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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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禹偁
待漏院记
天道不言，而品物亨①、岁功成者②，何谓也？四时之吏，五行之佐③，宣其气矣。圣人不言，而百姓亲、万邦宁者，何谓也？三公论道④，六卿分职，张其教矣。是知君逸于上，臣劳于下，法乎天也。古之善相天下者，自咎⑤、夔⑥至房、魏，可数也。是不独有其德，亦皆务于勤耳。况夙兴夜寐，以事一人，卿大夫犹然，况宰相乎！
【注释】
①亨：通达顺利。
②岁功：一年农事的收获。
③四时之吏：传说掌管四季变化的官员。五行之佐：传说掌管金、木、水、火、土五行的辅佐官员。
④三公：周代三公有两说，一说是司马、司徒、司空，一说是太师、太傅、太保。西汉以丞相（大司徒）、太尉（大司马）、御史大夫（大司空）合称三公。东汉以太尉、司徒、司空合称三公。为共同负责军政的最高长官。唐宋仍沿此称，惟已无实际职务。
⑤咎（ɡāo）：通“皋”，即皋陶（yáo），相传曾被舜选为掌管刑法的官。
⑥夔：尧舜时的乐官。
【译文】
大自然的规律不会说话，但万物却能顺利生长，一年的农事收获成功，这是为什么呢？掌管四季的官员、掌管五行的天官们，疏通阴阳四时之气。皇帝不说话，而百姓和睦相亲，四方万国安宁，这是为什么呢？三公商讨了治国大计，六卿分掌自己的职责，宣扬了皇帝的教化。所以我们知道，国君在上清闲安逸，臣子在下辛勤劳苦，这就是效法天道。古代的贤相名臣善于治理国家的，从皋陶、夔到房玄龄、魏征，历历可数。这些人不只有德行，而且都勤于政务。早起晚睡，为国君效力，连卿大夫都是如此，何况宰相呢！
朝廷自国初因旧制，设宰相待漏院于丹凤门之右①，示勤政也。乃若北阙②向曙，东方未明，相君启行，煌煌③火城。相君至止，哕哕④鸾声。金门⑤未辟，玉漏犹滴。撤盖下车，于焉以息。待漏之际，相君其有思乎？
【注释】
①丹凤门：宫门名，唐长安大明宫的正门（即南门）。
②北阙：古代宫殿北面的门楼，为臣子等候朝见或上书之处。
③煌煌：形容十分明亮。
④哕哕（huì）：象声词，徐缓而有节奏的响声。
⑤金门：又称金马门，汉代官署门旁有铜马，故名。
【译文】
朝廷从建国初就沿袭
前代的制度，在丹凤门的右边设立宰相待漏院，表示要勤于政务。当宫殿北面的门楼映出一线曙光，东方还未大亮时，宰相就动身启行，仪仗队的烛火照亮全城。宰相到达待漏院，马车铃声富有节奏。这时宫门尚未打开，漏壶里的水仍在滴着。丞相撩开车上帷盖下车，到待漏院暂时休息。在等候朝见的时候，宰相大概有很多事情考虑吧？
其或兆民未安，思所泰之；四夷未附，思所来之；兵革未息，何以弭①之；田畴多芜，何以辟之；贤人在野，我将进之；佞人立朝，我将斥之；六气不和，灾眚荐至②，愿避位以禳之③；五刑未措，欺诈日生，请修德以厘之④。忧心忡忡，待旦而入。九门既启，四聪⑤甚迩。相君言焉，时君纳焉。皇风于是乎清夷，苍生以之而富庶。若然，则总百官，食万钱⑥，非幸也，宜也！
【注释】
①弭：停止，消除。
②眚（shěnɡ）：原义为日食或月食，后引申为灾异。荐至：接连不断地来。
③禳（ránɡ）：祭祷消灾。
④厘：改变，改正。
⑤四聪：《尚书·舜典》：“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指古代君王随时视察四方民情，这里代指皇帝。
⑥食万钱：享受优厚的利禄。
【译文】
