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濡须!连孙权如今都不好惹

    建安十八年春季的正月里,曹操来到了濡须口。

    其实,双方兵力相差悬殊,曹操的人有四十万,步兵、骑兵都有,而孙权只有七万人,且多为水军陆战队性质的战斗人员。

    第一战,曹操胜了。孙权在濡须水西岸的大营,很快被击破,都督公孙阳被生擒。

    初战告捷,似乎接下来就该乘风破浪,渡过濡须水,直插石头城。可事实却是,战事随即陷入僵局。《三国演义》里这时便将已然七十三岁的程昱安插在此,对曹操说了如下一段台词:

    “丞相你也是知兵法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兵贵神速这个道理呢?这次你起兵出来,拖拖拉拉,所以孙权才得以准备周全,如今他在这濡须口设下船坞,我们的水军又弱,如何能取胜?还不如早点退兵回去,好好商量,以后有机会再来也不晚啊!”

    实际上,这一堆台词都是在数落曹孟德,你个曹阿瞒简直就是昏头了,慢吞吞地来到这里,又不善水战,真不知道你这次出征到底是为了什么?

    曹操不说话。

    战争在继续。

    江东虽然输了头阵,却没有就此服输的道理。孙权的前军大将,就是那在江东打工的重庆仔甘兴霸(甘宁,字兴霸),决心要还以颜色,而孙权也很是煽情地送来一百多人份的米酒。

    好吧,甘宁便从部下三千人中挑出了一百多人,自然,那便是甘宁部队中的精英。挑出来干吗呢?说是喝酒吃肉。

    喝酒好不好呢?那自然是好的。

    吃肉好不好呢?那更是好的。

    可在这个时候,酒不是给你白喝的,肉更不是白吃的。谁都知道,前方的曹军是如何强盛,人多马多兵器好,这一去,无非就是一个死字。

    于是,甘宁拿起碗来自己先干,那碗是孙权特别送来的,一个颇为考究的银碗。甘宁端碗就喝,一碗、两碗……他递给手下的都督:

    “喝!”

    那都督这时便有些害怕了,他觉得敌众我寡,这么硬上简直就是在送死。所以,他跪伏在地,想劝劝甘宁。

    “你不愿喝这酒吗?”

    甘宁这便拔出了刀,搁在自己的膝盖之上,满营之中,只听得他凄厉高怆的声音:

    “我甘宁尚且不怕死,你为什么怕死?”

    这话便很清楚了,这一仗非打不可,胜了,便可扭转形势;败了,则大家都完蛋。现在不愿意卖命

    ,那便唯有一个败字,而败便是死。可若是全力以赴拼一仗,说不定就能胜呢?胜,那便有生的希望。

    所以,唯有不惧死,才会有生的希望。

    都督起身,接过酒杯饮下。而后便是满营的士兵,一碗一碗地斟过去,喝个仰脖!那时的酒是米酒,度数并不高,却足以激发人的火性。

    而二更时分,很快也就到了,甘宁这百来号人,个个扎紧盔甲,口中衔上一支枚(类似筷子一样的木条)。

    古书中,早已有章邯夜衔枚突袭项梁的战例。而这一回,只不过是主角换成了甘宁而已。

    而那一边,曹操显然已经睡了。

    这天夜里,他做的是这样一个梦,梦中的他也是睡在营帐里,忽然听见外头涛声滚滚,难道是荀彧魂系此间,来看他了不成?曹操这就走出营帐来看,只见迎面是大江浪涌,一轮红日缓缓升起。

    这是正常的,可接下来就不正常了,曹操仰望天空,居然发现原本已经有一轮红日了,于是两个太阳便在那里对照,这是****、双日争空的意思吗?就在曹操胡思乱想之际,便看见那江心的太阳竟忽悠悠朝自己这边飞过来,曹操赶紧往回跑!

    这个慌啊!然而,就在乱跑之际,那太阳便坠落在大营前的山脉之中,轰然一声巨响,直震得曹操耳朵发麻,麻着麻着便醒过来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这梦何解呢?

