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所有都会好起来
2017年早春的某一个日子,天气还没有回暖,路上的行人大都穿着厚实的衣裳。我从热闹的人群中穿过,显得很小心,一个很大的挎包被我夹在腋下,我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捏着它的拉锁。大挎包里面还有一个小包,小包里藏着一个皮夹,皮夹里有一张银行卡,那是我所有的家当了。
我很紧张地跟着办事的业务员东奔西走,并不知道我具体在做些什么,只记得签了很多字,按了多次手印。等到将银行卡**POS机要输入密码的时候,我才从紧张放空中醒来,只要我的手按下POS机上的“确认”键,那我卡里的所有钱就都会被一瞬间划走,换来一张房产证书和一串钥匙,那已经是我做过的最大的决定了,可我没有犹豫什么,潇洒地按了下去。
将所有手续一齐塞进大挎包,语气轻松地和办事员说了谢谢、再见,然后坐在了604路公交车上一个靠窗的位置。透过车窗玻璃我看到还未发芽的树干以及熙攘的人群,大家都排着队等着刷卡提房,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表情与反应,但没有一个人是在开怀大笑。在那一刻我很恍惚,但并不知道为何恍惚,总觉着莫名其妙又矫情,直到银行发来信息,余额显示为寥寥时,我才大概明白,原来莫名的恍惚来自于,26岁的我将再一次变得身无分文。但我又很惊讶,原来再一次身无分文也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让我惶恐不安与伤感。
我坐在车窗边儿上,想起我大学毕业的这
一年多,为了人生中的第一笔房产的首付款所付出的辛劳。我在广州40度的温度下,曾因为冰镇西瓜太贵而只是咽了口水后便匆匆离开;我也经常在辛苦了一天的工作后,为了几百元的稿酬而熬夜赶稿,很多时候,完成文章修改时已经凌晨四点,以至于好几次在机场的卫生间昏睡过去。即使我想起来了这些,但我并没有什么多的情绪产生,我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那样接受了,心平气和。
2005年,那时我小学毕业,大姨家的养鸡场因为拆迁施工而关闭,一时间,靠养鸡场维持生计的母亲失业,我们一家人又随着房子被推平而变得居无定所。
那些日子,我们借住在亲戚家,放学后,我便跟着母亲跑到小镇的角角落落寻找便宜的房子租赁,要是遇着大雨,母亲就把我安置在路边的房檐下,她继续打着伞,寻找房子。我至今都能够回想起大雨落地时溅起的泥水以及母亲挨家挨户地询问可以租赁的房子时的身影。
后来,我们找到了一套有地板并且还吊了漂亮屋顶的套间,租了下来。我把存在存钱罐里的散钱全部拿了出来,交给母亲,让她置办家用的东西,母亲用我的钱买了一台绿色的二手小冰箱,我还记得它的模样。在买冰箱的那一堆散钱里,有一张是面额50元的,在那样的境遇下,我是不大可能一次性攒够50元的,那是捡来的。
那天我骑着自行车,身后飞驰而过一辆摩托车,后座上的男人在裹紧衣服
的那一瞬,衣服的下摆因为风的张力而鼓得很高,随后,我就看到有几张纸币飘落了下来,等我反应过来时,他们已不见踪影。可能是从小就缺钱,所以那时的我对钱很痴迷,所以也就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直接从自行车上跳了下去,车子还未停稳,于是我摔破了膝盖,但也并没有觉着疼痛。我兴奋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币,当看到有一张50元的时候我便开始紧张,于是都没有来得及数清楚总共有多少钱就又骑上自行车逃离了案发现场,我害怕有别的比我更大一些的人看到我,和我抢钱。
回到家,清醒了之后,才看到血肉模糊的膝盖,也没有怎么处理,找了一张白纸贴在了膝盖上。后来化脓严重,我又把结痂的白纸和肉分离,很疼痛,但并不觉着有什么难以忍受,要知道,我是一个有了近一百元的孩子。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就有了攒钱的习惯。
等到我们租到了漂亮的房子,我便把那几年攒起来的所有钱递给了母亲,换了一台冰箱。由于时间过于久远,我并不能回想起当时的感受,也不能臆想,但翻开日记本,有这样几句话:
虽然妈妈把可以有隐私的套间分配给了我,但我好像有些难过,我玻璃瓶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原本打算暑假的时候用那些钱买一双旱冰鞋的,这下又要等个几年了。不过我们家也有冰箱了,我能把白糖水用洋瓷碗冻成冰,很好吃。我妈还说等到有批发雪糕的车子的时候,她就给我
们批发一些雪糕冻起来,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如今读来,不觉得伤感,倒觉得有一股温暖与感动。13岁的我并不知道如何煽情与描绘复杂的心情,但我能读到13岁的我在变得身无分文时的淡然,我在那时还想象着母亲的承诺,她说她会给我和姐姐批发好多的雪糕,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我已经不能清楚地算出来那是什么年份了,只记得那时我还住在农村,是个不满十岁的少年。那一年父母离婚之后,原本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抛下,母亲带着我和姐姐离开了我居住了五六年的院落,来到相对平坦的水源地生活。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一无所有,包括我那为数不多的几样玩具也被丢下了。
到了新住处之后,只有几间平房和田地,由于已经错过了春种,于是分给我们家的地上都是野草,一点儿生机都看不到。母亲领着我们几个人将快要荒废的土地从新翻转,种上了葵花和玉米,长势不好,等到秋霜降落下来的时候,玉米和葵花还没有完全成熟,于是,那一年的收成勉强够一家人自足。
随着我们家劳动力的增多,收成越来越好,能卖钱的东西也逐渐多了起来,我们开始赶集,开始养兔子、养猪,生活变得忙碌丰富,也好像真的富裕起来了。
我们在那个村子收成最好的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早,导致堆在院子里的玉米、葵花籽都没来得及打成粮食。父亲的赌博债主可能是听到了母亲那些年收
成不错的消息,于是成群结队地来了。母亲是个坚强并且宽容的女人,她想要平静的生活,于是与我们商量后,让那些穿着黑衣服的男人搬走了所有的庄稼。
原本堆满庄稼的院子变得萧条狼藉。我想这又可以说成是再一次的身无分文。我在那些男人搬走庄稼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大的感受,只觉着来年的冬天,我们的庄稼又会堆满院子,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没有想到,在吃了一个冬天的洋葱与土豆之后,肚里没有一丁点油水的我在饭桌上撒泼大哭。我可能感到了委屈,说不清楚的巨大的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母亲为了哄我,骑着自行车,从姥爷家要来了一大条猪肉,猪骨头连着五**的那种,烩着酸菜和粉条端在了我的面前。那是一种最简单的知足,我笑得很大声。
母亲又说,来年就借钱买两只猪崽儿,再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吃一头,如果吃不完,就把肥肉炼油,存在瓷罐子里,能吃好久好久。另一只猪会卖掉,卖的钱攒起来,买衣服、自行车、羊羔,还有电子手表……
于是,写到这里的我突然有些感动了。
我经历过太多次的身无分文。从幼小时庄稼被搬走,到少年时存钱罐被掏空,再到成年时期将所有的积蓄一次性花掉,我逐渐学会了如何处理身无分文的情绪。
我总相信母亲的那些话,明年就又会拥有,会有一堆雪糕,会有一只羊羔,也会有一辆自行车,都会拥有。
在艰难的生活中保持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