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平天国的宗教

    领袖洪秀全起事的终极目标可以说也是太平天国这场运动最令人惊奇之处,即在中国建立一个***王国。韩山文后来根据干王洪金(又名洪仁玕)所提供的材料,记录了有关洪秀全的种种幻觉。通过阅读这些材料,我们不免认为这场运动一开始是纯宗教性的、***性的,后来完全是因为遭到了清政府的迫害,才转而成为反朝廷的运动。随着这场运动的尾声的到来,在忠王手下做事的英国人呤唎(A.F.Lindley)还指责西方国家无耻地背叛自己的信仰,居然选择了站在清政府一边来反对这些基督徒。他没有否认太平天国的宗教信仰与实践活动确实存在缺陷,但他将这些缺陷归咎于领导的无知,而并非他们犯下的过错。[1]在一些反对太平天国运动的相关中文书籍中,我们也发现了同样的观点。在这场运动中,他们只发现了太平天国针对清政府发起的宗教**,而这场**的思想基础则是根据外国***创建的一种迷信。[2]

    要想考察清楚***教义与中国观念在这种新宗教中所占据的比例,我们必须牢记一点,那就是在洪秀全生病之前,他根本不知道那些传教的先驱者们历经千辛万苦才把这种新宗教带到中国,并在广州澳门地区传播。哪怕洪秀全在偶然间听说过,他肯定也对该宗教的教义缺乏恰当的认识。因为他多次参加乡试,落第后还在村塾教书,这意味着他肯定能熟读儒家经典。那么在没有人对他加以指导的情况下,当他阅读那些新书时,一旦碰到疑问或产生误解,他都会下意识地根据他所熟悉的中国古典着作来理解。

    我们早已得知,洪秀全1836年在广州投考时偶然间得到了一套宗教宣传册。我们还知道,后来的数年间他都没有翻阅过那些宗教书册。[3]第二年,他重病久卧于床,于是产生了种种幻象。然而,直到1843年的一天,他才在偶然间开始研读那些宗教书册,而书中所描述的隐晦的教义却让他恍然大悟。这一次,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这些书册上,并且深受震撼。这一点,未免可以从他在1845年和1846年所撰写的文稿中看出来。洪秀全早期的着作包括《百正歌》《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改邪归正》,[4]其中三篇再加上《原道救世歌》,构成《太平诏书》。这些着作收录于“汉密斯号”于1853年从金陵带出来的宣传册之中,但我们很难从中追寻并理清洪秀全思想发展的脉络。

    这本诏书除了包括洪秀全本人的着作外,后来又增补了《三字经》《幼学诗》《太平朝宗教观书》《天命诏旨书与天命下凡诏书》,以及平时发布的若干文告。这些资料构成了我们研究太平天国宗教的主要英文资料。其中许多资料收录在了最近出版的《太平天国野史》一书中,已经可以看到中文版本。[5]

    洪秀全牢牢抓住了至高无上的上帝创造并保护着这个世界的思想,但他显然并不明白这个至高无上的上帝是独立的。在一份文告中,他说:“天父上主皇上帝才是真神,天父上主皇上帝以外皆非神也。天父上主皇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样样上又无一人非其所生所养,才是上,才是帝。”“天父上主皇上帝是神爷,是魂爷。”[6]如果单单根据以上言论,我们就应该把他们视为真正的一神论者。但是之后在《三字经》中出现的一段文字,即使不是出自洪秀全之手,也至少征得了他的同意,但就是这段文字让我们怀疑这位太平天国的领袖人物是否懂得***义中的一神论。这段文字描述了洪秀全首次与阎王相遇后升天的情况。

    “战胜妖,复还天。皇上帝,托大权。天母慈,最恩爱。娇贵极,不可赛。天嫂贤,最思量。时劝兄,且悠扬。”

    这段文字描述了上帝有一个配偶在天国,而天兄耶稣也有一位妻子。于是,前面引文中所说的一神论的上帝,则变成了有妻有儿的天父。[7]由此可见,洪秀全适应不了西方宗教理论的微妙之处,而试图用三神论来解释三位一体的***义。不过他把握住了一个观念,即三位一体的三位成员是来自同一个家庭的成员,妻儿这两个成员从属于父亲,就像中国的传统观念里家庭成员都要从属于家里的男性长者。在洪秀全的带领下,他的追随者确实坚定地反对假神,并竭力抵抗代表它们的偶像篡夺上帝之位。但是上帝与耶稣都结了婚的观念仍潜藏着一种暗示,即还有其他的天神存在。因为中国的传统观念就是,婚姻就是一个姓加入另一个异姓的家庭。因此,天国一定还有其他家庭存在,其地位居于上帝之下,但也相当高贵,才足以匹配上帝。

