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鏊
亲政篇
《易》之《泰》曰①：“上下交而其志同②。”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盖上之情达于下，下之情达于上，上下一体，所以为“泰”。下之情壅阏③而不得上闻，上下间隔，虽有国而无国矣，所以为“否”也。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君臣相见，止于视朝数刻，上下之间，章奏批答相关接、刑名法度相维持而已，非独沿袭故事④，亦其地势使然。何也？国家常朝于奉天门，未尝一日废，可谓勤矣。然堂陛悬绝，威仪赫奕，御史纠仪，鸿胪举不如法⑤，通政司引奏⑥，上特视之，谢恩见辞，惴惴而退，上何尝治一事，下何尝进一言哉？此无他，地势悬绝，所谓堂上远于万里，虽欲言无由言也。
【注释】
①《易》：即《易经》。《泰》：《易经》六十四卦之一。
②上下交而其志同：上，指君；下，指臣。意思是说君臣交好通气，就能志同意合。
③阏（è）：堵塞。
④故事：旧时典章制度。
⑤鸿胪（lú）：明初设侍仪司，洪武九年（1376）改设殿庭仪礼司，三十年（1397）定设鸿胪寺。正四品衙门。设卿1人，左、右少卿各1人。下设主簿厅，主簿1人，典收发文移。其属，司仪、司宾二署，各署丞1人，呜赞4人，序班50人。司仪署典陈设、引奏。司宾署典少数民族及外国朝贡使臣。
⑥通政司：官署名。明代始设“通政使司”，简称“通政司”，其长官为“通政使”。清代沿置，掌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俗称“银台”。
【译文】
《周易》中的《泰卦》这样说到：“君臣互相交流意见，就能得到一致的志向。”《否卦》中说：“君臣不能互相交流意见，国家就会毁灭。”这样来看，上面的意见能够传到下面，下面的建议能够传到上面，君臣合为一体，才能叫做“泰”。要是下面的情况被阻隔，没法传达到上面，国家就是一个摆设，因此就叫做“否”。因此，君臣互相交流就能顺畅，没有交流就会危机四伏，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但是上下不能通顺的短处，
到了近世才更加严重。君臣见面，只是君王上朝时那短短的时刻，上下间，仅仅是通过奏章和批复来联系，靠法令与制度来维持而已。这既是承接了旧时习俗，也在于悬殊的地位。何出此言呢？朝廷举行朝会总是在奉天门，没有废止过一天，可以算上勤勉了。但是，那殿堂前高**立的台阶，威严的仪式，御史监督着百官大臣的进退，鸿胪大臣会检举有失礼数的人，通政使将大臣们引领上奏，君主只是稍微接见，大臣便感谢皇恩退下，恐惧不安地从殿堂退下。皇上什么时候做过一件事？大臣们什么时候说过一句话？这没有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地位悬殊太大，就像人们经常说的：君主和臣子虽然同处一个大殿中，但却相隔万里，臣子们即使想要向皇上陈述意见，却不知从何处讲起。
愚以为欲上下之交，莫若复古内朝之法。盖周之时有三朝：库门之外为正朝，询谋大臣在焉。路门之外为治朝，日视朝在焉。路门之内曰内朝，亦曰燕朝。《玉藻》云：“君日出而视朝，退适路寝听政。”盖视朝而见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听政而适路寝，所以通远近之情。汉制：大司马①、左右前后将军、侍中、散骑诸吏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唐皇城之北，南三门曰承天，元正、冬至受万国之朝贡，则御焉，盖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极门，其西曰太极殿，朔、望则坐而视朝，盖古之正朝也。又北曰两仪殿，常日听朝而视事，盖古之内朝也。宋时常朝则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则垂拱殿，正旦、冬至、圣节②称贺则大庆殿，赐宴则紫宸殿或集英殿，试进士则崇政殿。侍从以下，五日一员上殿，谓之轮对，则必入陈时政利害。内殿引见，亦或赐坐，或免穿靴，盖亦有三朝之遗意焉。盖天有三垣③，天子象之。正朝，象太极也，外朝，象天市也，内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
【注释】
①大司马：中国古代对中央政府中专司武职的最高长官的称呼。
②圣节：唐开元十七年（公元729年）八月五日玄宗生日，左丞相源乾曜、右丞相张说等上表请以是日为千秋节，制许
之。后历代皇帝生日或定节名指皇帝、皇后、皇太后等的诞辰，又叫做“万寿节”。
③三垣：即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
【译文】
我个人觉得，要想建立君臣之间有效沟通，不妨把古时的内朝制度恢复起来。周朝时，天子把朝制定为三种：库门外的“正朝”，用作天子咨询大臣意见，一起商讨**；路门外的“治朝”，用作天子每日朝会；路门内的“内朝”，又叫做“燕朝”。《玉藻》中说到：“日出之时，君主就开始接见大臣，政事在退朝后，集中到路寝专门处理。”无论如何，君主临朝依次与大小臣子见面，依此将上下名分确定：皇上与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散骑等见面，叫做“中朝”。与丞相下官吏到享受六百石俸禄官员见面，叫做“外朝”。唐朝时，皇城北面有三个门朝南，叫做“承天门”，元旦、冬至时，各国使臣会在这里给皇上朝见、进贡，这估计就是古时的外朝了。其北面是太极门，西面是太极殿，每月农历的初一、十五时，皇上便在这里与百官见面，处理政事，这估计就是古时的正朝。再往北走便是两极殿，是皇上日常处理政事的场所，这估计是古时的内朝。
