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
驳复仇议
臣伏见天后时①,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②,父爽为县尉赵师韫所杀③,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④。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⑤,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臣窃独过之⑥。
【注释】
①伏见:看到。旧时下对上有所陈述时的表敬之辞。下文的“窃”,也是下对上表示敬意的。天后:即武则天。
②同州:唐代州名,辖境相当于今陕西省大荔、合阳、韩城、澄城、白水等县一带。下邽(ɡuī):县名,今陕西省渭南县。徐元庆:当时某驿馆的服务人员,徐元庆替父报仇,谋杀官员赵师蕴案是武则天时轰动一时的谋杀案。
③县尉:县令的属官,专司当地的治安工作。
④卒:最后,最终。束身归罪:自首。
⑤陈子昂:(661—702年),字伯玉,中国唐代文学家。梓州射洪(今属四川)人。武后时曾任右拾遗,后世称陈拾遗,为谏诤之官。旌(jīnɡ):表彰。闾:里巷的大门。
⑥过:错误,不对。
【译文】
微臣知道则天皇后时,同州下邽县有个叫徐元庆的人,他的父亲徐爽被县尉赵师韫杀害,他最后能亲手杀掉他父亲的仇人,并且自己捆绑着身体到官府自首。当时的谏官陈子昂建议将他处以死罪,同时在他的家乡表彰他的行为,并请朝廷将这种处理方式“编入法令,永远作为国家的法律制度”。臣私下认为,这样做是不对的。
臣闻礼之大本①,以防**,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亦以防**,若曰无为贼虐,凡为治者杀无赦。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诛其可旌,兹谓滥,黩②刑甚矣;旌其可诛,兹谓僣③,坏礼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立,以是为典可乎?盖圣人之制,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
【注释】
①礼:封建时代道德和行为规范的泛称。
②黩:轻率。
③僭(jiàn):越过,超出本分。
【译文】
臣听说,礼的根本作用是为了防止人们作乱。意思是说,不要让礼受到践踏,凡是作儿子的,为报父仇而杀了人,就必须处死,不能予以赦免。刑法的根本作用也是为了防止人们作乱。意思是说,不能让刑法受到践踏,凡是当官的错杀了人,也必须处死,不能予以赦免。礼和刑的根本目的是一致的,但是实际应用却不同。表彰和处死是不能同施一人的。处死可以表彰的人,这就叫乱杀,就是滥用刑法了。表彰应当处死的人,这就是过失,是过分破坏礼制。如果以这种处理方式昭示天下,并传给后代,那么,追求正义的人就不知道前进的方向,躲避刑罚的人就不能辨别立身之道,以此作为法则行吗?圣人制定礼法,是透彻地探究事理来制定赏罚,根据事实来确定奖惩,不过是把礼和刑二者结合在一起罢了。
向使刺谳①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②,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③,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④为大耻,枕戈⑤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⑥,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焉?
【注释】
①刺谳:审理定罪。刺,考察,刺探。谳(yàn),审判定罪。
②原始:推究本始。
③蒙冒:包庇,蒙蔽。
④戴天:和仇敌共存于天下。《礼记·曲礼上》:“父之仇,弗与共戴天。”
⑤枕戈:睡觉时枕着兵器。《礼记·檀弓上》:“侵苫枕戈,不仕,弗与共天下也。”
⑥自克:自我控制。
【译文】
假如当初能审察案情的真伪,查清它的是非,推究它的起因,那么刑和礼的运用就能明显地区分开来了。为什么呢?如果徐元庆的父亲,不是因为犯法而获罪,赵师韫杀他,只是出于他个人的私怨,施展他当官的威风,处罚无罪的人,而上级州官却不治赵师韫的罪,执法官员也不过问此事,上下互相蒙骗包庇,对喊冤叫屈的呼声充耳不闻。而徐元庆却能够把和仇人共存于天下视为奇耻大辱,把枕戈忘眠、不忘报仇看作是合乎礼制,处心积虑的谋划,用武器刺进仇人的胸膛,坚定地以礼约束自己,即使死了也没有遗憾,这正是遵守礼和奉行义的行为啊。执法的官员本应感到惭愧,去向他谢罪都来不及,还谈什么将他处死呢?
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①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②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注释】
①愆(qiān):罪过。
②悖骜:狂悖傲慢。
【译文】
如果徐元庆的父亲确实犯了死罪不能赦免,赵师韫杀他,并不违法,他的死也就不是死于官吏私怨,而是死于王法。法律难道是可以仇视的吗?仇视皇帝的法律,又杀害执法的官吏,这是悖逆傲慢犯上的行为。将徐元庆捉拿归案并处死,以此来严正国法,又怎么能表彰他呢?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
【译文】
而且陈子昂的奏议还说:“人必有儿子,儿子必有父母,因为爱自己的亲人而互相仇杀,这种混乱局面靠谁来解救呢?”这是对礼的认识太迷惑了。礼制所说的仇,是指蒙受冤屈,悲伤呼号而又无处申告;并不是指触犯了法律,以身抵罪而被处死这种情况。而所谓“他杀了我的亲人,我就要杀掉他”,是不讨论是非曲直,欺凌孤寡,威胁弱者罢了。这种曲解经书、违背圣教的做法,不是太过分了吗?
《周礼》:“调人①,掌司万人之仇。”“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又安得亲亲相仇也?