    至于救助的计划与耶稣在尘世的工作,《三字经》中有一段几乎与《约翰福音》中的词语在意思上两相对应:

    皇上帝,悯世人。遣太子,降凡尘。曰耶稣,救世主。代赎罪,真受苦。……信得救,得上天。不信者,定罪先。

    如果对用作资料的相关诗歌、论文与文告进行一番梳理,我们不难发现这些参考资料与西方的《圣经》颇为相似。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洪秀全及其追随者理解了***教义的内在精神。谦虚、仁慈、纯朴、宽容、渴求与上帝和基督为伴,这些***所倡导的美德都不存在,或者被转化成了儒学对美德的解释用以告诫人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们高举着大善的理想旗帜,攻击当时的恶行与横行的妖魔,但是这些声音的思想根基是从儒家的角度而非***的角度发出的。那些需要宗教安慰的人,在他们这里根本得不到满足。

    太平天国的主要教旨是信仰上帝,一定要行善,尤其是要服从命令,并假定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做到。人们只要敬畏上天的旨意,行善并走正道,就会得到上天的眷顾和庇佑,并能在国家中掌握大权。孝顺与正当的性关系是行善的第一要务,因为这是尊重他人婚姻权利的基础。远离邪恶的同时,还要禁止**、不遵父母之命、杀人或伤人、[8]偷盗、巫术与魔法、赌博、吸食鸦片、饮酒及算命看风水等一系列的行为。[9]

    洪秀全总是说古代中国的文献与西方的圣书都是在宣扬上帝,上帝是古人敬拜的最高真神,在当时皇帝们仍在祭坛上祭祀他,同时他也为西方人所敬拜。这样一来,《圣经》与中国的古代经典就被摆在了同等的地位上,都已作为其教义的依据。当然,这件事自然会引起学者们的反对。《三字经》中有一段集中地记载了他是如何号召国人追随他的信仰的:

    普天下,一上帝。大主宰,无有二。中国初,帝眷顾。同番国,共条路。盘古下,至三代,敬上帝,书册载。商有汤,周有文,敬上帝,最殷勤。汤盘铭,日日新。帝命汤,狂其身。文翼翼,昭事帝。人归心,三有二。至秦政,惑神仙。中魔计,二千年……汉明愚,迎佛法。立寺观,

    大遭劫。至宋徽,犹猖狂。改上帝,称玉皇。皇上帝,乃上主。普天下,大天父。号尊崇,传久载。徽何人,敢乱改?宜宋徽,被金掳。同其子,漠北朽。自宋徽,到于今,七百年,陷溺深。讲上帝,人不识。阎罗妖,作怪极。

    同一篇诗歌的稍前部分概述了《圣经》的故事:创世之后,上帝予以以色列人启示,之后他在埃及与红海地区释放悲悯之心与力量,他在荒野之中予以以色列人关怀,他努力传播十诫,而当人们在正道迷途时,他又派长子将人们从妖魔手中救了出来。借此,洪秀全宣布自己在此天国计划中也占有一席之地,启示他是奉上帝之名来向世人宣传上帝的知识的,他在中国所进行的事业与耶稣在西方所做的事如出一辙,其目的就是让人们幡然醒悟,然后回过头来敬拜他们曾一度追随过的上帝——伟大而至高无上的真神。

    皇上帝,海底量。魔害人,不成样。上帝怒,遣己子。命下凡,先读史。丁酉岁,接上天。天情事,指明先。皇上帝,亲教导。授诗章,赋真道。帝赐印,并赐剑。交权能,威难犯。命同兄,是耶稣。逐妖魔,神使扶。

    从此处开始,诗歌讲述了阎罗王非常忌恨他,还使了许多坏。但是作为上帝的儿子,他在上帝的指引下打败了阎罗王和“小鬼”。完成任务后,他升天接受了上帝进一步的命令,再次回到人间执行使命,并发誓要为上帝管理好人间的一切。

