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
朋党论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①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注释】
①幸：希望。
【译文】
臣听说关于“朋党”的言论，自古就有，只是希望君主能分清他们是君子还是小人就好了。大抵君子与君子，因为志趣一致结为朋党；而小人同小人，则因为利益相同结为朋党。这是很自然的道理。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货财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译文】
但是臣以为小人没有朋党，只有君子才有。这是什么原因呢？小人喜爱的是俸禄，贪图的是财物。当他们利益相同的时候，暂时互相勾结成为朋党，那是虚假的；等到他们见到利益就争着往前赶或者利益全部用完而交情日渐疏远的时候，就会反过来互相残害，即使是兄弟亲戚，他们也不会互相保护。所以臣认为小人并无朋党，他们暂时结为朋党是虚假的。君子就不是这样：他们坚守的是道德仁义，履行的是忠诚信用，珍惜的是名声气节。用这些来修养身心，那么他们就能共同坚守道义而相互得益；用这些来为国家效力，他们就能同心合力而共同成事；自始至终都这样，这就是君子的朋党啊。所以做君主的，只要能斥退小人结成的假朋党，选用君子结成的真朋党，那么天下就可以安定了。
尧之时，小人共工、兜等四人为一朋①，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②。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③并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④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
【注释】
①共工、（huān）兜：****中，被舜帝流放的“四凶”，即四个凶神，包括共工、兜、三苗、鲧。见于《尚书·尧典》：“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②八元：传说中帝喾（高辛氏）时的八位贤人，包括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八恺：传说中颛顼（高阳氏）时的八位贤者，包括苍舒、隤敳、梼戭、大临、龙降、庭坚、仲容、叔达。
③皋、夔（kuí）、稷、契（xiè）：传说中舜时的贤臣。皋，即皋陶，掌管刑法，被奉为中国司法鼻祖。夔，舜时的乐官，主理乐舞之事。稷，即后稷，周王朝始祖，掌管农事。契，商王朝始祖，掌管教育。
④凡：共。
【译文】
唐尧的时候，小人共工、兜等四人结为一个朋党；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结为一个朋党。舜辅佐尧，斥退“四凶”的小人朋党，而进用“元、恺”的君子朋党，唐尧的天下非常安定。等到虞舜自己做了天子，皋陶、夔、稷、契等二十二人一起在朝廷做官，他们互相赞美，互相推举谦让，共计二十二人结为一个朋党。但是虞舜全都进用他们，天下也因此十分安定。
《书》曰：“纣有臣亿万①，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
【注释】
①亿万：形容非常多。
【译文】
《尚书·泰誓》上说：“商纣王有臣子亿万个，就有亿万颗心；周武王有臣字三千，却合成一条心。”商纣王的时候，亿万人各怀不同的心思，可以说没有结成朋党，于是纣王因此而亡国。周武王的臣子三千人结成一个大朋党，而周朝却因此而兴盛。
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①。及黄巾贼起②，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③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④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⑤。”而唐遂亡矣。
【注释】
①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指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是桓帝灵帝时的事。和下一句的黄巾起义都与汉献帝无关。汉献帝：刘协，东汉最后一个皇帝。
②黄金贼起：即黄巾起义，东汉末年的农民大起义，起于汉灵帝光和七年（184年），同年被镇压。
③解：赦免，解除。
④唐昭宗：李晔，唐末的一个皇帝，888—904年在位。
⑤“此辈清流，可投浊流”：指唐末权臣朱温诬陷宰相裴枢和其他大臣为朋党，杀害他们时，他的谋士李振说：“此辈自谓清流，宜投于黄河，永为浊流。”朱温接受了他的意见。见于《旧五代史·李振传》。
【译文】
东汉献帝的时候，逮捕全天下有名望的人，把他们关押起来，视为一伙“党人”。等到黄巾军起义，汉王朝大乱，这才后悔醒悟，随后完全解除了对党人的禁锢并释放了他们，然而东汉已经无可挽救了。唐朝的末期逐渐生出朋党的说法。到了昭宗时，杀光了朝中的名士，有的竟被投入黄河，说什么“这些人自称清流，可以把他们投到浊流中去”。唐朝也就随之灭亡了。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①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注释】
①诮（qiào）：责备。
【译文】
前代的君主中能使人人各怀异心不结为朋党的，谁也不及商纣王；能彻底禁止有贤能的人结为朋党的，谁也不及汉献帝；能杀害“清流”们的朋党的，谁也不及唐昭宗时期，但是他们都因此使国家混乱以至灭亡。能互相赞美谦让而不心生怀疑的，谁也不及虞舜的二十二位大臣，虞舜也不怀疑他们并且全部重用他们，但是后代的人并不讥笑虞舜被二十二人的朋党所蒙骗，却赞美虞舜是聪明的圣主，原因就在于他们能区别君子和小人。周武王的时候，全国的三千人臣子结成一个朋党。自古以来结为朋党数量规模又多又大的，谁也不及周朝。然而周王朝却因此而兴盛，是因为贤能之士虽然很多但他们总也觉得不满足的缘故啊。
嗟呼！治乱兴亡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译文】
唉！历史上太平动乱、兴盛衰亡的事迹，作为君主的，是可以借鉴的啊！
纵囚论
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刑入于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
【译文】