《春秋公羊传》②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请下臣议,附于令,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谨议。
【注释】
①调人:周时官名。负责调解民众之间的争端。《周礼·地官·调人》:“调人掌司万民之难而谐和之。”
②《春秋公羊传》:即《公羊传》,为解释《春秋》的三传之一(另二传是《春秋左氏传》和《春秋谷梁传》)。旧题战国时齐人、子夏弟子公羊高作,一说是他的玄孙公羊寿作。
【译文】
《周礼》上说:“调人是负责调解众人怨仇的。”“凡是杀人而又合乎礼义的,就不准被杀者的亲属报仇,若报仇就处以死刑。”“如果他人有正当理由杀死自己的亲人,自己还要反身杀死对方的,整个国家的人就都要把他当作仇人。”这样,又怎么会发生因为爱护亲人而互相仇杀的情况呢?《春秋公羊传》说:“父亲不应被杀害,儿子报仇是可以的。父亲犯法被杀,儿子报仇,这就是互相仇杀的做法,这样的往来报仇是不能根除祸害的。”现在如果用这个标准来判断这个往来相杀的案件,就合乎礼制了。而且不忘父仇是孝的表现;不怕死是义的表现。徐元庆能不超出礼法,尽守孝道,为义而死,他一定是个明晓事理、懂得圣人之道的人。明晓事理、懂得圣贤之道的人,难道他会把王法当作仇敌吗?上奏议的人反而认为他应当处以死刑,这种滥用刑法,败坏礼义的建议,不能作为法律制度,是再明显不过了。请朝廷把我的意见附在法令之后颁发下去。今后凡是有断这类案件的,不应再根据以前的意见处理。谨发表这些建议。
桐叶封弟辨
古之传者①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②,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③。”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
【注释】
①传者:文字记载,着作。
②小弱弟:成王之弟叔虞。
③戏也:开玩笑。
【译文】
古书上有记载:周成王把梧桐树叶给年幼的弟弟叔虞,并开玩笑说:“凭着这个给你封国。”周公进去祝贺。成王说:“我是开玩笑的。”周公说:“天子不可以随便开玩笑。”于是,成王把唐地封给了叔虞。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邪,周公宜以时言①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弟者为之王,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②焉而已,必从而成之邪?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③,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王遂④过也。
【注释】
①时言:及时进言。
②苟:不严肃,轻率。
③妇、寺:宫中的妃嫔和太监。
④遂:铸成。
【译文】
我认为事情不是这样。如果成王的弟弟应该受封,那么周公就应当及时向成王进言,而不应该等到他开玩笑时才用祝贺的方式来促成它;如果叔虞不应该受封,周公竟促成了他那不合适的玩笑,把土地和百姓给年幼的孩子并让他做君主,这样做能算是圣人吗?况且周公只是认为君王说话不能随便罢了,难道一定得要遵从办成这件事吗?假设有这样不幸的事,成王拿桐叶跟妇人和太监开玩笑,周公也会提出来照办吗?大凡帝王的德行,在于他的行为怎么样。假设他做得不恰当,即使多次改变它也不算是缺点,关键在于恰当与否,处理恰当了使其不能更改为止,又何况是用它来开玩笑的呢。假若开玩笑的话也一定要奉行,这是周公在教成王铸成过错啊。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①,要归之大中②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③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④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注释】
①优乐:嬉戏,娱乐。
②大中:指适当的道理和方法。
③驰骤:被迫奔跑。
④:耍小聪明的样子。
【译文】
我认为,周公辅佐成王应用正确的道理方法去引导他,让他的举止行动、玩笑作乐都符合“中庸”之道,而非去逢迎他的过失,并为他的过失找借口。又不应该束缚成王,使他终日忙碌不停,对他像牛马那样,操之过急就会坏事。况且平常家庭父子之间,尚且不能用这种方法来约束,何况名分上是君臣关系呢!这只是见识短浅而又喜欢耍小聪明的人做的事,不是周公应该采用的方法,所以这种说法不能相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①成之。
【注释】
①史佚:周武王时的史官尹佚。史佚促成桐叶封弟的说法,见《史记·晋世家》。
【译文】
有人说:封唐叔这件事,是太史尹佚促成的。
箕子碑
凡大人①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难②,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③,实具兹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经之旨,尤殷勤④焉。
【注释】
①大人:德行高尚之人。
②正蒙难:意思是坚持正道,不惜遭受磨难。
③箕子:名胥余,商纣王的叔父。武王伐纣后,被封于朝鲜,建立箕子朝鲜,成为中国东北史之开端。箕子亦被称为中华文化第一人。
④殷勤:情意深厚。
【译文】
大凡德行高尚的人,他的处世之道有三条:一是蒙受苦难而能坚持正道,二是把法典传授给圣王,三是将教化施及人民。殷朝有个仁人叫箕子,他确实具备了这些德行而立身于世。所以孔子在阐述六经宗旨大义的时候,尤其对他致以崇敬之意。
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进死以并命,诚仁矣,无益吾祀,故不为;委身以存祀,诚仁矣,与亡吾国,故不忍。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是用保其明哲,与之俯仰①,晦是谟范②,辱于囚奴,昏而无邪,③而不息。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④正蒙难也。及天命既改,生人以正,
乃出**,用为圣师,周人得以序彝伦⑤而立**。故在《书》曰:“以箕子归作《洪范》⑥。”法授圣也。及封朝鲜,推道训俗,惟德无陋,惟人无远,用广殷祀,俾夷为华,化及民也。率是大道,藂于厥躬⑦,天地变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欤?
【注释】
①俯仰:周旋,应对。
②范:法,原则。
③ (tuí):跌倒。
④明夷:《周易》卦名。明指太阳;夷,灭,指太阳落山。本将引文即出自《周易·明夷》。这里的意思是说箕子能韬晦,在艰难之中,保持正直的品德。
⑤彝伦:即指伦理道德。
⑥《洪范》:《尚书》中的一篇,即“洪范九畴”,洪:大。畴:种类。旧说认为是箕子向周武王陈述的“天地之**”。近人疑为战国时的作品。
⑦藂:动词,聚集。厥:同“其”,意为他或他的。躬:身体,自身。
【译文】
纣王当政时,真理被颠倒混乱,上天的震怒不能警戒他,圣人的言语也没有用。在这个时候冒死进谏,舍弃生命,确实称得上仁人了,但对自己的宗祀没有任何益处,所以箕子不这样做。而是托身于新王朝来保存殷商的宗族,这确实可以称得上仁人了。但是参与灭亡自己的国家,箕子又不忍心。再说这两种办法,已经有人实行过了。因此箕子保持住聪明才智,同商纣王周旋,隐藏起自己的谋略和主张,在囚犯奴隶中受尽屈辱,表面糊涂却没有不正当的行为,跌倒了仍然不停止前进。所以在《易经》中说:“箕子不敢显露自己的明智。”这就是蒙受苦难而能坚持正道。等到天命已经改变,百姓生活走上正轨,箕子便拿出《洪范》**,作为圣君的老师。周朝统治者根据这个东西来调整伦理道德,从而建立国家的典章制度。所以在《尚书》上说:“因为箕子归来,才制定了《洪范》**。”这就是把法典传授给了圣君。等到箕子受封于朝鲜,他便推行道义来训化民俗,崇尚德行就不怕风气鄙陋,有了人民就不怕地方偏远,用来延续殷朝的宗祀,使夷狄之地变为华夏,这就是把教化施及人民。遵循这种圣人之道,使它聚集在自己的身上,天地间事物变化无常,而箕子却能够坚守正道,这难道不算品德高尚的人吗?
