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子胥种蠡
【原文】
越既灭吴,范蠡以为句践为人长颈鸟喙①,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逸乐,乃以其私徒属浮海而行,至于齐。以书遗大夫种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②。子可以去矣!”
苏子曰:范蠡知相其君而已,以吾相蠡,蠡亦鸟喙也。夫好货③,天下之贱士也,以蠡之贤,岂聚敛积财者?何至耕于海滨,父子力作,以营千金,屡散而复积,此何为者哉?岂非才有馀而道不足,故功成名遂身退,而心终不能自放者乎?使句践有大度,能始终用蠡,蠡亦非清净无为而老于越者也,故曰“蠡亦鸟喙也”。鲁仲连既退秦军,平原君欲封连,以千金为寿。笑曰:“所贵于天下士者,为人排难解纷而无所取也。即有取,是商贾之事,连不忍为也。”遂去,终身不复见,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其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使范蠡之去如鲁连,则去圣人不远矣。呜呼,春秋以来,用舍进退未有如蠡之全者,而不足于此,吾以
是累叹而深悲焉。子胥、种、蠡皆人杰,而扬雄,曲士也,欲以区区之学疵瑕此三人者:以三谏不去、鞭尸、籍馆为子胥之罪,以不强谏句践而栖之会稽为种、蠡之过。雄闻古有三谏当去之说,即欲以律天下士,岂不陋哉!三谏而去,为人臣交浅者言也,如宫之奇、泄冶乃可耳。至如子胥,吴之宗臣,与国存亡者也,去将安往哉?百谏不听,继之以死可也。孔子去鲁,未尝一谏,又安用三?父不受诛,子复仇,礼也。生则斩首,死则鞭尸,发其至痛,无所择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独非人子乎?至于籍馆,阖闾与群臣之罪,非子胥意也。句践困于会稽,乃能用二子,若先战而强谏以死之,则雄又当以子胥之罪罪之矣。此皆儿童之见,无足论者,不忍三子之见诬,故为之言。
【注释】
①句践:即勾践。“句”为“勾”的古体字。长颈鸟喙:长长的脖子,尖尖的嘴巴。形容人奇丑无比。
②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飞
鸟打完了,便会把弓箭藏起来,狡猾的兔子死后,连同猎狗也会被烹食掉。
③货:指钱财货币。
【译文】
越国已经消灭了吴国,范蠡觉得勾践长脖子尖嘴巴,可以跟他共患难,不能跟他共享乐,就带着他的下属随从乘船走,到了齐国。送信给大夫文种说:“飞鸟打完了,好的弓箭就被收起来了;兔子被猎杀了,猎狗就会被煮掉。你可以离去了!”
苏轼说:范蠡真是唯一会为其国君相面的人,让我来给范蠡相面,范蠡也是嘴向前突起,好像鸟嘴一样的人。喜欢财货的,是世上那些微贱的人。以范蠡的贤能,哪里是聚敛财货、囤积居奇的人呢?这样做,哪里比得上到海边耕种,凭父子的气力耕作呢,做很多钱的买卖,钱财一会儿散去,一会儿聚集,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这岂不是才能有余,道德不足的人么?所以说范蠡恐怕是功成身退,却到底心里不能平和的人吧?如果勾践能够大度,自始至终重用范蠡,范蠡也不是那种能清静无为
,老死在越国的人,所以我说,范蠡也是嘴向前突起,好像鸟嘴一样的人。鲁仲连使秦**队退去,不入侵赵国,平原君为了答谢他,想要封赏鲁仲连,用千金为鲁仲连祝寿。仲连笑着说:“天下的士人之所以都尊敬我,是因为我为人排忧解难却分文不取。如果收受谢礼,这是商人们才做的事,我不愿意做。”于是离去,终生不再与平原君相见,逃走隐居于海上。鲁仲连说:“与其因富贵而屈辱于人,我宁愿贫贱而藐视世俗,放纵心志。”假使范蠡的离开,也和仲连一样,那离圣人的标准就不远了。哎呀!自春秋以来,知道什么时候该出仕,什么时候该罢手,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没有比得上范蠡的,但依然有以上的缺陷,这就是我之所以要屡次叹息而深切悲哀的。伍子胥、大夫种、范蠡都是人中俊杰,而扬雄是个孤陋寡闻的人,想用一点点学问来指责他们三人:把三次劝谏也不离去、在籍馆鞭尸当成伍子胥的罪过,把不强行劝
谏勾践却让他留在会稽当作大夫种、范蠡的过错。扬雄听说古时候有三次劝谏就应当离开的说法,就想用它来约束天下的志士,难道不鄙陋吗?三次劝谏就离开,是对交情浅的臣子说的,像宫之奇、泄冶还可以。至于像伍子胥,吴国的后代臣子,和国家共存亡的人,离开了能去哪里呢?劝谏很多次仍然不听,随即为此而死也可以。孔子离开鲁国,一次劝谏都没有,又怎么用得着三次?父亲被诛杀,儿子报仇,这是礼。(仇人)活着就砍他头颅,死了就鞭尸,发泄他极致的痛苦,没有别的选择。所以过去有德行的人都替他悲哀而谅解他,难道单单扬雄不是谁的儿子吗?至于籍馆的事,是阖闾和大臣们的罪过,并不是伍子胥的意思。勾践被困在会稽,才得以起用大夫文种和范蠡,如果战斗而强行劝谏导致他死了,那么扬雄又要用伍子胥那样的罪过来谴责他们了。这都是小孩的见识,不足以拿来讨论,只是不忍心这三位志士被冤屈,所以替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