信用道义只能在君子之间施行，而刑罚诛戮则施加在小人身上。刑罚严重达到判处死刑的人，本来罪恶就严重到了极点，他们又是小人中特别坏的。宁愿为正义而死，也不肯随便侥幸活着，而且不怕死，把死看作像回家一样，这又是君子也很难做到的事情。
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①囚三百余人，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于人情哉？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
【注释】
①大辟：死刑。中国古代五刑之一。《尚书·大传》:“大辟，死刑也。”
【译文】
在唐太宗即位后第六年，登记判处死刑的犯人三百余人，放他们回家，约定期限让他们自动回来接受死刑。这是拿君子都难以做到的事来希望小人中最坏的人一定做到啊。到了约定的时间，那些囚犯竟自动返回而没有延误。这是君子都难以做到的事情，而小人却很容易地做到了。这难道合乎人情吗？有人说，罪恶严重到了极点确实是小人了。等到皇帝实行的恩德降临在他们身上就可以使他们变为君子。大概恩德进入人的思想愈深，改变人的行为就愈快，竟然有这样的事。
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①，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②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③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注释】
①冀免：希冀赦免。
②意：估计。
③贼：用作动词，引申为窥测。
【译文】
我说：唐太宗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得到这种名声。可是怎会知道唐太宗在释放罪犯回家的时候，没有意料到他们一定会回来希望赦免死罪，所以才放回他们呢？又怎会知道那些囚犯被放回家，不是料到他们自动回来就一定会被赦免死罪，这才又回来呢？料想到囚犯一定会回来而才放他们回家，这是唐太宗从上面窥测到下面囚犯的内心想法。料想到一定会被赦免死罪这才回来，这是下面的囚犯在窥测上面的皇帝的内心想法。我只看到他们上下互相窥测对方的内心想法才形成了这种名声，哪里真有所谓的皇帝施行恩德和囚犯遵守信义的事呢？不然的话，唐太宗在全国施行恩德，到这时已经六年了，却不能让小人不犯严重到极点的罪行。而只用一时的恩德就能使囚犯不怕死，而且坚守了信用和道义，这是一种说不通的观点啊!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①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注释】
①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和周武王。他们都是儒家崇拜的古代的明君。
【译文】
既然这样，那么怎么去做才可以呢？我认为：放这些囚犯回家，等他们按期归来，便杀了他们并不赦免。然后再放出一批囚犯，他们又按期归来，这样才可以知道他们是被恩德感化才如期回来的。然而这必定是不会有的事。至于囚犯释放后能归来就赦免死罪，这只能偶尔做一次。如果多次做这样的事，那么杀人的人都不会被处死
。这能作为国家的长久法度吗？不能作为国家长久法度，这难道能说是圣人的法度吗？所以说，尧、舜和禹、汤、文王武王治理天下，一定以合乎人情为标准，不以标新立异为高明，也不能违背情理来博取自己的名誉。
释秘演诗集序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①，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然犹以谓国家臣一②四海，休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③，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④。曼卿为人，廓然⑤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⑥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⑦天下奇士。
【注释】
①进士：中国古代科举制度中，通过最后一级考试者，称为进士。是古代科举殿试及第者之称。欧阳修曾经两次到礼部参加进士考试。京师：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
②臣一：臣服统一。
③无事者四十年：指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与契丹缔结澶渊之盟，此后差不多四十年，北宋几乎没有什么战乱。
④石曼卿：名延年，宋城（今河南商丘市）人，文学家，尤工诗，善书法，当时有“天下奇才”之誉。
⑤廓然：开朗豪放的样子。
⑥狎（xiá）：亲近而且态度随便。
⑦阴求：暗中寻求。
【译文】
年轻的时候，我曾以进士的身份游历京城，因而能够广泛结交当代的贤人豪杰。但是，我还认为国家统一天下，停止战争，休养生息以致太平无事的时间已有四十年了，然而那些智谋超群、雄奇伟壮的不同寻常的人，始终没有机会施展他们的才能。他们往往隐居于山林和屠夫商贩中间，他们中间一定有到老死都没被世人发现的贤能，我想去追随并寻找他们，却无法办到。后来，我结识了现在已死去的朋友石曼卿。曼卿胸怀开阔而志向远大，当时的人不能任用他的才能，曼卿也不肯委屈自己去迎合他们。没有地方抒发意愿，他就常常追随平民百姓、乡村老人，痛快地尽兴喝酒游玩，即使醉倒也不会厌倦。我暗想那些隐居而没有被发现的人才，也许只有亲近他们才能找到他们，所以我常常喜欢追随曼卿游乐，想通过他来暗暗地寻求天下杰出的人才。
浮屠秘演①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②世俗，以气节自高。二人欢然无所间。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③，东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
【注释】
①浮屠：梵语的译音，也作“浮图”，指和尚。秘演：和尚的法号，秘演是佛教徒，故也称释秘演。
②遗外：超脱。即抛弃世俗的功名富贵。
③河：黄河。
【译文】
和尚秘演和曼卿交游时间最久，也能够超脱世俗，以追求志气节操来自守清高。他们两人相处愉快，没有一点隔阂。曼卿隐藏在酒肆中，秘演隐居在寺庙里，他们都是有奇才的男子。他们都喜欢吟诗作赋，自我娱乐。当他们尽情饮酒而大醉时，唱歌吟诗欢笑狂呼，来求得天下最大的快乐，是多么豪壮啊！当时的贤人都愿意跟他们交往，我也时常到他们的住处。在十年中，秘演向北渡过黄河，向东到了济州、郓州一带，都没有遇到志趣相投的人，穷困潦倒，郁郁而归。如今，曼卿已经去世了，秘演也年老多病。唉！这两个人，我竟然亲眼看见他们的盛年和衰老，而我也快衰老了。
