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
报任安书
太史公牛马走①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②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③，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
【注释】
①牛马走：像牛马般被人驱使的仆人，谦词。走，即仆人。
②曩时：过去。
③教以慎于接物：即“以慎于接物教”，状语后置句式。
【译文】
太史公、牛马般奔走的仆人司马迁拜了两次，少卿先生：前几日您屈尊赐我书信，教导我谨慎地待人接物，把推举贤能、引荐人才当作自己的责任，情真意切，好像抱怨我没有遵从您的教诲，却追求那世俗之人的言论。我是不敢这样的啊！
仆虽罢驽①，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谚曰：“谁为为②之？孰令听之？”盖锺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③。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④，行若由、夷⑤，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⑥，仆又薄从上雍⑦，恐卒然不可为讳⑧。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⑨，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注释】
①罢驽：愚蠢笨拙。
②为为：替谁做，前一个“为”是介词，替；后一个“为”是动词，做。
③鼓琴：春秋时期，余伯牙善弹琴，钟子期善听琴，伯牙常为钟子期弹琴。钟子期死后，伯牙摔琴，不再弹琴。
④随、和：指随侯珠、和氏璧。相传随（西周到春秋的一个小国，故址在今湖北随县）侯曾经救过一条大蛇，后来蛇衔明珠报恩，是为“随侯珠”。和氏璧，春秋时楚国人卞和献给楚王的美玉。
⑤由、夷：指许由和伯夷。
⑥季冬：指农历十二月。依照汉朝法律，十二月处决犯人。
⑦雍：地名，故址在今陕西凤翔县南。雍地有祭五帝的坛，汉武帝经常在此祭天。
⑧不可为讳：委婉说出任安即将被处死。
⑨左右：敬词，指对方。
【译文】
我虽然笨拙愚蠢没有才能，但我也曾经听说前人遗留下来的风尚。不过是我自认为身体残缺，又处于污浊的环境之中，每每做事就被别人指责，想要有所作为，结果常常使自己受到损害，所以我独自闷闷不乐也不能向别人诉说。俗话说：“为谁去做，教谁来做？”钟子期死了之后，俞伯牙从此便不再弹琴。这是到底为什么呢？贤士偏爱效命于了解自己的人，女子为喜爱自己的人而打扮。像我这样身体残缺的人，即使才能像随侯珠、和氏璧那样稀有，品行像许由、伯夷那样高尚，最后也不能得到荣誉，还会引人耻笑、自取其辱啊。您的来信本应及时答复，恰逢我陪皇帝东巡归来，后来身体又被琐事所绊，匆忙之中我又没有抽出一点时间来表示心意。现在你蒙受没有预料到的祸事，再过一个月就到了十二月，我也要跟着皇帝去雍县去祭天，恐怕突然之间你就会遭遇祸事，因而我最终也不能向您说出心中的愤懑，而逝去的灵魂也会因为得不到回信而留下无穷的遗憾。请让我大概地陈述鄙陋之见。这么久都没有给您回信，希望您不要责怪。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①；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②；同子③参乘，袁丝变色④：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⑤辇毂⑥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⑦之列，陪奉外廷⑧末议，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卯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注释】
①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卫灵公出游时，宦官雍渠和他同车，却让孔子坐在后车，孔子以此为耻，于是离开卫国到陈国。
