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在艰难的生活中保持微笑

    当我定下这篇文章题目的时候,我仔细斟酌了一番,我不确定它的逻辑与情感的合理性。在纠结之中,我的大脑快速地出现了几个回忆的片段。在对那几个回忆片段做了梳理与总结之后,确定地将我接下来要书写的文字定义为—在艰难的生活中保持微笑。

    1

    等我下班,坐上回家的地铁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原本很拥挤的列车变得空空荡荡,嘈杂的车厢也终于变得安静,能够听到车轨以及车厢外面气流摩擦的声音。

    坐在我斜对面的是一个年轻的短头发女孩,她穿着配了领结的纯白衬衣和一条很职业的黑长裤,干练清爽。

    我之所以能在疲惫的状态下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正在用手机通话,情绪很激动。虽然她的声音很大,但由于不知道前因后果,所以我不确定她在讲些什么,只见她慌乱地比画着动作,像是在解释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逐渐缓和下来,表情也变得温和,眼里噙满了泪水。在她眼里的泪水第一次滚落的时候,我终于听到了一句:“我明天一定能完成,求求您了!”

    如果电话那头的人能够看到这个娇小的女孩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和动作的话,我相信他一定会动容,她已经是在祈求了。

    电话终于挂断了。我想,电话那头的人可能是没有再给她选择的机会,她明天也没有“一定能完成”的机会了。于是,女孩把手机倒扣在座椅上,两只手捧着自己的脸,算是号啕大哭了,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动,很让人心疼。

    电话再一次响起,女孩先是用手把脸上的泪水擦了擦,注视着手机好几秒,才接了起来,说道:“妈,我还有两站就到了,别让我爸再到门口接我了……嗯……好咧!”(女孩说到“好咧”两字的时候,音调自然上调,很活跃俏皮。)

    我看到女孩挂断了母亲的电话之后,她把手机

    连同自己的手都放在了腿上,目光平和地看着对面的地方,那是一片漆黑的窗外,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女孩把自己的包打开了,她翻了一会儿,从那个黑色的小包中拿出来了一个有粉垫的盒子,她先是用纸巾把脸上的眼泪擦干,而后用粉垫往自己的脸上扑粉,在鼻翼和脸颊处还多拍了几下。我又看到她拿出一支口红,用手机当作镜子,仔细地描画着自己的嘴唇,描画完毕,抿一抿,发出“巴巴”的响声。

    我看着女孩还在用手机当镜子,补着妆。在那一刻,不喜欢浓妆的我是那么喜欢那个女孩。我甚至还有点感动。

    她即将下车回家,她的爸爸一定是在门口等着她了,说不定她的妈妈还做了夜宵给她。于是,她在遭受了刚才的痛哭或者也还可能是失业的创击之后,决定要把哭花的妆容补起来,这一切绝对不会是给旁人看的,因为漆黑的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她是化给家人看的,这并不是她对于父母的欺骗,也不是她害怕得不到父母的开解,而是她作为一个成年的女儿,她有义务微笑,她有责任让比她还脆弱的年迈的父母放心。

    这是最感人的用心良苦。

    最近的我很疲惫,完成着本该属于两个人的工作量,红血丝已经充满了眼球,这使我对于生活有着太多的偏见与失望。前几天母亲打电话给我说她关节已经没那么疼了,我应该表现得兴致更高一些才对,毕竟母亲的关节病让她的生活那么痛苦,可我没有,而当她又问我工作顺利与否的时候,我随口而出,实话实讲,不顺利。

    于是,我想起来母亲挂电话时的语气,她说:“妈妈也不知道怎么帮你。”

    你能想到我听到母亲略带自责地说她不知道如何帮助我时的心境吗?当母亲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便后悔告诉她我的不如意了。我想,我早一些遇见这个补妆的女孩就好了

    。那当母亲问我生活如何的时候,我就会笑着告诉她:“你养的儿子那么优秀,还用你这么操心啊?嘿嘿!”

    我期待我母亲回复说:“我儿子最棒了!妈妈要去跳舞了,再见。”

    2

    2017年5月的某一天傍晚,我出差了许久之后,从很远的一个地方赶飞机回到西安。因为在飞行过程中遭遇了非常严重的强对流天气,所以我终于成了一个经历过虚惊一场的性命危机的人。在那一刻,我除了显示出高度的紧张之外,也还思考了许多不符合年龄或者不符合逻辑的话题,我甚至有一些恍惚,恍惚于艰难的生活、脆弱的生命等。

    但生活好像并没有给我太多思考、矫情的时间,毕竟家里还有好几个工人等着我。

    回到家中,已经是晚上八点。几个负责装柜子的工人席地坐着,抽着烟。我不知道我的家遭遇了什么,一片狼藉,几乎没有落脚的空隙,才装上去的白色纱帘脏了一片又一片。见我进了门,高个子的工人大哥最先站起来,客套了一番后,表明自己等我那么久的原因是:活儿就要干完了,老板交代,今晚要把尾款结清。