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①，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其橐②，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注释】
①浩然：刚直正义之气。
②胠（qū）：从旁边打开。橐（tuó）：囊，口袋。引申为箱子。
【译文】
曼卿的诗言辞清妙绝伦，可他尤其称道秘演的作品，认为秘演的作品优雅刚健，有诗人的意趣。秘演相貌出众，胸怀宽阔刚直。但他已经学习佛法，再也没有施展才能的机会了，只有他的诗可以在世上流传，可是他懒散不珍惜自己的作品。现在已经老了，打开他的箱子，还能找到三四百篇，都是令人喜爱的佳作。
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峍①，江涛汹涌，甚可壮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注释】
①崛峍（lǜ）：高峻陡峭。
【译文】
曼卿死后，秘演深感寂寞，没有地方可去。他听说东南多奇山丽水，那里山峰悬崖高峻陡绝，江水波涛汹涌澎湃，非常的壮观，就想到那里去游览。这完全可以看出他虽然年老志向却依旧存在。在他将要远行时，我给他的诗集写了这篇序，借此来回顾他盛年时的情景并悲叹他的衰老。
梅圣俞诗集序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①，夫岂然哉？盖②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③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④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⑤，以道羁臣⑥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⑦。然则非诗之能穷⑧人，殆穷者而后工也⑨。
【注释】
①达：闻达，这里指在仕途上顺利得志。穷：困顿，这里指在仕途上困窘不得志。
②盖：副词，表不确定。
③蕴其所有：怀抱才华和理想。蕴，蕴藏。
④放：放任，纵情。
⑤怨刺：讽刺。
⑥羁臣：即“羁旅之臣”，指旅居在外或被贬谪的官员。⑦工：精工，精美。
⑧穷：使……穷。
⑨殆：大概。
【译文】
我听闻世人常说：诗人仕途一帆风顺的少，困顿不顺的多。难道真的是这样吗？大概是因为世间所流传的诗作多是由古代困厄之士所写的吧。大凡怀瑾握瑜而又不能在世上充分施展才华的士人，一般都喜爱纵情于山水之间，看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这些事物，往往会加以探究它们的奇特怪异之处。如果内心蕴藏着忧愁感慨，那么他们就会通过讽刺来表达逐臣、寡妇的慨叹，写出了人们所难于言说的感受。大概越困顿就能写得越精美。既然这样，大概是穷困潦倒后才能写出好诗来，而不应该是写诗使人穷困潦倒。
予友梅圣俞①，少以荫补②为吏，累举进士，辄抑③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年今④五十，犹从辟书⑤，为人之佐，郁⑥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
【注释】
①梅圣俞：名尧臣，字圣俞，宣城（今安徽宣城）人，世称宛陵先生。北宋着名现实主义诗人。欧阳修挚友。
②荫补：因祖上有功而被选为官吏。荫，指因前辈功勋而得官；补，指官员有缺额，选人授职。
③抑：打压，抑制。
④今：通“近”，将近。
⑤辟书：征召的文书。
⑥郁：压抑，使不得舒发。
【译文】
我的好友梅尧臣，年轻时因为祖上有功而被补为官吏，几次参加科举考试，却总是被主考部门打压抑制，在地方郁郁不得志十多年。年纪将近五十了，还要等待别人征召的文书，去辅佐别人的工作。他郁积着自己的才华跟智慧，不能在政治上充分地表现出来。他的家乡在宛陵，小时候就学习写诗。当他还是孩童的时候，写出的诗句就已使得长辈们为之惊艳。长大之后，他学习了儒家仁义的学说，写起文章来简洁古朴，他不希望通过苟且来取悦于世人，因此世人只知道他会写诗罢了。然而时人无论贤愚，谈论诗歌必然要向梅圣俞请教。
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①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②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③，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④，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注释】
①王文康公：即王晦，字晦叔，号文康，河南人，北宋名臣。
②果：最终。
③“雅”、“颂”：二者均为《诗经》内容分类的名称。前者为朝廷的乐曲，后者宗庙祭祀的乐曲。
④清庙：帝王的宗庙。
【译文】
梅圣俞自己也喜欢用诗歌来抒发不得志的地方，所以他一生所创作的作品，诗歌占的数量很多。世上之人虽然已经知道，但却未能把他推荐给朝廷。王文康公过去曾经见到梅圣俞的诗作，慨然叹曰：“两百年内没有这样的好作品啊！”虽然对他已经有这么高的评价，但最终也不能把他推荐上去。如果使他能够有幸被朝廷任用，写出像《雅》《颂》这样的作品，颂扬我大宋皇朝的丰功伟绩，进献到宗庙里，追随《商颂》《周颂》《鲁颂》的作者，岂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为何要使他到老还是郁郁不得志，只能写一些困顿之人才作的诗歌，徒劳地在虫鱼之类上抒发穷苦哀愁的感叹呢？世人只知道喜欢他诗歌的雕润精工，却不知道他已经困厄如此之久，而将要徐徐老去，难道不可惜吗？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①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②不能尽得之，遽③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④而藏之。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⑤，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⑥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庐陵欧阳修序。
