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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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
原道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①之之谓义，由是②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③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④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注释】
①宜：合宜。
②是：这里指“仁义”。
③待：依靠。
④煦煦：和颜悦色，这里指小恩惠。
【译文】
博爱叫做“仁”，恰如其分地实行“仁”则为“义”,遵从仁义之道便叫做“道”，仁义存于心而不依靠外在的事物则叫做“德”。“仁”与“义”有具体而确定的内容，而“道”和“德”的内容难以确定，可以有不同的解释。因此，“道”可以分为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而“德”有吉德和凶德之分。老子轻视仁义，并不是因为他诽谤仁义，而是因为他见识有限。坐井观天的人说天小，实际上并非天小。老子将小恩小惠当作“仁”，将谨小慎微当作“义”，那么他轻视仁义也就成了必然。他所说的“道”，是他所认为的道，而非我认为的“道”。他所说的“德”，是他观念中的“德”，而非我认为的“德”。凡我所说的道德，是结合仁义的实际内容来说的，是全天下的公论，而老子所说的道德与仁义完全脱节，是他个人的见解和看法。
周道衰，孔子没①，火于秦，黄、老于汉②，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③，则入于墨④，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⑤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注释】
①没：通“殁”，即死亡。
②黄、老：这里指汉初流行起来的道家流派。黄，黄帝；老，老子。
③杨：战国哲学家杨朱，主张利己。
④墨：战国思想家墨翟，主张尚贤、尚同等。
⑤自小：自卑。
【译文】
周道衰落，孔子离开了人世，秦始皇焚烧了《诗》《书》等儒家经典。接着，汉朝盛行黄老学说。而在晋、魏、梁、隋时期，佛教大行其道。在这个时期，谈论道德仁义的人不是信奉杨朱学派，就是墨翟学派的追随者，不是加入了道教，就是归入了佛教。不论加入哪一家，必然会排斥其他几家。归入哪家就尊崇哪家，反对哪家自然就将哪家视为奴仆。信奉哪家就附和它，反对哪家就污蔑它。唉！后世的人想了解仁义道德的说学，又该听哪家的说法呢？信奉老子学说的人说：“孔子是我们祖师的徒弟。”而佛教的信徒也说：“孔子是我的祖师的学生。”信奉孔子学说的人习惯了这样的言论后，竟然接受了这样荒诞的说法，他们轻视自己，人云亦云地说出“我们的祖师曾经向他们学习”之类的言论。他们不仅口头上这样说，而且将这样的说法写到书中。唉！后世的人想了解仁义道德学说，又该到什么地方去求教呢？真是太过分了！大家都喜欢新奇的说法！大家都不去探求它的根源，也不去寻找它的结果，只会听信那些怪诞的言论。
古之为民者四①，今之为民者六②，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注释】
①四：四类人，指士、农、工、商。
②六：六类人，指士、农、工、商、佛、道。
【译文】
古时候的民众只有士、农、工、商四种，如今加上佛、道后，共有六种。古时候承担教化任务的只是民众中的一类，如今却变成三类；耕种务农的只有一家，却要供应六家的粮食；做工匠的只有一家，却要供应六家使用的器物；经商的只有一家，却要给六家供应商品。这样的现状又怎能使民众不因穷困而沦为盗贼呢？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①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②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③，为之政以率④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⑤。相欺也，为之符⑥玺⑦、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
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注释】
①赡：供应，提供。
②济：拯救。
③湮郁：心情抑郁积闷。
④率：通“律”，政令、律法。
⑤强梗：不服政令、**之徒。
⑥符：符节，双方各执一半以为凭信。
⑦玺：印信。
【译文】
古时候，人民要面临诸多的天灾人祸，于是有圣人出来，将相生相养的生活方式教给他们，做他们的君王或老师，帮助他们将虫、蛇、禽兽驱赶走，让他们得以在中原安居乐业。天气寒冷时，圣人教他们做衣服；他们肚子饿了，圣人便教他们种植庄稼；看到他们住在树上容易掉下来，住在洞穴里容易生病，便教他们如何搭建房屋。圣人教他们技术以便制造和提供各种生活器具；教他们经商以互通有无；教他们医药知识以抵御疾病；为他们制定丧葬祭祀的制度以增进他们之间的感情；为他们制定礼节；教他们分清长、幼、尊、卑的秩序；为他们制作音乐，以宣泄心中的感情。圣人颁布政令以约束懒惰的人，制定刑罚以惩制为恶者。因为有弄虚作假的情况存在，所以圣人制作符节、印玺、斗斛和秤尺来使他们诚信行事；因为经常有争夺抢劫的情况发生，所以又建造起城池，打造出盔甲和兵器来让他们自我保卫。总之，当灾害即将到来时，帮他们做好抵御的准备，有祸患来临时，帮他们做好防范预防工作。然而，如今信奉道家的人却说：“只要圣人不死，大盗就不会绝迹。砸烂斗斛、折断秤尺后，百姓就不会争夺了。”唉！这不过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话罢了。假使古代没有圣人的存在，那么人类早就灭亡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如果没有圣人的出现，人们就没有羽毛鳞甲来适应严寒酷暑，也没有锐利的工具来与其他物种争夺食物了。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①。今其法曰：“必弃而②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③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注释】
①诛：惩罚。
②而：你们。
③三代：指夏、商、周。
【译文】
因此说，君主是发号施令的；大臣是执行命令并实施到百姓身上的；民众则是生产粮食丝麻，制作各种器具，并流通财货来奉养居上位者的。如果君主不发号施令，则没有尽到身为君主的责任；如果大臣不施政于民，则没有尽到作为官员的职责；如果百姓不生产粮食丝麻、制作器具、流通财货来奉养上位者，则应当受到惩罚。然而，如今佛、道二家却持这样的观点：人应当舍弃君臣之义和父子亲情，停止相生相养、相互依存的生活方式，以便追求所谓的“清净”和“寂灭”的境界。唉！这些人幸亏是出生于夏、商、周三代之后，否则必将遭到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的斥责和驱逐。同时，他们出生于三代之后也是种不幸，因为他们没有机会得到这些圣人们的教导和指点。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①：“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②，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③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④，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⑤其不胥⑥而为夷也！
【注释】
①今其言曰：语出《庄子·胠箧》。
②天常：天性，伦常。
③夷礼：外族的礼仪。
④膺：抵御，抵挡。
⑤几何：多少。
⑥胥：都。
【译文】