    我们无法确定,首次战斗中他的对手究竟是谁。根据诗歌的记载来看,矛盾似乎来自不同家族成员或村民表现出来的敌对或愤世嫉俗的态度,也许还牵涉到太平天国运动早期阶段与造反者之间的某些纠葛。就跟1848年的记载中有关上帝下凡的记述一样,这可能是早期洪秀全与洪大全之间的较量,又或者是没有记录下的与清廷当局之间的斗争。诗歌在这里给人们留下了悬念,同时也对洪秀全拟构的在上帝面前所扮演的角色做了一些说明。洪秀全赋予耶稣以上帝长子的荣耀,但同时又宣称他跟上帝的次子是平起平坐的。[10]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视为上帝家庭中同父同母的成员。与此同时,诗歌的另外几节提到他拒绝接受皇帝的称号,例如“帝”号,因为对他来说“帝”字只应指“上帝”,不能用于称呼任何人类;同样,他也不允许称他为“圣”,因为这个称号也只应用于称呼上帝和天兄救世主。[11]

    我们通过前面的章节可以发现,1848年,由于首脑之间的争斗,有两个人得到了天国的特殊眷顾。当年阴历三月和九月,上帝天父两次下凡并通过后来成为东王的杨秀清对部众讲话,而耶稣则通过后来成为西王的萧朝贵发言。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这类神灵附体的事情又发生了好几次,但萧朝贵在长沙阵亡,于是只剩下杨秀清与洪秀全作为上帝的代言人。随着运动逐渐展开,洪秀全渐渐退回了王宫深处,杨秀清则得到了政府的实际控制权。他在1856年的分裂活动中被杀,在此之前,实际上他已经独立执政。杨秀清同时还给自己冠上了一系列称号,如劝慰师、圣神、禾乃师、赎病主。[12]杨秀清标榜自己是圣神,以此来侵占洪秀全早年时凭借幻觉而占据的地位,并且他还付诸了一系列可怕的政治行动。这更加有助于我们理解洪秀全在太平天国的地位:他有上帝为父,有耶稣为兄,享有弟弟无法侵占的特权,但他仍然只是一个人类。这样一来,他就将自己与天神家庭的关系做了身份定位,不会导致思辨性理论方面的问题。他拥有这种关系是因为信仰和信念,因此这种关系存在的可能性不会有任何争议。

    这样一来,我们见识了一个深受儒学思想影响的人在无人指引的情况下埋头钻研《圣经》的相关资料,并取得了惊人的成果。洪秀全从文字上全盘接受了这些材料,并用来为自己服务。他顺着自己的思路逐渐拓展教义,发现自己距离他在广州时最初接触到的***教义越来越远。他自封为先知和上帝之子,几乎愿意从信仰***的外国传教士那儿接受任何指导,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们都敬拜着同一位上帝。而洪秀全认为,他们应该来他身边接受教化,因为他来自上帝身边,来自化成肉身住在金陵宫廷中的圣神身边。

    1853年和1854年有不少外国代表来到金陵,但这种亵渎神灵的宣言疏远了他们。我们将在后面的内容中详细讨论他们向本国政府所递交的有关政治和宗教方面的报告。如果他们在金陵遇到的不是洪秀全,而是另一种类型的领袖,如果他们没有或多或少地感觉到自己的宗教被冒犯,那么他们有可能会一致承认这个政府。1854年,当杨秀清处于权力之巅时,美国远征军首次露面。接受过美国官员拜访后,太平天国的官员都给出了答复,其中有一份是夸夸其谈的训令,一下子将我们拉回到了太平天国在北京设立使馆的那些日子,而当时天国的地位问题已经呈水深火热之势。这份训令如下:

    只要尔等诚心拜天,承认我主,则天朝视天下皆为一家,万国联为一体,定会接受尔等诚心,允许尔等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承认尔等为天国臣民,永沐天朝之恩,于尔等土地之上安居乐业,享大荣耀。此乃我等大臣诚心所望。速遵从此谕,不得有违。[13]

    这也就无怪乎虽然这位美国官员得到授权,如果太平政府能执行开明政策则可予以承认,但他最终并未予以承认。[14]“不论地球上那些开化文明的国家对这场运动有过这样的希望,如今事实已经证明,他们既没有宣扬也根本不懂***教义。不管构成太平政府政治力量的思想根基究竟是什么,人们都无须再怀疑,跟他们交往是不可能建立或维持在平等基础上的。”

    如果我们已经对洪秀全的着作进行了正确解读,那么他的宗教观点可以作如下阐述:来自西方的传教士在宣传上帝;中国古代经典中至高无上的神也是上帝。孔子原本可以更为充分地向国人揭示上帝的存在,以避免民众背离真教,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后来的数朝数代,统治者完全背弃了上帝,甚至改变了他的名字。然而耶稣及时地在西方出现,并成为救世主,由于他的自我牺牲,西方国家重新敬拜上帝。因此,我们必须接受西方的《圣经》,以及我们在前儒时代有关上帝的记述,通过彼此对照来解释那些着作。但是眼看着中国处于一片混乱之中,上帝只有再次介入,如同他之前介入西方一样。那么,1837年我看到的幻象其实就是他希望我在此地从事耶稣为全世界所做的工作。通过种种幻象,上帝向我揭示了我是耶稣同父同母的弟弟,是上帝的次子。因此我是天神之一,我可以直接传达上帝的指示。