於虖!当其周时未至,殷祀未殄,比干①已死,微子②已去,向使纣恶未稔③而自毙,武庚④念乱以图存,国无其人,谁与兴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然则先生隐忍而为此,其有志于斯乎?
【注释】
①比干:商纣王之叔。幼年聪慧,勤奋好学,20岁就以太师高位辅佐帝乙,又受托孤重辅帝辛,后因进谏被纣王剖心而死。《封神演义》里封神“文曲星”。
②微子:殷商贵族,殷商帝乙之子,纣王的庶兄,因劝谏纣王不被采纳而出走。商亡,被武王封于宋。
③稔:谷物成熟,这里指罪恶没有发展起来。
④武庚:纣王之子。武王即位后,封武庚管理商朝的旧都殷。武王死后,武庚与管叔等人反叛被杀。
【译文】
唉!当那周朝的时运还未到来,殷朝的宗庙还没有灭绝,比干已死,微子出走。假使纣尚未罪恶到极点就自己死去,继位的武庚忧虑祸患而力图保存殷朝的江山,国家没有像箕子这样的杰出的人才,将同谁来振兴和治理天下呢?这本来就是人事方面可能出现的情况。那么,先生能忍辱含屈这样做,难道是对这个方面有所考虑吗?
唐某年,作庙汲郡①,岁时致祀。嘉先生独列于《易·象》,作是颂云。
【注释】
①汲郡:今河南汲县西南。
【译文】
大唐某年,在汲郡建立箕子庙,每年按时祭祀。我敬慕先生的行为能被特别地列名于《易经》的卦象中,于是就写了这篇颂。
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①,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②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③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④。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注释】
①永州:今湖南零陵,位于湖南省南部潇、湘二水汇合处,雅称“潇湘”。
②啮:咬。
③腊(xī):干肉。用作动词,指把蛇肉晾干、风干。
④三虫:古时道家的迷信说法,道家称人身中有三尸虫,代表人的三种恶欲——私欲、食欲、**。这里泛指人体内的寄生虫。《扁鹊心书》卷下:“三虫者,蛔虫,蛲虫,寸白虫也。”
【译文】
永州的野外出产一种奇特的蛇,黑色的身子上有白色的花纹。它触碰到草木,草木全都枯死;咬到人,没有能治愈者。然而捉住它并把它风干做成药饵,可以用来治愈麻风病、手脚弯曲不能伸展的病、肿脖子病和恶疮,去除坏死的肌肉,杀死各种寄生虫。起初,太医奉皇帝的诏令征集这种蛇,每年征收两次。招募能够捕到这种蛇的人,用这种蛇来抵挡他的赋税。永州的人都争着去干这件事。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①,更若役,复若赋,则如何?”
【注释】
①莅事者:管这事的地方官。
【译文】
有个姓蒋的人,享受捕蛇免税的好处已经三代了。问他,他却说:“我的祖父死在捕蛇上,我的父亲也死在捕蛇上,如今我继承做这件事已有十二年,险些丧命也有好几次了。”他说这些话时,脸色好像很忧伤的样子。我同情地说:“你怨恨这个差事吗?我打算告诉管政事的人,更换你的差事,恢复你的赋税,怎么样呢?”
蒋氏大戚,汪然①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②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③,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④也。曩⑤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⑥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⑦而起,视其缶⑧,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⑨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邪?”
【注释】
①汪然:泪多的样子。
②向:从前,这里有假使的意思。
③踣:跌倒。
④藉:用草编的垫子。此用为动词,堆积。
⑤曩(nǎnɡ):以往,过去。
⑥隳(huī)突:骚扰。
⑦恂(xún)恂:小心谨慎的样子。恂,恐惧,害怕。
⑧缶:瓦罐。
⑨熙熙:安乐的样子。
【译文】
姓蒋的人听了十分悲伤,眼泪汪汪地说道:“您是要哀怜我使我活下去吗?那么我干这个差事的不幸,远比不上恢复我赋税那么严重。假使我不干这个差事,早已困苦不堪了。自从我家三代住在这个乡,累计到现在已有六十年了。可是乡邻们的生活却一天比一天窘迫,把他们土地上生产出来的东西都拿出去了,把他们家里的收入也都拿尽,大家哭喊着辗转迁移,又饥又渴,累倒在地。顶着****,冒着严寒酷暑,呼吸着时疫的毒气,死人的尸体互相堆积。
从前和我祖父一起居住的,现在十家剩不到一家;和我父亲一起居住的,现在十家剩不到二三家;和我同住了十二年的,现在十家剩不到四五家了。他们不是死了,就是搬走了,而我却靠着捕蛇单独生存了下来。凶暴的官吏来到我们乡里,到处吵嚷叫喊,到处冲撞破坏。那种喧闹着使人害怕的情形,即使是鸡狗也不得安宁啊。这时我小心翼翼地爬起身来,看看那个瓦罐,看到我的蛇还在,于是又安然睡下。我精心地喂养它,到规定的时间把它献上去,回家后就能很有味地吃着土地上生产的东西,来过完我的岁月。这样,一年中冒死亡威胁只有两次,其余的时间,就能安乐地生活,哪里像我的乡邻们那样天天都有死亡的威胁呢!现在我即使死在捕蛇这个差事上,比起我的乡邻的死,已经很晚了,又怎么敢怨恨呢?”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①。”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于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②者得焉。
【注释】
①苛政猛于虎也:《礼记·檀弓下》记载:“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指苛刻的赋税比老虎还要可怕。
②人风:民风。唐人避讳唐太宗的名讳,改为“人风”。
【译文】
我听了后更加难过。孔子说过:“苛刻的赋税比老虎还凶猛啊。”我曾经怀疑过这句话,现在从蒋氏的遭遇来看,说的是真的。唉!有谁知道横征暴敛比这毒蛇更厉害呢!因此我对这件事加以述说,以期待那些考察民情的官吏得到它。
种树郭橐驼传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①,隆然②伏行,有类橐驼③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④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
【注释】
①偻(lǚ):驼背。
②隆然:脊背**的样子。
③橐(tuó)驼:骆驼。橐:本意指口袋。
④名:称呼。此处名词作动词用。
【译文】
