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范增论
汉用陈平①计，间疏②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③。”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④。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耳。
【注释】
①陈平：汉初大臣。阳武（今河南原阳东南）人。陈胜起义后，先投魏王咎，后又随项羽入关。不久归刘邦，任护军中尉，建议用反间计使项羽去谋士范增，并以爵位笼络大将韩信，被刘邦采纳。汉朝建立后封曲逆侯。惠帝、吕后时任丞相，因吕氏专权而不治事。吕后死，与周勃定计诛杀吕产、吕禄等，迎立文帝，任丞相。
②间疏：使用离间计疏远。
③卒伍：古人军队编制，五人为伍，百人为卒。
④疽发背死：疽，中医指一种毒疮；发背，发于背部。
【译文】
汉高祖刘邦采纳陈平所出计谋，用离间计疏远楚国的君臣。项羽怀疑范增跟汉高祖有来往，逐渐剥夺范增的权力。范增很生气地说：“谁夺得天下已经定下来了，霸王你好自为之，只求你让我告老还乡。”回家还没到彭城，背上就发恶疮而死。苏轼说：“范增离开项羽是对的，如果他不离开项羽必定杀了他，人们只是惋惜他不早点走而已。”
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①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②之度也。增曷为③以此去哉？
【注释】
①人臣：臣子，臣仆。
②君人：人君，国君。
③曷为：为何；为什么。
【译文】
那应该在哪件事发生后就离去呢？范增规劝项羽杀了刘邦，项羽不听劝告，最终因为没杀了刘邦而失去天下，是否该在这个时候离开项羽呢？苏轼回答说：不是。范增想杀刘邦，这是做臣子应该尽的本分。项羽不杀刘邦，说明他还有国君的度量。范增为什么要因为这件事而离去呢？
《易》曰：“知几其神①乎！”《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②时也。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③。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④。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注释】
①知几其神：指人能预知事情萌发的细微迹象，就能与神道相合。几，几微。
②卿子冠军：秦末楚怀王臣宋义的尊号。
③项燕扶苏：项燕，项羽祖父，楚国大将；扶苏，秦始皇长子，被胡亥、赵高害死。
④楚怀王孙心：楚怀王孙子熊心，后被拥护为义帝。
【译文】
《周易》说：“人能根据一些事实预知事情萌发的细微迹象，就能与神道相合！”《诗经》说：“看那下雪之前，先凝集的也是小雪珠。”范增的离开，应该在项羽杀掉卿子冠军宋义的时候。陈涉能够得到民众的拥护是因为项燕、扶苏的名号。项家的崛起是因为扶立楚怀王孙子熊心来号召天下。后来诸侯背叛了项羽是因为项羽杀了义帝。况且义帝的册立，范增是主要谋臣。义帝的生死不仅和楚国兴盛和衰败相关联，而且也跟范增的祸福相关。不可能义帝死了，而范增却能长久存在的现象。项羽杀了卿子冠军宋义，这是要杀害义帝的征兆。他杀了义帝则是怀疑范增的根源。何必要等到陈平的离间计呢？物体一定先腐烂，然后才有虫子在上面生长。人一定要先有怀疑之心，然后谗言才能乘机而入。陈平虽然很聪明，但怎么能够离间没有怀疑之心的君主呢？
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①，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②之中，而擢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杀④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⑤。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
【注释】
①入关：进入关中之地。项羽和刘邦曾约定，谁先进入关中，谁就为王。
②稠人：众人。
③擢：提拔，提升。
④矫杀：谓假托君命以杀人。
⑤堪：忍受。
【译文】
我曾经评论过义帝，认为他是一个贤明的君主。他只派遣刘邦入关中，而不是派遣项羽；能够在众人中赏识卿子冠军宋义，并且提拔他为上将。如果不贤明，他能做到这些吗？项羽假托圣旨杀害宋义，义帝一定不能忍受。不是项羽杀了义帝，就是义帝杀了项羽。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范增刚开始劝告项梁扶立义帝，各诸侯都因为这个因素而服从指挥。中途就把义帝杀了，并不是范增的意思。不但不是范增的意思，而且范增是力谏不杀而项羽没有听他的。没有听取他的谏诤而杀掉他建议扶立的人，项羽怀疑范增一定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①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②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③，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④矣！虽然⑤，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注释】
①比肩：同“并肩”，也比喻地位相等。
②毅然：坚决的；毫不犹豫的。
③去就之分：比喻进取、取舍的分寸。亦作“去就之际”。去就，进退或取舍。分，分寸。引申为应持的态度。
④陋：知识浅薄。
⑤虽然：即使如此。
【译文】
项羽杀卿子冠军宋义时，范增和项羽是以同等地位为义帝办事的，君王和臣子的辈分还没有定下来。为范增谋划，如果有力量能够诛杀项羽就把他杀了，如果不能就离开他，这不也是一个堂堂大丈夫吗？范增已经七十岁，合得来就留下，合不来就离开。不在这个时候表明留下或离开的态度，而只想依靠项羽来成就功业和名声，真是见识浅陋啊！即使如此，范增也是汉高祖刘邦所畏惧的人。范增不离开，项羽就不会死。唉！范增也算是人中蛟龙啊！
留侯论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①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②，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③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④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注释】
①人情：人的感情。
②见辱：被侮辱。
③卒然：突然；忽然。
④挟持：抱持（志向、才能等）。
【译文】
古代所说的豪杰之士一定有超过一般人的气节，还有一般人的感情不能容忍的度量。普通人受到侮辱，拔出剑站起来，挺直身子就想和你决斗，这根本不能算什么勇气。世上有一种具有大勇气的人，突然面临危难而不惊慌，无故受人欺辱也不发怒，这是因为他有很大的抱负，志向也很高远。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①，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②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③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④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⑤，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⑥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⑦，盖亦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
【注释】
①子房：即张良（？—公元前1**年），字子房。汉初名臣。本是韩国公子，秦灭韩，良欲复国，乃使人击始皇于博浪沙，不中，遂更姓名，隐于下邳，而受太公兵法于圯上老人。后为高祖策划定天下，封留侯，晚好黄老，学辟谷之术。卒谥文成。
②微：隐约。
③刀锯鼎镬：指古代刑具。也泛指各种酷刑。刀、锯，古刑具，也指割刑和刖刑；鼎镬，古炊具，也指烹刑。
④夷灭：诛杀；消灭。
⑤贲、育：指孟贲、夏育，古代勇士。
⑥忿忿：愤怒不平貌。
⑦其间不能容发：空隙中容不下一根头发。比喻与灾祸相距极近或情势危急到极点。间，空隙。
【译文】
张子房接受了桥上老人的太公兵法，这件事很奇怪。但是又怎能知道他不是秦国时期有德的隐士，出来试探一下张良呢？看老人隐约显露出来的意思，都是圣人、贤相相互警示劝诫的意义。但是世人没有察觉这一点，却说他是鬼物化身，那也太荒谬了。况且他的本意还不在传授兵书上。韩国灭亡的时候，秦国正如日中天，用各种酷刑来对待天下的士子，平常无故被杀的人，多到数不清。即使有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也不能幸免于难。执法太过严苛，它的锋芒是不能触犯的，它的情势也不能利用。张良不能够忍住愤怒的心情，以一个人的力量，就想用大铁椎的一击来刺死秦始皇。在这个时候，张子房没有死，但跟死亡的距离也只是毫发之间，也是很危险的。千金之家的子弟，没有死于盗贼的手里，这是为什么呢？