    最后,洪秀全在自命为天神的基础上建立起了宗教结社,而杨秀清与萧朝贵这样有野心的人就借此声称自己是天国的代

    言,这些举动多少限制了洪秀全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进而把这场运动引向了更为彻底的宗教放纵。

    洪秀全自称出身于天国,坚信上帝会庇佑他和他的事业。从忠王所提供的材料来看,直到金陵被清军攻破前,他仍丝毫没有动摇这一看法。“靠实于天,不肯信人,万事俱是有天。”[15]当时清军正步步逼近天京,忠王多次恳求他离开,但他并不愿意。清政府方面的资料也记载了一桩轶事,再次佐证了天王是坚信自己是受到天国的庇佑的。当时忠王向他列举了他们所面临的困境,陈说了离开天京前往外地比如江西的迫切愿望。天王却对他说:“朕奉上帝圣旨、天兄耶稣圣旨,下凡作万国九州独一真主,尔欲出外去,欲在京,任由于尔,朕何惧之有!朕铁桶江山,尔不扶,有人扶。朕之天兵百万千万,妖兵怎能窜入?”[16]

    资料中还记录了一件发生在1858年的事情。一次宴会上,一颗炮弹穿透了屋顶,恰好落在天王脚边。当时人们都被吓得脸色惨白,天王却笑着对将领们说:“朕奉天命,登上天王宝座,何惧妖兵百万,炮子如雨?又何惧妖将?”[17]

    天王执着于信仰,却没有尽自己的本分在政府中发挥积极作用。那些有才干的将领所制定的计划经常遭到否决,因为他一心相信天国的力量,而不愿意采取必要的措施去争取胜利或者避免遭遇失败。在这个问题上,忠王如此指控天王:“主不问国中军民之事,深居宫内,永不出宫门,欲启奏国中情节保邦之意,凡具奏言,天王言天说地,并不以国为由。”[18]洪秀全不但声称他具有神性,连他的儿子洪福瑱也被称为上帝之孙。1**0年的一道诏旨[19]中有如下叙述:“戊申爷哥痛下凡,带朕暨幼大当担。上帝亲子迹越见,父兄君王共为三。基督亲胞哥故降,三人同日苦成甜。开关尽三子爷人,同世一家莫猜嫌。”这道诏旨的修辞很奇怪,为了保证自己的儿子能延续天神之位,洪秀全似乎把他当成了耶稣的义子。

    我们发现,太平军所到之处,他们的官员都会精心建立起他们的礼拜:早晚和进餐时都要祷告,一个星期的第七天会把人们半夜从床上唤醒做午夜祷告,到了中午还要举行大礼拜,晚上也要举行同样的礼拜。

    呤唎多次亲历过这种礼拜式,据他的描述,礼拜是从唱赞美诗开始的,其早期的版本跟今天***教堂中使用的版本非常相似。但他们的宗教后来向着越来越怪异的方向发展,具体到礼拜则会在结尾的时候将所有荣耀都归功于各王。在1853年到1856年期间,东王杨秀清被摆到了圣神的位置上。赞美诗如下:

    赞美上帝,为天圣父,是独一真神。

    赞美天兄,为救世主,是舍命代人。

    赞美东王为圣神风,是赎病救人。

    赞美西王为雨师,是高天贵人。

    赞美南王为云师,是高天正人。

    赞美北王为雷师,是高天仁人。赞美翼王为电师,是高天义人。

    接下来是一段赞美诗:

    真道岂与世道相同,

    能救人灵,享福无穷。

    智者踊跃,接之为福。愚者省悟,天堂路通。

    天父鸿慈,广大无边。

    不惜太子,遗降凡间。

    捐命代赎,吾侪罪孽。

    人知悔改,魂得升天。[20]

    赞美诗之后,就是诵读《圣经》,接着是诵读信条。我没能找到信条的文本。之后会众要跪下祷告,在一名首领的领诵下,会众复诵祈祷文。清政府方面的一份文件记载了王爷参与其中的一场礼拜仪式上所诵读的祷告文:[21]