②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商鞅由宦官景监引荐给秦王，赵良认为这是一个污点，劝商鞅隐退，商鞅不听。
③同子：即赵谈，司马迁僻其父讳，改谈为同。
④袁丝变色：古人鄙视宦官，袁丝看见赵谈与汉文帝同车，就变了脸色，跪在
车前谏阻。
⑤待罪：歉言居官任职低微。
⑥辇毂：指皇帝的车驾。
⑦下大夫：太史令俸禄六百石，属下大夫。
⑧外廷：外朝。
【译文】
我听说：修身是智慧的凭证；乐善好施是仁义的起点；取舍得当是道义的标志；耻于受辱是勇敢的准则；建立好名声是品行的终极目标。有志之士有了这五种品德，就可以独立在社会上立足，成为君子。所以，贪利的祸患最悲惨，心灵创伤的悲哀最痛苦，污辱祖先的行为最丑恶，遭受宫刑的耻辱最深重。受了宫刑的人，不能再谈社会地位，这不单单是如今的社会才这样的，可以追溯到很久之前。从前卫灵公和宦官雍渠一起坐在前车，却让孔子坐在后车，孔子觉得耻辱，就离开了卫国到陈国；商鞅被宦官景监举荐，赵良为此感到寒心；太监赵同子陪汉文帝乘车，袁丝脸色大变。古往今来，人们没有不鄙视宦官的。才能平庸的人，沾到了宦官，就会感到耻辱，更别谈慷慨刚强的志士呢？现在朝廷缺乏人才，但我是一个身体残缺的人，怎能举荐天下的人才呢？我不过凭着祖先遗留下来的功业，才能够在京城任职，到现在已二十多年了。我常想：对上，我不能对君王尽忠和报效，获得有奇策和才干的称誉，以此得到皇帝的信任；对下，我不能给皇上拾取遗漏，修补阙失，招贤纳才，推荐贤士，发现山野隐居的志士；在外，我不能在军队中效力，攻城野战，斩将夺旗；对内，我不能每日积累功劳，谋得高官厚禄，来为家族、朋友争光。在这四个方面没有能够做出成绩，所以我只能刻意的迎合皇上，祈求保住自己的地位。也可以从这些方面看出来，我没有丝毫的建树。过去，我也曾官拜下大夫，在朝廷上诉说一些无用之论。我没有利用这个机会申纲张纪，鞠躬尽瘁，到现在身体残缺，身份卑贱，竟想扬眉吐气，评论是非，不是轻视朝廷、羞辱了当代的君子们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①，出入周卫②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③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④有大谬不然者。
【注释】
①伎：同“技”，技艺。
②周卫：指侍卫周密之地。
③何以：即以何，凭借什么。
④乃：竟然。
【译文】
况且，事情的前因后果本来就不容易明白。年轻时我没有卓越的才能，年纪大了，我也没有得到乡里的称赞。幸亏皇帝因为我父亲的缘故，给了我贡献微薄才能的机会，能够出入皇宫，我认为头顶着盆就看不见天，所以断绝了宾客来往，忘掉家事，整天都在想着如何奉献微薄的才能，专心工作，祈求皇帝的信赖宠幸。但事与愿违，事情和我想的大不相同啊！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①，素非能相善②也，趋舍③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
【注释】
①门下：李陵曾任侍中，司马迁曾任太史令，均属侍中。
②相善：友好相处，关系密切。
③趋舍：所追求的和所厌恶的。
【译文】
我和李陵同在门下任职，本来就没有什么交情，追求和厌恶的东西也不相同，从来没有共同喝过酒，以示友好。但是我看李陵是个守节操的奇人：孝顺父母，与朋友交往恪守承诺，不吝惜钱财，按照礼仪取舍，尊长爱幼，谦恭有礼，待人和善，经常想着不惜自身为国效力。凭借他一向所做的事情，我认为他有国士的风度。
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①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②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③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④饮泣，更张空弮⑤，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⑥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⑦，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⑧。拳拳⑨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