其身可爱①，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②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③而深折④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注释】
①可爱：令人敬爱；令人喜爱。
②荆轲、聂政：荆轲：战国末年刺客。太子丹密遣剑侠荆轲入秦,以献燕国地图为名,谋刺秦王。后因谋刺失败，荆轲被杀。聂政：人名。韩国勇士。严仲子与韩宰相侠累有仇，重金礼聘聂政刺杀侠累，政以母在而不允。待母逝姊嫁，因感恩于知己，于是刺杀侠累，替严仲子复仇。事成之后，恐连累其姊，乃毁容自尽。
③倨傲鲜腆：傲慢无礼。
④深折：深深折辱他。
【译文】
张良长得很让人喜爱，死于盗贼之手很不值得。张良具有非凡的才能，不去干伊尹和姜太公的辅佐明君的大事业，而只是去模仿荆轲、聂政刺杀的下策，侥幸没有死去，这必定是桥上老人为他深深感到可惜的地方。所以桥上老人就傲慢无礼，深深地折辱他。如果他能忍受，就可以成就大事业。所以，老人最后说：“年轻人可以加以教育。”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①以迎。庄王曰：“其主能下人②，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③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④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注释】
①肉袒牵羊：**牵羊，以示降服顺从。
②下人：居于人之后；对人谦让。
③舍：放弃。
④油然：形容思想感情自然而然地产生。
【译文】
楚庄王攻打郑国的时候，郑襄公光着上身牵着一头羊来迎接他。楚庄王说：“他们的国君能够居于人之后，对人谦让，他的百姓一定对他很信任。”所以就放弃了攻打郑国。赵王勾践被困在会稽的时候，率臣子投降于吴国，以奴仆的身份侍奉吴王夫差，三年以来一直不知疲倦。有报仇的志气，却不能屈于人后，这是平凡人的刚强。桥上老人是认为张良有才华，而担心他没有足够的气量，所以深深折辱他年轻气盛的势头，让他能够忍耐小的愤怒而成就大事业。为什么这样呢？两人素不相识，老人突然在野外与张良相遇，就让他干些奴仆做的事情，而张良也不感到奇怪疑惑，这就是秦始皇也不能使他惊动，项羽也不能使他发怒的原因吧。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①；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②，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③。由是观之，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注释】
①轻用其锋：轻易地损耗自己的兵力。
②敝：疲惫，困乏，衰败。
③“当淮阴破齐”三句：《史记·淮阴侯列传》：汉四年，韩信破齐，向刘邦请封“假王”，“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赶紧提醒他不能得罪韩信。刘邦醒悟，便封韩信为齐王以笼络他。韩信后降封为淮阴侯，故称为淮阴。
【译文】
汉高祖刘邦为什么能够夺得天下，而项羽为什么失去天下，原因就在于能不能忍耐。项羽就是因为不能忍耐，所以能够百战百胜，并轻易地损耗了他的锋锐。汉高祖刘邦能够忍耐，所以能够培养他的锐利的势头来对待项羽的疲惫困乏，这是张良教刘邦的。当淮阴侯韩信贡攻陷齐国的时候，他想要自立为王，汉高祖刘邦听闻后很生气，言语之间可以看出来。从这件事看来，刘邦还是有其刚强不能忍耐的一面，如果没有子房，谁能帮助刘邦掩盖这一点呢？
太史公司马迁怀疑张良应该是魁梧高大的人，但（据说）他的外貌跟身材却像个女人一样，跟他的志气很不相称。唉！这就是张子房之所以为张子房的原因啊！
贾谊论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①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②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③其自取也。
【注释】
①自用：自己使用。
②卒：最后。
③或者：或许。
【译文】
不是有才华难，而是把才华施展出来难。可惜呀，贾谊有辅佐帝王的能力，却未能好好施展出自己的才华。一个君子想要实现长远的目标，就一定要等待时机；要想成就伟大的事业，就一定要能忍耐。古代的贤明的人，基本都具有可以实现目标的才能，但有些人到最后都不能施展他才华的万分之一，这其实未必都是当时帝王的过错，有的是他们咎由自取的。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①，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②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③扶持，庶几④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冉有，申⑤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⑥？”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注释】
①汉文：汉文帝（前202—前157年），即“刘恒”。西汉皇帝。高祖子。原为代王。吕后死，周勃与陈平定计，平定诸吕之乱。公元前180年被拥立为帝。在位时执行“与民休息”政策，减轻田赋和刑狱，发展农业生产。又削弱地方诸侯王势力以加强中央集权。同景帝统治时期并称为“文景之治”。
②历试：屡试，多次考验或考察。
③勉强：尽力而为。
④庶几：希望；但愿。
⑤申：表明，表达。
⑥豫：开心。
【译文】
我看贾生的论说，假如他所说的都做到了，就算夏、商、周三代的辉煌也不能超过他设想的。碰到如汉文帝这样的皇帝，尚且因为不能施展才华而郁闷死去。这样说来，如果天下没有尧、舜这样的好皇帝，那就终生别想有什么作为了吗？孔子是大圣人，曾经考察过各个国家，只要不是极端纷乱的国家，他都想尽力帮助，只愿将来有一天能实现他的政治理想。将到楚国时，他先派冉有去试探，再派子夏去申明自己的观点。君子想得到帝王的任用是这样勤奋。孟子将要离开齐国时，在昼地住了三夜才走，还说：“齐宣王一定会召见我的。”君子不忍心离开他的国君，感情是这样深沉。公孙丑问孟子，说：“先生为什么不开心？”孟子回答说：“当今天下能治国的，除了我还有谁呢？我为什么要不开心呢？”君子爱
护自己，是这样深厚。像这样都不能施展他们的才华，那就应该明白世上果真没有一个皇帝可以辅佐，而不会留下什么遗憾。像贾谊这种人才，不是汉文帝不能重用他，而是贾谊不能利用汉文帝来施展自己的政治理想啊！
夫绛侯①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②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③，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萦纡④郁闷，趯然⑤有远举之志，其后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注释】
①绛侯：汉周勃以布衣从高祖定天下，赐爵列侯，剖符世世勿绝。食绛八千一百八十户，号绛侯。
②灌婴：汉朝开国功臣，官至太尉、丞相。
③浸渍：浸泡；渗透。
④萦纡：盘旋弯曲；回旋曲折；萦回。
⑤趯然：心情激动或冲动的样子。
【译文】
周勃曾亲手把天子玉玺传授给汉文帝，灌婴曾集合数十万兵力，决定过吕、刘两家胜败的命运，而且又都是开国功臣，这种皇帝和臣子相互依赖的情分，难道只是父子骨肉之情能够相比的吗？贾谊只不过是洛阳一个文学青年罢了，要想让汉文帝在一夜之间，就把旧的国策全部废弃掉，换成新的措施，也太难了。处于贾谊这种地位，就应该向上博取皇帝的信任，向下获取大臣的支持，像周勃、灌婴等开国功臣，就需要从容地慢慢与他们深入交往，让皇帝不怀疑、大臣不猜忌。这样做了之后，全国就会按照我所设想的去改革。不用十年时间，他就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怎么能够一会功夫就已经绝望痛哭了呢？看他被贬长沙时，路过汨罗江，作赋吊祭屈原，心情极度郁闷，大有超然出世的志向。自此之后，因为经常感伤落泪，导致他短命死去。他也是个不善于对付困顿环境的人啊。谋略一旦不被采纳，又怎能知道永远都没机会被采纳呢？不懂得默默地坐等形势的改变，而自我摧残到如此地步。唉！贾谊可以算是志向高远而气量狭隘，才力有余而见识不足啊。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①之累。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②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③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注释】
①遗俗：为世俗所摈弃。
②略：夺下，占据。
③狷介：正直孤傲，洁身自好。
【译文】