    小子某同众小子外小跪在地下祷天父上主皇上帝老亲爷、[22]天兄基督亲大哥:今于某月某日礼拜之期,理宜虔设茶果、灯亮,颂德歌功,酬谢天恩,恳求天父时赐神风,化醒天下万国臣民,早日回心,共同赞美天父上帝权能太平一统,祝福小子等百战百胜,事事如意,有衣有食,无灾无难,永保平安,共享荣光天子万年,托救世真圣主天兄基督赎罪功曹,并托禾乃师赎病主功曹,转求天父上主皇上帝在天神灵,在地如在天焉,俯准所求心诚,太平天国年月日。

    祈祷之后会照着纸上的布道文诵念,随后虔诚地将纸烧毁。接着会众全体起立,在乐队的伴奏下祝愿天王万寿无疆,然后诵读十诫及每一天所附加的解释。十诫很短,只摘录了《圣经》十诫中主句的内容,删除了其他的修饰内容。读罢,赞美诗的歌声响起,点炮焚香。[23]

    由太平天国中人士诠释十诫是该流行宗教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太平天国在其内部强制推行该部分。鉴于该部分内容的重要性,也的确值得在此全文抄录。每次诵读都紧跟在一组祷告文之后,而这些祷告文则是根据不同场合制定的。诵读之前会有一段导言,简述这些戒律的由来:

    天条书

    天下凡间,谁人不犯天条?但从前不知,犹可解说。今皇上帝恩诏既颁,自今以后,凡晓得在皇上帝面前悔罪,不拜邪神,不行邪事,不犯天条者,准上天堂享福,千年万万载威风无了期;凡不晓得在皇上帝面前悔罪,仍拜邪神,仍行邪事,仍犯天条者,定罚地狱受苦,千年万万载哀痛无了期。孰得孰失,请自思之。天下凡间我们兄弟姊妹可不醒哉!若终不醒,则真生贱矣,真有福不知享矣,千年万万载在高天威风,如此大福都不愿享,情愿受反天之罪,致惹皇上帝义怒,罚落十八重地狱永受苦矣。[24]哀哉!今有被魔鬼迷蒙心肠者,动说君长方拜得皇上帝。皇上帝天下凡间大共之父也,君长是其能子,善正是其肖子,庶民是其愚子,**是其顽子,如谓君长方拜得皇上帝,且问家中父母难道单是长子方孝顺得父母乎?又有妄说皇上帝是从番,不知上古之世,居民一体,皆敬拜皇上帝,盖拜皇上帝这条大路,当初皇上帝六日造成天地山海人物以来,中国番国俱是同行这条大路,但西洋各番国行这条大路到底,中国行这条大路,近一二千年则差入鬼路,致被“阎罗妖”所捉。故今皇上帝哀怜世人,大伸能手,救世人脱魔鬼之手,挽世人回头,复行转当初这条大路,生前不致受鬼气,死后不致被鬼捉,得上天堂享永福,此乃皇上帝格外恩怜莫大之恩典也。不醒者反说是从番,何其被魔鬼迷蒙本心之甚也!

    在礼拜式中,十诫成了一个完整而地位突出的部分,每一戒条在礼拜中都会以正文、评说和四行诗歌的形式表现出来:

    第一天条崇拜皇上帝(皇上帝为天下万国大共之父,人人是其所生所养,人人是其保佑,人人皆当朝晚敬拜,酬谢其恩。俗语云“天生天养天保佑”,又俗语云“得食莫瞒天”,故凡不拜皇上帝者是犯天条)。

    诗曰:

    皇天上帝是真神,朝朝夕拜自超升。天条十款当遵守,切莫鬼迷昧性真。

    第二天条不好拜邪神(皇上帝曰:“除我外不可又别神也。”故皇上帝以外皆是邪神迷惑害累世人者,断不可拜。凡拜

    一切邪神者是犯天条)。

    诗曰:

    邪魔最易惑人灵,错信终为地狱身。

    劝尔豪雄当醒悟,堂堂天父急相亲。

    第三天条不好妄题皇上帝之名(皇上帝本名耶火华,世人不可妄题,凡妄题皇上帝之名及咒骂天者是犯天条)。

    诗曰:

    巍巍天父极尊崇,犯分干名鲜克终。真道未知须醒悟,轻狂亵渎罪无穷。

    第四天条七日礼拜颂赞皇上帝恩德(皇上帝当初六日造成天地山海人物,第七日完工,名安息日,故世人享皇上帝之福,第七日要分外虔敬礼拜,颂赞皇上帝恩德)。

    诗曰:

    世间享福尽由天,颂德歌功理固然。朝夕饔餐须感谢,还期七日拜尤虔。

    第五天条孝顺父母(皇上帝曰:“孝顺父母,则可遐龄。”凡忤逆父母者是犯天条)。

    诗曰:

    大孝终身记有虞,双亲底豫笑欢娱。吴天罔极宜深报,不负生前七尺躯。

    第六天条不好杀人害人(杀人即是杀自己,害人即是害自己,凡杀人害人者是犯天条)。

    诗曰:

    天下一家尽兄弟,奚容残杀害群生。成形赋性皆天授,各自相安享太平。

    第七天条不好奸邪**(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皆姊妹之群。天堂子女,男有男行,女有女行,不得混杂,凡男人女人好淫者名为变怪,最大犯天条,即丢邪眼、起邪心向人,及吹洋烟、唱邪歌,肯定犯天条)。

    诗曰:

    邪淫最是恶之魁,变怪成妖甚可哀。欲享天堂真实福,须从克己苦修来。

    第八天条不好偷窃劫抢(贫穷富贵皆皇上帝赐定,凡偷窃人物、劫抢人物者是犯天条)。

    诗曰:

    安贫守分不宜偷,劫抢横行最下流。暴害人民还自害,英雄何不早回头。

    第九天条不好讲谎话(凡讲谎[荒]诞鬼怪奸诈之话及讲一切粗言滥语者是犯天条)。

    诗曰:

    谎言怪语且宜捐,诡谲横生获罪天。口孽既多终自受,不如慎密正心田。

    第十天条不好起贪心(凡见人妻女好便贪人妻女,见人物产好便食人物产,及赌博、买票、国姓皆是犯天条)。

    诗曰:

    为人切莫起贪心,欲海牵缠祸实深。西奈山前垂诰诫,天条欸欸烈于今。

    回心信实天父皇上帝终有福,硬颈叛逆天父皇上帝总有哭。遵天条,拜真神,分手时天堂易上;泥地俗,信魔鬼,尽头处地狱难逃。

    溺信邪神,即为邪神卒奴,生时惹鬼所缠,死时被鬼所捉;敬拜上帝,便是上帝子女,来处从天而降,去处向天而升。

    上帝有主张,尔们切莫慌;真心多凭据,方可上天堂。真心敬上帝,莫信怪人诳;凡情丢却尽,方得上天堂。

    天上真神一上帝,凡人行错总无知;泥团木石将头磕,问尔灵心失几时?从天妄说是从番,真正凡人蠢且顽;上古君民遵上帝,英雄速破鬼门关。顺天获福逆天亡,何故世人论短长;看尔原非菩萨子,因何不愿转天堂?

    这些戒条在太平天国内部得到高度重视,不仅每星期举行的公共礼拜大**上要诵读,而且强制每个入伍的新人要在三个星期内背熟,否则将处以死刑。[25]而且对这些戒条人们必须绝对服从,否则将处以死刑。不过,其中第七戒条显然是最重要的,该组织中有一名老成员违反了此条,受到了名为“点天灯”的可怕处罚。这种刑法多用来对付叛逆罪,[26]具体做法是用纸或粗布将罪犯裹住,浸上油,然后点火,将其活活烧死。在进军途中和金陵城内时,太平军十分重视男女关系,甚至仔细规定了夫妻见面时需要注意的事项。据说,西王因为他的亲生父母破坏了戒律,而将他们处死。他召集了部众,并重点谈了此事:“当父母的违犯了天条,就没有资格做父母!”[27]

    这场运动执行了一两年之后,或者再更早一些,对于戒条的严格执行度就大大下降了。天王本人用女人填满了他的后宫,杨秀清与天王义妹关系暧昧,西王想用同样的戒律来惩治他。但是杨秀清亲口转述了上帝的口谕:“秀清、宣娇,都出自于天父,是同胞兄妹,虽然在一起同居,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27]如果运动的高层已经出现了这种情况,那么他们就很难在基层生硬地强制推行这些严苛的法律了。

    十诫及其解说强调了一点,即偶像崇拜的邪恶,这就导致了他们不遗余力地进行着粗暴的偶像破坏。太平军所到之处,他们无视庙宇、塑像和祭器的价值,将它们全部毁坏。就这样,他们摧毁了数也数不清的文物,以及与黄金等价的古代祭器。[28]当我们回到那些古代庙宇林立的地方,我们会发现,拜太平天国所赐,那里如今已成为一片废墟。