五帝和三王的名号虽然不同，但他们被奉为圣人的原因是相同的。夏天穿上葛布衣衫，冬天裹上裘皮，渴了就饮水，饿了就吃饭，这些事情虽各不相同，但其中包含的智慧是一样的。然而，如今的道家却说：“为什么不效仿远古时期的无为而治呢？”这样的言论就好比对穿着裘皮过冬的人说：“为什么不穿上葛衣过简洁的生活呢？”就好比责备饿了就吃饭的人说：“为什么不过上靠喝水来填饱肚子的简单生活呢？”《礼记》说：“在古时候，如果想要将光明的德行昭示天下，就要先将国家治理好；而要想治理好国家，就要先将家庭整顿好；要想整顿好家庭，就要先进行自我修养；要想进行自我修养，就要先端正心志；要想端正心志，就要先使自己具有诚意。”然而，古时候端正心志具备诚意的人都是打算在将来有所作为的，而如今那些修养身心的人，却是将**置之度外，将伦理纲常抛之脑后，做儿子的不承认父子亲情，做大臣的不效忠于君主，民众也不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孔子着写《春秋》时，将那些采用夷狄之礼的诸侯划分到夷狄之列，而将那些采用中原之礼的诸侯视为中国人。《论语》上说：“异族虽有君主，还不如中原没有君主。”《诗经》写道：“应当打击戎狄，惩治荆舒。”如今，却标榜夷狄之法，并要将其凌驾于先王的政教之上。这样一来，我们不是都要沦为夷狄了吗？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①焉而天神假②，庙③焉而人鬼④飨。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⑤。”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⑥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注释】
①郊：祭天。
②假：通“格”，到，降临。
③庙：祭祖。
④人鬼：祖先。
⑤长：流传，传给。
⑥道：同“导”，教导。
【译文】
我所说的先王的政教，究意是什么呢？博爱叫做“仁”，恰如其份地实行“仁”则为“义”,遵从仁义之道便叫做“道”，仁义存于心而不依靠外在的事物则叫做“德”。与之相关的书籍是《诗经》《书经》《易经》和《春秋》，相关的方法为礼仪、音乐、刑法和政令，先王的政教将民众划分为士、农、工、商，将人伦关系确定为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和夫妇。先王的政教教导民众穿上麻布、丝绸做的衣服，教导他们居住在房屋内，教导他们食用粟米、果蔬和鱼肉。这些道理简单易懂，实行起来也容易，因此，用来修养自身则和顺而吉祥，用来对待他人，则博爱而公正，用来修心则平和而宁静，用来治理国家则不存在不恰当的地方。所以，人们活着的时候心满意足地生活，死后还能得到体面的、合乎礼法的安葬。祭天则有神明降临，祭祖则有祖先显灵。有人问：“这种道是什么道呢？”回答说：“这种道是我所认为的道，而非老家和佛家所认为的道。”尧将这个道传给舜，舜传给禹，禹传给汤，汤传给周文王、周武王、周公，他们三人传给孔子，孔子又将之传给孟轲。孟轲死后，这个道就失传了。荀况和杨雄曾从中选取过一些，但言论不详尽，论述不全面。自周公以上，继承道统者都是居上位的国君，所以教化措施能得以顺利实行；自周公以下，继承者都是居下位的臣子，因此道统的学说能得到广泛流传。既然如此，怎样做才能使儒道得以实施呢？回答说：“不堵塞佛、道两家的学说和思想，儒家的思想就不能流传，不禁止佛、道两家的学说和思想，儒道就无法得到推行。应当让和尚和道士还俗为民，焚毁佛道经书，将佛寺和道观改建成民居。阐明先王的儒道来教化民众，使鳏夫、寡妇、孤儿、老人、残疾人、病人都能得到赡养和照顾，这样也就差不多了。”
原毁
古之君子，其责①己也重以周②，其待人也轻以约③。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④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
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⑤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⑥，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注释】
①责：要求。
②重以周：严格而周全。③轻以约：宽容而简单。
④就：追求。
⑤于：对待。
⑥是：优点。
【译文】
古时候的君子严格而全面地要求自己，宽容而简约地对待他人。因为要求严格，所以他们在道德修养的方面从不懈怠。因为待人宽容，所以别人都乐意做好事。他们听说舜是位大仁大义的圣人，便思考舜之所以成为圣人的原因，同时质问自己：“舜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做到的，而我却做不到。”于是，他们冥思苦想，想方设法地改正不如舜的地方，尽力地向舜的为人靠拢。他们听说周公是位多才多艺的古人，便思考周公之所以多才多艺的原因，同时质问自己：“周公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做到的，为什么我却做不到？！”于是，他们冥思苦想，想方设法地改正不如周公的地方，尽力地向周公的行为靠拢。舜和周公都是古代的大圣人，后世没有人能与他们相媲美。但是他们却说：“我比不上舜，也比不上周公，这是我的缺点。”他们这些行为不就是严格而全面地要求自我吗？然而，对待他人，他们却宽容而简约，“哪个人能有这样的优点，就算得上是善良的人了，能擅长做这件事，就算得上是才能出众的人了。”对对方的某个方面予以肯定，而不再对其他方面予以苛求，只肯定对方今日的成绩，而不追究他往日的过错，小心谨慎地对待对方，生怕对方的长处和成绩得不到应有的待遇。做一件好事很容易，要掌握一项技能也不是难事，他们面对他人时，却说：“能做到这样，就够了。”还说：“能擅长做这个，就够了。”这不正是宽容而简约地对待他人吗？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①。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②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③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④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⑤其身，而以圣人望⑥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注释】
①廉：少。
②用：才能，本领。
③图：考虑。
④闻：名望。
⑤待：对待。
⑥望：期望、希望。
【译文】
今天的君子则不一样，他们往往严格地要求别人，对自身的要求却很低。因为要求过于严格，所以他人做好事就不容易了，而对自己实行低标准，自己就难以进步了。他们没有做成什么好事，却说：“我能够做到这样，已经足够了。”他们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却说：“我能有这样的本事，已经足够了。”这样一来，他们对外欺骗了别人，对内欺骗了自己的良心，还没有取得什么进步就停滞不前了。这不正是以低标准要求自己吗？他们面对他人时，却说：“虽然那个人具备这样的能力，但他的人品不值得称道。那个人虽然擅长这个，但他的才能不值得称道。”现在的君子往往喜欢抓住他人某方面的不足，而对他人其他方面的长处视而不见，往往喜欢追究他人过去的过失，而忽视他人今日的进步，整天惶惶不安，生怕别人拥有了好名声。这不正是严格地要求别人吗？这就是用低于常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却以圣人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我看不出他们是尊重自己的啊!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②，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③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④！
【注释】
①怠：懒惰。
②修：上进。
③说：同“悦”。
④已：同“矣”。
【译文】
尽管如此，这些人做出这些行为还是有根源可寻的，其根源就是懒惰和嫉妒。懒惰之人无法取得进步，而心怀嫉妒之心的人则害怕他人取得进步。我曾经做过试验，我对众人说：“某某是贤良的人，某某是贤良的人。”那些随声附和、极力肯定我所说的，必定是与某某关系亲密的人，要不就是与某某关系疏远没有利益冲突的人，或者是害怕他的人。否则的话，性格强硬的人必定会愤怒地出言反对，而个性软弱的人也会表现出愤愤之色。我也曾经试探地对众人说：“某某不是贤良的人，某某不是贤良的人。”那些保持沉默，不附和我的观点的人，十之八九是某某的亲朋好友，要不就是与他关系疏远没有利益冲突的人，或者是害怕他的人。否则的话，性格强硬的人必定会高兴地出言赞同，而个性软弱的人也会喜形于色。正因为这样，事业成功之后，诽谤随之而来，德望提高之后，恶言也会接踵而至。唉！读书人身处如今这样的世界，想要实现名誉的光大，德行的推广，实在是难如登天。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①而理欤！
【注释】
①几：差不多。
【译文】
想要身居上位而又想有所作为的人，如果能听到我所说的话并牢记心中，那么国家就差不多能治理好了！