    我不是一个啰唆的人,几个屋子的木柜已经全部做好了,只需要安装一些把手以及把破坏了的石膏线补齐就算是竣工。

    几个叼着烟的男人承诺会在明天全部做完,并且希望我不要刁难他们。于是,我把剩余的尾款一分不差地转给了老板。我是一个从小到大都擅长理工科的人,做事情讲求逻辑与合理性,但我已经太过疲惫,我不想再因为合理的交工结款的过程而与他们发生不必要的争执,我也不想再耗费一丁点儿情感听他们说他们也是打工者,生活太不容易,云云。

    等到那几位工人走后,我便开始打扫卫生,先是把大型垃圾装箱规整,而后又跪在地上用抹布细致地擦着地板、桌角。收拾完客厅的卫生,已经

    是晚上十点,几个卧室也一塌糊涂,但我已经没有什么精力了。于是瘫躺在了地板上。

    我掏出手机,试图与做工的老板约一下明天的完工时间,但等我将信息发过去许久,对方才回复了一句:等工人闲了再说。

    我知道,我算是上当了,或许也不能说是上当,是我已经失去了一切主动权。劳累、失望、愤怒,所有的情绪一拥而上,要冷静,谈何容易,于是我用文字讨伐了他们的失信失德,果不其然,我被对方拉黑。

    夜里十点,我被那一天所有的经历击倒在了地上,情绪复杂。我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宽阔的阳台上,前面的几栋楼灯火闪亮,透过薄薄的纱帘,我能看到有人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狗吠和小孩的笑声。而这时终于开始有翻涌的难过席卷而来,但这并不能让我不自持地哭,我也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流眼泪,它很复杂也很简单,复杂于情绪,简单于它就仅仅是生活而已。

    在阳台上站了许久,情绪逐渐平稳,我准备洗漱休息了。当我走进厕所,面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的时候,愣了几秒,于是,扑哧一声笑了。那是一面破碎不堪的镜子,前几天在买回来的路上被我打碎了,但那些碎片还互相粘连着,因为还需要再花一千块才能换一块新镜子,我打算先凑合几天。

    我为什么要突然在一面破旧的镜子面前笑呢?那时屋子里除了我再没有任何人,我是最真实的自己,并不是在表演我的豁达。我突然在那一刻明白,原来生活在无时无刻地给我们制造艰难,而我们也确实一直都生活在或大或小的艰难之中。

    所以,并不是我的生活艰难,而是生活本身就是艰难的。如若我还想要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还想要感受除了艰难之外的别的什么东西的话,我似乎没有太大的必要抱怨和矫情。

    如果说满身疲惫、心情失落的

    我第一眼看到破碎镜子时所发出的笑是自嘲的话,那么,在想明白了“生活本身是艰难的”之后,我的笑便是真诚的笑了。屋子里还是没人,我知道那是笑给自己看的。

    我想,我需要告诉自己:如此的豁达、卖力,甚至会感恩生命,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献给艰难的生活的,我不会去感恩那些给我的生活制造艰难的人或者事,我是在感谢那个从所有的艰难中走出来的自己。我需要认同破镜子里情绪复杂的那个我,我需要鼓励还将面临太多艰难的那个我。于是,我才笑了。

    3

    该如何面对给我们的生活制造艰难的那些人呢?

    在地铁里补妆的那个女孩祈求电话那头的人,她希望能获得再一次的机会;我用激动的语言批判了施工方的失信失德,于是,他把我拉黑了。

    所以,我想,那个地铁里的姑娘一定和我一样,非常后悔。站在高处的那个人,以他独有的某种权力制衡着站在低处的我们。此时,作为弱势的一方,我们求饶、怒吼甚至是谩骂,都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抵抗,是在用他们预设好的方式进行着反击。于是,这是在助长他们的气焰,甚至是在某种程度上取悦他们,我们成了真正的弱者。

    还是微笑吧,即使很委屈,即使在某一刻会觉着自我欺骗,但对于站在高点的那个制造艰难的人来说也算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反击,告诉他们,他们似乎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般强大,他们用力地暴击,也只是换来了一个浅浅的甚至是鄙视的微笑。

    此时是夜里十二点,我才从外地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到达酒店,身体疲累。但我不再说什么多余的废话,不再渲染什么多余的情绪。我现在打算到酒店前台买一瓶牛奶,然后睡个安稳的觉。我会对酒店前台的姑娘说:“你好,这么晚打扰你,不好意思,给我来一瓶牛奶!”

    然后,给她一个真实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