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⑩，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注释】
①媒糵：媒、糵都是酒曲。媒糵，这里指酝酿。
②仰：同“迎”，迎战。
③旃裘：指穿毛皮的人，即匈奴。旃，同“毡”，毛皮。
④沫血：用血洗脸。沫，指洗脸。
⑤弮：指弓弦。
⑥睚眦：指愤怒地互相注视。
⑦贰师：指贰师将军李广利，他的妹妹是汉武帝宠妃。天汉二年，汉武帝派贰师配合李陵北攻匈奴，李陵被围时，李广利按兵不动。而司马迁为李陵求情，汉武帝就以为司马迁在诋毁李广利。
⑧理：即大理寺，掌管诉讼刑狱的部门。
⑨拳拳：极言忠诚之心。
⑩蚕室：初受宫刑的人呆的地方，温暖严密。
【译文】
臣子出于万死不辞的初衷，奔赴国家危难，这种事情在现在已经是不多见的了。现在有些人行事一有不妥就只想着保全性命和妻儿利益的臣子们，就跟着添油加醋，小题大做地放大他的错失，我私下感到痛心。况且李陵所带领的军队不到五千人，孤军深入敌人军事要地，杀到单于的王庭，这好像在老虎嘴上挂了诱饵，在四面向强大的胡兵挑战，向居高临下、不可胜数的敌兵挑战，与单于连续死战十多天，杀伤的敌人远远超过了自己军队士兵的数目，让敌人连解救伤兵的时间都没有。匈奴的将领没有不震惊恐惧的，于是他们征调了左、右贤王的兵马，动员了所有会开弓放箭的人，举匈奴之军都来攻打李陵。李陵转战千里，箭矢都射完了，进退之路已经断绝，贰师将军的救兵不来，士兵死伤无数。但是，当李陵振臂一呼，鼓舞士气的时候，将士们没有不奋起战斗的，他们流着眼泪，满脸是血，强忍疼痛，再次拉开空弓，不怕锋利发光的刀刃，拼命向北杀敌。当李陵还没有全军覆没的时候，使者曾给朝廷送来前线捷报，朝廷的公卿王侯没有不向皇上举杯庆贺的。然而几天后，李陵兵败的奏书传来时，皇上因为这个饮食无味，处理朝政也不高兴。大臣们都很是忧虑恐惧，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顾自己的地位卑贱，不想看见皇上悲伤痛心，实在想尽我那点愚忠。我向来认为李陵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他可以让将士为他浴血奋战，就算是古代的名将也不过如此吧！身陷重围，兵败投降，但我看他的意思，是想寻找机会报效汉朝。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但他重挫敌军，也足够显示他的本意了吧。我心里怀着这种想法想要向大王讲述，但却没有得到机会，恰巧我被召见，大王询问我的看法，我就根据这些意见来论述李陵的功劳，想凭借这个来宽慰皇上的胸怀，堵住攻击、诬陷李陵的言论。可我没有说清我的意思，圣明的君王也没有深入了解，认为我是在攻击贰师将军，却单单为李陵辩解，于是将我交给有关部门处罚。我的恭敬和忠诚，自始至终也没有机会陈述和辩白，白白地被判处了污蔑上级的罪名，皇上最终竟也同意了。我家境贫寒，微薄的钱财不够拿来赎罪，所结交的人也没有出面营救的，皇帝左右的亲近侍从又不肯替我说一句话。我血肉之躯本非木头和石块，却与执法的官吏在一起，身陷牢狱，谁能听我诉说内心的痛苦呢？这些事情是少卿所亲眼看见的啊，难道我的做法不正是这样吗？李陵既已经投降，他的家族名声也被毁坏殆尽，而我接着被置于蚕室，更是被天下的人耻笑啊，悲哀啊，悲哀！这些事情不容易向普通人一一说清啊！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①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能与死节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②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③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④；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⑤；彭越、张敖⑥，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⑦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⑧；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⑩受辱
