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总是一段一段的
奶奶是个传统的农村女人,从我有印象起,她就不年轻了,脸上都是皱纹,头上总有白发。她喜欢戴着一顶白色高帽,那是她自己缝的,用了20多年。她的每一样东西都要用10年作为一个刻度。
“这顶帽子是1983年去西安的时候亲戚送我的,戴了30年了,质量特别好,一点不坏,就是1995年的时候有点脱线,我就缝起来了。
“那时候我在会上打秋,你爷爷就带着舅舅过来看我,我老远就看到你爷爷了,长得不高,就是样子不丑,那是50年前的事了吧。
“那时候我才八九岁,黑兵到村子里乱抓人,根本没人敢出门,还是***好,现在生活多好,那时候到现在也有70多年了。”
奶奶讲故事在结尾必须算算时间,也许是怕时候太久,自己也会忘记,也许这就是她的生活之道。奶奶的一生从抗日到解放,从“**”到改革开放,从来没有出过那个小村子。
她有很多故事,但讲到后来,故事却总是重复的。小时候听到那些重复的故事,我总会不耐烦地说听过了,奶奶就顺水推舟地说起别的,结果还是听过。青春期的叛逆让我觉得她的故事都是老古董,每个故事都听了十几遍。但越长大我越爱听,现在总是听不够,每个故事都能让我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可奶奶却还觉得我依然是当年那个小孩,结尾不经意地加一句:“你还小呢,不懂。”是啊,也许像我这样20岁的人生在她看来真的没什么经历,也不懂她的智慧。
奶奶只是这个社会中最普通的小人物,像是《活着》里的福贵,人生命运总被时代摇摆着,经历过生老病死,经历过战争与财富,也眼看过朱楼起,眼看过楼塌了,她在岁月中慢慢懂得了什么,总说身体是最主要的。
虽然不要我大富大贵,却总在困难的时候帮助着我,总在人生路上做着最理解我的选择:决定复读家里没人同意的时候奶奶支持我;工作没有着落的时候,奶奶体谅我;出国没钱的时候,奶奶甚至要帮我凑钱。人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有这样一个人无偿地爱着你。
奶奶相信 “举头三尺有神明”,好人
会有好报。在我最迷茫的时候,奶奶用自己80年的人生经历告诉我“人生是一段一段过的,不知道下一段会发生什么”,劝我无须太较真,无须事事冲在人前。她也时常感慨80年如白驹过隙,人生不可辜负,但唯有畅达快乐应该永驻。
一个阶段定一个目标,做好就行,不要去想更大的目标,立足眼下,不要纠结,勇敢去做。每当我回到老家,奶奶还是在讲那些故事,希望能够劝我不要太累,把身体放在第一位。我每次都答应她,却永远做不到。
每次我要回北京,奶奶总是不舍地送到门口,久久地站着挥手,直到看不到我的车影才回去。我在车里边开边哭,奶奶老了,步子慢了,皱纹多了,记忆差了……
戴着白帽,穿着护袖,裹着围裙,奶奶在厨房里揉面、擀面,不时地擦一擦汗,拿着大铁勺出入厨房。从小到大,我就爱往厨房里钻,因为在那里总能第一时间吃到热乎乎的好饭。
可奶奶却总把我从厨房赶出去,说“这儿烟大、地方小,你出去外头耍。”边说着边拿着大铁勺从锅里舀出最大的一块肉,先在自己嘴边吹啊吹,再吹啊吹,最后快速喂给我,生怕别人看见似的,边喂还边说:“你尝尝咸淡,瞧瞧味道怎么样?”帮我的偷吃找着借口。
我一口吞下,然后说:“不咸不淡,好吃死啦!”满足地蹦跶出去。不一会儿我就会故技重施,奶奶也总是不厌其烦地配合我演戏,“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视而不见”,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奶奶总是把我从厨房哄(hǒn g)出去,可别人却是被哄(hōn g)出去。只要有人进来她就说:“快出去,这儿烟大!”她的厨房从来不需要帮手,仿佛也只有她才能受得了这厨房几十年的烟熏火燎。
奶奶一手把我带大,总会把所有好吃的留给我。我和二姐玩累了,回到家,她就会悄悄拉着我俩的手,走到一个上锁的柜子前,从后腰掏出一大串钥匙,准确地找到柜门那把,开门。
费劲地从里面掏好半天,才能掏出来她藏的“吃喝儿”,那是独属于我们的零食,她一并嘱咐道:“吃完再走。”东西塞给
我俩,锁好柜子,就去门外放风,生怕别人看到她对我们的偏心。可每一次嘴角的残渣总会出卖奶奶,所有人都心领神会,因为这些零食,他们是永远吃不到的。直到我工作后,奶奶还保留着这个习惯,一到家里就去柜子里掏零食。但她已经忘了,这些吃的是我上次看她,买给她的。
奶奶对我宠爱,却不溺爱,她知道人必须有主心骨,不能作恶。她用自己的言行教育着我如何做一个好人。
她用行动告诉我学无止境,即使年纪大了,也要学习,去尝试接受新鲜事物,去调整自己的固化思想。奶奶没读过什么书,小时候上了几天学,后来家里条件不允许就辍学了。在她看来,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不识字。所以就算看电视,她也在学汉字,慢慢地居然学会了很多字,有时还能写起来。80岁的耄耋老人,来到北京,为了和大家沟通顺畅就学起了普通话,听着听着,甚至能说几句标准的普通话。
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抓娃娃、第一次吃冰激凌、第一次用手机视频、第一次穿学士服照相、第一次陪我走毕业红毯、第一次看杨澜本人,奶奶用自己的生活告诉我,人生只有学习和努力才是永恒的主题。