郭橐驼,不知他原先叫什么名字。他患有驼背病,行走时脊背隆起,俯身走路,有些像骆驼的样子,所以家乡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橐驼”。橐驼听到这个外号说:“很好啊,给我起这个名字本来就恰当。”于是舍弃他原先的名字,也自称为“橐驼”了。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家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①。视驼所种树,或迁徙,无不活,且硕茂,蚤实以蕃②。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③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④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注释】
①争迎取养:争着把他雇到家中。取:迎接。《越绝书·越绝吴内传》:“于是鲍叔牙还师之莒,取小白,立为齐君。”养:役使。《晏子春秋 ·问上十八》:“养民不苛。”
②蚤实:早结果实。蚤通“早”。蕃(fán):茂盛,指果实结的多。
③孳(zī):繁殖,生长。
④莳(shì):移植。
【译文】
他的家乡叫丰乐乡,在长安城的西边。郭橐驼以种树为职业,长安城的豪富人家布置观赏游览的园林以及卖水果的商人,都争相雇请他。看他所种的树,移植的树木不仅都能成活,而且都长得高大茂盛,果实结得又早又多。其他种树的人即使偷偷察看模仿,也没有谁能赶上他。有人问他种树的经验,他回答说:“我并不能使树木活得长久而且繁茂,而是能够顺应树木生长的自然规律,使它顺应本性成长罢了。大凡树木的本性,树根要舒展,培土要均匀,土要用原有的旧土,捣土要紧密。这样做了之后,不要再动它,不必担心它,离开后就不要再回头看它,移栽树木时,要像对待子女一样精心,安放好后,要像丢弃它那样不管。那么树木的天性就可以保全,它的本**可以获得。所以我只是不妨害它的生长罢了,并不是有能力使它高大茂盛啊;只不过不抑制、损耗它的果实罢了,并不是有能力使它的果实结得又早又多啊。其他种树的人就不是这样,他们种树时树根卷曲并且更换新土。他们给树培土,不是过多就是不够。如果有与这做法相反的,就又爱得太深,忧虑得过多。早晨去看了,晚上又去摸它,已经离开了又回头来看。更过分的是用
指甲划破树皮来检验它是活是死,摇动树根来查看培土是松是实。这样树木的本性就会丧失了。虽说是爱它,其实是害它;虽说是担心它,其实是与它为敌。所以他们所种的树比不上我种的,我又有什么本事呢?”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①好烦其令,若甚怜②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蚤缫而绪③,蚤织而缕④,字而幼孩⑤,遂而鸡豚⑥。’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⑦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安吾性邪?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注释】
①长人者:官吏。即管辖人的人。
②怜:怜爱。
③缫:把蚕茧浸在滚水里抽丝。而:通“尔”,你,你们。绪:丝头。④缕:线。
⑤字:养育。
⑥遂:生长。
⑦飧(sūn):晚饭。饔(yōnɡ):早饭。
【译文】
问的人说:“把您种树的方法,转移到为官治民上,可以吗?”郭橐驼说:“我只知道种树罢了,为官治民不是我的职业。但是我住在乡里,看见当官的喜欢不断地发号施令,好像十分怜爱百姓,但最终却给百姓带来灾难。从早到晚都有差吏来喊叫:‘官府有令,催促你们耕田,勉励你们栽种,督促你们收割,早点缫好你们的丝,早点纺好你们的线,养育好你们的小孩,喂养好你们的鸡和猪。’一会儿打鼓一会儿敲梆召集乡民。我们这些小民早晚不吃饭去慰劳当差的,尚且不得空暇,又靠什么使我们人丁兴旺并使我们人心安定呢?所以我们才这样困苦疲倦。那么这些官吏和与我相同行业的一些种树人,大概有相似的地方吧?”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译文】
问的人高兴地说:“不是很好吗!我问养树的道理,却得到了治民的方法。”于是我把这件事记载下来,用来作为官吏的鉴戒。
梓人传
裴封叔①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门②,愿佣隙宇③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④,家不居砻斫之器⑤。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注释】
①裴封叔:柳宗元的妹夫,曾做过长安县令。
②梓人:古代木工。《考工记·总序》载:木工有七,其一为梓人,专造饮器、箭靶和钟磐的架子。后世亦称建筑工人为“梓人”。
③隙宇:空闲的房屋。
④寻引:计量长度的工具,古代八尺为寻,十丈为引。规矩:校正方圆的器具。规:圆规。矩:曲尺。绳墨:画直线用的工具。
⑤砻(lónɡ)斫:砍磨。砻,磨刀石。斫,刀、锯、斧之类的工具。
【译文】
翡封叔的家在长安西南光德里。一天,有一位木匠敲他的门,希望能以劳力抵房租,租一间空屋子居住。这个木匠有寻引、规矩、绳墨,但家里却不储备磨砺和砍削的器具。问他有什么能耐,他说:“我善于计算、测量木材。观看房屋的规模和房屋的高深、圆方、短长的适合与否,我指挥分配而由众工匠干活。离开我,大家就不能建成一栋房子。所以我在官府做事,得到的俸禄比别人多三倍;在私人家里干活,我收取工钱的一大半。”后来有一天,我走进他的房间,他的床缺了腿却不修理,解释说:“我准备请别的工匠来修理。”我觉得他十分可笑,说他是没有才能却贪图俸禄、喜爱钱财的人。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①,余往过焉。委群材,会众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②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注释】
①京兆尹:古代官名,为三辅(治理京畿地区的三位官员,即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之一。
②俟:等待。
【译文】
后来,京兆伊将要整修官衙的房屋,我到过那里。那里蓄积了很多木材,集合了许多工匠。有的手拿斧头,有的手拿刀锯,都面朝着那个木匠围成一圈站着。木匠左手拿着长尺,右手拿着木杖,站在中间。他衡量房屋的负荷,审察木材的承受力。挥动他的木杖说:“用斧子砍!”那些拿斧子的就跑到右边去砍;回头指着木材说:“用锯子锯!”那拿锯的就跑到左边去锯。一会儿,拿斧子砍的人,拿刀削的人,都看着他的脸色,等待他的发话,没有敢自做主张的。那些不能胜任工作的人,被他愤怒地斥退,也没有谁敢露出怨恨。他在墙上绘了官署房子的图形,刚满一尺大小的图形却细致详尽地画出了它的规模。按照图上微小的尺寸计算,建造起的高楼大厦,没有一点误差。房屋已建成后,在屋梁上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原来是他的姓名,凡是他役使的工匠都不能列名其上。我环视后大吃一惊,然后才懂得他技术的精湛和伟大啊!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
【译文】