【注释】
①次：名词作动词，意思是排序。②患：害怕。
③遽：马上。
④序：写序。
⑤铭之：为他写墓志铭。
⑥尤者：优秀的诗篇。
【译文】
梅圣俞的诗歌已经有很多，自己却不加整理。他的内侄谢景初因为害怕诗作太多而有所遗失，所以收集了他从洛阳到吴兴这段时间的作品，整理为十卷。我曾经很喜爱圣俞的诗作，常担心不能得到他的全集，后又高兴地看到谢景初能够分类排序，所以就为它写了序并把它收藏起来。过了十五年，梅圣俞因病在京师溘然长逝，我痛哭流涕并为他写了墓志铭，趁此机会向他家里索求遗文，得到遗留下来的诗稿一千多篇。加上我以前所收藏的，选取了其中较优秀
的诗作，分为十五卷，共六百七十七篇。呜呼！我对于圣俞诗歌的评论已经够详细了，所以就不再多费笔墨了。庐陵欧阳修写了这篇序。
送杨寘序
予尝有幽忧①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②，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③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④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⑤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⑥其湮郁，写⑦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注释】
①幽忧：忧伤。
②宫声：五音（宫、商、角、徵、羽）中的宫音。也指宫声调。引：乐曲体裁之一，这里引申表示数量单位。
③怨夫：即旷夫，成年无妻的男子。
④雍雍：象声词，鸟叫之声。
⑤伯奇：古代孝子。相传为周宣王时重臣尹吉甫长子。据《琴操》记载：周宣王时，大臣尹吉甫之子伯奇，原本孝顺之极，因后娘谗害，被尹吉甫驱逐出去。伯奇很伤心，弹琴作《履霜操》，曲终，投河而死。
⑥道：通“导”，疏通。
⑦写：通“泻”，倾泻。
【译文】
我曾经有过度忧劳的疾患，退休后闲居，也没能把它治好。后来跟朋友孙道滋学弹琴，学了几首宫声调，久而久之就感到很快乐，也就不觉得身上还患有这种疾病。弹琴只是一门小技艺，等到琴艺登峰造极的时候，声音洪亮的是宫声，声音细腻的是羽声，突然拨弦，改变音调，节奏忽而显得很急促凄清，忽而显得很舒缓平和，像山崖崩塌，石头碎裂，高山流出泉水，深夜风雨袭来。又像那旷夫怨妇的叹息，雌雄鸟儿啾啾的鸣叫。它那深远的忧思，就像是舜帝、周文王跟孔子遗留下来的声音；而悲愁感愤则像孤子伯奇、忠臣屈原的喟叹。喜怒哀乐，人之常情，必定感人至深。而其简古淡泊，则跟尧舜夏商周的语言、孔子的文章、《周易》的忧患、《诗经》的怨刺没有差别。如果能用耳朵欣赏，用手弹出来，选取其中和谐的部分，疏通抑郁不畅快的心情，倾泻郁积在心的感情，那么在感动人的时候，也能使人感悟到人生的真谛。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及从荫调①，为尉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②。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注释】
①荫调：谓因先世荫庇被征调任官。
②异宜：谓所宜各不相同。
【译文】
我的好友杨寘爱学习又有文才，屡次参加进士考试，但却没有如愿。直到蒙祖上的功勋，他才被调到剑浦当县尉。这个小地方在数千里外的东南，他心中自然有许多不满。况且他从小身体就多病，而南方缺少医生跟药物，风俗跟饮食习惯也各有不同。以一个多病的躯体，加上愤愤不平的心情，居住在不同风俗习惯的地方，难道他要长久的沉闷下去吗？但是想要平和他的心情来疗养疾病，学琴可能会有一些收获。所以我写了《琴说》来为他送行，而且还邀请孙道滋来斟酒，并献上一张琴为他饯别。
丰乐亭记
修既治滁①之明年，夏，始饮滁水而甘，问诸②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则丰山耸然而特立，下则幽谷窈然③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④而仰出。俯仰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注释】
①滁：今安徽滁州市。
②诸：兼词，之于。问诸：即问之于。
③窈然：深远貌；幽深貌。
④滃然：云气腾涌、烟雾弥漫貌。
【译文】
我治理滁州的第二年夏天，才开始觉得滁州的水喝起来很甘甜。向滁州的人民询问水源在何处后，在滁州南面近百步处找到了它。它的上面是丰山，**独立；下面则是清幽的山谷，幽深地藏着；中间则是清泉所在，水沸涌着汩汩而出。我环看四周，都很满意。于是，我凿开石头疏导泉水，并开辟了一块空地建造了一座小亭，经常和滁州的老百姓一起来这里游玩。
滁于五代干戈①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流山②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③，升高以望清流之关④，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⑤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⑥，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⑦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铲削消磨⑧，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⑨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
【注释】
①干戈：古代兵器，此处指战争。
②清流山：在今滁州城西南。
③图记：地图跟史书记载。
④清流之关：清流山关口。宋太祖大败南唐军队之地。⑤故老：同下“遗老”，经历战争的老人。
⑥所在：到处。
⑦圣人：指宋太祖赵匡胤。
⑧铲削：铲除；消磨，磨灭。
⑨畎亩：滋润化育。
【译文】
在五代战争动乱年间，滁州是经常发生战争的地方。以前宋太祖赵匡胤曾经带领后周军队在清流山下面击败李璟十五万人马，并在滁州城东门外面活捉了大将皇甫晖跟姚凤，从而攻克了滁州。我曾经考察了这里的山川地理，按照地图上的记载，我站在高处眺望清流山关口，想看一看这两位大将被抓的地方。而那些知道往事的老人都死了，大概是因为天下已经太平很久了吧。自从唐朝失掉政权，四海之内分崩离析，豪杰之士纷纷起来争夺天下，相互对峙的政权，哪里数得过来？等到宋王朝接受上天的任命，太祖一出现，四海就统一了。以前所依靠的那些险要地势都被铲平了。这一百年内，太平无事只见高山清水。我想要询问以前发生的战事，当时那个时代留下来的人早都去世了。今天的滁州介于长江和淮水之间，商人的船只车马跟四方的客人都不会到这里来。人民不能见到外面发生的事情，只是安心于田园生活，乐意如此生活并一直到老。哪里知道这是皇上的功德，使百姓休养生息，滋润养育了一百年之久呢？