杂说四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①之手，骈②死于槽枥③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注释】
①奴隶人：马夫，喂马的奴仆。
②骈：两马并驾。骈死：是指名马和普通的马一起死（在马厩里）。
③槽枥：槽指一种长方形或正方形的较大的盛东西的器具；枥指马槽。槽枥指马厩。
【译文】
世上通常先有伯乐，其后才有千里马被发现。千里马常常存在，但伯乐却很少见。所以，即使世上有诸多日行千里的良驹，也只能辱没在喂养它们的奴仆手中，并最终陆续地死在马厩之中，而得不到“千里马”的美名。
马之千里者，一食①或尽粟一石②，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③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④求其能千里也？
【注释】
①一食：一餐或一顿。
②石：古代的粮食重量单位。
③食：同“饲”。
④安：怎能。
【译文】
日行千里的良驹一顿可能要进食一石的粟米。饲养者因不知道它日行千里的能力，所以不能像饲养千里马一样来喂养它。这样的良驹虽有日行千里的潜力，却因为吃不饱，力气不够，所以不能展现出潜藏于内的能力，甚至还不如普通马的表现，又如何能要求它日行千里呢？
策①之不以其道②，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注释】
①策：驱使、鞭策。
②道：千里马的特性或习性。
【译文】
驾驭千里马，却不能按照千里马的习性来进行驾驭；喂养千里马，却不让马吃饱；千里马嘶鸣时，不能通晓马的心意，只知道拿着鞭子对着千里马感叹：“天下没有好马啊！”唉，难道世上真的没有千里马吗？其实是人们不懂马啊！
师说
古之学者①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②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③。
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④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⑤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注释】
①学者：追求学问的人。
②受：通“授”，教授，传授。
③解：解答。
④固：果真，确实。
⑤师道：指的是学习研究真理。师：这里是动词，指学习、研究。
【译文】
在古代，只要是想追求学问的人，就一定要有老师。那种能够教会学生道理，传授学生知识，让学生的疑惑得到解答的人才称得上是老师。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聪慧明理的，谁能没有疑惑呢？有了疑惑却不向老师请教，那么这些疑惑最终也无法得到解答。
生在我前面（比我年长）的人，他们本来就比我早一步学习道理，所以我向他们请教；生在我后面（比我年纪小）的人，如果他懂的知识比我多，我也要向他们请教。我想学习的是道理和知识，为什么要考虑他们的年龄呢？所以说，不管贫穷还是富贵，也不管是年长还是年幼，只要是有知识、懂真理的人，都可以做我的老师。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①也远矣，犹且②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③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④。是故圣益圣⑤，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⑥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⑦焉，小学而大遗⑧，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注释】
①出人：比平凡人优秀。
②犹且：尚且。
③下：不及，赶不上。④耻学于师：羞于向老师询问、学习。
⑤圣益圣：前面的圣是名词，指圣人；后边的圣是形容词，指圣明。
⑥于其身：从自己的角度出发。
⑦不（fǒu）：同“否”。
⑧小：小事，指“句读之不知”。大：大事，指“惑之不解”。遗：抛弃。
【译文】
唉！跟着老师学习、向老师请教的风气已经失传很久了，想要人们都没有疑惑也实在是太难了。古代的圣人，比寻常百姓明智多了，也都跟着老师学习，向老师请教问题；而现在的普通人，跟古时的圣人相比差得远了，但是他们却认为跟着老师学习是件丢人的事。正因为这个原因，圣人才越来越高明，愚蠢的人却一天比一天无知。圣人之所以能够成为高明的圣人，愚人之所以如此愚昧，可能都是因为这个吧？
人们爱护自己的孩子，所以请老师来教育孩子，但是这些人自己却觉得跟随老师学习很丢脸，这真是错得离谱！教孩子们读书、断句的老师并不是我说的那种能够传授真理，解决学生疑惑的老师。不会断句，有人愿意去请教老师；但是有了无法解决的疑惑，有人却不肯向老师学习，微末的知识学会了，有用的学问却被丢弃了，我没看出来这有什么高明之处。
巫医、乐师和各种工匠这些人，他们都不认为向别人学习是种耻辱；而士大夫这些人，只要是听到有人说老师、弟子这些话，他们就会成群地聚在一起讥笑别人。问士大夫他们在笑什么，他们就回答道：“这些人年纪都差不多，懂得道理也差不多。如果他们追随的老师地位不如自己尊贵，那多丢人啊；如果老师比自己还要尊贵，那就有阿谀奉承的嫌疑。”唉！这么看来，想要恢复拜师求学的风气实在是太困难了。巫医、乐师和各种工匠，他们都是士大夫看不起的人，但是如今看来，士大夫们的智慧反而不如他们，这事真是奇怪！
圣人无常①师。孔子师②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③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④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⑤之。
【注释】
①常：固定的。
②师：动词，拜……为师。
③术业：技能学业。
④六艺：古代称《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种经书为六艺。经传：经文和传文。传，注解经典的着作。
⑤贻（yí）：赠送。
【译文】
就算是圣人也没有固定的老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都曾是孔子的老师。但是郯子等人的知识和品德都不如孔子。孔子说过：“三个人在路上走，这其中肯定有可以当我的老师的人。”所以说，弟子不是一定就比不上老师，老师也不一定比弟子高明贤德。有的人先懂得真理，有的人后学到知识，每个人潜心研究的方向也不尽相同，就是这样而已。
有个叫李蟠的年轻人，今年十七岁，非常热爱古文，他已经把六经里所有的经文和传文通通研习过了。李蟠不被世俗影响，主动拜我为师，跟着我学习。我很欣赏他这种能够践行古人正道的精神，于是写了这篇《师说》送给他。
进学解
国子先生①晨入太学②，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③；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④，拔去凶邪，登崇⑤俊良。占小善者率⑥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⑦。爬罗剔抉⑧，刮垢磨光⑨。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⑩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注释】
①国子先生：韩愈自称，当时他任国子博士。
②太学：这里指国子监。唐朝国子监相当于汉朝的太学，古时对官署的称呼常常沿用旧称。
③嬉：游玩。
④毕张：全部建立。
⑤登崇：举用推尊。
⑥率：都。
⑦庸：同“用”，采用，录用。
⑧爬罗剔抉：广泛地搜罗，精细地选择。爬，整理。
⑨刮垢磨光：磨砺人才，让他变得更加出色。
⑩有司：负有专门职责的部门及官吏。
【译文】
国子先生早晨一进太学，就让学生们全体集合，然后他站在学生们前面，教诲道：“只有勤奋学习才能更加精通学问，如果只顾着嬉闹，学业就会荒废。只有不断思考才能成为一个有品行的人，如果一直跟着别人的想法随波逐流，德行就会毁于一旦。现在正是皇上贤明，大臣忠良的太平盛世，国家的法度也都健全完善了，奸佞无良的小人都被一一剔除了，真正有才能的贤人也都被提拔
推举过了。只要是有点本事儿的人都能被朝廷录取，有一技之长的人也一一被任用，朝廷想法设法地网罗、挑选人才。只有能力不够却侥幸被朝廷选中的人，又怎会有能力突出但是没有被选拔出来的人才呢？你们作为学生，只要考虑自己的学业能不能更上一层楼，不用操心主管能不能够明察（发现你们的才能）；只要关心自己是否有操守，有没有高尚的品行，不用操心主管会不会待你们不公。”