他们有的会想，百姓尚未安定，怎样使他们平安富裕；四方少数民族尚未归顺，怎样使他们前来归顺；战事没停止，怎样使它消除；田野荒芜，用什么方法使人们去开垦；德才兼备之人还在民间，我将努力推荐他们；奸猾邪恶之臣还在朝廷当差，我将尽力贬斥他们；气候反常，天时不正，灾害接连不断地发生，我愿意辞去相位来乞求上天消除灾害；各种刑罚未能废止不用，欺诈行为经常发生，我将修养德行来治理他们。怀着深深的忧虑，等待天明入宫。宫门已经开启，善听四方民情的天子离得很近。宰相奏明这些意见，皇帝当场采纳。国家的政治风气因此清明太平，人民生活因此而富裕。如果这样，那么宰相统领百官，享受优厚的俸禄，那就不是侥幸而得，而是完全应该的啊。
其或私仇未复，思所逐之；旧恩未报，思所荣之；子女玉帛，何以致之；车马玩器，何以取之；奸人附势，我将陟之①；直士抗言，我将黜之；三时②告灾，上有忧色，构巧词以悦之；群吏弄法，君闻怨言，进谄容以
媚之。私心慆慆，假寐而坐。九门既开，重瞳屡回③。相君言焉，时君惑焉。政柄于是乎隳哉，帝位以之而危矣。若然，则死下狱，投远方，非不幸也，亦宜也！
【注释】
①陟（zhì）：登，升。
②三时：春、夏、秋三个农忙季节。
③重瞳：相传虞舜、项羽眼中有两个瞳孔，后借重瞳指皇帝或皇帝的眼睛。
【译文】
他们有的也会想，我有私仇没有报复，怎样才能斥逐仇敌；有旧恩情没有报答，怎样才能使恩人得到荣耀；美女钱财，怎样才能到手；车马玩物，怎样才能获得；奸邪小人依附我的权势，我将提拔他们；正直之臣直言谏诤，我便考虑罢免他们。春、夏、秋三季各地报告灾情，皇上面露忧虑神色，我便编造花言巧语来取悦皇帝；众官贪赃枉法，国君听到怨恨的言论，我便呈上谄媚的仪容来奉承讨好他。他为私事思绪纷乱，不脱衣服坐着打盹儿，宫门已经打开，天子多次回视，宰相提出建议，皇帝被他蒙惑。政权由此而毁坏，皇位也因此而动摇。如果这样，那么即使宰相被打入死牢或贬谪到荒远之地，不是不幸，也是完全应该的。
是知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欤？复有无毁无誉，旅进旅退①，窃位而苟禄，备员②而全身者，亦无所取焉。
【注释】
①旅：俱，共同。
②备员：凑数，充数。
【译文】
因此可以懂得一个国家的政治，万千人的性命都系在宰相一人身上，难道可以不谨慎吗？还有一种宰相，没有恶名声，也没有好名声，与众人共进共退，窃取高位并且贪图利禄，有职无权，仅仅充数并且保全自身，也是不可取的。
棘寺①小吏王禹偁为文，请志院壁，用规于执政者。
【注释】
①棘寺：大理寺的别称，是古代掌管刑狱的最高机构。
【译文】
大理寺小官吏王禹偁撰写此文，希望能把它记录在待漏院的墙壁上，用以告诫执政的宰相。
黄冈竹楼记
黄冈①之地多竹，大者如椽②，竹工破之，刳③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④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注释】
①黄冈：今湖北省黄冈市。
②椽（chuán）：放在檩上架着屋顶的木条。
③刳（kū）：从中间破开再挖空。
④比屋：挨家挨户。比，紧挨，靠近。
【译文】
黄冈地区盛产竹子，大的像椽
子那样粗，竹匠剖开它，削掉它的竹节，用来代替土制的瓦，每家的房屋都是这样，因为竹瓦价格既便宜又省工。
子城①西北隅，雉堞②圮毁，蓁莽③荒秽，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④。远吞山光，平挹江濑⑤，幽阒辽敻⑥，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⑦然；宜投壶⑧，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注释】
①子城：附属于大城的小城。
②雉堞（dié）：城上的矮墙。
③蓁（zhēn）莽：草木杂乱丛生。
④月波楼：黄冈的一座城楼，也是王禹偁修筑。
⑤挹（yì）：汲取，看取。此指望见。濑（lài）：从沙石上流过的急水。