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①，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②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③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
【注释】
①事简：政务简明。
②刻露：犹毕露，完全显露。
③岁物：指谷物。因其一年收成一次，故谓。
【译文】
我来到这个地方，很喜欢这里地处偏僻，政务简明，又很爱它风俗安适清闲。既然在这个山谷之间发现这个泉水，于是每天都跟滁州人民一起来此游玩，仰望高山，低头听泉。春天采摘幽香的野花，夏天在繁盛的大乔木乘凉，秋天风霜，冬天冰雪，完全显露出它的清丽秀美，四季的风景，无一不令人感到喜爱。那时又庆幸遇到百姓为那年谷物的丰登而高兴，乐意与我出游。于是为此根据这里的山脉河流，叙说这里美好的风俗，让民众知道安享丰收之年的快乐，是因为有幸生于这个没有战争的时代。宣传皇帝的恩惠功德，和民众共享幸福快乐，这是刺史应该做的事。于是就写下这篇文章来为这座亭子起名。
醉翁亭记
环①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②而深秀③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④，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⑤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⑥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注释】
①环：围绕，包围。
②蔚然：茂密的样子。
③秀：优美，秀丽。
④潺潺：水缓缓流动的样子
⑤翼然：像鸟儿张开翅膀的样子。
⑥名：取名。
【译文】
环绕滁州的都是山。滁州西南方的几座山峰，森林和山谷都特别秀美。远远望去树木繁盛而且幽美秀丽的就是琅琊山。沿着山路走六七里路，渐渐能听到从两座山峰流出来的泉水淙淙，这就是酿泉。山势回环，路也跟着转弯，有座亭子像鸟儿张开翅膀一样靠近酿泉，这就是醉翁亭。建造这座亭子的是谁呢？是琅琊山上一个叫智仙的和尚。为它取名的又是谁呢？是滁州太守用自己的别号为它命名的。太守跟客人来这里饮酒，没喝几杯就醉了，他年纪又是最大的，就为自己取了个“醉翁”的别号。醉翁的兴趣并不在酒上，而是在游山玩水里。游山玩水的乐趣只可以用心领会，并用酒来寄寓。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①，云归而岩穴暝②，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③而繁阴④，风霜高洁⑤，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⑥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注释】
①开：消散。
②暝：昏暗。
③秀：茂盛。
④繁阴：浓密的树荫；树荫浓密。
⑤风霜高洁：天高气爽，霜色洁白。
⑥四时：四季。
【译文】
像那太阳出来而森林里的大雾消散，烟云聚拢而山谷就显得幽暗，这样明暗的变化就是山里的早晨和晚上。野花盛开而散发幽远的香味；树木茂盛而能成荫；天高气爽，霜色洁白；水位降下而石头先露出来，这就是山里的四季变化。早上出去，傍晚回来，一天之内看到的是四季变化的景色，这样的乐趣是无穷无尽的。
至于负者①歌于涂②，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③，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④。山肴野蔌⑤，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⑥，射者中⑦，弈者胜，觥筹交错⑧，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
【注释】
①负者：背着东西的人。
②涂：道路。
③伛偻提携：这里指老人与小孩。
④洌：清澄。
⑤山肴野蔌：指山中的野味和野菜。
⑥丝竹：弦乐器与竹管乐器之总
称。亦泛指音乐。
⑦射：指投壶，古代宴会上一种游戏。
⑧觥筹交错：酒杯和酒筹交互错杂,形容许多人聚在一起饮酒的热闹情景。
【译文】
至于那些背着东西的人在道路上歌唱，行走的人在树下休息，前面在喊叫，后面在呼应，弯着腰的老人带着小孩子，络绎不绝，这是滁州人民在游玩。到达小溪旁边钓鱼，溪水很深而且鱼儿都很肥壮；用泉水酿造出来的酒，泉水清香而酒也很清澈；山珍野味纷杂地在前面排列着，这是太守在宴请宾客。宴会之上喝酒的乐趣不是靠音乐的助兴。投壶投中了，下棋的赢了，酒杯和酒筹交互错杂，宾客们有的站起来，有的坐着，大声喧哗着，这才是众多宾客的快乐所在。脸色苍老，头发花白，醉醺醺地坐在中间的那个，是喝醉了的太守。
已而①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②，鸣声上下③，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④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注释】
①已而：不久。
②阴翳：繁茂成阴。
③鸣声上下：意思是鸟到处叫。上下，指高处和低处的树林。
④乐其乐：以……的欢乐为欢乐。
【译文】
不久太阳就落山了，游人渐渐变少，太守回去而众多宾客也跟着回去。树林浓密茂盛，到处都能听到鸟叫声，鸟儿很高兴游人的离开。但是鸟儿只是知道山光水色的乐趣，却不知道人的欢乐；人们知道跟随太守游玩很快乐，却不知道太守是以滁州人的快乐为快乐的。喝醉的时候能跟他们一起快乐，醒的时候能用文章表达，这就是太守。太守是谁，庐陵的欧阳修啊。
秋声赋
欧阳子方①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②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③以潇飒④，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
铮铮⑤，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⑥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⑦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⑧乎来哉？”
