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无法逾越的山和水

    1

    现在是2016年12月的一个深夜,距离我踏入25岁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您看,认真算起来,我只是一个24岁的小伙儿,却在这里拿着笔淡定地书写“逾越人生山水”这样的词语和命题,真有些不知深浅,自大狂妄。

    我此时是在中国西北的一个旅游城市,酒店里的许多住客和我一样,因为空气干燥而流了鼻血,他们要求装一台加湿器或者退房,服务生对这两个提议都束手无策。于是,他们口干舌燥地争吵着。我并不关心这场战争的输赢,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加入他们的骂战,我放弃了斗争,因为我知道并不存在什么有意义的结果,我也知道有更简单轻松的解决方式。

    我来到浴室,把柜子里所有可以吸水的毛巾都浸泡在了浴缸里,又把湿透的毛巾挂在房间的角落,不久就感受到有温润的水气漫在屋子里了。我睡得很舒适安稳,并不觉得有多干燥。

    2

    20世纪初,我母亲抛下陕北农村的牲口和庄稼,带着她的几个儿女跋山涉水来到一个不大的城市投靠亲戚。我曾经在不懂事的年纪冤枉委屈,那时的我并不会因为母亲带我们逃离落后与贫穷而对什么东感恩西,因为陌生的城市在我感恩之前就已经让我困惑难挨。

    我的大姨为了让我能顺利进入当地的一所小学读书,她一手拖着我一手提着鸡蛋和干净的母鸡。我们在萧瑟的寒风中站立了不知多久才被一个卷着头发的女人招呼进了屋子,那个女人就是我后来的副校长。坐在沙发上之后,我开始哭,背诵着大姨教我的说辞,哭诉着自己的不幸以及对学校生活的憧憬。副校长毕竟是个女人,她抹了抹眼泪,收了鸡蛋和鸡。

    在回家的路上,大姨摸着我的头,说了句:你一定要争口气。

    第一天到城市上学的时候,我穿了一双新布鞋,母亲还给我的头发抹了水,做了发型。我那时不懂得什么是霸凌,只知道我从第二天开始就再也没有碰过布鞋,说话之前也是思考再三,避免出现任何一个有口音的文字,并且从不主动加入旁人的游戏。

    终于,我还是变成了一个没什么朋友的男孩,母亲也从第一个星期开始,每周都会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说些严重的话。于是,我想回家,放羊、种地。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某个周五的傍晚,我之所以记得周五,是因为我上学的学校每周五都会更新后墙黑板的板报。那次轮到我跟班制作,我拿着粉笔在黑板的角落画了一只吃草的羊,说是羊,其实也并不像,很丑。我想在画完之后就擦掉,因为那只丑羊是我曾经养过的,它会暴露我来自农村的身份。但没承想,几个同组的学生把那幅画留了下来。也是因为那幅画,我第一次被老师夸奖。

    由此,母亲和我都坚信,我就要成为伟大的画家了。于是,母亲从她每月三百

    元的工资中拿出一百元,给我报了一个美术班,十万火急的。我能体会到母子二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那一瞬间的盲目和冲动,不惜代价,紧紧地抓住。

    我顺利进入到美术班学习画画,画室就在校门口隔壁的大屋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路过窗子,我能感受到有些人是羡慕我的,羡慕我这个光是圆形就练习了一个多月的孩子。也就是说,我用我母亲的一百元钱画了一个不怎么圆的圆,接下来,又学习了方形、三角形,等到终于开始画苹果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桌子上的苹果画出来,是真的。在那个年纪,我还不太懂得什么是绝望,可等到我的美术老师警告我不要再到画室学习,并且不用我再交学费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并且哭到差点儿断气,毕竟,我把我和母亲共同的救命稻草弄丢了。

    我还是会厚着脸皮准时到画室学画画,发呆,学费也会准时上交,但有来参观的家长看到我的画之后,就否定了老师的教学水平。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无论如何都不再被允许踏进画室,有一种辱没师门的耻辱背负在我身上。

    我还是会在固定的时间站在画室的门口,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有人路过问起,我会撒谎说是被老师罚站或者外出尿尿,罚站和尿尿远比被开除好听和容易接受。让我如今依旧记忆深刻的是一个下雪天,我站在画室门外,蹲着,我怕老师看到我后赶我走,大风和雪呼呼地刮向我,冷得刻骨铭心。画室下课,老师抓住我的衣领,说了一句:“贱坯子。”于是,其他的一些学生也窸窸窣窣地叫我“贱坯子”,我才真的委屈地哭起来,止不住地流眼泪。