“我们是贫农,成分好。”奶奶总这样说,但这也意味着改革开放后的起点低。奶奶是不服输的人,嫁给爷爷,就在泥土房外加了一圈泥墙,这也算有了场院。在工地挣工分,把家里的房子翻盖成砖瓦房,没钱买砖,就自己烧,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康之家。
一次变故,家中一贫如洗,全家连一块钱都拿不出来。面对12口人嗷嗷待哺,这样的人生境遇,如果是我,可能早已崩溃。但坚强的性格让她明白,她不能乱。借钱开始养鸡,每天跑到城里卖鸡蛋挣钱养家。就这样,最艰难的日子熬过去了,生活慢慢好起来,又新盖了一院砖瓦房。
这样的“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家中再遇波折,当所有人都快撑不住的时候,奶奶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第一个站出来说,“不要乱”,就又重新开始种地卖菜补贴家用。而当日子越来越好时,爷爷的突然离去,却让她内疚不
已,总说自己没有照顾好爷爷。可我们都明白,奶奶比谁都要爱护爷爷。
奶奶的一生不易,没有一刻的清闲,“人生就是一段一段地活着”,这是奶奶的人生智慧,起初我不太懂,现在慢慢懂了。一段一段的人生告诉我遇事“不要乱”,心态保持平和。人生就像爬楼梯,漫长的平台期才是常态,向上“爬”必然是艰难的,但向后一看,已经走了很远。跨越的那一瞬间就意味着进入人生新的一段。
爷爷逝世快10年了,在我印象里,他是一个永远在低头做事、不善言辞的人,你若是在他做木工的时候和他聊天,他只会抬起头来憨憨一笑,又继续低头做工。所以,同辈人都喊他“憨子”。
爷爷爱抽烟,却从不抽好烟,一包3块钱的蝴蝶泉就能让他开心一天。在最后几年,爷爷因为抽烟咳嗽得越来越厉害,我们老说,让他少抽点,他只会哼哼几声继续抽着。有时候说急了,爷爷就用最低沉的声音生气地说:“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体!”
以至于后来,奶奶只能说“呛到别人了”,想以此来阻止他抽烟。这时的爷爷从不辩驳,只是默默地,右手拿烟、左手提着小马扎,独自一人去院子里抽了。这个背影在我脑海中久久不忘,那烟雾缭绕中的爷爷,从来不会回头听大家在聊什么,仿佛人生的苦难已经够他品味的了。
人们说,教你识字的人也会教你做人,我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就是爷爷教的。小时候我没有名字,家人叫我“小孩”,因为上学必须有名字,奶奶就临时起了“李泽鹏”,希望我能出人头地给家里争光。名字起好了,但我还不会写,这时候,爷爷主动请缨教我写名字。
他从工具箱里找出了一支小铅笔头-那是他平时做木工画线用的笔,又从窗台上找到了废烟盒,撕开之后,用他那满是老茧的手折了两下,又摸平,这才一笔一画地开始写那三个不太好写的字。
爷爷小学毕业,但已经是他们这一辈的知识分子了。这么多年没有握笔,他显然生疏了,一笔一画,边写边想,写完一个字就左看右看,确认无误后,嘟囔一句:“对,是这样”,然后才接着写
。我跟着他一笔一画写起来,可等姑姑回家一看,三个字错了俩。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指正伤害了他,从此我不再记得爷爷提笔。爷爷教给我写名字,也教会我做人要本分、低调、有尊严,人可以不是最优秀的,但必须把自己手里的事做优秀。
年轻时候的爷爷没有那么脆弱,事情失败了也不怕,从头再来就是了。他搞了一套照相设备-海鸥相机、暗箱、定影水,自己拍照、自己洗照片。因为都是自己摸索,照片洗出来总像是鬼打墙,但他不在乎,洗了四五次总能洗出一张满意的照片。
他还会给我们各种惊喜,在街门上给我们搭秋千,在割完麦子的田地上带我们放风筝,在元宵节给我们扎小橘灯。他好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王,永远能变着花样陪我们玩,当他越老,孩子的本性越明显。他爱吃肉,尤其是酱肘子、猪头肉这种油气很大的肉块,我们每次带了肉回来,他总是咧着嘴憨憨地笑,还不等开饭,就要先偷吃几块。
一身藏蓝色的布料立领工装,戴着一顶瓜皮帽,这是他的日常穿着。年轻的时候,这身衣服让他看起来精神百倍,可当爷爷年纪越来越大,走路都会跛脚的时候,这身衣服看起来已满是岁月的痕迹。
爷爷走的那年,正是我复读的时候,原本年后就要考中传。年节下,听到了这样的噩耗,全家人悲痛欲绝。出殡时,我一个人拖着一棵小树走在最前面,泪流满面地告诉爷爷,我一定会争气,让全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直到现在我也相信他一直在天上佑护着我。
人生总是一段一段的,这一段我已经告别了一个最爱的人,他留给我的所有财富都包含在了当时画的三个字里面,并且将要伴随我走完这一生。
今天回家的路上,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我和夕阳简单地道了个别。一辆一辆轿车经过我,一个一个人经过我,一个一个家庭和我擦肩而过,在这短暂的照面里,我什么也来不及留住。当我们走到人生的最后一段,除了新的生命,那些在我们前半生陪伴的人早已不在。一个人面对这样的境况,多少有些凄凉,所以在人生的这一段就大胆地去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