之后我就感叹:他应该是放弃了自己的手艺,专门挖掘自己的思想与智慧,才能够知道全局要领的人吧!我听说用脑力的人役使别人,用体力的人被别人役使。他大概是劳心的人吧!有技艺的人出力劳动,有才智的人出谋划策,他大概是有才智的人吧!这些足可以让辅佐天子、治理国家的人效法学习的呀!天下的事情没有比这更相似的了。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①;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②;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③,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④,有方伯、连率⑤。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⑥,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技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衒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
【注释】
①徒隶:服役的犯人,这里指差役。乡师:一乡之长。里胥:一里之长。
②士:周时最低一级的贵族。
③六职:指中央政府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
④薄:接近,迫近。
⑤方伯、连率:指地方上封疆大吏。据《礼记·王制》:十国为连,设连帅;二百一十国为州,设方伯。
⑥啬(sè)夫:秦汉时小乡设啬夫一人,管理诉讼和赋税。版尹:乡中掌管户籍的官吏。
【译文】
那些治理国家的人应以人为本。那些具体执差役的人为徒隶,为乡师、里胥,职位稍微高一点的是下士,再上面是中士、上士,再往上是大夫、卿、公。可以分为六部,再详细分为百官。京城外接近四邻各族居住的地域,有方伯、连率等封疆大吏,一郡有郡守,一个县有邑宰,都有辅佐的官。这下面有管文书的小吏,再下面都有乡官啬夫、管户籍的版尹,来执行差役。就像众多的工匠,各凭技艺以自食其力。那些辅佐天子、治理国家的人,推荐并提拔人才,指挥并使用他们。整理纲纪而予以进退,规范法制而加以整顿。这就好像那位木匠有正方圆和定曲直的工具而制定房屋规模一样。选择天下的士人,使他们各称其职;安置天下的老百姓,使他们安居乐业。看了国都就能了解乡村,看了乡村就能了解诸侯国,看了诸侯国就能了解整个天下。天下地方的远近大小,可以根据手中的图本来研究、了解。这就好像木匠把房屋的图样画在墙上,依图建成了房屋一样。把有才能的人提拔上来任用,使他不必对任何人感恩戴德;把没有才能的人辞退去休整,使他不敢恼恨。不夸耀自己的才能,不夸大自己的名声,不亲自去做那些细微的小事,不干涉众官的工作,每天和天下的杰出人士探讨治理国家的重大方针。这就像木匠善于指挥运用众工匠而不夸耀自己的手艺一样。这样才算是找到了做宰相的正道,整个国家也就得以治理了。
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①,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注释】
①伊:伊尹,商初大臣。曾辅佐商汤灭夏。傅:傅说,殷王武丁大臣。周:周公,武王之弟,佐助武王灭商,后辅佐成王治理天下。召:召公,周武王之弟,名爽,辅佐武王灭殷商,周成王时,与周公旦一起辅佐成王管理国家。
【译文】
做宰相的方法已经得到,整个国家也已经治理,天下的人就会抬头仰望着说:“这是我们宰相的功劳啊!”后人也会追念他的政绩而欣慕地说:“这是那个宰相的才能啊!”士人有谈论殷、周治理政绩的,都会提到伊尹、傅说、周公、召公,而其他从事具体事务的百官的勤劳,却没有被记载流传下来。就好比木匠自己题名记功,而那些干活的木匠却不能列名一样。宰相的功劳很大啊!能通晓这个道理的人,就只有宰相而已。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衒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译文】
那些不懂得全局要领的人却与此相反。他们将恭谨劳苦当作功业,把处理公文作为重任。夸耀自己的才能名声,亲自去做那些琐碎的小事,干涉众官的工作,侵夺部下官吏应做的事拿来自己做,在公庭广众之前大声争辩,却丢掉了那些重大长远的事情。这是所说的不懂得做宰相的道理的人。就好像木匠不懂得绳墨的曲直,圆规矩尺的方圆,寻引的短长,姑且夺取工匠们的斧子刀锯来帮助他们发挥技艺,却又不能完成他们的工作,以至事情失败。使用了他们,却不能取得成就,这难道不荒谬吗?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①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邪?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②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注释】
①傥或:假若。
②悠尔:悠然,满不在乎的样子。
【译文】
有人说:“那个建造房子的主人,假如发挥自己的聪明,处处约束木匠的规划,不采用木匠世代相传的经验,而听从过路人的意见,房子不能建成,难道是木匠师傅的过错吗?只是因为主人不信任木匠造成的呀!”我说:“这不对!如果绳墨、规矩确实具备,长短尺寸已经确定,那么高的地方就不能压低放下,窄的不能扩张放大。按照木匠的意见办则房屋坚固,不按照我的意见办房屋就要倒塌。如果建屋的主人宁愿不要坚固而选择可能导致房屋倒塌的结构,那么木匠只有藏起本事,不说
出自己的智谋,悠然离去,不屈辱背离他的道理,这才是真正的好木匠。如果只是贪图屋主的财物,忍气吞声舍不得离去,丧失自己的制度尺寸,屈从他人而不能坚守原则,那样栋梁弯曲,屋宇损坏,却说:‘这不是我的罪过。’这可以吗?这可以吗?”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译文】
我认为做木匠的道理,与做宰相的道理相类似,所以写下来收藏好。木匠,大概就是古代审查木材曲直形体的人,现在称为“都料匠”。我所遇见的木匠姓杨,名字是潜。
愚溪诗序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①。或曰:“冉氏尝②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③,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④,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注释】
①灌水:湘江支流,在今广西东北部,今称灌江。潇水:在今湖南省道县北,因源出潇山,故称潇水。
②尝:曾经。
③以愚触罪:因为愚昧犯了罪。唐顺宗时,柳宗元参加了王叔文政治革新运动法——史称“永贞革新”,改革失败后,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
④龂(yín)龂然:争论的样子。
【译文】
灌水的北面有一条小溪,往东流入潇水。有人说,有个姓冉的人曾经住在这里,所以把这条溪水叫做冉溪。还有人说,溪水可以用来染色,用它的功能命名,因此称其为染溪。我因愚昧犯了罪,被贬谪到潇水。我喜爱这条溪水,沿着它走了二三里,发现了一个风景绝佳的地方,就在那里安家。古代有“愚公谷”,如今我把家安置在这条溪水旁,可是它的名字没人能确定,当地的居民还在争论不休,看来不能不改名了,所以改称它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①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注释】