古代的贤人有高于世间平凡人的才华，一定有为世俗所摈弃的烦恼。所以如果不是英明有头脑、不受疑惑的帝王，则无法全面施展他们的才华。古人和今人都称赞苻坚能在普通人之中起用王猛，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以前朝中的大臣都全部摈弃掉，而单独与王猛讨论军政大事。苻坚那样平凡，都能夺下半个中国，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吧。我对贾谊的才华未能施展感到深深惋惜，所以对他进行全面的评论。同时也要让君王懂得这样一个道理：如果得到了像贾谊这样的臣子，就应该知道这样的人有正直孤傲，洁身自好的情操，一旦不被起用，就容易感伤忧愁，堕落颓废，不能再振作起来了。像贾谊这种性格的人，也要节制自己的情感发泄啊！
晁错论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①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②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事至而循循焉③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
【注释】
①狃：习惯；习以为常。
②期月：亦作“朞月”。一整月。形容时间短。
③循循焉：徘徊不前的样子。
【译文】
世间的祸患，最难处理的，莫过于表面上看起来社会太平没有什么事发生，而实际上其中却蕴含着不能预测的忧患。消极地坐看祸患的发生，却不想如何处理它，那么恐怕祸患就会慢慢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如果一开始就不顾一切地改革它，那么百姓因为已经习惯于这种太平的表象，就会不信任这种变动。只有那些仁人君子、豪杰人物，才能够挺身而出，为国家安定繁荣，而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谋取成就伟大的事业。这原本就不是能够在短时间内一下子就办好的，更不是那群谋求名声的人所能做到的。国家太平无事，没什么原因就点燃巨大祸患的导火线。我使它开始，又能使它结束，然后才能对天下人有所交代。事情已经发生却不想制止而想逃避，让别人去承担制止它的责任，那么天下人的责问，必定要集中到我一个人身上。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之察①，以错为之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
【注释】
①不之察：宾语前置。正常语序是：不察之。
【译文】
从前晁错为了汉室鞠躬尽瘁，向汉景帝建议削弱山东诸侯各国的实力。于是山东各大诸侯群起造反，依靠诛杀晁错的名义发难。但是，汉景帝没有发现他们的居心，就杀了晁错，来劝退各诸侯。世人都为晁错忠心耿耿反受杀戮而悲痛，却不了解其中很多是晁错咎由自取。
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①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②，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③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亦未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④，东向⑤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
【注释】
①溃冒冲突：洪水成灾，堤坝溃决。溃，水冲破堤坝。
②当大难之冲：比喻最先受到攻击或遭到灾难。当：承当，承受；冲：要冲，交通要道。
③自将：亲自率领
④日夜淬砺：淬火磨砺。
⑤东向：面向东。
【译文】
古代那些干大事的人，不仅仅具有超凡的才能，也具有坚韧不拔的意志。以前，大禹治水，凿开龙门，疏通黄河，让洪水奔流入海。当他没有完成这项工作的时候，大概也有突然洪水成灾，堤坝溃决等意料不到的危险发生。只有他能够事前知道发生什么，所以当危险发生的时候，他没有惊慌失措，能够从容地应付它，因此能够获得最后的胜利。像七国诸侯那样强大，晁错却想快速削弱他们的实力，他们起来造反难道奇怪吗？晁错不在这个时候献出自己的生命，为天下人承担这个大责任，而平定吴、楚七国之乱，却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留守京城，让汉景帝御驾亲征平息叛乱。况且挑起七国之乱的是谁啊？自己想获得加强中央集权的名声，又怎么能逃得了这场大难呢？拿御驾亲征的极度危险跟自己留守京城的极度安全相比，自己是挑起叛乱的主要谋士，却选择留守在最安全的京城，把带兵打仗这种最危险的事情丢给汉景帝去做，这是让很多忠臣义士对晁错愤怒不平的原因所在啊。在这个时候，即使没有袁盎出现，晁错也不可能幸免于祸。为什么呢？晁错想要留守京城，却让皇帝御驾亲征，按照常理来说，皇帝本来就已经觉得很为难了，但又不能明确表示不采纳他的建议，所以袁盎的说辞才能够被汉景帝采纳。假使吴、楚等七国造反的时候，晁错不顾性命承担这个危险的责任，日日夜夜淬火磨砺，严阵以待东边的叛乱，使汉景帝不受烦累，那么汉景帝就会相信并依赖他，而不觉得七国之乱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就算有一百个袁盎，他能有什么机会可以离间汉景帝和晁错呢？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①之功，则无务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③？
【注释】
①非常：不同寻常。
②无务：不要考虑。
③欤：文言助词，表示疑问、感叹、反诘等语气。
【译文】
唉！天下的君子们如果想要建立不同寻常的功绩，那就不要考虑太多自保的计谋。假使晁错自己亲自上阵，带兵去攻打吴、楚等七国，不一定就不能胜利。只是他只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让汉景帝有点生气，奸臣袁盎趁此机会钻了空子。晁错想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正好是他惨遭杀戮的原因吧！
喜雨亭记
亭以雨名。志喜也①。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②；汉武得鼎，以名其年③；叔孙胜敌④，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注释】
①志：记。
②周公得禾，以名其书：周成王的同母弟唐叔得到一种异禾。这种禾是两禾生在不同的田亩上，而合生一穗。于是，他献给成王，成王送给周公。周公受禾后，作《嘉禾》一篇。《嘉禾》文已佚亡，今《尚书》仅存篇名。（《尚书·周书·微子之命》）
③汉武得鼎，以名其年：据《汉书·武帝纪》记载，元鼎元年（公元前116年）五月，得宝鼎于汾水，于是改元为元鼎元年。《通鉴考异》认为得宝鼎应在元鼎四年，元鼎年号是后来追改的。
④叔孙胜敌，以明其子：鲁文公十一年，北狄鄋瞒国伐鲁，鲁文公派叔孙得臣御敌，打败了鄋瞒，并击杀其国君侨如，于是将自己的儿子命名为侨如，以表其功。
【译文】
亭子以“雨”命名，是要纪念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古时候有了高兴的事，就用它来命名事物，以示永远铭记。成王赏赐给周公一棵异株合穗的稻谷，周公的新书就命名为《嘉禾》。汉武帝在汾阴得到一方宝鼎，就用元鼎做了年号。叔孙得臣在和狄人侨如的战争中取得胜利，就给儿子取名侨如。虽然令人愉悦的事情大小有异，可是不想忘记的本意是一样的。
予至扶风①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②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③。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注释】
①扶风：即凤翔府，今陕西凤翔府。苏轼曾做过凤翔府判官，于嘉佑六年（公元1061年）到任。
②雨麦：上天下麦子。
③有年：丰收。
【译文】
到扶风任职后的第二年，我才开始重新修建官府。正厅的北面，我修建了一座亭子，又在亭子以南新挖了一方池塘，流水可以从此流入灌溉植被，一方绝好的休息之地就此诞生。这一年春，岐山南面下了一场雨，占卜的认定今年会丰收。之后整整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下雨，老百姓都焦灼万分。一直四月初二这一天，才下了一场雨。九天以后又下了一场雨。老百姓们还不满足。十四日这天又下了一场大雨，持续了三天三夜。官员们在府里举杯庆贺，做生意的人在集市上放声歌唱，农民们在田地里也是尽情欢笑，不高兴的人也高兴起来，病人的病也好了，我的亭子也正好在这个时节修建完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①，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②，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③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注释】
①属客：指斟酒给客人喝。
②荐饥：连年饥荒。荐，重。
③优游：从容不迫的样子。
【译文】
我们在亭里摆酒庆贺，在敬客人喝酒时，我说，“如果再过五天不下雨行不行？”大家回应道，“如果再过五天不下雨，今年的麦子就没有收成了。”我接着问：“如果再过十天不下雨呢？”大家又回应道：“如果这样的话，今年的稻子也没有收成了。” “如果麦子和稻子今年都没有收成，那么挨饿的人就会增多，偷盗的人也会增多，刑事案件也会增多，那样的话，我们还可以怡然自得地聚在亭里一起喝酒作乐吗？幸运的是，老天没有忘了这里的老百姓，干旱没多长时间就下了一场大雨，我也才能和大家一起欢聚在这个亭子中寻欢作乐，我们都要感谢这场大雨啊！如此有意义的事情我们怎么可以遗忘呢？”
