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
滕王阁序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①而引②瓯越③。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④；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彩⑤星驰。台隍⑥枕⑦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⑧遥临⑨；宇文新州之懿范，襜⑩帷暂驻。十旬休暇，胜友11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12名区，童子13何知，躬逢胜饯14。
【注释】
①蛮荆：古楚地，即今天湖南湖北一带。
②引：连接。
③瓯越：指现在的浙江南部及福建一带。④墟：地区、区域。
⑤俊彩：指人才。
⑥台隍：城楼。
⑦枕：位于。
⑧棨戟：仪仗。
⑨遥临：远道来临。⑩襜：车的帷幕。
11胜友：才华出众的朋友。12出：路过。
13童子：指作者自己。
14胜饯：盛大的宴会。
【译文】
汉朝时，南昌曾是豫章郡的属县。如今，它已成为洪州都督府的所在地。在天空，南昌对应着翼、轸两星宿的分野，在陆地，南昌连接着衡山和庐山。南昌位于三江的上游，周围五湖环绕，控制着荆楚之地，连接着闽越地区。这里光华闪耀盛产宝物，宝剑的紫光直射天空的牛、斗两个星宿。南昌人才出众大地灵秀。东汉年间，此地的徐孺曾得到太守陈蕃的敬重。雄伟的州郡如雾气般密集，出众的人才像飞驰的流星一样繁多。城楼矗立于荆、扬两州的交接之地，在城里，无论是宾客，还是主人，皆是东南地区的杰出人才。
都督阎公声名美好，远道而来。宇文新州风范美好，暂留于此地。正逢十日一次的休假，于是大家相聚一堂。千里之外的朋友也赶来相聚，高贵的宾客坐满了宴席。孟学士是文坛巨匠，他的文章有如龙腾凤舞，极其华美；王将军胸怀韬略，他的武器如紫电如清霜，异常锋利。家父在交趾做县令，在下前去探望，所以路过贵地。
在下年少无知，却幸运地参加了如此盛大的宴会。
时维①九月，序属三秋。潦水②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③骖④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⑤，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披绣闼⑥，俯雕甍⑦，山原旷其盈视⑧，川泽盱其骇瞩。闾阎⑨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⑩迷津，青雀黄龙之轴11。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12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注释】
①维：是。
②潦水：雨后积水。
③俨：整齐、庄严。④骖：驾车的马。
⑤崇阿：高山峻岭。⑥闼：门。
⑦甍：屋脊。
⑧盈视：极目所见。
⑨闾阎：门。
⑩舸舰：文中指船。
11轴：同“舳”，指船尾。
12鹜：野鸭。
【译文】
时间刚好是九月，正是深秋时分。雨后的积水已经消退，潭水变得冷冽而清澈，夕阳下的烟雾呈现出凝固的姿态，傍晚时的山峦一片青紫。驾着整齐排列的车马，前往崇山峻岭寻访美景。来到滕王阁所在的长洲，登上这座仙人的旧居，只见层层叠叠的山峦一片苍翠，直插云霄。亭阁临空飞架，其上的装饰色彩艳丽，鲜艳欲滴，人们往下看时，根本无法看到地面。仙鹤野鸭栖息的沙滩水洲遍布长洲的各个角落，形成回环曲折的景致。寺院宫殿依着山势而建，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推开精美的阁门，俯看雕刻精美的屋脊，山峦和平原尽收眼底，河流湖泊烟波浩淼，令人惊叹。房舍遍地，都是富贵人家。船只遍布渡口，都是精美的画舫。彩虹消失不见，天空雨过天晴，阳光映衬着彩霞。艳丽的晚霞与孤独的水禽，好似一起飞翔，碧绿的秋水与蔚蓝的天空仿佛溶为一体，水天一色。晚归的歌声从渔船上传来，响彻整个鄱阳湖湖畔。雁群在寒夜之中发出了鸣叫，声音直至衡阳山下。
遥吟俯畅
，逸兴遄①飞。爽②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③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④彭泽之樽，邺水朱华⑤，光照临川之笔。四美⑥具，二难⑦并。穷睇眄⑧于中天⑨，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⑩，指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11而不见，奉宣室12以何年？
【注释】
①遄：急速、快速。
②爽：参差不齐。
③凝：歌声缭绕。
④凌：超过、超越。
⑤朱华：荷花，文中指文采。
⑥四美：良辰、美景、赏心、乐事。⑦二难：指贤主和嘉宾。
⑧睇眄：看的意思。
⑨中天：遥远的天边。
⑩日下：太阳落下去的地方。
11阍：宫门。
12宣室：文中指帝王。
【译文】