    高层官员最关心的问题是如何用宗教信条来教化民众。参加安息日礼拜是强制性的,这类活动对官员的强制性比对普通民众更强。他们将首领视为这场运动的导师或牧师,每一个由25个家庭组成的村落或区划里,就有一名官员负责举行宗教礼拜。这种礼拜每个月至少一次,从25个郊区召**众一起举行大型**,聆听某位王爷或高官布道。任何官员在没有充分理由的情况下都不得缺席。首次违反,他会被强制进行为期7个星期的上枷示众,并处以1000杖责;若再次违反,则会被处以死刑。[29] 呤唎曾参与并聆听了这些重大**上所发表的讲话,而且他对其中的一篇讲话做了摘录。假如他所记录的内容具有普遍意义的话,那这些讲话的核心思想就是爱国主义,号召官员和民众要跟随大王,直至天国获得胜利。[30]

    除了布道后的赞美诗外,太平天国人士还制定了重大时刻的祷告和仪式。比如忏悔罪恶时,进行完日常祷告后,罪人奉命在一盆清水中清洗自己,或者直接到河水中去清洗。这显然是他们对***浸礼仪式的理解。之后,他要请求上帝引导他的灵魂,必须坚持餐前祷告,必须严格遵守十诫,并且不能敬拜任何伪神。如果他忠实而严格地遵守了以上这些规矩,他就能得到上帝的庇佑,最后升入天堂。太平天国还制订了各种针对婚礼、葬礼、产后感恩、房屋落成等时刻的祷告文。在国家**上还需要用动物祭祀。每次礼拜都要敬献茶水与米饭,在一些较为重要的场合还要贡献酒肉。

    通过这些文献和诗歌,我们可以看到其中西方宗教的影响。但对其所做出的解释和所举行的仪式主要是中国式的、儒教式的,以及佛教式的。外国人最初认为,太平天国是真心要建立***,但随后他们发现太平天国人士居然称自己为超自然的领导,尤其是天王和东王甚至自称为天神,这是亵渎神灵的做法。外国人由此感到了疏远与震惊。尽管他们发现,礼拜的若干外在形式与***的常规仪式有相似性,尽管他们认为太平天国人士做了诸多努力来教化基层群众,但他们仍觉得太平天国的部众对该宗教的理解是流于形式的,而他们的领导则表现得过于狂热,并带有显而易见的矫揉造作。在这场运动兴起

    之初,西方人期待他们能建立一个***国家,显然,现在这种巨大的期待已然落空。

    确实有若干观察家认为,太平天国犯错的主要原因是他们对真相缺乏了解,对***有所误解。他们认为,只要太平天国能在中国获胜,并能取得跟外部世界自由交流的机会,之后事情会有转机。他们认为,太平宗教中包含有许多错误内容,其中少部分是***的,大部分是亵渎神灵的,没有一丁点能追溯到原始人的社会习俗。但是从他们希望中国和西方进行开放、自由的交往的角度来看,这是大有裨益的:这些人勇敢地攻击中国宗教中潜在的虚伪和错误,勇气十足地按照自己的理解去采用外国的《圣经》来为自己的宗教提供思想支撑。与保守透顶的清政府和支持该政府统治的儒家绅士相比,外国人有希望从太平天国那儿获得更多的利益,签订更有利的条约。

    从中国本土文化的视角来看,人们毫无怀疑洪秀全的杂种宗教并不是中国式的,因此中国人愤怒地排斥它。太平天国的某些首脑可以强调这种新宗教,或许是出于对该宗教的虔诚,或许是将它用来作为控制部众的手段。除了高层领袖外,多数部众对这种信仰的深层次内容知之甚少。实际上,无法熟背十诫或无法参与礼拜将被处以严惩恰好说明这种宗教是违背民众本身的意愿而强制加在他们头上的。当天德与忠王被捕时,他们在供词中所表现出来的是对这场运动的政治目的的关心,却没有流露出对这种宗教的丝毫兴趣。尽管天京被清军攻陷时,忠王把自己的坐骑让给了幼天王,但他感兴趣的仍不是这种宗教。假如这些人或多或少对他们所轻视的这种宗教心怀负罪感,那么太平天国的追随者又是怎样的呢?恐怕,只有从广西出发的队伍和其他少部分较为谦恭的追随者,才怀有比较严肃的宗教热情。

    他们能否在洪秀全及其追随者的宗教愚昧中,或者在其自称为神的自信中,找到任何值得为之一搏的东西?他们所看到的不是一种纯粹的宗教,而是一群出身低微的农民与劳工试图靠着迷信的帮助来夺取皇位。此前,革命会党将宗教信条作为借口。在大多数人看来,太平天国运动就其宗教层面而言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笑柄,尤其是他们假借天国的神谕来从事为社会所不齿的活动,并对大多数罪犯采取严苛的死刑,这些行为都让人们丧失了对他们的信任。在他们看来,这充其量只是一场严酷的宗教。对社会风俗习惯的攻击,对以学者为主力军的儒学教义的漠视,都让太平天国运动与对其而言不可或缺的大众和领袖人物渐行渐远。