①居:占有、拥有。
【译文】
我在愚溪上游买了个小山丘,称它为愚丘。从愚丘往东北走六十步远,发现有一处泉水,又买下来据为己有,称它为愚泉。愚泉共有六个泉眼,都出自于山丘下的平地,原来泉水都是往上涌出的。泉水合流后弯弯曲曲向南流去,经过的地方形成水沟,就称作愚沟。于是运土堆石,堵住狭窄的泉水通道,筑成了愚池。愚池的东面是愚堂,南面是愚亭。池子中央是愚岛。美好的树木和奇异的岩石交错排列放置,这些都是山水中奇异的景色,因为我的缘故,都用“愚”字玷污了它们。
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①,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注释】
①坻(chí):水中的小块高地。
【译文】
水本是聪明人所喜爱的。现在这条溪水却被单独一个“愚”字辱没,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的水位很低,不能用来灌溉农田。又加上山势险峻水流湍急,有很多浅滩和石头,大船不能进去。而且它地处偏僻,又浅又窄,蛟龙不愿居住此地,不能兴云起雨,对世人没有什么好处,而这些恰恰和我相类似,既然这样,那么即使是玷辱了它,用“愚”字来称呼它,也是可以的。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①,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②,睿③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④,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注释】
①宁武子:秋时卫国大夫,朝歌人,名俞,“武”是谥号。《论语·公冶长》记载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②颜子:即颜回,孔子学生。《论语·为政》记载:“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③睿:通达,明智。
④有道:指政治清明的时代。
【译文】
春秋时宁武子“当国家动乱时,他就装得很愚蠢”,是聪明人故意装糊涂。颜回“从来不提与老师不同的见解,像是很愚笨”,也是明智的人故意表现得愚笨。他们都不是真正的愚蠢。现在我遇上清明的政治,做出事情来却与事理相违悖,所以世上的愚蠢之人,再也没有比得上我的了。也因为这样,天下人谁也不能和我争这条溪水,我得到它并给它专门命名。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①,清莹秀澈,锵鸣金石②,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漱涤③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④,混希夷⑤,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记于溪石上。
【注释】
①鉴:照。
②锵鸣金石:水声像金石一样铿锵作响。锵,金石撞击声。金石,用金属、石头制成的钟、磬一类乐器。
③漱涤:洗涤。
④鸿蒙:指宇宙形成以前的混沌状态,也指自然界之气。《庄子·在宥》:“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
⑤希夷:指虚寂飘渺、无法感知的境界。《老子》:“视之不闻,名曰希,祝之不见,名曰夷。”
【译文】
愚溪虽然对世人没有什么好处,但是它善于映照万物,洁净光亮,秀丽清澈,水声铿锵,发出金石般的响声,能使愚蠢的人喜笑颜开,对它眷恋爱慕,快乐而不忍离去。我虽然与世俗不相合,也还能稍微用文章来安慰自己,洗涤世间一切事物,包罗人生各种形态,没有什么能够躲开我的笔端。我用愚笨的言辞歌颂愚溪,觉得茫茫然和它不相违背,昏昏然和它归途同一,超越天地尘世,融入玄虚静寂,在寂寞清静之中没有谁能了解我。于是作《八愚诗》,记在溪边的石头上。
永州韦使君新堂记
将为穹谷、嵁岩、渊池于郊邑之中①,则必辇山石②,沟涧壑③,陵绝险阻④,疲极人力,乃可以有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状,咸无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难,今于是乎在。
【注释】
①穹谷:**。嵁(kān)岩:峭壁。渊池:深地。
②辇(niǎn):人推或拉的车,这里用作动词,用车装载的意思。
③沟:用作动词,沟通,开凿。
④陵绝:超越。
【译文】
如果打算在郊野营造**、峭壁和深池,那就必须用车子运载山石,开凿山涧沟壑,超越险要阻塞之地,耗尽人力,才可能办到。可是要想追求自然天成的景致,却完全不能得到。既要使百姓过得安逸,又能因地制宜,保全它的天然之美,这种在过去很难办到的事情,如今在永州这里实现了。
永州实惟九疑之麓①。其始度上者,环山为城。有石焉,翳于奥草,有泉焉,伏于土涂②,蛇虺之所蟠③,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④。
【注释】
①九疑:即九嶷山,在今湖南宁远县境内。麓:山脚。②涂:污泥。
③蟠:盘屈而伏。
④秽:杂草多,荒芜。
【译文】
永州位于九嶷山的山脚。最初在这里测量规划的人,环绕着山修筑起了永州城。城中有山石,却被茂密的草丛遮蔽着;有清泉,却掩埋在污泥之下,成了毒蛇盘踞,狸鼠出没的地方。嘉树和恶木,鲜花与毒草,混杂一处,竞相疯长。因此永州被称为荒凉秽废的地方。
韦公①之来既逾月,理②甚无事。望其地,且异之。始命芟其芜,行其涂,积之丘如,蠲之浏如③。既焚既酾④,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异位;视其植,则清秀敷舒;视其蓄⑤,则溶漾纡余。怪石森然,周于四隅⑥,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⑦。乃作栋宇,以为观游。凡其物类,无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之下。外之连山高原、林麓之崖,间厕隐显⑧,迩延野绿,远混天碧,咸会于谯门之内⑨。
【注释】
①韦公:当时的永州刺史姓韦名宙。汉以后尊称刺史为使君。
②理:治理。
③蠲(juān):清洁。浏如:水清澈的样子。
④酾(shī):疏导,分流。
⑤蓄:指积蓄的湖水。
⑥四隅:这里指四方。
⑦堆阜:土堆土山。突怒:形容石头突出隆起。
⑧间厕:参加,这里是交错的意思。间,参与。厕,置身于,参加。⑨谯门:古代建筑在门楼上用以了望的楼。
【译文】
韦公到永州作刺史,已经一个多月了,政绩显着,没有多少事情。他看着这块土地,感到它很不平常。于是他下令铲除荒草,疏通水道。铲下来的杂草堆积成山,疏通后的泉水清澈见底。烧掉了杂草,疏通了河道,奇特的景致层出不穷的显现出来。水流清浊分辨开来,景色美丑位置分开。
这时再看那树木,苍翠挺拔,舒展繁茂;看那湖水,则微波荡漾,曲折萦回。千奇百怪的石头多而整齐,环绕在四周。有的排列成行,有的如同跪拜,有的像站立,有的如卧倒。洞穴曲折幽深,石山突兀**。于是在此修筑厅堂,作为观赏游玩的地方。凡是所有的景物,无不与地形地势相融合,在大厅四周呈现它们的特色。城外连绵高大的**,以及密林丛生的山脉,穿插交错,或隐或现。近处碧绿的原野与之相连,远处与蔚蓝的天空相衬,这一切都汇集到城内来了。