【注释】
①欧阳子：欧阳修自称。
②悚然：惊悚的样子。
③淅沥：象声词,形容轻微的风雨声、落叶声等。
④潇飒：形容风雨吹打草木发出的声音。
⑤ 铮铮：象声词，金属相击的声音。
⑥衔枚：衔：用嘴含；枚：像筷子的东西，两头有带，可系于颈上。古时行军或袭击敌军时，让士兵衔枚以防出声。
⑦明河：银河。
⑧胡为：为什么。
【译文】
我晚上正在读书的时候，听到有声音从西南方传来，惊悚地听了听，说道：“奇怪啊！”刚开始，这声音像朦胧的细雨，其中还夹杂风吹草木的声音，接着又忽然飞奔疾驰起来，声势极大，就像那夜里海浪相互撞击，****忽然来临。当它与物体接触的时候，会发出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仔细一听）又像士兵横衔枚于口中，急速地赶往前线杀敌，听不见任何发号施令的声音，只听见有士兵跟马匹行进的声音。（于是）我问童子说：“这是什么声音？你出去看看。”童子回答说：“星光灿烂，月色皎洁，银河横亘在天上，周围没有人的声音，那声音是从树林里传来的。”我说：“哎，悲哀啊！这就是秋天的声音，它是怎么来的呢？”
盖夫秋之为状①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②；其容清明，天高日晶③；其气栗冽④，砭⑤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奋发。丰草绿缛⑦而争茂，佳木葱茏⑧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
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一气之余烈。
【注释】
①状：情状，特征。
②烟霏：云烟弥漫。敛：收敛。③日晶：日光明亮。
④栗冽：寒冷。栗，通“凓”。⑤砭：刺。
⑥寂寥：空旷；高远；辽阔。
⑦绿缛：形容草木碧绿繁茂。
⑧葱茏：形容草木青翠而茂盛。
【译文】
这大概就是秋天的特征，它的色调凄惨暗淡，烟雨霏霏而云彩收敛；它的形貌清新明丽，天高气爽，太阳明晃晃；它的气候寒冷凛冽，刺人肌骨；它的意境冷落萧杀，山岳江河空旷高远。所以它发出的声音凄清急切，呼啸着不可遏阻。茂盛浓密的绿草丛争相繁盛，树木青翠欲滴而使人高兴。然而，当秋风吹过草地时，小草就要变枯；掠过森林时，树木就要落叶。它能够使花草凋零，树木枯萎的原因，乃是因为秋气的余威。
夫秋，刑官①也，于时为阴，又兵象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③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④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注释】
①刑官：掌刑法的官吏。
②兵象：战争的征象。
③肃杀：形容秋冬天气寒冷,草木凋落。
④商声：五声之一，这里指秋声。
【译文】
秋天就是掌刑法的官吏执行的季节，它在时令上属于阴；而秋天又是战争的征象，在五行上属于金。这就是所谓的天地间的义气，它常常表现为天气寒冷，草木凋落。造物主让万物在春天生长，在秋天结实。所以秋天在音乐的五声之中属于商调。商调是代表西方的乐调，夷则是七月的曲律。商，就是“伤”，当万物衰老了，都会产生悲伤之情。夷，就是杀戮，万物过了繁盛期就应该衰亡。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①。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②然丹者为槁木，黟然③黑者为星星。奈何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④贼，亦何恨乎秋声？”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注释】
①摇：耗费。精：精力。
②渥：红润的脸色。
③黟然：黑色的样子。
④戕：残害。
【译文】
“啊！草木本为无情之物，有时还不免飘摇零落。何况人为万物之灵长。千愁万绪煎熬着他们的心灵，琐碎的杂事使他们疲于奔劳。在心中有所触动，必定会耗费他们的精力，更何况思考他们体力不能做到的，忧虑他们智力不能解决的事情呢。这样自然使他们色泽红润的小脸变得苍老枯槁，乌黑的头发变得鬓发花白。（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用不是金石做成的身体，去像草木那样争夺一时的繁盛呢？（我们）应当好好想想到底是谁给自己带来了这么多的戕害，又何必只去怨恨这秋声呢？”童子回答不上来，低着头就睡了。只是听到四周的虫声在叫，好像是在附和我的叹息啊。
祭石曼卿文
维治平①四年七月日，具官②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③至于太清，以清酌庶羞④之奠，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於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着在简册⑤者昭如日星。
【注释】
①维治平：治平（10**—1067年），北宋时宋英宗赵曙的年号，共计四年。维，发语词。
②具官：唐宋以后，官吏在奏疏、函牍或其他应酬文字中，常把应写明的官职爵位写作“具位”，表示谦敬。欧阳修写作此文时，官衔是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亳州军州事。
③尚书都省：即尚书省，管理全国行政的官署。令史：管理文书工作的官。李：其人资料不详。
④清酌庶羞：庶，众多。羞，通“馐”，味美的食品。清酌庶羞，即清醇美酒，多样佳肴。这里指祭奠用品。
⑤简册：这里指史籍。
【译文】
在宋英宗治平四年七月的某日，卑职欧阳修派遣尚书都省令史李到太清之下，用清醇美酒和多样佳肴作奠仪献祭在死去的好友石曼卿的墓前，并写了一篇祭文吊祭说：“唉！曼卿啊，你活着时是英雄，死后也是神灵。与万物同生共死，最后又化为云烟，就像是暂时相聚的形体；又不与万物一样湮没不闻而卓然特立、永垂不朽，为后人留下英名。从古到今的圣贤之人，没有不是这样的，而载入史册的人像日月星辰一样明亮。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①。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②，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荒烟野蔓③，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④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⑤。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⑥与鼯鼪⑦？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⑧旷野与荒城！