既以名①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注释】
①名：命名。
【译文】
亭子被冠名以后，我们接着讴歌它，歌词是，“如果天降珍珠，饱受寒冷侵袭的人并不能用它做棉袄；如果天降宝玉，忍饥挨饿的人不能拿它果腹。而现在连续下了三天的雨，我们要将归功于谁呢？老百姓们要感谢太守，太守说这不是我的功劳，他归功于当朝天子。天子推脱说，这不是我的功劳，这一切都要感谢造物主。造物主说，这也不是我的功劳，要感谢就感谢上天吧！可是上天漂渺开阔，说不出个结果。所以我的亭子就以这场雨来命名了。”
凌虚台记
国①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②，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注释】
①国：指都市，城邑。这里用作动词，建城。
②丽：附着，靠近。
【译文】
城市建立在终南山脚下，起居饮食等日常生活都和山相关联。远观四周的山，终南山是最高的。周边挨着终南山的城池，扶风是离它最近的。在离山最近的地方寻求山的最高处，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可是扶风的太守常年镇守此地，却不知道这里有个终南山。虽然它与时政的关系不大，可是从事物的逻辑性来判断却是不合乎常理的。所以要在这里建造一座凌虚台。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①杖履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②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注释】
①陈公：当时的知府陈希亮，字公弼，青神（今四川青神县）人。宋仁宗（赵祯）天圣年间进士。公，对人的尊称。
②从事：宋以前的官名，这里指属员。作者当时在凤翔府任签书判官，是陈希亮的下属。
【译文】
还没有建造凌虚台时，太守陈公曾经拄着拐杖，穿着靴子，在山脚下自由行走，非常悠闲。他看到高大的树木上面的山峰一座挨着一座，好像墙外有人行走，而身处墙内的人却只能看到过路人的头发一样。太守说，这里的景色一定很好。于是命令工匠在山的前面开挖了一块方形的池塘，用挖出来的泥土建造了一个很高的眺望台，一直建到高出屋檐。这以后，凡是登上这座眺望台极目远望的人，并不明白是因为眺望台修建得高所以才能看到一座一座的山峰，还误以为那些
山峰是凭空出现的。陈公说，这个眺望台就叫凌虚。他还将自己的意思转达给他的属吏苏轼，让他以此作一篇文章来纪念这件事。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①，狐虺之所窜伏②。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③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④，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⑤。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注释】
①蒙翳：掩蔽，遮盖。
②虺：毒虫，毒蛇。窜伏：潜藏，伏匿。
③相寻：相互循环。
④秦穆：秦穆公，春秋时秦国的君主，曾称霸西戎。祈年、橐泉：据《汉书·地理志·雍》颜师古注，祈年宫是秦惠公所建，橐泉宫是秦孝公所建，与本文不同。传说秦穆公墓在橐泉宫下。汉武：即汉武帝刘彻。长杨、五柞：长杨宫，旧址在今陕西周至县东南。本秦旧宫，汉时修葺。宫中有垂杨数亩，故名。五柞宫，旧址也在周至县东南。汉朝的离宫，有五柞树，故名。
⑤仁寿：宫名。故址在今陕西麟游县境内。九成：宫名，原来的隋仁寿宫。
【译文】
苏轼对陈公说，“事物的废掉、兴起、成功、损坏，我们都无法提前预知。以前这里杂草丛生，被风霜雨露侵袭，狐狸毒蛇都一直不断出现。那时的人们谁会想起来建造一座凌虚台呢？事物的兴起、毁坏、成功、废弃不停地循环往复，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包括这座凌虚台是否也会一样重归荒凉、贫瘠其实也未可知。我记得我曾经和您一起登上凌虚台向外望，其东是秦穆公的橐泉宫、祈年殿。以南是汉武帝的五柞宫和长杨宫；以北是隋代的仁寿宫、唐代的九成宫。你也可以想象当时这些建筑物也是辉煌一时，非常壮观，牢不可破，其牢固度远胜凌虚宫的几百倍还不止。可是经历了数个朝代以后，你要想再看到它们曾经的辉煌也是不可能的了，甚至连曾经的一砖一瓦都找不到了，又重新变成以前的田地和棘草荒芜的样子了，更不用说如今的凌虚台了。这样的用土垒成的台尚且不能一直存在，又遑论人生的得与失，来来去去，行踪不定呢？如果有人以此为契机向世人炫耀，那么这个人就大错特错了。世界上固然有可以永恒存在的东西，但是肯定不是土台之类的东西。”
我对陈公阐明了我自己的观点，回来了就写下了这篇文字。
超然台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糟啜醨①，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注释】
①糟啜醨：，吃。糟，酒糟。啜，喝。醨，薄酒。
【译文】
绝大部分事物都有赏心悦目的一面，只要我们发现了那一面，就可以取悦自己，这些事物不一定非要是稀世景观才行。吃酒糟、喝清酒，也可以让人迷醉，吃水果、蔬菜、树皮、杂草也可以使人不再挨饿。那么，照这样的观点来看，我还何愁不快乐呢？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于中①，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②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注释】
①中：内心。
②乌：怎能。
【译文】
那些只想获得幸福而远离灾难的人，觉得幸福是令人愉悦的东西，灾难只会带给人痛苦。人往往欲求不满，但可以满足我们欲望的物质却是非常有限的。我们的心中，美好与丑恶一直在作斗争，是舍弃还是获得的选择权一直交替在我们面前出现，所以能够让我们感到快乐的事情往往少之又少，而令人感到痛苦的事情却越来越多，这就是获得灾难而躲避幸福。获得灾难而躲避幸福，怎么大众的普遍性思维呢？那是因为外物影响了人的内心。那些人只深里于外物内部，而不曾探起头来看物外。世间万物本来都是一样，没有大小之分。从事物本身来看，几乎是又高又大。那些登高远眺，用大来欺小而来靠近我时，常令我感到头晕眼花，语无伦次，就好像通过一孔来观天下，又怎么能够了解成功与失败的原因呢？所以美好与丑恶交替出现，快乐与痛苦也轮番登场，能不让人感到难以言状的巨大痛苦吗？
予自钱塘移守胶西①，释舟楫之安而服②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③，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囿，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④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
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大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⑤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注释】
①胶西：山东胶河以西地区，这里指密州。苏轼于宋神宗熙宁三年调任密州知州。
②服：适应。
③采椽之居：这里指粗疏简陋的房屋。
④安丘、高密：在当时属于密州下的两个县城。
⑤瀹脱粟：煮粗糙的粟米。
【译文】
我从钱塘调任出来到密州，没有想要有江河乘船的安逸，而忍受着坐车骑马的辛劳；搬离了雕梁画栋的豪宅，住在简陋粗鄙的小房子里；远离了湖光山色的好景色，来到这满地桑麻的荒郊僻壤。刚到这里的时候，每年的收成都不够每年所需的，且到处都是窃贼，诉讼的案子十分多，就连厨房里面也是空无一物的，每天就只能用枸杞和野菊花果腹。人们本来觉得我应该会很不快乐。我在这儿呆了一年，体貌却更加丰满了，原来头上的白发也一天一天地变黑。我已经喜欢这里的淳朴的风俗了，这里的百姓和小吏也已经对我的笨拙习以为常了。于是我开始治理田园苗圃，治理庭院房屋，而且还砍了安丘、高密两个县城的大树，用它们来修补有破损的地方，只进行一些小的修补。园子北面本来是一座靠着城墙的高台，现在已经十分破旧了，我就稍微修整了一下，让它看起来像新的。
我经常跟朋友一起登到高台上远眺，随心所欲地抒发自己的情感。在高台上往南看，马耳山、常山在云雾里若隐若现，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可能是那里有德才兼备的君子在隐居吧？庐山在高台的东面，那里曾是秦朝博士卢敖逃跑隐居的地方。站在台上往西看，能看到穆陵关时有时无，就像是一座城堡，姜尚、齐桓公留给后世的宝贵财富，还有保留下来的。
站在高台的北面低头看潍水，忍不住感慨叹息，忆起当年淮阴侯的卓越战功，叹息韩信最终悲惨的下场。这个台子很大，而且十分稳固，深广而又明亮，夏天清凉冬天暖和。不管是下雨飘雪的早晨，还是有清风满月的晚上，我都会来到这个高台上，每次都会有宾客陪伴我。我们在园子里摘水果蔬菜，在池塘里捕鱼，自己酿造黄酒，做着粗茶淡饭，大家一边吃一边称赞：“多么高兴啊！在这里游玩！”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译文】