已乃延客入观①,继以宴娱。或赞且贺曰:“见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胜,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择恶而取美②,岂不欲除残而佑仁?公之蠲③浊而流清,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远,岂不欲家抚而户晓?夫然,则是堂也,岂独草木、土石、水泉之适欤?山、原、林麓之观欤?将使继公之理者,视其细,知其大也。”
【注释】
①延:迎接,邀请。
②择:应作“释”,舍弃。
③蠲:去除。
【译文】
新堂盖好后,韦公便邀请客人前来参观,接着又设宴娱乐。有的边赞誉,边祝贺说:“看到韦公您修建这新堂,便知道您的志向。您随着地势开辟出美丽的景致,难道不是想顺应当地民俗来形成教化吗?您铲除恶木毒草而保留嘉树鲜花,难道不是想铲除凶暴而保护仁者吗?您挖除污泥而使清泉流淌,难道不是想惩办贪污而提倡廉洁吗?您的住所登高望远,难道不就是想让家家安定户户富饶吗?既然这样,那么建这个新堂难道仅仅是为了草木、土石、清泉流水怡人心意,山峦、原野和树林便于观赏?它将使继您之后治理永州的官员,能够通过这件具体的小事,而懂得治民的大道理啊。”
宗元请志诸石,措诸壁①,编以为二千石楷法②。
【注释】
①措:放置。这里是嵌置的意思。
②编:指编入书籍。二千石:汉代郡守的俸禄为二千石,后来习惯也称州郡一级的长官为二千石,这里指州刺史。
【译文】
我请求将这篇记文镌刻在石碑上,嵌置在大厅的墙上,编入书中,作为后来刺史们借鉴的典范。
钴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潭①。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②。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③,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④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⑤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注释】
①钴潭:因潭的形状像熨斗而被称为钴潭。钴,熨斗。
②鱼梁:用石砌成的拦截水流、中开缺口以便捕鱼的堰。
③偃蹇(yǎn jiǎn):**。
④嵚(qīn)然:山势高峻的样子。
⑤冲(chònɡ)然:向上或向前的样子。角列:像兽角那样排列。
【译文】
寻得西山以后的第八天,我沿着山口向西北探行两百步,又探得了钴潭。距潭西二十五步,在水势急、水很深的地方,有一道阻水的坝。坝顶上有一座小丘,小丘上生长着竹子和树木。小丘上的石头突出隆起、高然耸立,破土而出,竞相形成各种奇特怪异的形状,多得数都数不清。那些倾斜重叠、相伏而下的石头
,就像牛马在溪边饮水;那些**突出、如兽角斜列往上冲的石头,就像熊罴在山上攀登。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①。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②。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③,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④,之声与耳谋⑤,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⑥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注释】
①不能:不足,不满,不到。笼:包笼,包罗。
②售之:买进它。这里的“售”是买的意思。
③熙熙然:和悦的样子。回巧:呈现巧妙的姿态。技:指景物姿态的各自的特点。
④清泠(línɡ):形容景色清凉明澈。
⑤(yínɡ yínɡ):象声词,像水回旋的声音。
⑥匝:满,遍。
【译文】
这小丘很小,不足一亩,可以把它装到袖子里占有它。我打听它的主人是谁,有人说:“这是唐家不要的地方,想出售却卖不出去。”我问它的价钱,有人说:“只要四百文。”我同情小丘的不遇,把它买了下来。李深源、元克己这时和我一起游览,都非常高兴,认为这是出乎意料的收获。于是就又取来了一应用具,轮流铲割杂草,砍伐杂树,点燃大火把它们烧掉。美好的树木树立起来了,秀美的竹子显露出来了,奇峭的石头呈现出来了。站在小丘中间眺望,只见山岭高峻,云朵漂浮,溪流潺潺,飞鸟走兽在自由自在地游玩,万物都和谐愉快地呈现巧妙的姿态、呈献各种技艺,而呈现在这个小丘之下。枕着石头席地而卧,清凉明爽的景状使我们双目舒适,淙淙潺潺的水声十分悦耳,悠远空阔的天空与精神相通,深沉至静的大道与心灵相合。我不满十天就得到了两处风景胜地,即使古代爱好山水的人士,也未必到过这地方吧。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①,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②?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注释】
①沣(fēnɡ)、镐(hào)、鄠(hù)、杜:都是在当时京都长安附近的豪门贵族聚居的地主。
②其:岂,难道。
【译文】
唉!凭着这小丘优美的景色,如果把它放到长安附近沣、镐、鄠、杜等地,那么喜欢游赏的贵族争相购买它,每天增加一千金,恐怕更加买不到。如今它被弃置在这永州,农民、渔夫走过也鄙视它,售价仅四百文钱,一连多年也卖不出去。而唯独我和李深源、元克己偏偏因得到它而高兴,这难道是确实有所谓遭际遇合吗?我把这篇文章写在石碑上,用来祝贺我和小丘的相遇。
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①,逾黄茅岭②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之形③,其旁出堡坞④,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⑤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注释】
①径北:直行向北。
②黄茅岭:在今湖南省永州市零陵县城西面。
③睥睨(pì nì):城上的矮墙。梁(lì):屋子的正梁,这里形容地势。
④坞(wù):土堡。
⑤洞然:投石入水的声音。
【译文】
从西山路口一直向北走,越过黄茅岭往下去,有两条路:一条路向西走,沿着它走过去什么也得不到;另一条稍微偏北而后向东,走了不到四十丈,路就被一条河流截断了,有一积石山横挡在这条路的尽头。石山顶部生成矮墙和栋梁的形状,旁边又凸出一块好像堡垒,有一个像门的洞。往洞里探望一片漆黑,扔一块小石子进去,咚的一下有水响声,那声音很洪亮,好久才消失。石山可以盘绕着登到山顶,站在上面望得很远。山上没有泥土却长着好的树木和竹子,形状奇特、质地坚硬。竹木分布疏密有致、高低不齐,好像是有智慧的人特意布置的。
噫!吾疑造物者①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②,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③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注释】
①造物者:指所谓创造万物的神灵。
