多少存款,但她确定,不论发生什么,自己的所有财产都会属于女儿,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关于澳洲买房的事情,她也已经为女儿攒够了首付,过些日子便把钱汇给女儿。

    “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我也知道我不应该过多地牵绊她,我更知道我女儿爱我,可她为什么不同情我,你懂吗?孝顺和爱不等于同情,而我更需要被同情!”说到这里,老人的情绪更加激动了。

    我不能再冠冕堂皇地告诉老人,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年轻人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未来。我不忍心!我从那一刻开始怀疑,我们年轻人是否错了?爱和孝顺是否等于同情?而我们又是否真正同情过父母尴尬委屈的处境?我们是否真的同情过,他们不能像我们痛快地剥离他们那般痛快地与我们剥离开来,还有他们的哀求?我们是否同情过,父母对于我们的宽容和理解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所能承受的程度?

    3

    我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当表哥夸赞姨夫“你还是那么能干”时,姨夫会那般难过、那般情绪激动。

    因为在那简单的七个字中,或许有很多种饱满的感情,但无论如何都品不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