⑥阒（qù）：寂静。敻（xiònɡ）：遥远。
⑦**（zhēnɡ）：象声词，形容棋子敲击棋盘时发出的清脆悠远之声。
⑧投壶：古代士大夫宴饮时做的一种投掷游戏，是一种从容安详、讲究礼节的活动。以矢投壶中，投中次数多者为胜。胜者斟酒使败者饮。
【译文】
在黄冈子城的西北角，城墙上排列如齿状的矮墙坍塌毁坏，茂密的野草丛生，一片荒凉肮脏的景象。我清理那块空地，建造了两间小竹楼，与月波楼相接连。登上竹楼，远眺可以尽览山色，平视可以将江滩、碧波尽收眼底，清幽静谧、辽阔绵远的景象，实在无法一一描述出来。夏天适宜听急骤的下雨声，那雨声好像激流的瀑布拍打岩石的声音；冬天适宜听密集的下雪声，那雪声好像细小的玉片落在地面的声音。这里适宜弹琴，琴的旋律清虚和畅；这里适宜吟诗，诗的韵味清雅绝妙；这里适宜下棋，棋牌上落子声**动听；这里适宜投壶，箭落壶内声铮铮悦耳。这些美妙的声音都是靠着竹楼的帮助才得来的。
公退①之暇，被鹤氅衣②，戴华阳巾③，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④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注释】
①公退：办完公事，退下休息。
②被：穿着。鹤氅（chǎnɡ）衣：用鸟羽制的披风。
③华阳巾：道士所戴的头巾。
④第：但，只。
【译文】
在公务办完后的空闲，我披着鹤氅，戴着华阳巾
，手拿一卷《周易》，焚香静坐于楼中，消除世俗杂念。除了水色山光之外，只能看到风中白帆、沙洲飞鸟，轻烟云雾和竹林花树罢了。等到酒醒之后，茶炉的烟火已经熄灭，送走落日，迎来皓月，这也是我谪居生活中的赏心悦目的美景吧。
彼齐云、落星①，高则高矣；井干、丽谯②，华则华矣。止于贮**，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注释】
①齐云：齐云楼，在今苏州，相传是五代史韩浦建造。落星：即落星楼，在今南京，三国时孙权所建。
②井干（hán）：井干楼，汉武帝在长安所建。丽谯（qiáo）：丽谯楼，曹操所建。
【译文】
那齐云楼、落星楼，高是算高了。井干楼、丽谯楼，华丽也算是非常华丽了。可它们只是用来蓄养歌妓美女，安置一些能歌善舞的人，不是风雅之士应该做的事，对我来说是不可取的。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①；丙申，移广陵②；丁酉，又入西掖③；戊戌岁除日，有齐安之命④；己亥闰三月，到郡⑤。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后之人与我同志⑥，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
【注释】
①至道：宋太宗赵光义年号。乙未岁：至道元年，即955年。自翰林出滁上：作者因讪谤朝廷罪由翰林学士贬为滁州刺史。
②丙申：至道二年。广陵：今扬州。
③丁酉：至道三年。西掖：中书省的别称，即至道三年作者由扬州回京复任刑部郎中知制诰。
④戊戌：宋真宗咸平元年（998年）。除日：大年三十。齐安：黄州，郡治在今湖北省黄冈市。作者这一年因编写《太祖实录》，直书史事，宰相对其不满，被贬至黄州。
⑤己亥：真宗咸平二年。
⑥同志：志同道合。
【译文】
我听竹匠说：“竹制的瓦，只能用十年，如果铺两层，能用二十年。”唉，我在至道元年，由翰林学士被贬到滁州，至道二年调到扬州，至道三年重返中书省，咸平元年除夕，又接到贬往齐安的调令，今年闰三月来到齐安郡。四年当中，四处奔波没有空闲，不知道明年又去什么地方，难道还怕竹楼容易朽坏吗？希望接任我的人和我志趣相同，接着修缮它，希望这座竹楼能够永不朽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