    你以为我没有努力学习画画吗?我把画画的铅笔削得很漂亮,也把橡皮擦修整得方方正正,可等到我坐下来,拿出画纸,落在画纸上面的图画却丑陋不堪、奇形怪状。我把简单的苹果画过至少上百遍,正方体也画过无数遍,可我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画板上那漆黑一团的东西竟然是拥有名字的模具。我无法控制我的手,我也并不懂得线条的柔美表达。

    母亲还沉浸在成为画家母亲的梦里,还是会每月拿出一百元让我带给老师。我把那些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用来买画画书,就是可以描画的那一类,我把描摹的那张纸撕下来交给母亲,她说画得真好。我把另一部分钱攒了起来,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有了攒钱的习惯,小学毕业,我足足攒了一千多元。

    这样的折磨直到我小学毕业,从那时候开始,我已经融入城市的生活,也有了喝过血水的义气兄弟,因为学业繁重,母亲再也没有让我学习画画。我也再没有碰过画笔画纸,那些像灾难一样的器具。

    后来,我上大学时,有一门课程是工程制图,就是用直尺把你看到的某个零件或者机器

    用线条表达出来,结果那又是灾难一样的画作,无论如何,我都画不好。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才终于释怀,我之所以不会画苹果,并不是因为老师的冷漠,也不是画室学生的霸凌,更不是我不够努力,而是因为,画画对我来说,确实是永远都不能横越的一座高山。

    这一顿悟,距离我站在雪地祈求上天给我一双可以绘画的手,整整过去了15年,似乎真的晚了些。

    3

    在我不长的人生经历中,有三个女孩的身影,都是被我标上了恋人的名字。这三人中有的已经嫁为人妻,有的已经印象模糊,还有一位就是我接下来要书写的她,我永远都不能逾越的一湾水。

    我们拥有交集是在成年之后,具体是如何相识,我确实已经忘记。只记得,见了第一面之后,我们加了微信,那一天,聊了好久好久,话题从电影到书籍,甚至还骄傲地分享了我们对生命和人生的看法,从第一晚聊到了第二天的清晨。我提议索性不睡觉,一起去街上吃个早点,于是,我们就有了第二次见面。

    后来熟识了,你解释说那一晚之所以聊那么久是因为你改变了对我一贯的认知,可以描述成:你终于知道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般冷漠、无趣—这样才显得更直白精准。仅仅是一个好奇心膨胀的姑娘发现了一片不为人知的土地时的自然反应罢了,并不需要大惊小怪,想入非非。

    你总是把一切都说得云淡风轻,把一切原本意义非凡的东西都删枝剪叶,剩下光秃秃的一根树干,毫无美感与生机。

    大学毕业前夕,你发来微信告诉我说想要出去走走,具体去哪里还不确定,于是,我把积攒了几年的稿费取了出来,先是到北京接你,而后转至成都。我们两个不富裕的游客走在成都大大小小的街巷,在兰桂坊的一家酒吧里喝了几杯饮料、听了一个短头发女孩的爵士音乐,你告诉我那女孩的T恤简直不能再好看了。兰桂坊酒吧街上行人很多,他们大多手里拿着一瓶酒或者一根烟,而我们自从酒吧出来就径直走到一个烤串的摊点儿,要了一份五块钱的炸豆腐,于是,路上所有妆容精致的男女都看着我们,很难忘。

    我忘记了成都有一条什么河,也或许并不是河,只是一条水渠。清晨的光还不是特别刺眼,我们走在湿漉漉的石板上,你说我太高,于是,我把鞋子提在手里。我现在还能记起树条荡漾、微光初现时,我们寂寞无语,静静行走的场面。我想,我确实是很爱你的。

    后来,我选择南下广州工作,你选择到上海读书。2015年圣诞节前,你从上海到广州,我们走在广州塔下看四射的灯光还有隔壁珠江上的游船。那几天,广州开通了电车,车站的地上铺了一片鲜绿的草皮,加上站台灯光的照射,那绿色倒是柔和了,非常好看。你穿着一件黑色的

    连衣裙,踩着五厘米左右的鞋子,站在草皮上摆了一个姿势,等到其他人拍照离开,我按下快门。等到电车驶入站台,你慌忙地向我的方向跑来,一边跑一边问我拍到了没有,拍到了没有。

    是的,我拍到了。你生日那天,我将那张“美到飞起”(你喜欢用飞起形容一切美好的东西)的照片发布在了各个社交网站,配文“且行且珍惜”。你打电话给我,很着急地让我删掉,你说:我又不是你女朋友。

    我才像被抽了一巴掌一样醒过来,你确实还不是我的女朋友。

    2016年春天,你打电话告诉我你有了男朋友,是一个白净的博士学长。我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打探过,所以也就只能用白净、博士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你,但你倒是挺仗义,在我新书宣传阶段,刷屏吆喝,也买了不少寄来让我签名,随书一起到我手里的还有一幅油画和一封足有十页的手写信。我在回寄的签名书里,挑了一本,写了一句话:你走慢一点,好吗?

