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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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记

    五帝本纪赞

    太史公①曰:学者②多称五帝③,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④,荐⑤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⑥至空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⑦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⑧矣,顾弟⑨弗深考⑩,其所表见皆不虚。

    【注释】

    ①太史公:司马迁自称。司马迁曾任太史令,故自称太史公。

    ②学者:古指研究学习学问的人,今指在学术上有一定成就的人,两者不同。

    ③五帝:指传说的上古帝王,其说不一,司马迁的《史记》以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为五帝,他们是中国原始社会末期的部落联盟领袖。

    ④驯:同“训”。

    ⑤荐:插。

    ⑥西:方位名词做状语,向西。

    ⑦固:本来。

    ⑧章:同“彰”,彰显。

    ⑨顾弟:只不过。弟,同“第”,只是。

    ⑩考:考究,考虑。

    【译文】

    太史公道:研究学问的人,都说五帝的事,已经很久远了。可《尚书》只记载唐尧以来的事情,诸子百家说着述中谈到黄帝时候的事情,文章措辞却很不雅驯,所以即使是士大夫们也很难断定其中真假。孔子所传下的《宰予问五帝德》和《帝系姓》两篇,有儒者怀疑不是圣人所作,便不肯传颂。我曾向西到过空峒山,向北到过涿鹿山,向东到过东海,向南到过长江、淮河。凡经过的地方,老人家们往往都是说黄帝、尧舜的功绩,风俗教化,原本就有所不同。总而言之,只要不是和古文相差很远的,那就十分接近事实并且可信了。我看《春秋》和《国语》两本书,那其中阐述《五帝德》《帝系姓》很是明白。不过如果只是观其大略,不深加思考,自然觉得他所发表的,都不虚妄。

    《书》缺有间①矣,其轶②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③雅者,故着为本纪④书首。

    【注释】

    ①《书》缺有间:指《尚书》缺损空白很多。

    ②轶:同“佚”,缺失。

    ③尤:尤其,比较。

    ④本纪:纪传体通史中帝王传记称“本纪”。

    【译文】

    《尚书》残缺很久了,它缺失的内容却常常能在别的学说中看到。不是喜欢学习、深入思考、善于领会的人,就不易对跟见识浅薄、孤陋寡闻的人阐述清楚。我按照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舜的顺序,选择那其中措辞典雅的,作为全书的第一篇。

    项羽本纪赞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①,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②邪?何兴之暴③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④,豪杰蜂起⑤,相与并争,不可胜数。

    【注释】

    ①重瞳子:即双瞳人,古人认为重瞳为帝王之相。

    ②苗裔:后代。

    ③暴:迅速。

    ④难:发难。

    ⑤蜂起:像蜜蜂一样飞起,极言项羽兴起之快。

    【译文】

    太史公道:我听那个周生说道:“舜的眼睛是两个瞳孔的。”我又听说项羽的眼睛也有两个瞳孔,项羽难道是舜的后代吗?他的兴起为什么这么快呢?像那秦朝不施仁政,陈胜率先发难,随后豪杰蜂拥而起,互相争夺天下的,不知道有多少人。

    然羽非有尺寸①,乘势起②陇亩之中,三年,遂将③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④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⑤,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⑥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⑦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⑧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⑨而不自责,过矣。

    【注释】

    ①尺寸:一点点凭借,指土地或权力。

    ②起:动词,起兵。

    ③将:动词,率领。

    ④而:连词,表承接。

    ⑤不终:没有结果。

    ⑥义帝:指楚怀王之孙,名心,项羽叔父项梁立之为君,号楚怀王,以便号召天下。后来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定都彭城,名义上尊怀王为帝,而后又逼怀王迁离彭城,迁到长郴县,并且暗中令人击杀怀王于江中。

    ⑦矜:夸大。

    ⑧卒:最终。

    ⑨寤:同“悟”,醒悟。

    【译文】

    然而项羽没有一尺一寸的土地,乘时势从田野中起兵,三年后就率领了五国诸侯的兵,灭亡秦国,分裂天下,封给王侯,所有政令都从他手中发出,自己竟然自称“霸王”。他的王位虽然没有坐多久,可近几百年来,却没有这样的人物。等到项羽北弃关中,东归彭城,把怀王赶出去,自称皇帝,却埋怨王侯背叛自己,这不是太勉强了吗?自己夸大打仗的功劳,坚持他自己的意见,却不去学古人的方法,空谈王霸的事业,要用武力去经营天下。可过了五年最终亡了他的国家,性命丢在东城,还没有觉悟,不肯责备自己,这当然是错误的啊!