这个时候，我的弟弟子由正好在济南当官，听到这个消息就作了一篇诗赋，而且给高台取名字为“超然”。用来表示我不管到哪里都不会不快乐，这大概就是因为我超然物外吧！
放鹤亭记
熙宁十年秋①，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②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注释】
①熙宁：宋神宗赵顼的年号。
②当：对着。
【译文】
宋神宗熙宁十年的秋天，彭城发了大水。云龙山人张天骥的草屋，已经被水没过大半个门了。第二年春天，大水退了，他就把家搬到了原来房子的东边、东山的山脚下。登到高处远眺，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便在那里建了一个亭子。彭城的山，岗岭四面环绕，远处看去就像是一个环形，只是西面少了一个角，云龙山人建的亭子正好对着这个角。春末夏初的时候，草木茂盛，就像是跟天连在一起似的，秋冬的时候，月景和雪景让千里之内的景色都变成了银白色。大风、下雨、阴天、晴天的天气，让这个山谷的景色更加变化多端了。云龙山人养了两只鹤，被训练得十分听话而且擅长于飞翔，清晨的时候就向着西面的缺口放飞，让它们自由自在地飞翔，有时候落在水边的田地上，有时候在白云之端飞翔，傍晚的时候，就回归东山，所以云龙山人把这个亭子叫作“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挹山人而告之曰①：“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②。’《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③。’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④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
【注释】
①挹：酌酒。
②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源自《易经·中孚》，意思是鹤在幽深的地方鸣叫，它的小鹤也会随声附和。
③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源自《诗经·小雅·鹤鸣》。九皋，是指很深的水泽。
④狎：亲近。
【译文】
郡守苏轼经常跟客人一起去拜望山人，在放鹤亭中愉快地喝酒。郡守给山人敬酒，并且说：“您了解隐居的快乐吗？就算是南面而坐，坐拥天下的君主，也没法跟他交换！《易经》中说：‘鹤在幽深的地方鸣叫，它的小鹤也会随声附和。’《诗经》里也说到：‘鹤在很深的沼泽中鸣叫，它的声音能够达到天际。’这是因为鹤是气质清远闲适的，它能够超脱于世俗之外，所以《易经》《诗经》中都用它来形容君子和贤人。隐居的道德情操高尚的贤才亲近它，并且与它玩耍，这似乎都是没有坏处的，但是卫懿公却因为喜欢鹤而让自己的国家灭亡。周公写了《酒诰》，卫公写了《抑》，都觉得没有比酒更能让人荒废事业、性情迷惑、政治腐败、国家灭亡的了，但是像刘伶、阮籍这样的人，居然是用酒来保持了他们的真性情，并且流传后世。哎！南面而坐的君王，就连清远悠闲的飞鸟都不能够喜欢，喜欢它就会使国家灭亡。而隐居山林，脱离尘世的人，即使是酒这种让人荒废事业、性情迷惑、政治腐败、国家灭亡的东西也无法给他们带来伤害，更别说是鹤了。这样看来，隐居的快乐和做君王的快乐是没有办法比较的。”
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①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②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注释】
①履：名词作动词，踩。
②黄冠：道士戴的帽子。
【译文】
云龙山人高兴地笑着说：“是有这样的道理啊！”于是，我就写了放鹤和招鹤的歌，歌词的内容是：“鹤飞走了呀，飞往西山的山口。高高地飞翔而向下观望啊，找到一个休息的好地方。突然收起翅膀，好像是要降落了，又好像突然看见了什么，矫健地重新展翅高飞。独自每天在山间飞翔啊，用嘴啄青苔，用脚踩白石。鹤归来啊，来到东山的北面。山下有人啊，头上戴着道士的帽子，脚上穿着草鞋，身上穿着葛衣在那里弹琴。自己耕作，自力更生，用宽裕的粮食喂养它们。回来吧，回来吧，西山是不能够长久停留的。”
石钟山记
《水经》①云：“彭蠡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③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④，北音清越，枹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注释】
①《水经》：我国古代的一部专门记录江水河道的地理书籍，关于本书的作者有所争议，一说是汉代桑钦，一说是西晋的郭璞。
②彭蠡：今江西省北部的鄱阳湖。
③磬：古代的打击乐器，形状像曲尺，一般是由石头或者是玉石制成的。
④函胡：同“含糊”，重浊而模糊。
【译文】
《水经》里说：“彭蠡湖的湖口，有一座石钟山。”郦道元觉得它下面有深潭，微风吹着波浪，水和石头相互碰撞，就发出了像钟声一样的声音。因此得名“石钟山”。人们经常怀疑这种说法是否正确。现在把钟和磬放在水中，即使有非常大的风和浪也无法发出声音，更何况是石头呢！到了唐代，李渤开始按照郦道元的足迹，在深潭上找到两块石头，敲打它们然后听，南面的石头声音厚重模糊，北面的石头声音清亮高昂，停止敲打，声音还在升腾，余音渐渐消失。李渤以为自己找到石钟山名字由来的原因了。但是对于这种说法，我却更加疑惑了。石块能够发出声音，这样的现象随处可见，但是只有这座山以“钟”命名，这是什么原因呢？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①，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②，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③，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然，余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④，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⑤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献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注释】
①元丰：宋神宗年号。六月丁丑：农历六月初九。
②齐安：现湖北黄冈。适临汝：到临汝去。适，往。临汝，即汝州（今河南临汝）。苏轼曾经在元丰七年从齐安被调到临汝。
③饶之德兴尉：饶州德兴县（现在江西德兴）的县尉（主管一县治安的官吏）。
④栖鹘（hú）：睡在巢里的鹘鸟。鹘，一种凶猛的鸟。
⑤噌吰：这里形容洪亮的钟声。
【译文】
元丰七年六月初九，我由齐安坐船到临汝，同时我的大儿子苏迈要去饶州的德兴县当县尉，我把他送到湖口，因此有机会看到了传说中的
石钟山。寺院里的和尚让小和尚拿着斧头，在众多的乱石中选了一两块来敲打，发出硿硿的声音，我只是微笑却并不相信。
到了夜里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跟苏迈坐着小船，来到了陡峭的悬崖下，巨大的岩石耸立在水边，有上千尺这么高，样子就像是凶猛的野兽和奇怪的鬼怪，阴森森的，像是要向我们扑来。在上面休息的鹘鸟，听到人的声音，一下子受惊飞起，发出磔磔的声音向着云霄飞去。又有像是老人在山谷里咳嗽大笑的声音，有人说是鹘鹤。我心里感到害怕，正准备往回走，突然听到水上发出了非常大的声音，噌吰地像撞钟一样，一直在响。船夫感到十分害怕。我慢慢地观看，原来上下有很多石头的空洞和裂缝，不知道有多深，小的浪冲进去，在缝隙中受到阻力就会发出声音。小船驶回两座山之间，快要到达港口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横亘在水中央，石头上能够容纳上百人，中间是空的，而且上面有很多小洞，风带着水冲击着这块石头，一吞一吐，就发出了窾坎镗鞳的声音，与刚才的噌吰的声音相互应和，就像是在奏乐一样。我笑着对苏迈说：“你知道吗？噌吰的声音就像是周景王的无射钟发出来的声音一样，而窾坎镗鞳的声音就像是魏庄子的编钟发出来的声音。古人用‘钟’来命名这座山，并没有欺骗我们啊！”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①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②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李渤之陋也。
【注释】
①殆：大概，恐怕。
②是以：因此。
【译文】
事情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而只凭借主观的想象来判断是否存在，可以吗？郦道元见到的大概跟我相同，但是讲述的却不是很详细。一般的士大夫又不愿意在夜晚坐小船到绝壁下观察，所以就无法了解真相；而那些打渔的人和水手，即使知道真相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其中的原理。所以这个道理就没有在世间留传。而那些见识浅薄的人居然用斧头敲打石块，认为自己得到的是石钟山命名的真正原因。我记录下来了这次游览的经历，一边感叹郦道元记录的简洁，一边讽刺李渤的见识浅薄。