言未既①。有笑于列者曰②：“先生欺余哉！弟子事③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④，纪事者必提其要，纂⑤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⑥得，细大不捐⑦。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⑧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觗排异端⑨，攘斥佛老，补苴⑩罅漏，张皇幽眇11，寻坠绪12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13。
【注释】
①既：结束。
②列：行列。
③事：通“侍”，侍奉，此处指跟着韩愈学习。④百家之编：指儒学经典以外各学派着作。
⑤纂：编集。
⑥务：追求。
⑦捐：放弃。
⑧兀兀：辛苦忙碌的样子。
⑨异端：儒家称儒家以外的学说、学派为异端。《论语·为政》：“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⑩补苴（jū）：填补。苴，鞋底中垫的草。
11幽眇：精深微妙。
12坠：罗。绪：前人留下的事业，此处特指儒教道统。
13绍：继承。
【译文】
国子先生话还没说完，站着的学生中就有人笑着说道：“先生这是骗我们呢！我们跟着先生您学习，也有不少年了。先生嘴上一直吟着六经的文章，手里无休止地翻看批阅诸子的着作，只要是叙事的文章，您肯定会总结出文章的主旨，如果是撰述的文章，您肯定要挖掘出文章里藏着的道理。先生不厌其烦地阅读诸子的作品，每次都会有新的收获，不管大小都不舍弃。太阳下山之后您也要点上油灯连夜读书，一年到头都在辛苦地学习。先生你做学问，称得上是勤奋了吧！您一向对别的学说嗤之以鼻，看不惯道家和佛家的学说，兢兢业业地补充儒家学说上的缺点疏漏，把深奥虚无的道理说得简单易懂，四处寻找已经失传的儒家传统，传承沿袭孔孟圣人的学说。
“障①百川②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③，先生之于儒，可谓劳矣。沉浸醲郁④，含英咀华⑤，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⑥，《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⑦，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⑧其中而肆其外⑨矣！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⑩，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11，私不见助于友，跋前疐后12，动辄得咎13。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14？不知虑此，反教人为？”
【注释】
①障：动词，防堵。
②百川：指百家学说。
③既倒：已经倾倒。
④醲郁：浓厚。
⑤含英咀华：英和华都是花的意思，这里指文章的精华。含英咀华指领会诗文精华。
⑥佶屈聱牙：文字晦涩难懂的。
⑦葩：文辞华丽。
⑧闳：同“宏”，大，宏大。
⑨肆：放纵。
⑩方：道理。
11见信：被信任。
12跋前疐后：比喻进退两难。
13辄：常常。
14裨（bì）：补益，好处。
【译文】
“先生抵制异端学说就像拦截浩荡的洪水流入东海，挽回即将倾倒的狂澜那样。先生对于儒家学说来说，可谓劳苦功高。您浸淫在美酒一样的典籍中，仔细体会典籍中蕴藏的精华；先生您写文章的时候，屋子里堆得到处都是书本，虞、夏时代的古书，寓意深远；周朝时的诰文、殷朝时的盘铭，晦涩难懂；《春秋》文辞周密严谨，《左传》铺张浮夸；《易经》变化莫测但是暗藏法则；《诗经》正统而又华丽大气；《庄子》《离骚》，太史公写的《史记》，扬雄、司马相如的着作，虽然风格不同，但是每篇都精巧美妙。（借鉴了这些古籍之后）先生你写的文章，可以说是内涵博大精深、文辞豪放恣意。
“先生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要好好学习，热衷于践行真知。成年以后更是通情达理，沉稳大方。先生在做人这方面，可以说是成功的。可是先生在官场上却不是这样的，上司不信任重用你，私下里也没人愿意帮先生一把。先生你就好像一匹老狼，往前走就会踩住自己的颔肉，后退的话又会被自己的尾巴绊住，稍微动一下就会招来指责。先生当上御史不久就被贬到了贫瘠的南方，如今国子博士当了三年，这个差事太闲了，都显现不出先生你在政治上的能力。先生的命运就好像是你的仇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让你输得一败涂地。就算是在暖和的冬天，你的孩子也觉得冷，就算是丰收的年岁，你的妻子也要哭着饿肚子。就算你等到头发都掉光了，牙齿也全豁了，直到老死，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你自己不好好想想这些事情，反而跑到我们跟前说教吗？”
先生曰：“吁①！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②、扂、楔。各得其宜，施③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④，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⑤为妍，卓荦⑥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⑦，优入圣域，其遇⑧于世何如也？
【注释】
①吁：叹词。
②：门中央所竖的短木，在两扇门交接处。
③施：实施，此处指盖房子。
④玉札、丹砂，赤箭、青芝：以上四种都是名贵药材。⑤纡余：委婉从容。
⑥卓荦（luò）：卓越、突出。
⑦绝类离伦：超越同类。
⑧遇：机遇，待遇。
【译文】
先生说：“吁！你到我跟前来！用粗壮的木梁做房梁，小木棍只用来做椽子、壁柱、斗拱、梁上短柱、门枢、门橛、门闩、门两旁的木头，让大大小小的木头都找到自己合适的地方，最后建成一栋房子，这就是木匠的手艺。地榆、朱砂、天麻、龙芝、车前草、马屁菌、坏掉大鼓的鼓皮，一样也不漏掉，通通收藏起来，留着日后使用，这才是医师优秀的地方。选拔人才时明察公正，不管能力大小，全都录用，为人委婉随和、卓尔不群，能够衡量每个人能力的差别，考虑到他们的优点和缺点，根据每个人的能力把他们派遣到合适的岗位上，这是宰相的高明之处。过去，孟子爱好跟人辩理论事，所以孔子的品德和学术才能够被天下人知道，孟子的车辙走遍了天下，但是他最后却死在了路上。荀子向来恪守正统，致力于让孔家学说发扬光大，但后来他因为不堪忍受流言逃去了楚国，落得被免职的下场，最后死在了兰陵。孟子和荀子两位儒者，他们说的话都被当成是经典，他们的行为被后人争相仿效，这两个人比一般人优秀多了，（他们的德行修养）几乎到了圣人的境界，但是他们活着的时候又过得怎样呢？”
“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①，言虽多而不要其中②，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縻③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④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非⑤其幸欤！动而得谤⑥，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⑦也。”
【注释】
①统：系统。
②中：通“重”，重点。
③縻：浪费，消耗。
④从：跟着。
⑤非：难道不是。
⑥谤：诽谤。
⑦豨苓：又名猪苓，利尿药。
【译文】
“如今我虽然勤奋地学习，但始终没什么系统可言；我说的话虽然多，但经常说不到重点上，我的文章虽然独特，但对现在的世道没什么帮助；我虽然一心修习品行，但是始终不能在众人中显现出来。而且我每个月领着朝廷的俸禄，年年吃着国家的粮食，我的孩子也不会种地，我的妻子更加不懂织布。坐马车出门时，后面跟着家徒，我每天心安理得地坐着吃饭，束手束脚地按照老规矩办事，写文章时抄抄先人的作品。但是明君没有责怪我，宰相也不训斥我，这难道不都是我侥幸得到的吗？所以稍微有点动静就被人诽谤，名声也跟着没了。现在我被扔在这闲散的官职上，实在是分配得太合理了！如果还要算计有没有钱财，考虑官职够不够大，忘记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挑剔前辈的毛病，这就好比诘问造房子的工匠为什么不拿细木棍做大厅的顶梁柱，指责医生做长寿药时不该用延年益寿的菖蒲，而要选择利尿导泻的猪苓一样可笑！”
圬者王承福传