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注释】
①倡优：指地位低下的戏子、**。
②趣：同“趋”，所喜欢的。
③诎：同“屈”。
④西伯，伯也，拘于羑里：西伯侯姬昌，是西方诸侯之长，曾经被商纣囚禁在羑里，被囚禁时，他将八卦演变为六十四卦。
⑤淮阴，王也，受械于陈：淮阴侯韩信初封楚王时，受人诬陷，被刘邦用陈平之计抓住，后释放，封淮阴侯。
⑥彭越、张敖：彭越，高祖所立梁王，被人诬告，灭三族；张敖，赵王，遭谗，一度被囚禁。
⑦绛侯：指周勃，刘邦的功臣，刘邦死后平定诸吕之乱，被人诬告，一度入狱。
⑧请室：关押汉代贵族大臣的特别监狱。
⑨三木：指脖子、手、脚上的刑具。
⑩灌夫：汉武帝的将军，得罪丞相，被囚在居室（后称保宫）。
【译文】
我的先人并没有受赐剖符、丹书那样的功劳，不过是执掌文、史、星、历，地位只接近于卜官和巫祝一类，这本来就是皇上所戏弄的对象，当作乐师、优伶一样来豢养的人，而被世俗之人所轻视。假若我接受处罚而被杀死，那不过是九牛失去一毛，跟失去的蝼蚁有什么区别呢？世俗之人又不会拿我的死和为节操而死的人相提并论，不过会以为我是江郎才尽，罪恶至极，难逃一死啊！为什么呢？是我从事的职业使人们这样认为啊。人本来难逃一死，有的人的死比泰山还重，有的人的死却比鸿毛还轻，这是因为他们死的原因和目的不同！最重要的是不使祖先受辱，其次是使自己不受侮辱，再次是不使自己因为别人的脸色而受辱，再次是不使自己因别人的言语而受辱，再次是不使自己因被人捆绑在地而受辱，再次是不使自己因为穿囚服而受辱，再次是带上脚镣手铐、受**，再次是剃光头发，戴上枷锁，再次是毁坏肌肤、断肢截体，最严重的是腐刑。古书上说：“刑法不能加在大夫身上”，这是说士人的气节不能遭受磨砺。凶猛的老虎在山里，百兽都会震惊恐惧，到落到陷阱栅栏的时候，它就只能摇着尾巴乞求食物，这是逐渐积累的威势使它这样的啊！所以士子即使看到画地为牢的圈圈也绝不进入，看见木头做的假牢吏也不会与他答案，打算在受辱之前就自杀！如今我手**叉被枷锁困住，肌肤暴露，受着刑罚，困在牢狱中。这时候，我吓得看见狱卒就磕头，恐惧喘息。这是什么原因啊？是他们长期积累的威势造成的啊。到了这个地步，再说不受侮辱，就是脸皮厚了，有什么可赞扬的吗？何况西伯侯姬昌是侯爷啊，也曾被扣押在羑里；李斯是秦国的宰相啊，也受尽了五刑；淮阴侯韩信是王爷啊，仍旧在陈地被带上刑具；彭越、张敖被人诬告在南面称帝，入狱定罪；绛侯周勃清除了吕氏，权力大于春秋五霸，被囚在请室；魏其是大将啊，也穿上了红色囚衣，加了刑具；季布被当做狗卖给了朱家；灌夫在居室里被囚禁受辱。这些人都位至王侯将相，名声远扬，到了犯罪被捕的时候，却不能够自杀于世。古往今来都一样，有谁能不受辱呢？由此说来，勇敢或怯懦是由地位的高低造成的；强或弱是由形势的好坏造成的。的确如此，哪里有奇怪的地方呢？如果一个人在法律制裁之前就自杀，到了遭受刑罚的时候，才想起为节操而死，这不是晚了点吗？古人对大夫用刑谨慎的缘故，大概就在这吧。
夫人情①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注释】
①人情：指人之常情，与今“人情”不同。
【译文】
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没有谁不挂念父母，不顾虑妻室儿女。至于那些在正义公理上激愤的人却并非如此，他们是有迫不得已的地方啊。
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①婢妾犹能引决②，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③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注释】
①臧获：指奴隶。
②引决：指自杀。
③粪土：名词作状语，像粪土一样的地方。
【译文】
如今，我不幸地早早失去父母，又没有兄弟，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在这世上，少卿你看我对妻子儿女怎样呢？勇敢的人不一定要为名节而死，胆怯懦弱的人要是仰慕大义，哪里能不鼓励自己呢？我虽然胆怯懦弱，想要在这世上苟且偷生，但也很能区分舍生赴死的分别，怎么会到了自甘堕落、沉溺于牢狱生活的屈辱的地步呢？况且奴隶、婢妾还知道自尽，又何况像我到
了这样不得已的地步呢？我忍辱负重，苟