    当他们首次进攻金陵时,他们的认识似乎还比较清醒。通过这次起事,他们在训练有素的军事力量中看到了某种更为强大的因素,也看到了能够从清政府手中夺取领土的力量。但随着第一波浪潮过去,他们的斗争目标降低了,成了一系列的奔袭,除了烧杀抢掠外,看不到任何其他的更为明显的动机和目标。显而易见的,天王长时间待在金陵的深宫里,一心沉迷于他的宗教幻想,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察觉有一股力量正逐渐汇聚起来,立志要彻底扫除太平天国。

    注释

    [1]呤唎:《太平天国》,1**6年。

    [2]大部分的清政府官方记载与《平定粤匪纪略》卷一第2页的叙述类似:“秀全心知若无迷信便无法欺骗大众,借西方宗教之名,企图采纳并建立将之立为耶稣之宗教。”等等。

    [3]见第二章。

    [4]韩山文:《洪秀全的幻觉及广西造反的起源》,第29页。

    [5]《太平天国野史》,1932年上海文明书店版。几年前偶然间发现了该书的手稿,据说是太平天国一名文书所着,该书很有价值。

    [6]应该是1851年在永安发布的天王诏旨。我所引用的译文是根据“汉密斯号”从金陵带来的复制件翻译的,后来发表在1853年5月7日的《华北捷报》上,遣词造句上和宣传册中的译文略有不同。

    [7]如果洪秀全接触过*****,有关女神的叙述很可能就来源于此,或者是对**分娩孩子的一种误解。

    [8]他的依据主要是:你不要伤害别人,否则也会害了你自己。“自古杀人便是杀自己,谁说老天不开眼?自古救人就是救自己,灵魂得上天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方不出错。”

    [9]见《原道救世百正歌》。

    [10]见布莱恩《1858年蓝皮书》,第229页(第5行)记载的一则文告,洪秀全说:“我们同母异父之兄是耶稣。”

    [11]天王在1851年11月30日发布的文告,见《天命诏旨书》。

    [12]杨秀清的完整称号是“劝慰师圣神禾乃师赎病主左辅正军师”,“他(杨)盗用了古兹拉夫版****中的用语‘劝慰师’以及莫里斯用来指代圣灵的用语,安在了自己头上。”(该文由一位署名“X.Y.Z.”的匿名作者撰写,发表于《北华捷报》。布莱恩引用了该着作第196页的内容。)1854年,布立基曼博士曾乘坐“苏斯克哈纳”号来到金陵,在他所写文章的第192页也有同样的叙述。杨秀清当时一手遮天,不仅在赞美圣灵的诗歌删去了天王的名号,加上了自己的封号,而且一度篡夺政府大权,并谴责天王。这是杨秀清最终被天王诛杀的原因之一。

    [13]第35届国会第2次参议院执行委员会第22号文件,第1部分,第62页及以下。

    [14]佛斯特:《美国在东方的外交》,第211页。声称其有此证据。

    [15]《忠王自述》,第1**页。

    [16]《平定粤匪纪略》,卷二,第11页。对比《忠王自述》第37页、第62页的内容,发现有类似的叙述。

    [17]《发贼乱志》。

    [18]《忠王自述》,第62页。

    [19]布莱恩:《1858年蓝皮书》,第266页及以下。

    [20]它们是四字对偶句,可以在《太平天国野史》卷四第19页找到。

    [21]《平定粤匪纪略》,卷二,第2页。

    [22]与表示“父亲”的汉字不同,上面是“父”,此处为“爷”。

    [23]呤唎:《太平天国》,卷一,第319—321页。在《宣传册》第1册中可以找到“十诫”的原文及其注释的译文;也可以在布莱恩着作的附录部分找到。原文是在《太平天国野史》,卷四,第19—21页找到的。

    [24]《太平天国野史》,卷四,第13页及以下。“十八层地狱”的说法来自佛教。

    [25]见《太平天国野史》,卷七,第4—8页中记载的法律。

    [26]《太平天国野史》,卷七,第2页。

    [27]同上,卷十二,第12页。

    [28]《平定粤匪纪略》,附册卷二,第11页上栏。

    [29]《太平天国野史》,卷七,第8页。

    [30]呤唎:《太平天国》,卷一,第319—3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