    乃引①“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②哉!

    【注释】

    ①引:援引。

    ②谬:荒唐,可笑。

    【译文】

    竟然援引“天要亡我,并不是我用兵的过错啊”,这难道不是荒谬的吗?

    秦楚之际月表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①,曰:初作难②,发于陈涉;虐戾③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④,卒践⑤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⑥,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⑦也。

    【注释】

    ①秦楚之际:指记录秦楚之事的史书。

    ②作难:即发难,起兵。

    ③虐戾:形容词做状语,用狂虐暴戾的方法。④海内:天下。

    ⑤践:登上。

    ⑥嬗:同“禅”,更改。

    ⑦亟:快,迅速。

    【译文】

    太史公读秦楚时代的史书,就说:率先发难反秦的是陈胜;要用虐戾的手段来灭亡秦朝的,是项羽;清除混乱,诛灭凶暴,平定天下,最终得到帝业,成功于天下的是汉家。五年的时间,号令改了三次,自有了生民到现在,帝王接受天命从没有像这样急促过!

    昔虞①、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②之王,乃由契、后稷③,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④而会孟津⑤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秦起襄公⑥,章于文、穆,献、孝⑦之后,稍以蚕食⑧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⑨。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注释】

    ①虞:传说中的远古部落名,即有虞氏,居于蒲坂(今山西永济西蒲州镇),舜是有虞氏首领。

    ②汤:名履,商朝开国君主。武:周朝开国武王,姓姬名发,周文王之子。

    ③契:商朝始祖,传十四代到商汤,灭夏桀。后稷:周朝始祖,传十五代到周武王,灭商纣。

    ④不期:没有约定日期,指不约而同。

    ⑤孟津:在今河南孟津县,相传武王伐纣与诸侯会于此地。

    ⑥襄公:名已失传,春秋秦国开国君主,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封为诸侯。

    ⑦文:秦文公,名已失传,襄公之子,秦文公击退犬戎异族,占领岐山以西。缪:即秦穆公,名任好,春秋五霸之一。献:秦献公,名师隰。孝:秦孝公,名渠梁。

    ⑧蚕食:像蚕吞食桑叶一样,一点一点的侵略。

    ⑨冠带之伦:指头戴冠、腰束带的人。这里指六国诸侯。

    【译文】

    过去虞、夏的兴起,积累了几十年的善事功德,恩泽惠及百姓,代理执行政事,接受上天的考验,才正式即位。汤、武成就的王业,是从他们的祖先契和后稷修仁行义了十几代,不约而同地与八百诸侯相会于孟津的地方,他还以为未可,直到后来,方才放了桀,杀了纣。秦国在襄公时候兴起,在文公、穆公的时候名声才大起来,到了献公、孝公以后,逐渐拿蚕食桑叶的办法,去侵占六国的土地;又过了一百年多年,到了始皇,方才能够吞并诸侯。用德如虞、夏、商、周,用力如秦,原来统一天下是不容易的啊!

    秦既①称帝,患②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③坏名城,销锋镝④,⑤豪杰,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⑥,合从讨伐,轶于三代,乡⑦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注释】

    ①既:……以后。

    ②患:担心。

    ③堕:形容词做动词,拆塌。

    ④镝:箭头。

    ⑤:铲除、杀戮。

    ⑥闾巷:小的街道,借指民间。古代二十五家为一闾。⑦乡:同“向”,过去。

    【译文】

    秦始皇称帝以后,担心战事不休,是因有了诸侯的缘故,于是就把诸侯的封地废掉,拆塌了有名的城池,融化了锋利的箭头,杀戮了英雄豪杰,期望为此万代的安逸。哪知新的帝王的兴起,偏偏在闾巷里头,他联合了天下的英雄豪杰,讨伐暴虐的秦朝,却远胜过夏、商、周三代。从前秦朝的禁令,正好是替贤人排忧解难的资助啊。所以高祖发愤而起,做了天下的豪杰,哪里还说没有封地便不能称王呢?这就是古书上所说的大圣罢?难道不是天意么?难道不是天意么?假使不是大圣,谁能在这豪杰并力攻秦的时候,受命于天,做了帝王呢?