且偷生，置身于屈辱境地而不肯死，是因为我心中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啊，低贱平庸的死去，我的文章就不能流传后世啊。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①膑脚，兵法修列；不韦②迁蜀，世传《吕览》；韩非③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④，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⑤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着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⑥，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注释】
①孙子：指孙膑，孙武后代，战国时期着名军事家。孙膑与庞涓同出门下，庞涓妒其能，剔去孙膑的膝盖骨，后孙膑逃至齐国，杀死庞涓。
②不韦：指吕不韦，被贬蜀地，传有《吕氏春秋》，即《吕览》。
③韩非：韩非子，战国着名法家代表，在韩国不得志，作《说难》《孤愤》，到秦国时，被同门李斯陷害而死。
④兹：现在，当世。
⑤会：恰逢。
⑥责：同“债”，所欠。
【译文】
过去生前富贵但死后却名声不扬的人多得数不清，惟有杰出不寻常的人才能被后人称赞。周文王被囚禁了才会推演出《周易》；孔子遭遇不幸之后，写出《春秋》；屈原被放逐，作出《离骚》；左丘明遭遇失明，写出《国语》；孙膑被庞涓挖去膑骨，《兵法》才修订编撰出来；吕不韦被贬谪西蜀，世上才传有《吕览》；韩非子囚禁在秦国，《说难》《孤愤》才被写出来；《诗》三百篇，大约都是圣贤发愤的作品啊。这些人都是情感上郁郁不乐，得不到宣泄，因此才追述过去的事迹，思考将来的事情。像那左丘明双目失明，孙膑双脚被断，他们再也得不到重用了，于是退而着书立说，以此抒发他们心中的愤懑，通过文章来表现自己的思想。我暗地里也曾不管自己的无能，用那粗陋的文辞，收集天下散失的历史传闻，粗略地考证其中的事实，综述事情的结束和开始，推究其成败盛衰的原因，上自黄帝，下至于当今，写成十篇表，十二篇本纪，八篇书，三十篇世家，七十篇列传，一共一百三十篇。我是想借此探求天和人的关系，串通古往今来的变化，成就一家之学说。草稿还没有完成，我就遭遇这场灾祸。可惜这部书不能完成，因此我就接受了最残酷的刑罚而没有怒色。如果我现在已经写完了这部书，把它藏进名山，传给可传的人，再让它流传进都邑之中，那么我从前所受的屈辱便抵偿了，即使我再被屠戮一万次，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且负下未易居，下流①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②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③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④，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刺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注释】
①下流：指俗人，与今“俗人”不同。
②弥甚：弥，甚，都有更加的意思。
③忽忽：同“惚惚”，精神恍惚的样子。
④狂惑：这里表示司马迁的激愤。
【译文】
然而这话只能向聪明的人说，难以对一般人讲清啊。此外，背负罪名的人难以在世上立足，地位低下的人总是容易被人诽谤。我因进言而遭到灾祸，并且被同乡之人所讥笑，实在是有辱先人，哪里再有什么脸面去父母的坟前去祭拜呢？即使过了一百世，这耻辱也只会更加深重！所以，每天愁肠百转千回，在家恍恍惚惚，怅然若失，出了门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走。我每每想起这件耻辱的事，都吓得冷汗从衣襟中冒出来！我竟然做了宦官一样的人，又怎么能够隐居在山里的洞穴呢？所以姑且顺从俗世起起落落，表现我的狂放和迷惑。如今少卿您竟然叫我去推荐贤人进士，这不是与我的愿望相反的吗？现在即使我自雕自琢，用华丽的文字来美化自己，也没有什么用处，一般人是不信的啊，我也只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人要到死的时候，他的是非才能够断定。书信不能完全表达我的意思的，所以只能简单说说，恭敬地再拜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