宋代时，文德殿是皇上日常进行听朝的场所，垂拱殿是臣僚们给皇上请安的场所，每五天一次。每年的元旦、冬至，以及皇上诞辰典礼，都在大庆殿，紫宸殿或是集英殿是皇上赐宴的地方，进士考试在崇政殿。侍从以下的人员，以五天为期限，都会有一位官员朝见皇上，这叫做“轮对”，他会向皇上表述现在政事的利弊。皇上与臣子在内殿见面时，有时会赐予座位，或是将穿朝靴这一礼节免去，这或许还留存着周、汉、唐这三朝的制度吧。之前上天分为太极、天市、紫微这三垣，皇上是在仿照上天的运作方式。正朝仿照太极垣，外朝仿照天市垣，内朝仿照紫微垣，从古至今皆是这般。
国朝圣节、正旦、冬至大朝会则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则奉天门，即古之外朝也；而内朝独缺。然非缺也，华盖、谨身、武英等殿，岂非内朝之遗制乎？洪武①中如宋濂、刘
基②，永乐以来如杨士奇、杨荣等③，日侍左右，大臣蹇义、夏元吉等④，常奏对便殿。于斯时也，岂有壅隔之患哉？今内朝未复，临御常朝之后，人臣无复进见，三殿高⑤，鲜或窥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积。孝宗晚年，深有慨于斯，屡召大臣于便殿，讲论天下事。方将有为，而民之无禄，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为恨矣。
【注释】
①洪武：明太祖朱元璋年号。
②宋濂：字景濂，号潜溪，别号浙江省浦江县人。汉族，元末明初文学家、史学家。方孝孺之师，曾任翰林，修《元史》，曾被明太祖朱元璋誉为“开国文臣之首”，学者称太史公。刘基：字伯温，汉族，浙江文成南田（原属青田）人，故时人称他刘青田，元末明初杰出的军事谋略家、政治家、文学家和思想家，明朝开国元勋，明洪武三年（1370）封诚意伯。
③杨士奇：曾为翰林编纂官员，修正《太祖实录》。永乐初，进入内阁，长期辅佐政事。杨荣：文渊阁大学士，辅政于仁宗、宣宗、英宗三个朝代。
④蹇（jiǎn）义：明代大臣。字宜之，巴县（今重庆）人。洪武十八年进士，授中书舍人，颇称帝意，建文时超擢吏部右侍郎。永乐时历进吏部尚书，辅太子监国。与户部尚书夏原合称“蹇夏”。夏元吉：字惟哲，官至户部尚书，任职五个朝代，主持财政长达二十七年。
⑤（bì）：关上。
【译文】
本朝皇上的诞辰、元旦、冬至等朝会都在奉天殿进行，类似于古时正朝；平时设朝于奉天门，类似于古代外朝；但是偏偏少了内朝。实际上，内朝没有少，在华盖、谨身、武英等地进行朝会，不就是相当于古代的内朝吗？洪武年间，像是宋濂、刘基，永乐以来，如杨士奇、杨荣等，每天都在皇上身边侍奉；蹇义、夏元吉等，经常在便殿上向皇上禀告政事或回答皇帝的问话。那个时候，上下阻隔这一弊端存在吗？现在，内朝依旧没复原，皇上过了日常朝会后，大臣几乎就不会来了，三座大殿都门高幽深，几乎没人会看到殿内场景，所以君主和臣子出现了
思想上的堵塞，无法有效沟通，国家存在的弊端也越来越多。孝宗皇帝晚年时，特别感慨这个问题，经常在便殿召集大臣们商讨政事，正当要做些什么时，他便驾崩了，天下的百姓们没有福气能够看到美好的平治景象，臣民们到现在还为此遗憾。
惟陛下远法圣祖，近法孝宗，尽铲近世壅隔之弊①。常朝之外，即文华、武英二殿，仿古内朝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从、台谏各一员上殿轮对②。诸司有事咨决，上据所见决之，有难决者，与大臣面议之。不时引见群臣，凡谢恩辞见之类，皆得上殿陈奏。虚心而问之，和颜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尽。陛下虽深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灿然毕陈于前。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内朝所以通远近之情。如此，岂有近时壅隔之弊哉？唐、虞之时，明目达聪，嘉言罔伏，野无遗贤，亦不过是而已。
【注释】
①壅隔：阻隔。
②台谏：官名。唐时，台官与谏官分立。唐、宋侍御史、殿中侍御史与监察御史掌纠弹，通称为台官；谏议大夫、拾遗、补阙、正言掌规谏，通称谏官，合称台谏。
【译文】
从远处来说，想要陛下能够借鉴一下圣明的祖先们，近处来说，要仿照孝宗帝，将近世出现的上下交流堵塞的弊端全部消除，除了日常的朝会外，还要在文华、武英两殿进行朝会，从而仿照古代的内朝制。每隔三天或是五天，大臣们就要进宫请安，侍从、谏官们各派一人轮流向皇上禀告政事，解答皇上的问题。各部有事请示裁决，皇上按照掌握的形势进行裁决；裁决困难的，和大臣们面议。这样不定期见面，但凡是谢恩、告退、觐见等公务，相关官吏皆可进殿禀告，皇上虚心进行询问，温和地进行引导。如此一来，每个人都能把想法说出来。虽然皇上住在九重宫内，但对于天下事物却能够了如指掌。外朝制度来端正上下的君臣之分，内朝来进行交流。要是如此，还会出现近世上下间堵塞的弊端吗？尧舜时期，人们赞扬帝王耳聪目明，不会埋没好意见，不会弃置偏远地方的人才，也只是像我上面所描述的这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