    两轮红日对照,似乎就该指曹操、孙权二人。问题是一轮太阳坠落,那又会是谁呢?难道是曹操自己吗?

    曹操不敢多想。

    还是睡吧!想那么多干吗?

    可也就在这时间,甘宁杀进来了!

    自然,曹营也不至于全无防备,军营周围,放置了许多“鹿角”。说是鹿角,其实只是树枝圆木而已,中国没那么多鹿供曹操砍角,而是将尖锐的树枝捆绑一处而成鹿角形状作为一种栅栏。另有一种所谓削尖两头的圆木,将其交叉组合,用以阻碍骑兵的冲击。若是考究些,还可以在鹿角上绑上铃铛,一旦敌军移动鹿角,便会发声示警。

    可问题是甘宁的部队并非骑兵,甚至也谈不上是重装步兵,只是敢死队而已。他们这就搬开鹿角,潜营而入。

    当曹操被这搏杀声惊醒之际,只见不远处的夜色,依旧沉沉。

    其实,甘宁这次行动的成果,也仅仅是杀死了几

    十名曹军士兵而已,战果并不算太辉煌。可问题就在于,这是发生在半夜的突袭,曹营的防备如此松懈,而江**击队又是如此骁勇,无疑是对北国部队士气的一次重创。

    话虽如此,曹操却不太在乎,敌寡我众,如是这样一次小小的夜袭,又能改变什么?所以,他仅是下令加紧防备,尤其是夜间的巡逻,如此而已。

    耗着吧,看谁能耗过谁?

    可就在这时,他望见濡须水中**的船头,那俨然就是城楼啊!

    “这是什么船?”

    “楼船。”

    “果然,船如其名!”

    不错,这便是汉代水军的一种特色战船,因为船高首宽,远望如楼,所以有此名。它的优势很明显,船大,便可以装载更多的士兵;楼高,则有利于远程施射。

    “在赤壁那会儿,咱们可没见过这种战船啊!”

    曹操忽然想到,顿时忿忿不平,那蔡瑁、张允,怎么就不推荐这样威力强大的水上巨舰呢?

    “丞相,这船固然高大,却也验证了一句话,所谓登高履危啊!”

    此言一出,曹操顿时有些惊愕,不过以他之睿智,很快便明白了,水,毕竟不是土。高楼建在土上,尚且令人有登高危惧之感,更何况是这般如高楼般的巨舰,一旦强风、巨浪袭来,那所谓的楼船,便犹如巨人手中的纸扎,只能任其拿捏而已。

    然而,此时的濡须,会不会有大风浪呢?

    不多。

    汉代的楼船,确实是古代版的巨型战舰,早在汉武帝那个年代,为了征讨南越,便已然出现了船高十丈、可运兵千人的楼船。而船之上层,又多建有女墙(凹凸形的那种墙格),船上的士兵,可以如城墙防守一般施射。而到了这个时候,江东已然能打造出最高达五层楼那么高、载员三千人的楼船,眼下便是这样一条船。

    而此刻,楼船之上的指挥官,便是余姚人董袭。当年孙权西征黄祖之际,正是这位董袭与凌统,带着身披两层铠甲的敢死之士,冲上黄祖的战船激战。

    哦!对了,那种战船,也有一个威风的名字,叫作蒙冲巨舰。

    如果将它与楼船做个比较,那就是驱逐舰与战斗舰的差别。当日,就是董袭亲手挥刀砍断荆州军的大缆,令那些蒙冲舰随波漂荡,孙权的军队才得以攻克江夏,诛杀黄祖。当时,孙权便对董袭说:

    “

    今日宴会,皆可归于你断缆之功!”

    可如今呢?

    曹操并没有进攻,来袭的居然是一场特大暴风雨,发生时间则是在深夜。一时之间,风雨如泻,楼船俨然成了摇曳的狗尾草,一帮大兵小将,都慌乱地放下走舸逃离。

    “董将军,快跑吧!船要沉啦!”