【注释】
①平生：指平素的志趣、情谊、业绩等。
②意：想来。朽壤：腐土。
③荒烟野蔓：比喻空旷偏僻，冷落荒凉。荒烟：空旷荒凉的原野上的雾气；野蔓：蔓生的野草。
④磷：一种非金属元素。夜晚时在墓地或荒野出现的淡绿色磷光。世俗迷信称为“鬼火”。实是由磷质与空气接触后燃烧所呈现的微弱绿光。
⑤咿嘤：象声词。鸟兽啼叫声。
⑥狐貉：亦作“狐狢”，兽名。狐与貉。
⑦鼯鼪：泛指小动物。
⑧累累乎：众多的样子。
【译文】
唉！曼卿啊，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你了，但依稀能记得你平素的志趣、情谊、业绩呢。你器宇轩昂，磊落光明，高大威武，就算埋藏在地下，想来也不会化为腐土，而是会变成金玉的精华。如果不是这样，这个地方怎么会长出千尺高的松树，出产具有九根茎的灵芝草呢？无奈的是这里人烟稀少，野草丛生，荆棘遍地；而且风声凄惨，霜露直降；磷火晃动，萤火虫到处飞走；只能见到牧童与樵夫，唱着山歌来来往往。还有那受惊的飞禽走兽徘徊，发出悲惨的叫声。今天已然是这个样子，如果再过个千百万年，又怎能知道它的洞穴里面是不是藏着狐狸貉子、鼯鼠和黄鼠狼？况且自古以来，圣贤之人也都是这样，难道就没有看到那许多相连的空旷的野地和荒芜的城市吗？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①，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夫太上之忘情②。尚飨！
【注释】
①畴昔：往昔，日前，以前。
②太上之忘情：圣人不为情感所动。太上，指圣人。
【译文】
唉！曼卿啊，古往今来兴盛跟衰败的道理，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只不过想到从前的情景，感到悲凉凄惨，不禁临风落泪，对于先人所谓的“太上忘情”，我感到有些惭愧。希望你来享用这些祭品！
泷冈阡表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①，卜吉②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③，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注释】
①惟：文言助词，常用于句首
。皇考：死去的父亲。崇公：欧阳修之父，名观，字仲宾，追封崇国公。
②卜吉：谓占问选择吉利的婚期或风水好的葬地等。
③阡：墓道。
【译文】
唉！我的父亲崇国公，在泷冈安葬了六十年之后，他的儿子欧阳修才能选择吉日在坟墓上为其立碑，这并不是敢有意拖延，大概是因为有所期待吧。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①。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②，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耶？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③也，汝父免于母丧④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⑤，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⑥，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⑦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⑧求而有得耶？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⑨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早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⑩，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耶！呜呼！其心厚于仁者耶！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注释】
①孤：父亲去世。
②居穷：处于穷困状态
③始归：刚出嫁。
④母丧：古人为父母守孝三年。
⑤间：在一定空间或时间内。偶尔。⑥官书：官府的文书。
⑦死狱：应判死刑的案件。
⑧矧：况且。
⑨术者：算命先生。
⑩矜饰：矜夸修饰。
【译文】
我很不幸，在我四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发誓要为父亲守节，虽然生活窘迫，但是她自力更生，扶持一家，而且还不辞劳苦抚育我长大成人。母亲对我说：“你父亲当官时，两袖清风，而且喜欢帮助别人，广交天下豪杰，俸禄虽少，但从不吝啬，曾对我说：‘不要让金钱成为我的累赘。’所以当他离开人世后，没有留下什么房产和田产可以使我们赖以为生。那我要依赖什么来守节呢？我还算了解你的父亲，他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当我成为你们家媳妇的时候，就没有机会伺候婆婆，然而我知道你父亲很孝敬母亲。你从小就没有父亲，我不能知道你会建立什么功业，但是我知道你父亲必定后继有人。我刚嫁过来的时候，你父亲已经为母亲守孝一年了。年尾祭告时，他总是哭着说：‘虽然献祭的东西丰富，但也不如人活着那微少的奉养啊。’偶尔吃到好酒好肉，他也会哭着说道：‘以前总是吃不饱，现今生活宽裕了，却无法孝敬父母了！’一开始我见到这种情况，还以为是婆婆刚刚过世才会这样。（出乎意料的是）后来经常出现这种情况，终身未变。我虽然没有侍奉过婆婆，但却可以从这一点看出你父亲很孝敬你的爷爷奶奶。你父亲当官时，曾经夜里挑灯看文书，多次放下手上的文书而叹息。我不解地问他怎么了。他就说：‘这个犯人被判死刑了，我想为他谋求生路却无法做到。’我又问：‘判了死刑的人还能活吗？’他说：‘我已经尽力为他谋求生路，那么，死囚和我就都没有遗憾。何况成功地为他谋求生路呢？因为有时能为死囚谋求到生路，所以知道如果不为他们谋求生路而立刻处死将会有很大遗憾的。经常为犯人谋求生路，但他们还是还避免不了被误杀；偏偏还有许多官吏误判误杀？’你父亲回头见到奶妈抱着你，在旁边站着，就指着你并叹息地说：‘算命先生说我逢戍之年就有凶灾，假如真是这样，那我就来不及看到这孩子成家立业了，将来一定要把我的话传达给他。’