圬①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②，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③。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④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余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⑤之当⑥焉。视时⑦屋食之贵贱，而上下⑧其圬之佣⑨以偿之。有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注释】
①圬（wū）：泥瓦工人用的镘子，此处为动词词义，指泥墙。
②业之：以此为业。
③约而尽：简约。尽：详尽。这里指泥水匠说话精悍干练。④发：募集，征发。
⑤屋食：房租和伙食费。
⑥当：相当于。
⑦视时：根据当时的情况。
⑧上下：增加或减少。
⑨佣：受雇为人劳动，这里指代工钱。
【译文】
泥水匠这个行业，不仅地位低，而且又累又脏。但是，有个泥水匠看起来倒是挺自得其乐。听他说话，意思简单明了。问他姓甚名谁，原来这人姓王，叫承福。祖祖辈辈都是京兆府长安县的农民。天宝年间安史之乱发生的时候，国家抽调百姓当兵，他也被征入伍，拿着弓箭在战场上战斗了十三年，立了功之后朝廷给他升了官，但他却放弃官勋回到了家乡。（回到老家之后）王承福才发现老家的土地早就没了，迫于生活压力，他只好拿起镘子干起了泥水匠的活计。王承福这泥水匠一当就是三十多年，这三十年里，他借住在集市上的雇主家里，平日里付给雇住房租和伙食费。根据房租和伙食费市价的高低，王承福也相应地增减他粉刷墙壁的佣金，用赚来的工钱来付伙食费和房费。如果最后工钱还有剩下的话，他就送给路上那些残废、生病或者是挨饿的人。
又曰：粟，稼①而生者也；若市与帛，必蚕绩②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③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④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⑤君之化⑥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
【注释】
①稼：种植。
②绩：把麻、丝等搓捻成线或绳。
③致：极致。
④理：治。为避讳唐高宗李治的名，用“理”代“治”。
⑤承：推行。
⑥化：教化。
【译文】
王承福又说：“谷子，要经过种植才能长出粮食。布匹丝绸，都是蚕吐丝之后、再经人纺织加工才能制成衣裳。还有其他用来维持生活的物品，都要靠人加工之后才能使用。生活都得依赖这些东西，但是人们不可能什么事都自己亲自去做，最合适的做法是每个人发挥自己的能力，大家一起合作，互相依赖着求得生存。所以国君的责任就是管理我们，让我们能够更好地生活，而文武百官的责任则是推行国君的教化。责任有大有小，大家只要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就好了，这就像大小不同的器皿能盛不同的东西一样。
食焉而怠①其事，必有天殃②，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③有功，取其直④。虽劳⑤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⑥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⑦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
【注释】
①怠：懈怠。
②殃：灾祸。
③诚：确实。
④直：“值”，指工钱。⑤劳：劳累。
⑥强：勉强。
⑦特：只是。
【译文】
只知道吃饭却偷懒不肯做事，老天爷一定会降下天灾的，正因为如此，我从不敢丢下泥镘子去玩耍嬉戏。泥墙的这活很简单，只要愿意下功夫就能做好。如果的确做出了成绩，拿到应得的工钱，就算这差事辛苦了些，但是我也问心无愧，心安理得。那些花力气的简单活计只要出力就能干出成绩，但是脑子却没法因此而变得更加有智慧。干体力活的人被人使唤，用脑袋做事的人使唤别人，这本就是无可厚非的。我不过是选了那种做起来容易而且心中坦荡的活计来取得报酬罢了！
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①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②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③富贵难守、薄功而厚飨④之者邪？抑⑤丰悴⑥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为也。
【注释】
①非：难道不是。
②称：适合。
③将：还是。
④飨：同“享”，享用。
⑤抑：表示选择，或是，还是。
⑥丰悴：旺盛和衰弱。
【译文】
“唉！我拿着镘子进出有钱人家泥墙也有些年头了。有的人家我去过一次，等到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当年的房屋已经变得荒芜了。有的人家我去过两三次，后来再经过那里时，也都变成空宅了。我向他们的邻居打听，有人说：‘唉！他们家主人被判刑杀掉了。’有人说：‘主人已经死了，他们的子孙把家业败光了。’也有人说：‘主人死了，这些都被官府接手了。’我从这些事情明白，那些人不正是光吃饭不做事，这才遭了天灾了吗？不正是脑子不好使却偏要装聪明人、不干跟自己的才能相称的事情却偏要逞能吗？难道不是亏心事干多了，明知自己不能胜任却非要勉强去做的结果吗？也可能是守不住富贵，明明功劳微薄却偏要享受优厚的待遇才造成这样的结果吧！也许是
富贵贫贱都有一定的时运，一来一去，不能一直享福吧？我每次看到这些心里都很难受，所以我就选择那些自己可以胜任的事情去完成。至于心里喜爱大富大贵，因为贫穷卑贱而伤心，我跟一般人其实差不多。”
他还说：“有能力有功劳的人，能拿来供养自己的东西也多。但是我的妻子儿女都要靠我来养活，我的能力有限，功劳也小，没有妻儿也是可以的。再说我就是个靠力气吃饭的，如果成家了却没法养活自己的家人，那我不是又得操心了，这样的话，我一个人担着两份责任，就算是是圣人也不可能完成啊！”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①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②焉，谓其自为③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④其妻子⑤，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⑥，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注释】
①从：顺从，顺着。
②讥：讥笑、批评。
③自为：为自己考虑。④畜：养活。
⑤妻子：妻子儿女。
⑥亡道：邪门歪道。
【译文】
一开始我听了他的话，感到非常困惑，接着我又站在他的角度想了想，我想王承福这个人可能是个真正有贤德的人，他大概就是大家说的独善其身的那种人吧！但是我对他还是有些批评的，因为他为自己考虑的倒是挺多，为别人考虑的实在是太少了。难道他是受到了杨朱那套学问的影响吗？杨朱的观点就是不肯拔自己的一根毫毛去做有利于整个天下的事情，王承福认为有了家庭就得承担责任，他都不肯为了自己的妻子儿女操一点点心，又怎么可能为别人操心呢？尽管如此，王承福还是比世上那些既害怕得不到又害怕失去的人强多了，比起那些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贪婪无道以致丧命的人，王承福优秀太多了。而且，王承福说的话也有能够让我警醒的地方，所以我替他写了这篇传记，用来审视自己、引以为鉴。
讳辩
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①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②也，和而倡之③，同然一辞。皇甫湜曰：“若不明白④，子与贺且⑤得罪⑥。”愈曰：“然。”
【注释】
①毁：毁谤，非议。
②察：仔细想。
③和而倡之：倡同“唱”。此唱彼和，结成一气。④明白：动词，说明白。
⑤且：将要。
⑥得罪：获罪。
【译文】
我给李贺写信，鼓励他去参加进士考试。已经有人推荐提名李贺去参加考试，但是李贺的竞争者攻击李贺说：“李贺父亲名叫晋肃，李贺不应该参加进士科的考试，那些劝他来考试的人都是****的人。”听到这些话的人不认真考虑，就异口同声地跟着附和，说着一样的话。皇甫湜对我说：“要是不把这事说个明白，你和李贺两人都得获罪。”我说：“是的。”
律①曰：“二名不偏讳②。”释之者曰：“谓若言‘徵’不称‘在’，言‘在’不称‘徵’是也。”律曰：“不讳嫌名③。”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④？父名“晋肃”，子不得举⑤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注释】