②中州:中原,黄河中下游河南的古称,意为国之中,华夏之中。
③其气:指天地之气。
【译文】
唉!我怀疑造物主的有无已很久了。到了这儿,我更加相信造物主确实存在。但又奇怪它不把这小石城山安放到中原地区,而是把它放置在这荒僻的蛮夷之地。即使历经千百年也不能向世人显示自己的奇异景色,这简直是白费力气而毫无用处。
神灵的造物者或许不应该这样做,那么造物者果真不存在吧?有人说:“这是为了安慰那些被贬逐在此地的贤人。”也有人说:“这里的山川钟灵之气不孕育伟人,却唯独凝聚成这奇山胜景,所以楚地的南部少出人才而多产奇峰怪石。”这两种说法,我都不相信。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得杨八①书,知足下②遇火灾,家无余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注释】
①杨八:名敬之,在杨族中排行第八。柳宗元的亲戚,王参元的好朋友。
②足下:对王参元的敬称。王参元,唐宪宗元和二年(807)进士。
【译文】
收到杨八的信,知道您家里遭遇火灾,家里什么都没剩下。听到这消息,我开始很吃惊,接着感到怀疑,最后则非常高兴,本来我想要慰问您,现在却变为要向您道喜了。由于路途遥远,信中言辞简略,我还不能彻底了解受灾详情,如果家产果真烧的荡然无存,什么都没有了,那就是我更要向您贺喜的原因。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惟恬安无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炀赫烈之虞①,以震骇左右②,而脂膏滫瀡之具③,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
【注释】
①炀(yànɡ):焚烧。
②左右:表示一种敬意,不直接称呼对方,而称其左右周围之人。
③滫瀡(xiū suǐ):这里指淀粉一类烹调用的东西,泛指食物。滫,淘米水;瀡,古时把使菜肴柔滑的作料叫“滑”,又称之为“瀡”。
【译文】
您一向尽心地侍奉赡养双亲,把早晚给父母请安当作一件快乐的事情,只希望全家舒适平安、没有什么变故。如今竟然发生了大火肆虐的意外之事,这使您震惊不安。调料和食物等日用品也可能不能自给,我因此刚一听到这消息就非常惊骇。
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①,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②,有群小之愠,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注释】
①倚伏:出自《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意为祸是福依托之所,福又是祸隐藏之所,祸福可以互相转化。
②孽:遍布,蔓延。
【译文】
一般人都说:盛衰祸福相互依存、相互转化,得失不会一成不变,也许一个人将要大有作为,才从一开始就要遭遇种种困境和惊吓,因此有水火的灾祸,有小人们的怨恨。身心劳累辛苦,不断发生变故,然后才能有光明坦荡的前景,古代的仁人志士都是这样。这种说法深远宽广、怪诞虚妄,即使圣人也能认为这种说法一定值得相信。所以,我接着就感到怀疑。
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①,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
【注释】
①小学:旧时对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的总称。
【译文】
您读了很多古书,能写文章,擅长文字训诂。您这样具备多种才能的人,却在仕途晋升上不能超过一般士人,来取得显要地位,这没有别的缘故,是因为京城的人大多说您家有钱财。士人中那些爱惜自己清廉名声的人因此有所顾虑,不敢称赞您的优点,只是将其藏在心里,压在心底,不能把它说出口。因为公理难以讲明,世人很多是喜欢猜忌的。一旦说出称赞您的话,那些嘲笑你的人就认为称赞你的人得了您的厚礼。
仆自贞元①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②,思以发明足下之郁塞③,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④言而痛之。
【注释】
①贞元:785—805年,唐德宗李适的年号。
②奋其舌:极力说话,这里指对皇帝劝谏。奋,奋力,施展。
③发明:揭示,阐明。郁塞:愁闷的情绪。
④孟几道:孟简,字几道,擅长写诗,尚节好义,柳宗元的好朋友。
【译文】
从贞元十五年开始,我就读您写的文章,放在心里有六七年,从来没说过。这是我只为保全自己而违背公道,不只是对不起您个人。等到我做了御史尚书郎,自认为有幸成了皇帝身边的大臣,能够奋力上疏皇帝,想利用这个机会来阐明您的愁闷的情绪。但是,有时我在同僚面前称赞您,就好像有人回头去互使眼色并且偷偷地笑我。我实在遗憾自己的品德修养还不够显露,平时的好名声还没能树立起来,竟被世人把这种猜疑加到我身上。我经常和孟几道谈起这些事情,并对此痛心不已。
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①,赭其垣②,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③之相吾子也!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有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发策④决科者⑤授于而不栗。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于子!是以终乃大喜也。
【注释】
①黔:黑色。用作动词,烧成黑色。
②赭:红色。用作动词,烧成红色。
③祝融、回禄:传说中的火神名。
④发策:科举考试中制定考题。
⑤决科:依据考试成绩,授予官职。
【译文】
可现在幸好您的家财被天火烧光了,凡是众人的猜忌疑虑,全都化为灰烬。您家的屋宇烧成了黑色,墙壁烧成了红色,这都显示出您一无所有,而您的才能才可以显露明白并且不再被谣言所辱没,您的真实情况显露了,这是火神菩萨在保佑帮助您。我和孟几道十年时间对您的了解,还比不上这一晚的火灾将给您带来好名誉。从此以后所有的人都将宽待你并公开宣扬你的才能,使得那些有话藏在心里的人都能毫无顾忌地开口为您说话了;主持考试的人可以选拔您而不必担惊受怕。现在,像过去那样畏畏缩缩而怕受人嘲笑的情形,难道还会出现吗?!从此我对您寄予了很大希望,因此最后我非常高兴。
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许不吊灾,君子恶之①。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注释】
①许不吊灾,君子恶之:据《左传·昭公十八年》记载:鲁昭公十八年,宋、卫、陈、郑四国发生火灾,许国没有去慰问,当时的有识之士据此推测许国将要灭亡。
【译文】
在古代,任何一个诸侯国有灾祸,其他诸侯国都来慰问。春秋时,许国不慰问宋、卫、陈、郑的灾祸,君子都憎恶它。现在我所陈述的这个道理和古人说的有所不同,所以我本来准备慰问你,却改变主意而向你道喜。颜回和曾参供养父母,这其中的乐趣也真够多的,物质上欠缺一点,又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