远眺吟唱，登高俯看，胸怀畅快，兴致高涨。高低婉转的箫声响起，徐徐清风迎面吹来。悠扬的歌声缭绕天际，使白云为之驻足。聚会的宾客都好比梁孝王睢园的宾客，能诗善饮，豪情满怀，连陶渊明都要甘败下风，又好比曹操门下的建安文士，能诗善赋，其优美的文采可以与谢灵运相媲美。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俱在，贤明的主人和高贵的宾客难得相聚一堂。极目遥望天际，纵情于假日。天空高远大地辽阔，感受到宇宙的无边无际。兴致高涨之后，悲哀接踵而来，由此体会到万事万物的兴衰自有规律。在高阁之上遥望笼罩在阳光之下的长安城，指点着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吴会之地。地势在南方的深海处走到了尽头，天柱虽直插云霄，却还远离北极星。关隘山岭难以逾越，谁会可怜失意之人？大家萍水相逢，都是来自他乡的客人。怀念朝廷却无法觐见，想侍奉君主却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呜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①梁鸿于海曲②，岂乏明时③？所赖君子安贫，达人④知命。老
当益壮，宁⑤知白首之心，穷⑥且益坚，不坠⑦青云之志。酌⑧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⑨，扶摇⑩可接，东隅11已逝，桑榆12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注释】
①窜：使……出逃。
②海曲：海边、海滨。③明时：昌明的年代。
④达人：通达之人。⑤宁：难道。
⑥穷：困厄，不得志。⑦不坠：不改变。
⑧酌：饮用。
⑨赊：远。
⑩扶摇：旋风、上行的风。
11东隅：日出之处。
12桑榆：日落之处。
【译文】
唉！人生之路不顺，命运坎坷多变。冯唐年纪一大把还只是个小官；李广立下赫赫战功却始终无法封侯。贾谊之所以被流放到长沙，并不是因为没有圣明的君主。梁鸿之所以被逼前往海边避世，难道是因为时政不够昌明？好在君子能安贫乐道，豁达之人懂得天命。人上了年纪后，应当更加鼓起勇气，怎能因年龄而改变心志？人在不得志时，应当更加的坚定，不能随意地放弃远大的志向。即使是喝了贪泉的水，还是觉得心情舒爽，即使身处困境，还是心情舒畅。北海虽然遥远，但乘着上行之风仍然可以到达。虽然已经错过了朝阳，但晚景仍可把握。孟尝品行高洁，却空有一番报国之心。阮籍为人狂放不羁，在无路可走时痛哭失声，难道我们今天还要学他吗？
勃，三尺①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②，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③于百龄④，奉晨昏⑤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⑥，叨⑦陪鲤⑧对，今晨捧袂⑨，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⑩而自惜，锺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注释】
①三尺：文中指作者。
②请缨：寻找报国的机会。
③簪笏：文中指官职。
④百龄：百年，一生。
⑤晨昏：晨昏定省，侍奉父母。⑥趋庭：到父亲跟前。
⑦叨：谦词，表“惭愧”之意。⑧鲤：孔鲤，孔子的儿子。
⑨袂：衣袖。捧袂
为晋见之礼。
⑩凌云：文章。
【译文】
我王勃身份低贱，不过是个文弱书生。终军主动请缨以身报国时才二十岁，如今我与当时的他年纪相当，一心想报国，却没有门路。我与班固一样，有投笔从戎的志向，也羡慕宗悫“乘风破浪”的气魄。我放弃仕途，万里奔波，前去侍奉父母。我不是谢家子弟那般的杰出人才，却愿意与像孟母那样的好邻居结交。等到去到父亲跟前，我必定向孔鲤学习，听从父亲的教诲。今天我有幸能拜见各位贤士，心中的喜悦就如同登龙门一般。司马相如得到杨得意的推荐，而我没有这样的好运，所以只好抚着自己的文章而自我惋惜。今天既然能与各位知音相遇，弹奏一曲高山流水又有什么羞愧的呢？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①。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②诚，恭疏③短引④。一言均赋，四韵⑤俱成。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注释】
①丘墟：废墟。
②鄙：谦词，指作者自己。
③疏：撰写。
④短引：短序。
⑤四韵：指七律。
【译文】
唉！古迹名胜不能经常游玩，盛大的宴会难以再次遇到。兰亭**已成为历史，石崇的金谷园也早已化为一片废墟。临别之时，写下几句赠言，我有幸能参加这次盛宴，并得到主人阎公的热情招待。至于登高作赋一事，就只能仰仗诸位贵宾了。我竭尽诚心，写下这篇短序。请各位贵客每人赋诗一首，八句四韵，写成一首律诗即可。
高高的滕王阁耸立在江边，响动着佩玉、鸾铃的豪华歌舞已经停止了。早上，画栋飞上了南浦的云，黄昏，珠帘卷入了西山的雨。闲云的影子映在潭中，时日悠悠不尽，斗转星移，事物变换，过了几个春秋。高阁中的滕王如今在哪里呢？只有那栏杆外的长江空自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