    西方人有种说法,说船舶遇险之时,船长当最后离船。而有些执着的船长,更信奉一种船在则人在的信条。据说,“泰坦尼克号”沉没之际,船长史密斯便拒绝离开,并将自己关在驾驶舱中直至沉没。所以,英格兰的利奇菲尔德灯塔公园,至今犹有一尊他的塑像。

    当下的国人,会笑话这种船长太迂腐,可事实上,船长当与船同在,早在三国便已有了范例。这便是董袭。

    自然,拒绝离开的结果便是:当夜船沉,董袭淹死。

    风,颠覆了东吴战船,更惊骇了曹操的心。熟悉水性的江东将领尚且如此,若是我等北方将领,在这水上,遇见这般的风,又会如何?

    曹操出去巡查远望孙权的阵营,虽然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但那些战船以及水军将士看上去貌似仍很整齐,曹操看着呆了半晌,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生子当如孙仲谋也,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

    孙仲谋便是孙权,刘景升则是刘表,早些年一死一降的刘家两个儿子,就这么无缘无故地被曹操骂了一通。

    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候,从对岸发来一封信函,据说是孙权亲笔所写。曹操是此时最着名的书法家之一,自然要论论这书法写得好不好。

    但看这信上,似乎写着:

    “春江水暖鸭先知。”

    哦,不是,那是宋人苏轼的句子,不该在此时出现。其实这句该是:

    “春水方生,公当速去。”

    据说,这信背面还有两行字,曰:“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这算是孙仲谋的大实话了。要说这曹操也真是性情中人,看见这信倒乐了,觉得对手真不赖,于是就重重赏赐了信使,打个招呼,双方各自撤军!

    这次交战,若真如小说家这般说来,简直就是文友的笔会了。许多年后辛弃疾又有《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一首,如此说: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不论如何,从此孙权便有了可以夸耀的战绩,甭以为只有周瑜才能打败曹操,现如今我也将他赶跑了!

    事实上,曹操这次来还真不是有意要和孙权大干一场,实际上他是心不在焉,这才是造成如此战局的真正原因。

    试想,出发慢吞吞而贻误战机,正式开战又不紧不慢折腾数月,这是真要打的意思吗?

    可因为孙权的全力抗拒,曹操的心中,也真的有了放弃南方的念头。

    既然要放弃,他就从原来的进攻战术迅速调整为防御态势。而这一调整,他便决定要把靠近长江的几个郡县之百姓,全部迁徙到内陆。

    据说,做出这一决定之际,蒋济正好来到谯县向他汇报边情。曹操正好询问这一决定是否合理,有无严重后果:

    “想当初我和袁绍在官渡相对立那会儿,曾下令燕县和白马的百姓迁徙,当时虽然形势紧张,可因为处置得当,百姓毫不慌乱!”

    曹操如是开场,在他想来,只要安置妥帖,江北的百姓也多半不会慌乱,一切将会井然有序。

    可是蒋济却不这么认为,他毫不客气地指出曹操的谬误之处:

    “这一次,与那时的形势不同啊!官渡之际,我们的兵弱,敌人兵强,倘若不搬,就有可能全部落入敌手,所以不得不迁,那是一个不得已的办法。

    “而现在呢?袁绍早已被打败,曹丞相你的声威遍扬天下,百姓不理解在兵强马壮的情况之下为何要搬迁,思来想去唯有一个解答,那就是出事情了。

    “如此一来,恐怕要生乱啊!”

    曹操微微一笑,他觉得这个年轻人说话太夸张,自己的用意无非是让老百姓远离战乱而已,何须逃亡呢?

    所以,当蒋济离去之后,他还是颁下了将淮南江北百姓移民到淮北的命令。

    结果如何呢?

    从庐江到九江,从蕲春到广陵,便掀起了一场移民狂潮。只是出乎曹操的意料,百姓去的不是淮北,而是江东,因为害怕曹操会有非常的举动(想想当年曹操在徐州的***便明白了)。

    于是,整个淮南地区,登时人烟断绝、千里萧条!

    一纸错误的决定,居然造成如此大的恶果,十余万民瞬间归了对手,曹操唯有苦笑而已。这,便是没有谋士敢于直谏,直谏了你也不听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