①律：这里指《礼记》。
②二名不偏讳：语出《礼记》。两个字的名字不用两个字全部避讳。下文说的“二名律”指的就是这个。
③不讳嫌名：意思是说臣子避讳君父的名讳时，不需要避讳声音相近的字，即下文说的“嫌名律”。
④为……乎：相当于“是……吗？”的反诘句。
⑤举：参加。
【译文】
《礼记》上说：“两个字的名字可以只避讳其中的一个字。”注释《礼记》的人说：“就好比孔子的母亲名叫‘征在’，如果避讳了‘征’就不用避讳‘在’，如果避讳了‘在’字，‘征’就不必避讳。”《礼记》上又说：“声音相近的字也不用避讳。”注释的人说：“就像‘禹’和‘雨’、‘丘’和‘’这类读音相同的字。”现在李贺父亲的名字是晋肃，李贺去参加进士考试，是违犯了名字的两个字不必全部避讳的二名律呢？还是违犯了声音相近的字不用避讳的嫌名律呢？父亲的名字叫晋肃，儿子就不能参加进士考试，倘若父亲叫‘仁’，他的儿子难道就不是人了吗？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①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②不讳嫌名。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曾参之父名皙，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③及诏④，不闻讳“浒”、“势”、“秉”、“机”也。惟宦者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士君子⑤立言行事，宜何所法守⑥也？今考⑦之于经，质⑧之于律，稽⑨之以国家之典⑩，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
【注释】
①教：教育、教化。
②讥：讥讽，嘲笑。
③上章：上呈奏折。④及诏：颁布诏书。
⑤士君子：古时候指有情操和学问的人。⑥法守：效法和遵守。
⑦考：考察。
⑧质：询问，对照。
⑨稽：考核，考查。
⑩典：法典。
【译文】
“避讳”这个规矩究竟是什么时候有的呢？制定了礼法和制度来教化天下百姓的人，难道不是周公和孔子吗？周公写诗的时候从来不避讳，就算是孔子也不会同时避讳名字里的两个字，《春秋》也没有讽刺那些声音相近的名字。周康王周钊，他的孙子死后的谥号就是昭王。曾参的父亲名叫皙，但是也没看见曾参避讳“昔”这个同音字。周朝有人叫骐期，汉朝有人叫杜度，那他们的子孙又该如何避讳先人的名字呢？难道为了避讳与名字声音相同的字，就连姓氏也不要了吗？那到底要不要避讳和名字声音相近的字呢？汉朝时为了避讳汉武帝的名字，把所有的“彻”都改成了“通”，但也没有听说为了避讳汉武帝的名字，把车辙的“辙”全部改成别的字。为了避讳吕后的名字，就把“雉”称为野鸡，可是也没有因为要避讳吕后的名字就把治理天下的“治”字改成别的字。现在大臣给皇帝递奏折、皇上颁发诏谕的时候，也没有避讳“浒”、“势”、“秉”、“饥”这几个字，只有宦官和宫妾才不敢说“谕”和“机”字，因为他们认为说这两个字是以下犯上。君子说话做事，到底遵守什么礼法才是最合适的呢？考证儒家经典，参照国家律法，对比法典制度，李贺参加进士考试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呢？
凡事①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官、宫妾。则是宦官、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注释】
①事：同“侍”，侍奉。
【译文】
大凡侍奉父母，能做到曾参那样，就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做人能像周公、孔子那样，也可以说是到了极致了。现在的读书人不努力学习曾参、周公、孔子的品行，反而在避讳亲长姓名的事情上却一定要超越周公、孔子、曾参他们，那就相当于把自己等同于宦官、宫妾了。那么那些宦官、宫妾孝顺父母，倒比周公、孔子、曾参他们还好吗？
送石处士序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①之贤者。有荐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谷之间，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免，劝之仕，不应。坐一室，左右图书。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计而龟卜②也。”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
【注释】
①从事：官名，五代以前州郡长官自己聘用的幕僚属官，称为“从事”。
②龟卜：用龟甲占卜，古人用火灼龟甲，依据裂纹以推测吉凶。
【译文】
河阳军节度使、御史大夫乌公，当了三个月的节度使后，就在贤能的手下中征求人才。有人向乌公举荐石先生，乌公问道 ：“石先生怎么样？”那人回答说：“石先生居住在嵩邙山两座山和瀍谷两条河的中间，冬天就穿一件皮裘大衣，夏天就穿一身麻布衣服；吃饭的话，早晚吃饭只吃一碗饭和一盘蔬菜。别人送钱给他，他都推辞掉；有人请他一起出游，他从不找借口推辞；劝石先生出仕，他也不肯回应；石先生经常坐的一个房间里，房间里面全是书籍。跟石先生谈道论理，辩论古今事物的得失，讨论人物的高下，事后的成败与否，他的话就如同河流决堤之后向下游奔流，然后注入东海一般滔滔不绝，就如同四匹骏马拉着轻便的马车，在熟悉的道路上奔走，而且还是王良、造父那样的高手坐在前面驾驶一样，不仅流利而且连贯。就如同用明亮的烛火照着察看那样透彻细致、就如同用蓍草算卦，龟甲占卜那样准确灵验。”乌公说：“石先生有志于隐居终老，对人对事没什么要求，他愿意为了我出仕吗？”
从事①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寇集于恒，师环其疆②，农不耕收，财粟殚亡。吾所处地，归输之涂③，治法征谋④，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
【注释】
①从事：下属。
②寇聚于恒，师还其疆：指王承宗叛乱，中央集权受到威胁。
③归输：运输军用物资。涂：同“途”，路途。
④征谋：征战的谋略。
【译文】
乌公的手下说：“大夫您文武双全，忠孝仁义，搜寻人才也是为国家着想，又不是偷偷为您自己。现如今反寇聚集在恒州，军队还围绕着边境驻扎，农田也不能耕种，农民们都没有收成，钱财粮草都耗尽了。而我们所在的这块地方是运送粮草的必经之路，治理的方略和征讨的谋划，都应该找个合适的人来帮您出主意。石先生仁义勇敢，若是凭借大义去邀请他并许诺委以重任，他能说什么来推辞这件事呢？”于是乌公撰写书信，准备好车马和礼物，选个黄道吉日，把东西全部交给使者，让使者找到石先生的住处之后请求他出来做官。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①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宵②则沐浴，戒③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晨则毕至张④上东门外，酒三行，且起，有执爵⑤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为先生别。”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遂以为先生寿。”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昧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图。”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早夜以求从祝规！”
【注释】
①冠带：名词作动词，戴好帽子系好衣带。
②宵：夜晚。
③戒：准备。
④张：为宴会设置器具。
⑤爵：酒杯。
【译文】
石先生（知道这事后）没有告诉妻子儿女，也没有和朋友们讨论，戴好帽子系好衣带出来见了使者。石先生在家里恭恭敬敬地接受了乌公的书信和礼物。晚上石先生就沐浴更衣，准备好行装，带着书籍，问清楚路线，然后把自己要远行的消息告诉了几个经常来往的朋友。
第二天清晨，石先生的朋友们就全到了，他们在东门外布置好饯行仪式为石先生送别，酒过三巡，石先生将要起身离开的时候，有人拿着酒杯说：“乌公既然能够凭仁义选取人才，先生您也定能按照道义来承担自己的责任，决定自己的去留。为先生您饯行。”又有人敬酒祝愿说：“不管先生你是出仕还是隐居，这世上有什么事是长久不变的呢？惟一不变的就是把道义作为归向啊。这杯酒就祝先生长命百岁。”又有人斟酒祝道：“愿先生能让乌大夫始终不改变初衷，不要让乌公为了让自己家变得富裕而使军队的将士挨饿，不要让他心里喜欢奸佞小人的花言巧语但是表面上却尊敬正直人士，希望乌公大人不要被谗言蒙昧，能够认真听取先生你的意见，以此来保证你们的成功，保全天子对乌公的宠信和任命。”又有人祝愿道：“希望先生不要想着在乌公大人那里图谋利益，为了自身的私利而假公济私。”石先生起身拜谢道：“我怎敢不谨慎地时时刻刻勉励自己，按照你们的祝愿和规劝去做呢？”
