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东迁失计
【原文】
太史公①曰：“学者皆称周伐纣，居洛邑，其实不然。武王营②之，成王使召公卜居九鼎焉，而周复都丰、镐。至犬戎败幽王，周乃东徙于洛。”
苏子曰：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缪者也。自平王至于亡，非有大无道者也。髭王之神圣，诸侯服享，然终以不振，则东迁之过也。昔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成王、周公复增营之，周公既没，盖君陈、毕公更居焉，以重王室而已，非有意于迁也。周公欲葬成周，而成王葬之毕，此岂有意于迁哉？
今夫富民之家，所以遗其子孙者，田宅而已。不幸而有败，至于乞假以生可也，然终不可议田宅。今平王举文、武、成、康之业而大弃之，此一败而粥田宅者也。夏、商之王，皆五六百年，其先王之德无以过周，而后王之败亦不减幽、厉，然至于桀、纣而后亡。其未亡也，天下宗之，不如东周之名存而实亡也。是何也？则不粥田宅之效也。
盘庚之迁也，复殷之旧也。古公迁于岐，方是时，周人如狄人也，逐水草而居，岂所难哉？卫文公东徙渡河，恃齐而存耳。齐迁临菑，晋迁于绛、于新田
，皆其盛时，非有所畏也。其馀避寇而迁都，未有不亡；虽不即亡，未有能复振者也。春秋时楚大饥，群蛮叛之，申、息之北门不启。楚人谋徙于阪高，贾曰：“不可。我能往，寇亦能往。”于是乎以秦人巴人灭庸，而楚始大。苏峻之乱，晋几亡矣，宗庙宫室尽为灰烬。温峤欲迁都豫章，三吴之豪欲迁会稽，将从之矣，独王导不可，曰：“金陵，王者之都也。王者不以丰俭移都，若弘卫文大帛之冠，何适而不可？不然，虽乐土为墟矣。且北寇方强，一旦示弱，窜于蛮越，望实皆丧矣！”乃不果迁，而晋复安。贤哉导也，可谓能定大事矣！嗟夫，平王之初，周虽不如楚强，顾不愈于东晋之微乎？使平王有一王导，定不迁之计，收丰、镐之遗民，修文、武、成、康之政，以形势临东诸侯，齐、晋虽强，未敢贰③也，而秦何自霸哉？魏惠王畏秦，迁于大梁；楚昭王畏吴，迁于鄀；顷襄王畏秦，迁于陈；考烈王畏秦，迁于寿春：皆不复振，有亡征焉。东汉之末，董卓劫帝迁于长安，汉遂以亡。近世李景迁于豫章，亦亡。故曰：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
缪者也。
【注释】
①太史公：指司马迁。
②营：经营，建设。
③贰：指背叛，有二心。
【译文】
太史公说：“读书人都说周朝讨伐了纣，定都在洛邑，事实不是这样的。周武王建设它，成王让召公卜算迁九鼎到这里来，而周朝在丰京、镐京都定过都。到了犬戎打败了周幽王，周朝才向东迁到了洛邑。”
苏轼说：周朝的失策，没有像东迁这样错误的了。从周平王到东周灭亡，并没有特别无道的君王。髭王神圣，诸侯都归顺朝贡，这样最终还是没有振兴起来，就是东迁的过失了。当年周武王打败商朝，把九鼎迁到了洛邑，成王和周公又加以建设它，周公死后，君陈、毕公替代他住在这里，是用来加重王室的威望罢了，并不是有意要迁都到这里来的。周公要求葬在这里，成王葬完他，这难道是有意迁都来此吗？
当今有钱人家里，用来留给自己的子孙的，不过是田地和家宅罢了。不幸而有败落下来的，到借贷来维生的地步也可以，但是终究不能考虑卖田地家业。现在平王拥有文王、武王、成王、康王的业绩却把它抛弃了，这就是一败
落就卖掉田地家业啊。夏朝、商朝掌握天下，都有五六百年那么长，它们先王的德行没有比周朝好的，而后世君王的败落也并不比周幽王、周厉王严重，却一直到桀、纣的时候才灭亡。它们还没有灭亡的时候，天下都归顺它们，不像东周这样名存实亡。这是为什么呢？就是没有卖掉田地家业的效果啊。
盘庚迁都，也是殷的旧地。古公迁到岐山，在那个时候，周人像狄人一样，逐水草而居，难道碰到什么难处吗？卫文公向东迁到渡河，倚靠齐国才得以存留下来。齐国迁都到临淄，晋国迁都到绛、到新田，都是正当它们强大的时候，并不是有什么害怕的。其他为躲避敌人才迁都的，没有不灭亡的；即使没有立刻灭亡，也没有能又振兴的。春秋时楚国闹饥荒，很多蛮族反叛它，申国、息国的北门不打开。楚国人想迁到阪高，贾说：“不行。我们能去那里，敌人也能去那里。”于是靠秦国人和巴国人灭掉了庸国，然后楚国才开始强大起来。苏峻叛乱，晋国几乎灭亡了，宗庙和王宫都化为灰烬。温峤想要迁都到豫章，三吴的豪杰想要迁都到会稽去，差
点就听从他们的了，唯独王导不允许，说：“金陵，是君王的都城。君王不因为富有或者贫穷才迁都，如果弘扬卫文公的简朴生活奋发图强，去哪里不可以呢？不这样的话，就算是乐土也将变成废墟。而且北方的敌人正强大，（我们）一旦向他们示弱，他们串通蛮越，我们就都灭亡了！”于是果真没有迁都，而晋国得以又安定下来。王导很贤良啊，可以说能够定夺大事了！啊，周平王执政之初，周尽管没有楚国这么强大，也不比东晋弱小吧？假使平王有一个王导，定下不迁都的计策，收取丰京、镐京的遗民，施行文王、武王、成王、康王的政策，以强弱盛衰之势面对东面的诸侯，齐国、晋国就算再强大，也不敢有二心，秦国又怎么能独自称霸呢？魏惠王害怕秦国，迁都到大梁；楚昭王惧怕吴国，迁都到鄀地；顷襄王害怕秦国，迁都到陈地；考烈王惧怕秦国，迁都到寿春：都没有再次振兴起来，有败亡的征兆了。东汉末年，董卓挟天子迁都到长安，汉朝因此灭亡。近世的李景迁都到豫章，也败亡了。所以说：周朝的失策，没有像东迁这么错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