他平时没事也喜欢用这些话来教导晚辈，所以我早就熟稔于心，记得一清二楚。他在外面怎么做，我不清楚；但他平时在家里，一般都不会夸耀和掩饰什么。这是真诚发自他内心的表现。唉！他是一个有高度儒家修养的人！所以我知道你父亲一定会后继有人。你一定要时常勉励！侍养父母不一定要钱多物博，关键保有孝顺之心；恩惠虽然不能广施天下，但如果怀有一颗大仁之心，那就行了。我不能教你什么，这些都是你父亲的遗愿。”我不敢忘记，流着眼泪把它记下来了。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①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太夫人姓郑氏，考讳②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③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④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⑤，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注释】
①咸平：998—1003年，北宋真宗赵恒年号。
②考讳：父亲的名字。
③封：对官员及其先代和妻室以皇帝的诰命授予封典，谓“诰封”。
④俭薄：俭朴。
⑤夷陵：县名，今湖北宜昌市东南。
【译文】
先父年幼丧父，勤力学习。咸平三年考中进士，曾任道州判官，泗州、绵州的推官，又做过泰州判官，活了五十九岁，死后安葬在沙溪的泷冈。先母姓郑，她的父亲名德仪，世世代代都是江南地区有名望的大族。太夫人恭敬、节约、仁厚、博爱又有礼仪教养，刚开始被诰封为福昌县太君，后来又分别进封为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当我们家道衰落以后，她治理家庭就靠勤俭节约。后来家境变好，她也继续保持这种优良传统。她说：“我的儿子不必苟且偷生于世上，俭朴生活才能度过患难。”后来我被贬夷陵时，太夫人说话跟笑容都和平时一样，并说道：“你家里以前就不富裕，我早已习惯。你能在这种环境下安心生活，我也就安心了。”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①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②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③，天子推恩，褒其三世。盖自嘉佑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④。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⑤，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⑥，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注释】
①以：因为。
②非才：才不堪任，用为自谦之辞。
③二府：宋代称中书省和枢密院，即军政两府。④宠锡：帝皇的恩赐。
⑤妣：原指母亲，后称已经死去的母亲。
⑥初郊：初即位而祀天。
【译文】
先父逝世二十年后，我才领到俸禄来赡养母亲。又过了十二年，在朝廷当官，我才能得到诰封双亲的机会。再过了十年，我当上了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在南京留守。太夫人因病在官邸逝世，享年七十二岁。再过了八年，无德无能的我当上了朝廷的副枢密使，于是参与国家政治事务，又过了七年才退休。自从我进入军政界，天子恩波所及，嘉奖了我家三代宗亲。大概是从宋仁宗嘉佑年间开始，每逢国家的大节日，皇帝一定会对我加以恩赐。曾祖父累赠为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母则被累赠为楚国太夫人。祖父累赠为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母则累赠为吴国太夫人。先父崇国公累赠为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先母则累赠为越国太夫人。神宗皇上刚登上皇位，举行祭天活动的时候，赐爵先父为崇国公，先母进封为魏国太夫人。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①，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②，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③，是足以表见④于后世，而庇赖⑤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⑥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⑦，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注释】
①积善成德：长期行善，就会形成一种高尚的品德。
②躬：自身。
③锡命：天子有所赐予的诏命。
④表见：显扬。
⑤庇赖：庇荫，庇护。
⑥揭：标示。
⑦德薄能鲜：德行浅薄，才能不足（表示自谦的话）。鲜，少。
【译文】
于是我哭着说道：“唉！做好事的人没有得不到报答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这是世间常理。我的祖先们经常做好事，所以应该享受这种级别的待遇。虽然他们生前不能得到这样的荣誉，但是死后得到爵位的封赏，因嘉奖而显得光荣和伟大，而且又是三个皇帝实实在在的诏命，这就足够使其德行流芳后世，庇护他的子子孙孙。”于是我就把我家世代的谱系排列后，全部雕刻在石碑上。然后，又把先父崇国公的遗训记载下来，以及太夫人从小对我的教育，和她对我的期待，全都写上了阡表。这样才能使大家知道我才疏智浅，只是遭遇明君盛世才能得到高位，有幸保全高远宏大的志节，并没辱没先祖，其实都是由于上述的原因吧。
熙宁①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②，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注释】
①熙宁：北宋时宋神宗赵顼的年号，（1068—1077年）共计10年。
②朔：初一。
【译文】
神宗熙宁三年（庚戌年），四月初一（辛酉日），四月十五（乙亥日），儿子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邑实际封一千二百户，欧阳修写表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