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
徐文长传
徐渭①，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时②，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③，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④闻之，客诸幕⑤。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⑥、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事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
【注释】
①徐渭：绍兴府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初字文清，后改字文长，号天池山人，与解缙、杨慎并称“明代三大才子”。
②薛公蕙：即薛蕙，明正德九年进士，为刑部主事；嘉靖中为给事中。
③数奇（jī）：运气差。
④胡公宗宪：即胡宗宪，汉族。字汝贞，号梅林，徽州绩溪（今属安徽）人，明朝抗倭名将。
⑤幕：幕府。徐渭任职于胡宗宪幕府，掌管文告。
⑥刘真长：即刘惔，字真长，世称“刘尹”，沛国相人。东晋人，喜欢清谈，不拘泥于小节。
【译文】
徐渭，字文长，山阴人，声明远扬。薛蕙在浙江做试官时，对他的才华颇为惊异，将他视为国士。但是他命途多舛，多次应试都名落孙山。中丞胡宗宪听闻后，聘请他做幕僚。每次徐渭拜见胡公时，他都是穿着粗布衣，戴着乌巾，潇洒自若，无所顾虑地说着天下之事，胡公听后赞赏不已。当时，胡公有几支军队，
在东南沿海威震各方，手下的将士们，都对他跪着说话，如蛇一般向前爬行，畏惧抬头，但是徐渭却以生员身份对胡公傲视不已，评论之人将他和刘真长、杜少卿等列为一类。正好胡公拥有只白鹿，想要把它当作祥瑞献上，让徐渭写一篇贺文，文章上奏后，世宗皇帝颇为满意。于是，胡公便对徐渭更加器重，将奏本、文书全部交给他办理。徐渭对自己的文才武略自信满满，喜欢出奇制胜，说到的用兵方法常常能够一语中的，他很自大，世间万物都不能入他之眼，但是毕生都没有能够大显身手的机会。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①，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摸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②之流亚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注释】
①曲糵（niè）：酒母，指代酒。
②韩、曾：唐代韩愈，北宋曾巩，两人在唐宋八大家之列。
【译文】
徐渭不得志，又不受当权者器重，便彻底游浪于山水之间，大肆饮酒，豪放不羁
，既游览了齐、鲁、燕、赵等地方，又将大漠风光游览无余。他将看到的**山林，漫天飞沙，灿烂云霞，滚滚雷声，错置树木，以及幽静山谷、热闹城都、奇异人士、珍禽鸟兽等，所有让人惊异的人文与自然景观，全都写入诗作里。他满怀不平之心与奋进精神，还有英雄无处可用的悲伤情感。因此，他的诗像是在谩骂，又像是在嬉笑，像流水激荡在山涧中，像种子从土中萌芽，像寡妇在黑夜中哭泣，像旅者在深夜难眠。虽然他的诗偶尔会有不高明的格调，但却独具匠心，充满王者风范，远不是那些像妇女一样侍奉他人的诗人所能够相比的。徐渭的文章充满卓识远见，气势深敛，章法细密，不会因模拟而将自己的创造力与才华压抑住，也不会因为议论而令文章风格受到损坏，就像是韩愈、曾巩那一类的作品一般。徐渭有着高雅趣向，不和世俗同流，对于当时所推崇的文坛领袖，他一一进行斥责，将他们看作仆人，因此他的名声也只限于浙江一带而已。这真是太可悲了。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①女，老自有余态”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注释】
①韶：美丽。
【译文】
徐渭爱好书法，如同诗作一般，下笔豪放，写出来的字豪迈苍劲中蕴含着妩媚，用欧阳公说的“美人迟暮，别具韵味”来形容他的书法再合适不过了。徐渭有时也会将闲余时间用到花鸟画上，他的绘画作品也具备高雅品质，别
具味道。
卒以疑①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②，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③，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注释】
①卒以疑：最终由于疑心。
②张太史元汴（biàn）：即张元汴，山阴人，授翰林修撰，故称太史。
③周望：即陶望龄，万历年间为国子监祭酒。
【译文】
后来，徐渭因猜疑过重将其继室误杀，被抓入狱，判为死刑。幸好太史张元汴相救，才从狱中出来。徐渭到了晚年更加愤愤不平，于是故意表现出狂放的模样，有些达官贵人来拜访时，他经常会拒绝接见。他常常拿钱去酒店，让下人和奴仆们一同喝酒。他还用斧子将自己的头砍破，满脸鲜血，甚至头骨都折断，手揉时都能听到骨头碎掉的声音。他还拿着尖锥刺双耳达一寸深，竟然还活着。周望说：徐渭的诗篇到了晚年越来越奇怪，但无刻本，他将诗集全部放在家里。我托付在越地当官的科举同年帮忙把徐渭的诗文抄下来，现在还没有送到。我只见到了《徐文长集》与《阙编》。
但是徐渭却因为无处施展志向，含着怨恨去世了。
石公曰①：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
，遂为囹圄②。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注释】
①石公：作者对自己的称谓。
②囹圄：监狱。这里指身陷囹圄。
【译文】
我觉得：先生命途坎坷，长久没有运气，才让他的愤恨积累成疯病；疯病长期发作，让他受到牢狱之灾。古往今来，文人的抱怨和受到的痛苦，再没有比徐渭先生更多的了。即便这样，世上依旧有胡公这样的豪杰，受到英明世宗皇帝的赏识。徐渭在胡公府中，受到特殊礼遇，这说明胡公是了解先生的。胡公的表文被皇帝赞扬，证明皇帝知道先生这般的贤才。但遗憾的是，先生只是没有获得要职而已。徐渭先生诗文一出现，将近代文学上浑浊之风一扫而光，百代过后，历史自会有结论，那又怎么能说他生不逢时呢？
梅客生尝寄予书曰①：“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注释】
①梅客生：即梅国桢，明代官员。字客生，号衡湘，湖北麻城人。袁宏道的朋友。
【译文】
梅客生曾给我写信说：“徐渭是我的老朋友，他的病比他的人更怪异，而他本身比他的诗还要奇怪。”我觉得，徐渭无处不奇，正因如此，他的一生注定坎坷不已。真是太悲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