    2016年夏,你和那个白净的博士学长分手了,我打电话给你,你笑着说,矫情什么?别说什么安慰的话,有本事你现在飞来上海,我就是你女朋友了。

    你明知道,我会的。

    我们打完电话已经是傍晚,那时,我在球场,没来得及回家换衣服就订了一张去上海的机票。飞机落地虹桥机场已是第二天凌晨,跌跌撞撞见到你时已经是早上七点。你戴着毛线帽子,黑色的长筒布靴子陪衬着刚至膝盖的裙子。我们像往常那样拥抱了一下,你悄声说了句:我是你女朋友咯。

    那可能是我近几年来最开心的一刻,倒不是说我生活得不快乐,而是那种纯粹的开心是可以和其他的开心区别开来的。那天,我们原本打算去新开张的迪士尼,但我因为工作而需要急速返回。我们没有感到多失望,我们都说:来日方长。

    等我飞机再一次落地,又是凌晨,我走进候机楼的厕所,没想到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我昏睡在了厕所的马桶上。清晨机场的旅客很少,我站在大镜子前把自己梳洗打扮了一番,然后大步路过零星的行人,走出机场,一点都不觉得疲惫。

    然而,我们真正在一起的第三天,你发了一通短信:对不起,我努力了很多次,我做不到,祝你幸福。

    我打了无数个电话给你,没有回应。于是,我发了短信:OK。

    这应该可以被狭义地理解为奇耻大辱吧,我想。我确信我会删除你所有的联系方式,并且,我会像幼稚少年那样铺天盖地地散播你的谣言,我甚至可能会写一篇文章,让更多的人讨伐你。但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有做,把你微信删除后又加回,把你写在电脑里再删除。我在你这里,失去了许多我曾引以为傲的东西。

    前几天,你在朋友圈

    分享了一位主播的录音,你说那是你最喜欢的声音。我几乎动用了我在文字圈里所有的人脉找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主播,我拜托她录了一篇我的文章,里面有这样一段话:

    他们身后深灰色的楼已经旧了,我不知道名字的阔叶树投下一层又一层淡淡的阴影,也有星星点点的阳光掉下来,落在地上,特别漂亮。我感慨地坐在那条大长椅上,心想,这对无声的老人一定经历过坚定的等待,也一定经历过玫瑰蜡烛的诱惑和岁月的相濡以沫,以及这正在进行的暮年搀扶。一不小心,成就了—来日方长。

    我没有把主播的音频发给你,但我相信你已经听过了。我慢慢地开始坦然,我把你视作我生命中难以逾越的高山险水,那你又何尝不是也把我看作是那高山险水呢?你曾经因为我鲁莽的付出而感动,于是,你说服自己小心翼翼地试探,从一次次的出游,再到上海的那一个拥抱,长达数年的拉锯折磨让我们疲惫不堪,甚至生出芥蒂。终于,你确认,我真的是你生命中的无法逾越。

    我也终于承认了你在我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那座我看不到顶峰的山,看不到边际的水。面对你这样的存在,我想我不一定非要翻过、跨越,毕竟路上还有许许多多的风景,而我只是让你立在那里,静静地存在就好。

    我知道,我已经淡然地放下,如释重负。

    4

    我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在两年之内参加了数次公共考试,最终都以落败告终,当我见到颓唐不堪的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时,我心痛不已。我曾在一家公司面试时认识了一位帅气的小伙儿,我们面试的公司,他已经是第三次投递简历,甚至在我们见面时,他都没有接到面试邀请,但他还是来了,结果,简历完败的我面试成功,他丧气而归。我还有一个朋友一直想要成为一名职业讲师,于是她辞掉国企的工作,学习了两年讲师课程,工作至今没有着落,依然奔波在考取职业讲师证书的路上。她给我讲过一段,我想,她真的不适合。

    过去的那么多年中,我们听过太多“坚持不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勇攀巅峰”等类似的告诫,甚至我们所接受的教育也是如此。但我们忘记了在那些积极的倡导后再加一句:生命中,确实存在无法逾越的山峰和险水,以及那一个个无法触及的目的地。

    世界上绝不是仅有一条路可供行走,放弃在很多时候也并不是消极,因为当你疲惫不堪、回头望去时你会看到许许多多条更宽更亮的路途在等着你。

    我又想起我开篇的那几段文字,生活中最大的智慧是相处,并非战胜。成熟淡定的相处方式就是我们要逐渐承认这个世界上总有我们无法逾越的山水,而且,并不是每一座高山都需要我们去征服,就让它们永远存在于那里,我们心怀敬意就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