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溥
五人墓碑记
五人者①，盖当蓼洲周公②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③，即除魏阉④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呜呼！亦盛矣哉！
【注释】
①五人者：指的是墓中的五个人。
②蓼（liǎo）洲周公：周顺昌（1584—1626年），明朝官吏，东林党人。字景文，号蓼洲，南直隶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明熹宗时为吏部郎中，因得罪魏忠贤而死在牢狱中。
③当道：执掌政权的人。
④魏阉：即魏忠贤，北直隶肃宁（今河北沧州肃宁县）人。原名李进忠，字完吾。进宫后改名魏忠贤。明朝末期宦官，掌管东厂，拥有高权。
【译文】
在周公蓼洲被抓时，这五个人因义愤激起而被杀害。直到现在，吴郡的知名人士请求当地长官后，将魏忠贤的生祠旧址进行清理，将五人安葬，在墓前竖立石碑，对他们的事迹进行了表彰。哎！这也是一件盛事了！
夫五人之死，去①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何也？
【注释】
①去：距离。
【译文】
这五人被害的时间离今天安葬仅有十一个月而
已。在这段时间里，富家子弟与得志的人，死于疾病，死后默默无闻的人，也非常多。更何况那些在草野中生存，毫无名气的人呢！但是这五个人死后却声名日上，这是为什么呢？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①。吾社②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资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③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④，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⑤以免。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⑥。
【注释】
①丁卯三月之望：明熹宗天启七年农历三月十五日。
②吾社：复社。
③缇骑：锦衣卫属下人员。
④呵：呵斥。
⑤溷：厕所。
⑥傫（lěi）然：聚集的样子。
【译文】
我还记得周公被抓，是在丁卯年三月十五。当时我们复社里的楷模，为其伸张正义，募捐钱财，为他送行，哭声震天动地。差役提着剑走来，大喊着：“谁在为他哭？”大家无法忍受，便把他们全部打倒在地上。当时吴郡巡抚为大中丞职位，与魏忠贤勾结，主使将周公抓起来。吴郡百姓对他愤恨不已，便趁他大声训斥的机会，集体喊起来，一
起发起进攻，那位巡抚吓得藏在厕所中，才得以躲过。之后，他以百姓暴乱的罪名向朝廷请示，经过调查将五人处死：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就是如今被安葬的五人。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①，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②，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注释】
①詈（lì）：骂。
②函：名字作动词，用匣子装。
【译文】
然而，这五人在被处决时，威风凛凛，高喊丞相名字不断地痛骂，死时从容不迫。他们的头颅被悬挂在城头示众，颜色没有一丝改变。有位贤德人士花了五十两银子将头颅买下，用匣子装起来，才让他们得以全尸。因此现在在坟墓里，遗体是完整的。
嗟夫！大阉之乱①，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②之间，素不闻《诗》《书》③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之顾，亦曷故哉？且矫诏④纷出，钩党之捕⑤，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⑥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⑦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注释】
①大阉：指魏忠贤。
②编伍：指平民。古代户籍编制，五家为伍。
③《诗》《书》：此
处指儒家教育。
④矫诏：假托皇上名义的诏书。
⑤钩党之捕：这里指搜捕东林党人。
⑥逡巡：有所顾忌而徘徊。
⑦投缳（huán）：自杀。缳，绳子。
【译文】
哎！在魏忠贤当权时，不改变志向的官员，在天底下能有几个人呢？但这五个人都是平民，没有受到过正统教育，却能为大义所激，不顾生死，这是为什么呢？而且当时传出很多假诏书，那些因受牵连而被抓走的人，分布于全国各地，最终因吴郡百姓的反抗，才让他们不敢株连其他。魏忠贤也害怕百姓愤怒反抗，犹豫不决，他企图篡位的阴谋也迟迟不敢进行。等圣明的皇上登位，他便在流放的路上自杀，这与五人功绩密不可分啊。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①，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②，赠谥美显③，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④，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
有重于社稷也。
【注释】
①抵罪：犯罪应受惩罚。
②暴（pù）：显露。
③美显：美好而光荣。
④户牖（yǒu）：指家中。户，门。牖，窗。
【译文】
这么看来，今天身处要职的官员们，一旦被定罪，有的逃走，却没有容身之地；有的将头发剪去，不出大门，装疯卖傻不知所向。他们这般卑劣人格与作为和这五人敢于牺牲的精神，到底哪个轻哪个重？所以，周公蓼洲的忠义比朝廷更鲜明，追赐谥号，死后也万分光荣；这五个人的坟墓也能重新被修筑，名字被刻在石碑之上。四方的来客都在墓前哭泣跪拜，真的是百年难遇的荣光啊。不然，让五人都顾全性命，在家中老死，一生安然度过，地位高的人将他们视作奴仆，又怎能让英雄们在他们墓前屈膝跪拜，慷慨抒发内心情怀呢？因此，我和复社的君子们为这块陵墓有碑无文感到伤心，于是便写了这篇碑文，由此阐明生死的重大意义，阐明即便是普通民众也能为国家作出贡献。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①。
【注释】
①冏（jiǒng）卿：官职名，太仆卿的别称，为九卿之一。文起文公：即文震孟，字文起。孟长姚公：即姚希孟，字孟长。
【译文】
上面说到的贤德人士是：太仆卿吴公因之，太史文公文起、姚公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