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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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密
陈情表
臣密言：臣以险衅①，夙②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③；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④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⑤薄，晚有儿息⑥。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⑦，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⑧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尝废离。
【注释】
①险衅：厄运，指命运坎坷。
②夙：文中指幼年时。
③见背：委婉语，表示“死亡”。
④愍：同“悯”，表“怜惜、怜悯”之意。⑤祚：福气。
⑥息：子。
⑦童：僮仆。
⑧婴：缠住、缠绕，文中表“疾病缠身”之意。
【译文】
下臣李密呈言：臣自幼命运多舛，六个月时丧父。四岁时，母亲在舅舅的逼迫下变节改嫁。臣的祖母刘氏怜臣孤苦无依，便亲自照顾臣。臣自小体弱多病，长到九岁还不会走路，孤苦无依地生活着，直至长大成人。臣既无叔伯，又无兄弟，门庭衰败，福气浅薄，年纪很大才有了儿子。在外，臣
没有亲近的亲戚；在内，臣也没有照看门户的僮仆。平日里，臣孤单一人，与影子为伴。而祖母刘氏因疾病缠身，常年卧床养病，臣侍候她进食汤药，从未离开过。
逮①奉圣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②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③。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④蒙国恩，除⑤臣洗马。猥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诏书切峻，责臣逋⑦慢⑧；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以刘病日笃⑨；欲苟顺私情，则告诉⑩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注释】
①逮：及至、等到。
②察：举荐、推荐。
③秀才：与科举考试产生的秀才不同，文中的“秀才”是指“优秀的人才”。④寻：后来、不久。
⑤除：授予。
⑥猥：为谦词，表“卑贱”之意。
⑦逋：逃避。
⑧慢：怠慢。
⑨笃：严重、厉害。
⑩告诉：报告，陈述。
【译文】
等到如今圣明的朝代，臣受到了清明政治的教化，先
是被太守逵举荐为孝廉，后来又被刺史荣推荐为秀才。臣因无人奉养祖母刘氏，所以推辞了他们的举荐，没有前去赴命。陛下您特意颁下诏书，授予臣郎中一职。不久，臣又身受国家的恩典，被授予洗马一职。臣如此卑贱之人能侍奉东宫太子，是臣肝脑涂地不能报答的恩典。臣将这些情况上表陈述，辞谢不去赴命。现今，陛下再次下达诏书，措辞严厉急切，责备臣有逃避怠慢之举。郡、县的长官逼迫臣即刻上路，州官也比星火还急迫地登门催促。臣本想奉命立刻上路就职，无奈祖母刘氏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臣想迁就私情，于是上诉苦衷，但未能得到允许。臣处于进退两难之境地，实在狼狈不堪。
伏惟①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②，犹蒙矜育③，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事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④达，不矜⑤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⑥，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⑦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
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⑧不能废远。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注释】
①伏惟：敬词，下级对上级的一种敬称。
②故老：故臣遗老。
③矜育：抚育、哀怜。
④宦：做官。
⑤矜：爱惜、顾惜。
⑥拔擢：提拔。
⑦薄：迫近。
⑧区区：文中指诚恳之心。
【译文】
臣想到圣明的朝代都是以“孝”治天下的，但凡故臣遗老，都能得到怜恤赡养，更何况臣尤为孤单苦楚。况且，臣年轻时曾在伪朝蜀国为官，担任郎官一职，臣原本追求显达的仕途，所以并不爱惜名声和节操。如今，臣身为亡国之人，身份极为卑贱，却蒙受国家的破格提拔和优厚恩宠，又怎敢犹豫徘徊，心存非分之想呢？不过是因为臣的祖母已经如同那西山的残阳，呼吸微弱，生命垂危，朝不保夕。没有祖母的抚养，就没有臣的今日，而祖母离开臣的奉养，也无法安度余日。此时，臣祖孙二人相依为命，所以臣出于私
情不愿离开祖母而外出做官。臣今年四十四岁，祖母九十六岁，所以臣为陛下效命的时间还很长，而臣报答祖母养育之恩的时间已不多了。乌鸦尚且知反哺亲人，所以臣恳请陛下准许臣为祖母送终。
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①所见明知，皇天②后土③，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愍④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卒保余年，臣生当陨首⑤，死当结草。臣不胜犬马⑥怖惧⑦之情，谨拜表以闻。
【注释】
①二州牧伯：文中指益、梁两州的行政长官，即刺史。
②皇天：指天。
③后土：指地。
④矜愍：怜惜。
⑤陨首：掉脑袋、牺牲性命。
⑥犬马：臣子自称的谦语。
⑦怖惧：恐惧。
【译文】
臣的狼狈处境，不仅蜀地的百姓和益、梁两州的刺史看在眼中，连天地神明都看在眼中。臣希望陛下能怜悯臣的一片诚心，满足臣卑微的愿望。假使臣的祖母能有幸安度余生，臣活着时必定为陛下拼死效命。即使臣死了，也会结草报答陛下的恩典。臣以犬马般恐惧之心，呈上此表向您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