潮州韩文公庙碑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①，傅说为列星②，古今所传，不可诬也③。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辨④。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注释】
①申、吕：是指申侯和吕伯。申侯为周宣王时期的大臣，吕伯生活在周穆王时期。他们都是朝代的功臣，传说他们出生的时候，有人曾经在高山上看到了神灵。
②傅说：商代武丁时期的贤臣。传说他在死后升天，成了列星之一。
③诬：凭空捏造。
④良、平：张良、陈平，他们是汉高祖的开国功臣，为汉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贲、育：是孟贲和夏育，传说他们是古代的大力士。仪、秦：张仪和苏秦，战国时期的辩士，有三寸不烂之舌，能言善辩。
【译文】
一个平凡的人能够成为万世师表，他的一句话就能够成为天下人所效仿的典范，这样的人跟天地万物的发育和国家的兴衰有着十分紧密的关系。他们能够降生是有原因的，他们的死亡也是有缘由的。德才兼备的贤臣申侯和吕伯出生的时候高山上出现了神灵，为殷朝鞠躬尽瘁的贤臣傅说死后成了列星之一。这些事情由古至今被传颂下来，不是可以随意捏造的。孟子说：“我擅长涵养自己的浩然正气。”这种气体现在日常普通的事物之中，在天地之间随处可见。突然碰到这种气，王公大臣就会丧失他们的高贵，晋、楚两个大国就会失去自己的强大、富裕，张良、陈平就不会有他们的智慧，孟贲、夏育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张仪、苏秦就不会有这么能言善辩的口才。他们这样表现的原因是什么呢？一定有一种不依赖于形体而站立，不仰仗外物而运行，不等待出生而存在，不因为死亡而消失的东西。这种东西，在天上就变成日月星辰，在地上就成了高山大河，在幽冥处就成了鬼神，在人间就又成了人。这是一个非常平常的道理，没有什么奇怪的。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①，而勇夺三军之帅②，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③，而不能回宪宗之惑④；能驯鳄鱼之暴⑤，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⑥；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之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注释】
①忠犯人主之怒：唐宪宗沉迷于佛教，让人迎取佛骨进宫供奉，韩愈上书劝谏，因为言辞比较直白，惹得宪宗十分不快，幸好有大臣为他求情，才免除一死，最后被贬到潮州做刺史。
②勇夺三军之帅：唐穆宗在位时，镇州出现叛乱，韩愈被派去宣抚，大臣们为韩愈担心，但是韩愈却用谈判的方式使叛乱的士兵接收朝廷的管制。
③能开衡山之云：韩愈在他的作品《谒衡山南岳庙》中提到，有一次他经过衡山，正好赶上秋雨，他诚心祷告，立刻就云开雨停。
④不能回宪宗之惑：指宪宗迎佛骨入宫，韩愈冒死相谏不被采纳的事情。
⑤能驯鳄鱼之暴：韩愈在潮州做刺史的时候，听闻当地有鳄鱼危害乡里，就写了一篇《祭鳄鱼文》，想让鳄鱼离开，传说鳄鱼很快就走了。
⑥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韩愈被贬之后曾经向皇帝表示过自己的罪过，而宪宗也有点后悔，想把他调回来，但是丞相皇甫镈却强烈反对，因此，韩愈没能回京。穆宗在位时，宰相李逢吉弹劾韩愈，韩愈被降职。弭，消除。
【译文】
从东汉开始，儒道开始沦丧，文风也出现了倾颓的现象，各种邪说开始出现，唐代经历了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这样的盛世，用了房玄龄、杜如晦、姚崇以及宋璟这样的贤才来辅佐君王，仍旧不能够改变现实中的衰疲状况。只有韩愈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奋起，谈笑间一挥手，使道与文重回正统，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三百年了。韩愈提倡的文风让原本已经在隋代就开始衰败的文风开始活跃起来了，他倡导的儒家拯救了沉迷于佛教思想的天下百姓的心，他冒死劝谏让皇帝龙颜大怒，但是他的聪明才智却超过了三军的统帅，这不就是参与帮助天地万物发育、跟国家兴亡密切相关、拥有阳刚正气的人吗？
我曾经谈论过天和人的分别，觉得人通过自己的智慧，没有无法做成的事情，但是天却无法容纳虚伪的事物；人的聪明智慧能够欺瞒王公大臣，却骗不了猪、鱼等纯正天性的动物；人能够通过武力得到天下，却得不到平凡男女的心。所以，韩文公真诚专一的心能够让衡山上空的乌云消散，却不能够解决唐宪宗的疑惑，能够把残忍的鳄鱼驯服，却不能解除皇甫镈、李逢吉的恶意诽谤；能够得到南海百姓的信任，让他们为他立庙参拜，却不能在朝廷中有一日的安宁。这是韩文公善于顺应天道，而不擅长处理人事关系的缘故。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①，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②，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③。”
【注释】
①赵德：跟韩愈是同一时期的学者，号为“天水先生”，擅长写文。韩愈曾经对其有知遇之恩，推荐其为海阳县尉，主持州学。
②延及齐民：指赵德倡导的读书的风气已经影响到了一般的百姓。
③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出自《论语·羊货》。是指君子学习道德礼仪之后就会怀有仁爱之心，百姓学了道德礼仪之后就容易驱使。
【译文】
开始的时候，潮州人不知道读书学习，文公就委托进士赵德去做他们的老师，从那以后，潮州的读书人就很认真努力地学习文章和礼仪，这样的风气感染了一般的民众，到现在，潮州都被称为是容易治理的地方。孔子的话非常正确：“君子学习了道德礼仪之后就怀有仁爱之心，百姓学习了道德礼仪之后就很容易驱使。”
潮人之事公也①，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佑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②，期年而庙成。
【注释】
①事：侍奉。
②卜：选择。
【译文】
潮州百姓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要祭奠韩文公，遇到涝灾、旱灾、疾病、瘟疫，只要是有需求的，就一定会去祠堂祈祷让韩文公的神灵保佑。但是韩文公的庙在刺史公堂的后面，百姓去祭奠他的时候，出入很不方便。前任太守想要请求朝廷重新建造一座新庙，但是没有得到应允。元佑五年，朝散郎王涤来这里做官，他学习韩文公的做法，培养读书人，管理百姓。百姓对他的管理都很听从，他发布命令说：“想要重建韩文公庙的人听从我的命令。”民众十分高兴地开始重建新庙。他们选择了距离潮州城南七里的地方，用了一年的时间就把新庙给建成了。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①。没而有知②，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③”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④，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注释】
①不能一岁而归：韩愈在潮州待了七个月。
②没：通“殁”，死。
③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他不眷恋潮州是非常明显的。审，明显、明白、显然。
④焄蒿凄怆：在祭奠时飘出的香气中，突然感到悲伤。焄，通“熏”。
【译文】
有人说：“文公离开京都远隔万里，被降职来到潮州，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被召回去了，如果他死后有知的话，他对潮州显然没有一点眷恋之情。”我说：“不是这样的，文公的神灵在天底下，就像是水存在于地下一样，没有不能到达的地方，而只有潮州人如此深刻地思念祭奠他，祭祀的香火缭绕不断，人们的感情真挚凄凉，就好像是看到了韩文公一样，就像是挖井得到泉水，就说水只存在于这个地方，难道有这样的说法吗？”
元丰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做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辞曰：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②。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③，灭没倒影不能望。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④，讴吟下招遣巫阳⑤。犦牲鸡卜羞我觞，于粲荔丹与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注释】
①云汉：银河。天章：天上的日月星辰。
②秕糠：这里是指各种异端邪说。
③籍、湜：张籍、皇甫湜。僵：扑倒。
④钧天：天的中央。
⑤巫阳：神巫名。
【译文】