    孔子世家赞

    太史公曰:《诗》①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②。”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

    【注释】

    ①《诗》:即《诗经》,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

    ②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出自《诗经·小雅·车辖》。高山:比喻道德高尚。景行:比喻行为光明正大,后来用“高山景行”指崇高的德行。

    【译文】

    太史公道:《诗经》上有语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然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但我内心很向往。

    余读孔氏①书,想见其为人。适②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低回③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④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⑤者折中⑥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注释】

    ①孔氏:即孔子,名丘,字仲尼,春秋末鲁国人,与其弟子共同着有《论语》。

    ②适:到达。

    ③低回:徘徊。

    ④没:同“殁”,死去。

    ⑤《六艺》:指《易》《礼》《乐》《诗》《书》《春秋》。

    ⑥折中:取其中正调和之意。

    【译文】

    我读了孔子的着作,就能想象出他为人处世的风范。我到过鲁国,参观孔子的庙堂和车服礼器,看见那些学官弟子,时常在孔子家庙里演习礼仪。我在那里徘徊留恋,不舍得离去。天下的君主和那历代的贤人实在多极了,当时固然荣耀,死了也就罢了。孔子是一个平民,学说传了十几代,读书人至今都尊崇他。自天子到王侯,中国谈《六艺》的人,谁能不把孔夫子的学说作为标准?他可算圣人中的圣人了。

    外戚世家序

    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①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兴也以涂山②,而桀之放也以妺喜③。殷之兴也以有娀④,纣之杀也嬖妲己⑤。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⑥,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⑦。故《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厘⑧降,《春秋》讥不亲迎⑨。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人能弘道,无如命何。甚哉,妃匹之爱,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下乎?既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终,岂非命也哉?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也。非通幽明之变,恶能识乎性命哉?

    【注释】

    ①守文:遵守现有的法律。

    ②涂山:即涂山氏。相传禹娶涂山氏之女而生启,禹死,启立,而定君位世袭之制。

    ③妺喜:相传夏桀伐有施氏得女妺喜,十分宠爱,言听计从,商汤因此讨伐夏桀,夏灭亡。

    ④有娀:即有戎氏,相传有戎氏女简狄,生殷始祖契。

    ⑤妲己:商朝纣王得苏氏女妲己,宠之听之,务暴虐之事,周武王伐而灭之。

    ⑥姜原:相传为帝喾妃子,为有邰氏女,生周始祖后稷。大任:文王之父王季的妃子,生文王。

    ⑦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幽王,名宫涅,西周之末代王,褒国献美女褒姒,幽王爱之,废申后和太子宜臼,立褒姒为王后,褒姒子伯服为太子,申后之父申侯联络犬戎异族等攻幽王,杀之,立宜臼为王,是为东周平王。平王迁都于洛,周朝由是转衰。

    ⑧厘(lí):料理。

    ⑨亲迎:指新郎亲迎新妇,是古代娶妻的一种仪式。

    【译文】

    自古以来,受天命、创基业的帝王和那些继续先帝法度的君主,不仅是因为他们自身德行修明,还因为他们有外戚的帮助。夏朝的兴盛,因为娶了涂山

    氏的女儿;但夏桀的放逐,是因为宠幸了有施氏的妺喜。殷朝的兴盛,是因为娶了有松国的女儿;但纣王送了性命,是因为宠幸了苏氏的妲己。周朝的兴盛,因为娶了有邰氏的女儿姜原和大任;可是幽王的被擒是因为荒淫于褒国的女儿褒姒。所以《易》的始基是《乾》《坤》二卦,《诗》的起头是《关雎》一章;《尚书》称赞尧的二女下嫁,《春秋》讥讽娶不亲迎。夫妇的交际,是人道中间最大的伦常。礼的实行,只有婚姻在问题上特别慎重。要知道音乐协调,然后四时和顺。阴阳的变化是万物的统系,怎可以不谨慎呢?人纵然能扩大了道义,可是对于天命,实在没有方法可想的。夫妻之前的爱是非常重要的,君王不能在他臣子身上得到这种爱,父亲不能在儿子身上得到这种爱;又何况处于卑下低位的人呢?夫妻合欢之后,也许还不能孕育子孙,就算能够孕育子孙了,也许也不能白头偕老,这难道不是天命么?孔子很少谈命理,或许就是因为他很难讲明白吧。不是通晓阴阳变化,怎能知道人性与天命的道理呢?