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
【译文】
东都洛阳的人士，都知道乌公和石先生一定能够互相合作干出一番事业。于是在座的人便各自赋诗六韵，让韩愈我为他们写了序文。
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
【译文】
伯乐一走过冀北的郊野，那里的马群就变得空空如也。冀北的马比天下任何一个地方都多，伯乐虽然擅长相马，但是又怎么能让冀北的马群全部空了呢？解释的人说：“我所说的空，不是指一匹马也没有了，而是指没有好马。伯乐他懂马，一旦遇到好马，就把马挑走了，久而久之马群中就没有良驹了。倘若马群中没了好马，就算说没有马，也不是假话。”
东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①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大夫乌公以铁钺②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③，罗而致之幕下。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④，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东都虽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⑥、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与吾辈二县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⑦谘而处焉？
【注释】
①市：原意是指做买卖，此处指出仕。
②铁钺：原指斫刀和大斧，此指帝王赐予的专征专杀之权。同“斧钺”。
③罗：网罗，此处指网罗人才的
手段。④媒：中介。
⑤尤：杰出的，突出的。
⑥居守：指东都留守。
⑦奚所：哪里。
【译文】
东都洛阳，原本也是聚集了很有才学的士大夫的“冀北”之地。身负出众的才能但是却隐居在乡野不愿出仕的人，（有一个是）住在洛水北岸的石生，（还有一个是）住在洛水南岸的温生。御史大夫乌公，以节度使的身份镇守河阳的第三个月，就认为石生是人才，准备了礼物，将他网罗到自己门下。没过几个月，乌公又认为温生也是人才，于是让石生做介绍人，又准备了礼物，把温生招揽到自己门下。东都确实有很多才能出众的人，但是早晨挑走一个优秀的人才，晚上又领走一个最出色的贤士。这样一来，留守东都的官员，河南府尹，以及各个部门的主管官员，再加上我们两县的官员，如果在政务上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有什么疑惑的事情，又该去找谁咨询、然后妥善地处理这些问题呢？
士大夫之去①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缙绅②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③于其庐。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岂不可也？
【注释】
①去：离开，辞去。
②缙绅：也作“搢绅”，古代称有官职的或做过官的人，此处泛指官员。
③礼：拜访。
【译文】
士大夫们辞去官位，闲居里巷，他们和谁一起去嬉戏游玩呢？年轻的后辈，到哪里去考核自己的品行是否合格，询问学业上的疑惑呢？东西往来经过洛阳的官员们，也没法登门拜访这些高人了。遇到这样的情况，人们就说：“乌公大人一镇守河阳，东部隐居者住的茅庐中就没有人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夫南面①而听②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愈縻③于兹，不能自引去，资二生以待老。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于怀邪？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留守相公④首为四韵诗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注释】
①南面：指皇帝。
②听：治理。
③縻：系住，此处指羁留。
④相公：指宰相。
【译文】
天子朝南而坐治理天下，他所托重和依靠，指望能够出力的人，只有宰相和将军罢了。宰相在朝廷上为天子求取人才，将军在幕府下为天子网罗谋士和武将。这样的话，想让国家内外得不到治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滞留在这里当县令，自己也不能隐退，想在石先生和温先生的帮助下终老。而现在两位先生都被有权力的乌公夺去了，我怎么能做到心中毫不介怀呢？温先生去乌公府上时，在军门拜见乌公，就像我前面说的，我本应替天下人得到了这样的人才而庆贺；但是，请把我后面说的，关于我对乌公大人把东都贤人全部选空了的抱怨告诉他。洛阳留守宰相，首先作诗四韵歌颂这件事，我就顺水推舟按着他的意思写了这篇序文。
祭十二郎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①致诚②，使建中远具时羞③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注释】
①衔哀：心怀哀痛。
②致诚：表达赤诚的心意。
③羞：同“馐”，美味的食物。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小叔父韩愈在听说你离世消息后的第七天，才能满怀哀痛地向你表达我心中的苦楚，我让建中从远方赶路回去，准备一些时令的鲜美食品作为祭品，告慰你的在天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①所怙②，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③，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注释】
①省（xǐng）：懂得，了解。
②怙（hù）：依靠，仗恃。
③两世一身：子辈和孙辈均只剩一个男丁。
【译文】
唉，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孤儿了，长大后，我甚至连父亲的模样都不知道了，只有兄长和嫂子才是我的依靠。正当中年的时候，哥哥死在了南方。我和你那时都还很小，跟随嫂嫂把我兄长的灵柩送回河阳老家安葬。随后我又带着你到江南谋生，我们叔侄俩虽然孤苦伶仃，却一天也没有分开过。我上面本来有三个哥哥，但是都不幸地早早离开了人世。能够继承先父血统的后代，在孙子辈里只有你一个人，在儿子辈里也只剩我一个了。韩家子孙两代都是独苗，孤孤单单的。嫂子曾经抚摸着你的头对我说：“韩家两代人，到现在就剩你们两个了！”那时你特别小，估计记不住什么；我当时虽然已经能够记事了，但是我也体会不到嫂嫂她话中的辛酸悲苦啊！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①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②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③一岁，请归取其孥④。明年，丞相薨⑤，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⑥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⑦汝遽⑧去吾而殁乎！
【注释】
①归视：回家探亲。
②省（xǐng）：此处指凭吊。
③止：住。
④孥：子女，亦指妻子和儿女。
⑤薨：古代称诸侯或有爵位的大官死去。⑥取：迎接。
⑦孰谓：谁料。
⑧遽（jù）：骤然，突然。
【译文】
我十九岁的时候，第一次来到京城。四年以后，我才回宣州去看望你。这之后又过了四年，我去河阳省亲扫墓，碰上你带着嫂嫂的灵柩回老家安葬。两年之后，我在汴州辅佐董丞相，你到汴州来探望我，在我那住了一年，之后你要回家接妻子儿女。第二年，董丞相死了，我也就离开了汴州，所以你没能来成汴州。后一年，我在徐州辅佐军务，派去接你的人刚动身，我又离开了徐州，你又没能到徐州。我念叨着就算你跟我住在东边的汴州、徐州，也都是客居，并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从长远考虑，还不如等我回到了西边，在家乡安顿好之后再把你接过来。唉！谁能想到你竟突然抛下我，就这样离开人世了呢？