元丰元年，宋神宗下诏追封韩愈为昌黎伯，所以新庙的匾额上就写着“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州人请我将韩文公的事迹刻在石碑上，由此，我为他们写了一首诗，让他们来悼念韩文公。这首诗的内容是：您当年骑着神龙驾着白云在帝乡遨游，亲手挑出彩章用来分别银河和日月星辰，貌美的织女为您织了像云锦一样华丽的衣裳。您飘然而下来到天地身旁，降临人间消除世俗粗鄙的文章。您西游咸池到了扶桑这个日出开始的地方，草木也在接受着您的恩泽华光。您追随李白、杜甫，跟他们一起翱翔，张籍、皇甫湜跟您相比只能羞愧地躲到一旁，您高贵的道德光彩夺目让人无法不仰望。您曾经写出批判佛的文章劝谏君王，却被贬官到南海这个偏远的地方，经过舜的葬地，吊唁了尧的女儿女英、娥皇。火神祝融替您开路，海神率领怪物躲躲藏藏，您到达的地方处处为百姓着想，像驱赶羔羊一样赶走鳄鱼。九天之上缺少像您这样的贤能，上帝也因为这样而悲伤，又派遣巫阳行走人间，想将您召到天上。今天献上我微薄的祭品，还有那鲜红的荔枝和香蕉黄黄。您这么快就离开了人间，让我们禁不住泪流成行。请您披发轻快地飞到大荒接受我们的祝飨。
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①，七月既望②，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注释】
①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
②既望：既，过了；望，农历十五日。“既望”指农历十六日。
【译文】
元丰五年秋天，七月十六日，我和客人一起坐着船到赤壁下面游玩。清清的凉风慢慢地吹来，江面上没有任何水纹。我高举着倒满酒的酒杯向客人敬酒，吟起《诗经·陈风·月出》里“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的文章。过了一会儿，月亮从东山方向升起，徘徊在斗宿和牛宿之间。白茫茫的水汽横在水面之上，闪闪的水波遥接着天际。听任我们的一苇轻舟自由自在地前行，超过无边无际的万里烟波。江面很大，无边无际，我们就像是借着风在天空中飞行一样，不知道到哪里才能够停下来。飘舞翩翩，就像是远离尘世，悠然自得，化作轻快飞升的神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嫋嫋，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①。苏子愀然②，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③，横槊赋诗④，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⑤。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注释】
①嫠妇：寡妇。
②愀然：悲伤的样子。
③酾酒：酌酒。
④横槊：横执长矛。
⑤匏樽：指酒器。匏是一种葫芦。
【译文】
这时，喝酒喝得十分痛快，大家就敲着船舷扯着嗓子大声唱歌，歌词是：“桂树的长棹呀兰木做的双桨，划开透明的月色迎着东方的水光。遥远无边的是我心中的思念，我想念的美人啊在天的另一边。”有一个客人吹起了洞箫，为歌声伴奏。那呜呜咽咽的声音，就像是哀怨，又像是眷恋，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诉苦，尾音轻柔就像是一根要断却没有断的发丝，让幽谷深处的蛟龙也跟着跳起舞蹈来，让野水孤舟中的寡妇也跟着流泪。
我一下子觉得十分愁闷，整理衣服，坐端正，问客人说：“这箫声为什么这么凄凉呢？”客人回到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操的诗词吗？从这里向西看到夏口，向东看到武昌，山水相互环绕，草木茂盛，这不正是当年周瑜打败曹操的战场吗？当初曹操占据着荆州，拿下江陵，大军从上游顺流而东行的时候，战船被连接在一起，有数千里那么长，旗帜
飘舞，能够把天都遮蔽了，他对着长江举杯痛饮，手拿长矛吟诵诗歌，真是位气吞一世的大人物，可是现在他又在哪里呢？更何况，我跟你像渔夫和樵夫一样在江湖沙洲之间，跟鱼虾作伴，和麋鹿交朋友，驾着一叶扁舟，举着葫芦做的酒杯相互劝酒。在永恒的宇宙之中寄托我们像蜉蝣一样短暂的生命，在一望无边的大海里，我们不过是渺小的一粟，悲叹我们的生命是短暂的一刻，羡慕长江的水流无穷无尽，希望跟仙人一起遨游，更希望抱着明月而永久存在。明知道这不可能实现，只有借着箫声把无限的遗憾寄托给江上的秋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①。”
【注释】
①适：这里指享受。
【译文】
我对客人说：“您也知道江水和月亮吗？江水白天黑夜不停地向东流逝，不再返回，但是也可以说它没有流逝；月亮时而圆时而缺，是那样捉摸不定，但是也能够说它没有增减。大概说来，如果从变化的一方面来看，天地之间就没有一刻时间是停止不动的；假如从不变的那一面来看，万物和我们一样都是永远不变的，您又为何要羡慕它们呢？再说，天地之间，万事万物都有它的主人，假如不是我们的东西，就算是一分一毫，我们也不能乱用。只有江上的清风和山间的明月，我们能听到的就是好的音乐，看到的就是漂亮的风景。我们拿多少没有人来干涉，我们享受的也是用不完的，这就是造物主给我们留下的取之不尽的资源，所以我们都可以尽情地享受。”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①，杯盘狼藉，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释】
①肴核：菜肴和水果。
【译文】
客人们欢快地笑了，大家又把酒杯洗干净，重新斟酒对饮，直到把酒喝完了，把菜吃光了，杯盘凌乱，大家也相互依偎着在船上睡着了，就连天亮了都不知道。
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①，步自雪堂②，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③。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注释】
①是岁：是指苏轼作《前赤壁赋》的这一年。
②雪堂：苏轼曾经被贬到黄州担任团练副使，在黄冈城外东坡所住，因而又被后人称作“东坡居士”。
③谋诸妇：与诸妇谋。跟妻子商量。
【译文】
这一年的十月十五号，我从雪堂走着出来，要回到临皋去，两位客人跟我一起步行，路过黄泥坂。这个时候霜已经降下来了，树叶也已经掉光了，我们的身影投射到地面上，抬头看见月亮，相视一笑，一边走一边唱歌，相互问答。过了一会儿，我叹息道：“有客人却没有酒；有了酒却没有下酒菜。月光皎洁，晚风清凉，我们要怎么享受这良辰美景啊？”客人说：“今天傍晚的时候，在江边撒网抓到一条鱼，嘴很大，鱼鳞的纹路却很细，就像是松江的鲈鱼，可是话说回来，我们从哪儿才能找到酒呢？”回到家我就跟妻子商量，妻子说：“我有一斗酒，已经存了好长时间了，就是为了在你临时需要的时候拿出来。”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①，履巉岩②，披蒙茸③，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④。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⑤。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注释】
①摄衣：撩起衣服。
②巉岩：非常险峻的山石。
③披蒙茸：分开杂乱生长的野草。④冯夷：相传是水里的水神。
⑤凛乎：恐惧的样子。
【译文】
就这样，我们带着酒和鱼，又来到赤壁下游玩。江水奔腾不息，发出吼声，陡峭的江岸有千尺那么高。山非常高，月亮跟它比也显得很小；水位下降，礁石露出来。和上次游玩的时间相差没有多久，江水和山的样子竟然变得让我们认不出来了！我撩起衣襟上岸，爬上险峻的山石，分开杂乱生长的野草，蹲骑在像虎豹一样的石头上，爬上像龙蟠蛇一样的古老的大树上，手抠着雄鹰休息着的**危险的巢穴，低头看着水神冯夷居住着的深宫潭府，这个时候，两个客人都没有跟着我上来。我大叫了一声，草木都被我的声音震动了，高山和着山谷也回应着我。风刮起来了，水波开始翻滚起来。我自己也忍不住感到孤独悲哀，紧张害怕，只觉得风很凉，让人毛骨悚然，一刻也不想停留。我回到岸边踏上小船，把船划到江水中间，让它漂到哪里就在哪里休息。这个时候快到半夜了，我们抬头往四周看了看，江水和山间都十分安静。突然有一只鹤从东面横跨着江面飞过来，它的翅膀张开有车轮那么大，就像是穿着黑色的裙子白色的上衣，突然一声长鸣，飞过我们的小船，往西边飞去了。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①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俛而不答。“鸣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注释】
①揖予：向我拱手施礼。
【译文】
一会儿客人们都告辞了，我也睡着了。我梦到有一个道士，披着鸟的羽毛做的衣服，十分轻快，来到临皋亭下面，对我拱手作揖，说道：“你们在赤壁游玩，尽兴吧？”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却不说话了。“哎呀！噫嘻！我知道了！昨夜鸣叫着飞过我们小船的，不就是你吗？”道士回头对我微笑，我就从梦中惊醒了。打开门一看，却已经不知道他走到哪里去了。
三槐堂铭
天可必乎？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后。二者将安取衷哉？