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①。诚知其如此，虽万乘②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③汝而就④也！
【注释】
①斗斛（hú）：斗、斛为量器，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形容微薄的俸禄。②万乘（shèng）：万辆兵车，古时一车四马为一乘。这里指高官厚禄。
③辍（chuò）：停止，此处有舍弃的含义。
④就：就职，上任。
【译文】
我和你都正值年少，总以为即使暂时分开了，但是最后肯定会长久地住在一起的。所以我才离开你，独自跑到京城谋生，指望挣些微薄的俸禄。要是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即使给我高官厚禄，我也一天都不会离开你啊！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①死，而汝抱无涯之戚②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注释】
①旦暮：早晨和晚上。
②无涯之戚：无尽的忧伤。涯，边际。戚，哀戚，悲伤。
【译文】
去年，孟东野到你那里去的时候，我在让他捎给你的信中说：“我还不到四十岁，但是眼睛看东西都是茫茫的一片，而且头发已经全部花白了，就连牙齿也都豁了。我想起我的叔叔伯伯和各位兄长，他们都是在健康强壮的盛年离开人世的，像我这样身体衰弱的人，还能活多久呢？我不能离开这里，你又不肯到我这边来，恐怕哪天我就死了，到时候你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忧伤。”但是谁能料到年轻的却先死了，而年老的反而还活着；强壮的夭折了，但是疾病缠身的却反而保全性命活到现在呢？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①而不克蒙②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
【注释】
①纯明：纯正贤明。
②蒙：承受。
【译文】
唉！真的是这样的吗？还是我在做梦呢？传来的消息不是真的吧？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像我哥哥这样品行高尚的好人反而早早地绝后了呢？你这般纯正明智，为什么享受不到祖先的恩泽？年轻的、强壮的人偏偏早早就离开了人世，而年老的、病弱的人却还活在世上？我不敢相信这件事竟然是真的！
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①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注释】
①业：动词，指继承。
【译文】
这是梦，传来的消息也不是真的，可是东野的来信，耿兰的报丧，又为什么都在我身边呢？唉！这是真的啊！我哥哥品德高尚但是早早地失去后代；你纯正聪明，本应该继承家业，现在却不能享受祖先的恩泽。老天爷的心思实在是难以预料，神的旨意太难察觉了！这就是大家说的天理无法推理研究，寿命的长短无法预知啊！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译文】
虽然这样，我自打今年以来，（原本）花白的头发，现在有的已经全部变白了，（原来）松动的牙齿，有的已经从牙板上掉下来了，我的体质越来越衰弱，精气神也一天比一天差，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随你而去了。如果人死后还有神智，那么我们又能分离多久呢？如果我死后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么我也不会难过多久了，但是不哀伤的日子却是无穷无尽的啊！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①者，又可冀②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注释】
①孩提：原意为二三岁的幼儿。这里指年纪尚小。
②冀：期望，希冀。
【译文】
你的儿子今年才十岁，我的儿子才五岁，年轻强壮的人都保不住性命，像他们这么年幼的孩子，又怎么能期望他们成家立业呢？啊，悲哀啊，真是悲哀！
汝去年书云：“比①得软脚病②，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致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注释】
①比（bì）：近来，最近。
②软脚病：因环境阴暗潮湿及维生素与微量元素的缺乏引起的行走障碍下肢无力。
【译文】
你去年在寄给我的信上说：“前几天得了脚气病，最近疼得越来越厉害了。”我说：“这种脚气病，住在江南的人经常会染上。”我一开始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唉！难道你是因为这个病才丢了性命吗？还是有什么别的重病把你弄成这样呢？你去世的消息是六月二十七日传到我这里的，东野的信上说你是六月二日去世的，耿兰向我报丧的时候也没有说你死的具体日子。大概是东野派来的使者不知道向家人问清楚你到底是哪天离开人世的，耿兰也不知道报丧的时候要说明确切的日期。东野给我写信时，也问过使者这件事，使者（可能）胡乱说了个日期来应付我们。事情是这样吗？又或者不是这样呢？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①，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②。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③，然后惟其所愿。
【注释】
①终丧：守满三年丧期。
②取以来：倒装句式，指把十二郎的儿子和乳母接来。
③兆：墓地。
【译文】
现在我派建中去祭奠你，安慰你的孩子和你的乳母。如果他们有足够的粮食，能够守满三年丧期，那我就等到丧期结束后再把他们接到我身边；如果他们的生活难以为继，不能等到丧期终了，我就马上把他们接来，让留下来的家丁和婢女为你守满丧期。如果我有能力为你改葬，那我最后一定把你安葬在祖坟旁，这样才算是了了我的心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①不凭其棺，窆②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注释】
①敛：同“殓”，装殓，把尸体装入棺材。
②窆（biǎn）：下葬。
【译文】
唉呀！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生病的，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人世的，你在世的时候我们不能住在一起互相照应，你去世的时候我也没能抚尸痛哭，你入殓时我没有挨着你的棺材陪着你，你的棺材下葬的时候我也没有到过你的墓穴。正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辜负了神明的期待，所以才让你这么早就离开了人世，我不是个孝顺慈爱的人，所以既不能和你相互照顾着一起生活，也不能和你一起相守着死去。我们俩一个在老天的尽头，一个在大地的角落。你活着的时候，你的影子不能和我的身子相互依靠，你死之后，你的魂灵也不在我的梦中显现，这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又能抱怨谁呢？老天啊！我的悲痛还能有尽头吗？
自今以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①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
尚飨②！
【注释】
①长（zhǎng）：用作动词，指养育。
②尚飨：祭祀时用的话语，表示希望死者来享用祭品的意思。
【译文】
从今以后，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值得我在意了！我还是回到老家去置办几顷地，打发我剩下的日子吧！教养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希望他们能够成家立业；把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抚养长大，等着她们出嫁。（我的余生）也就这样度过吧！唉！话有说完的时候，但是我心中的悲哀之情却没有尽头，你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悲哀啊！
希望你的灵魂能够享用这些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