吾闻之申包胥曰①：“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为茫茫。善者以怠，恶者以肆。盗跖之寿②，孔、颜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吾以所见所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
【注释】
①申包胥：春秋时期楚国大夫，因为封地在申，复姓公孙。
②盗跖：春秋时期的大盗。
【译文】
上天的赏罚善恶是一定的吗？但是贤能的人却并不是一定会得到显贵的地位，善良的人也不一定会长命百岁。上天的赏罚善恶不是一定的吗？但是善良的人的后代就很好，这两种说法要怎样来折中考虑呢？
我听说申包胥曾经这样说过：“人坚持自己的意志就能够战胜天命，天遵循着自己的意志也能够战胜人的努力。”人世间谈论天的人，都没有等天完全显示出它的意志就去责备它，因为觉得天是虚无缥缈的、捉摸不透的。善良的人因为这个而懈怠，坏心眼的人也因此而放纵自己。盗跖长命百岁，孔丘和颜回的倒霉，这都是上天还没有显示自己的意志的原因。松柏在山林之中生存，它开始的时候被包围在蓬蒿之中，而且还被牛羊践踏，但是它最后的结果，是一年四季都是青色，经历了千年仍旧翠绿挺拔，这就是上天的意志最终被体现出来。做好事或者是做坏事的最终报应会在他们的子孙后代身上体现，上天的意志是早就已经决定了的。我用自己的见闻来说明上面的两种论述，说上天是一定显示它的意志的，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国家要兴旺，一定要有世代做好事的臣子，虽然为国家一直做好事却不一定能得到应有的回报，但他的子孙后代却能和太平盛世的君主一起享受遵守法律的幸福。
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①、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②，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间，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③，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注释】
①太祖：即宋太祖赵匡胤。
②魏国文正公：指王旦，封魏国公，谥文正。
③左契：古代契约分左右两联，左契是指其中的一联。
【译文】
已经去世的兵部侍郎、晋国王公，在后汉、后周灭亡之际就已经很有名了，而且先后辅助了太祖、太宗两位皇帝，文才武略兼备，品行高尚，忠孝有加，天下百姓都认为他能够做宰相，但是最后他却因为自己性格耿直而不被当时的朝廷所接纳。他曾经在自己的院子里亲手种了三棵槐树，说道：“我的子孙后代之中，一定会有人做到三公的。”后来他的儿子魏国文正公真的在宋真宗景德、祥符年间做了宰相，那个时候朝廷的政治十分清明，天下也很太平，过了十八年的好日子。现在，如果你把自己的东西寄放在别人家里，明天去拿，有拿到的也有拿不到的。但是王晋公自身德行修养，希望能够从上天那里得到回报，在几十年之后果真在上天那里得到了回报，就像是手里拿着一半的契约，交回契约就得到应得的一样。从这件事情上，我知道了天是一定要表示自己的意志的。
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以直谏事仁宗皇帝，出入侍从将帅三十余年，位不满其德。天将复兴王氏也欤？何其子孙之多贤也？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者，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而栖筠之子吉甫、其孙德裕，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也①。
【注释】
①艾：结束。
【译文】
我没能够赶上见到魏公，但是见到了他的儿子懿敏公。懿敏公因为敢直言劝谏而侍奉仁宗皇帝，带兵打仗、做侍从三十多年，得到这样的爵位也无法跟他的才德相匹配。是上天要复兴王氏吗？为什么他的子孙中有这么多贤德的人呢？世上有人把晋国公跟李栖筠作比较，他们的才能和刚正不阿的气度的确是不分伯仲。然而李栖筠的儿子李吉甫、孙子李德裕得到的功名跟王氏不相上下，李氏的忠诚、饶恕、善良、淳朴却比不上魏氏父子。从这一点来看，王氏的福分应该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懿敏公之子巩与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以是铭之。铭曰：呜呼休哉！魏公之业，与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归视其家，槐阴满庭。吾侪小人，朝不及夕，相时射利，皇恤厥德①？庶几侥幸，不种而获，不有②君子，其何能国？王城之东，晋公所庐，郁郁三槐，惟德之符。呜呼休哉！
【注释】
①皇恤厥德：哪里有空闲顾忌自己的德行。皇，通“遑”，闲暇。
②有：通“又”。
【译文】
懿敏公的儿子王巩跟我曾经有过交往，他重视品德的修养而且还擅长写文章，这样来继承他们家世世代代的传统，所以我写了一篇铭记记录下来。铭文为：美好而崇高啊，魏国公的功德，和三棵槐树一起生长、成才，种植培育多么勤劳，一定经过世代才能够长成。在真宗时期做宰相，国家边境都十分安宁，回来看看他的家，槐树遮盖了整个庭院。我们这些缺乏才德的平凡人，早晨不顾虑晚上，乘好时机追求功名，哪里还顾得上道德修养？也许有侥幸的时候，有可能会不劳而获。假如没有贤能的君子，国家要怎么治理？在京城的东面是晋公的府宅，槐树长得郁郁葱葱，就像是晋公一家人的才能。啊！多么美好崇高！
方山子传
方山子①，光、黄间隐人也②。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③，闾里之侠皆宗之④。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着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⑤？”因谓之“方山子”。
【注释】
①方山子：即陈慥，字季常，父亲是太常少卿陈希亮。
②光：光州，在今天的河南潢川。黄：黄州，在今天的湖北黄冈。
③朱家、郭解：二人都是西汉时的游侠，喜替人排忧解难。
④宗：敬重。
⑤方山冠：汉代祭祀宗庙时乐舞者所戴的一种帽子。唐宋时，隐者常常喜欢戴着它。
【译文】
方山子是光州、黄州一带的隐士。他年轻的时候非常仰慕西汉时期的游侠朱家和郭解，乡里的游侠也都十分敬重他。稍微长大一点以后，他改变了志向和做法，努力读书，想因此在当时施展抱负，但是一直都没有得到重用。晚年的时候，他在光州、黄州中间的岐亭隐居，住着茅草屋，吃着粗茶淡饭，不跟尘世间的俗人有所往来。他再也不坐以前的马车，把原来的帽子和礼服都毁掉了，每天在山里来来回回地走路，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人们看到他戴的帽子，形状是方形的，而且又高**起，都说：“这不是古代的方山冠的式样吗？”于是大家后来都叫他“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①。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②好剑，用财如粪土。
前十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注释】
①矍然：惊奇注视的样子。
②使酒：酗酒任性。
【译文】
我被贬职到黄州，经过岐亭，正好遇见他，我说：“哎呀！这是我的老朋友陈慥季常啊！你怎么会在这里？”方山子也十分吃惊，问我怎么会到这里，我跟他说了原因。他低下头不说话，然后就抬起头来哈哈大笑，招呼我到他家住。他家里什么都没有，但是他的老婆孩子以及奴婢都十分自得悠然。我已经觉得十分惊讶了。暗自回想方山子年轻的时候寄情于酒，喜爱刀剑，视金钱为粪土。
十九年前，我在岐山，看到方山子带着两个骑马的侍从，手里拿着两张弓到西山打猎。一只鹊鸟从他眼前飞走，他让随从射杀，结果没有射中，他突然抽打坐骑，奔跑出去，一箭就射中了鹊鸟。于是他跟我在马上聊起用兵谋略和还有古往今来成功和失败的道理，自己把自己比作是豪杰。这件事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那精明剽悍的神态仍旧保留在眉目之间。这怎么能是山里的隐士呢？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①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②。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注释】
①使：假使。
②等：一样。
【译文】
然而方山子家族世代建功业，他应该得到一官半职，假使他在官场混迹，那么他今天一定能够飞黄腾达。他家原本是在洛阳，园圃宅院富贵华丽，堪比公侯之家。他在河北有田产，每年能够有上千匹丝绸，足够过上富足的生活了。但是他不愿意要这一切，偏偏来到穷乡僻壤。假如不是自得其乐他会这么做吗？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佯狂垢污①，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倘见之欤？
【注释】
①佯狂：装疯卖傻。垢污：涂抹脏东西。
【译文】
我听闻光州、黄州一带有很多不一般的人，他们一般都装疯卖傻，往自己身上涂抹脏东西，但是却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们。方山子可能见过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