    伯夷列传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①,然虞、夏之文②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③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④,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⑤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⑥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⑦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⑧、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注释】

    ①《诗》《书》虽缺:秦始皇焚书坑儒,《诗经》《尚书》多有残缺。

    ②虞、夏之文: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言禅让之事。

    ③岳:指四岳,旧籍以分掌四方诸侯之事的大臣为四岳。牧:指九牧,九州的长官。

    ④许由:相传为尧时隐士,字武仲,颍川人。尧欲让天下于许由,许由推辞,逃跑隐于箕山(今河南登封县南)。

    ⑤卞随、务光:相传此二人均为夏时隐士,汤放逐夏桀后先后让天下于此二人,卞随不受,自投稠水;务光负石自投于卢水。

    ⑥太史公:此处指司马迁之父。

    ⑦冢:同“坟”。

    ⑧吴太伯:周太王长子,因让位于其弟季历,而逃至勾吴(为吴国始祖),孔子称其至德。

    【译文】

    有学问的人尽管阅览过广博的书籍,但很多材料,依然要到六艺上考证。《诗》《书》虽有缺失,但是记载虞、夏的文字,却是可以看到的。尧打算退位的时候,将帝位让给虞舜;舜和禹的时候,都是经四岳、九牧的推荐,就位试政,掌官政务几十年,功劳显着之后,才把帝位禅让给他们,这表示帝王的权力是天下都器重的。王者是天下的大统,所以政权的转移如此之难。但诸子百家说:“尧曾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肯收受,反倒以为这是很羞耻的事情,逃去山中隐居起来;夏朝时,也有两个不肯接受禅让的人,即卞随和务光。”这些话恐怕未必真有其事。太史公道:我登箕山的时候,山上好像有许由的坟墓呢。孔子依次排列古代仁人圣贤,像那吴太伯,伯夷的一类,很详细了。就我所听过的,许由、务光两人的道义都很高,他们的文辞在诗书上却很少看见,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①。”“求仁得仁,又何怨乎②?”

    【注释】

    ①“伯夷”三句:见《论语·公冶长》。

    ②“求仁”二句:见《论语·述而》。

    【译文】

    孔子道:“伯夷、叔齐,不记旧时的仇怨,因此心中少有怨恨。”又说:“他们求仁得仁,还有什么可怨恨的呢?”

    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①可异焉。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②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③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④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⑤载木主⑥,号为文王,东伐纣⑦。伯夷、叔齐叩⑧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⑨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

    【注释】

    ①轶诗:指下文《采薇》诗,因没有收入《诗经》,而故称轶诗。轶:同“佚”,亡失。

    ②孤竹:指孤竹国,商汤所封,故址在今河北省境内。

    ③国人:指居住在国都的人,有一定的参与议论**的权利。

    ④西伯:指西伯侯(西方诸侯之长),亦为周文王,姓姬,名昌。⑤武王:文王姬昌之子,名发,灭殷商,建立周朝。

    ⑥木主:死者的木头牌位。

    ⑦纣:商朝末代君主,商灭被杀。

    ⑧叩:同“扣”,拜见。

    ⑨太公:指姜太公,名尚,字子牙,辅佐武王伐纣。

    【译文】

    我悲痛伯夷的用意,瞧那遗散下来的诗文,实在有些奇怪呢。有关他们的传记上这样说:“伯夷、叔齐是孤竹国君的两个儿子,他们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想立叔齐为太子,等到父亲死了,叔齐让给伯夷,伯夷道:‘这是父亲的命令啊。’就逃了出去。叔齐也不肯受位,又逃了出去;国中的人就立他第二个儿子为君。这时候,伯夷、叔齐听说西伯昌能很好地奉养老人,就想去归附他。到了周地,西伯已死,武王载了神主,追称西伯为文王,东去伐纣。伯夷、叔齐叩住他的马头进谏道:“父亲死了不葬,反而兴兵伐纣,这可以叫孝吗?做臣子的去弑国君,这可以算仁吗?”那时武王左右的人要将二人杀掉,太公道:“他们可是义士啊!”便让人把他们扶走了。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①、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②嗟徂③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④非邪?

    【注释】

    ①神农:上古部落首领,亦为炎帝。

    ②于:同“吁”。

    ③徂:同“殂”,死去。

    ④邪:同“耶”,语气词。

    【译文】

    后来武王平定了殷乱,天下的人都来归附周室,独有伯夷、叔齐,耻于周朝的行为不正,立志不吃周朝的米粟,隐于首阳山上采些薇菜当饭吃;饿得将死的时候,作了一首歌,那歌辞道:“登了西山呀,采食薇草吧!凶暴来换凶暴啊,不知道自己的错误了!神农、虞夏啊,怎么这样匆匆地去了!叫我归向何处去呢!唉!唉!唉!死期到了!命运为什么这样衰薄啊!”就此饿死在首阳山上面。这样看来,是怨呢?还是不怨呢?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①之徒,仲尼独荐颜渊②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着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注释】

    ①七十子:指孔子弟子七十二贤,孔子弟子三千人,通六艺者七十二人,这里的七十是取其整数。

    ②颜渊:名回,孔子弟子。

    【译文】

    有人说:“天道没有总是向着善人的偏私情况。”像伯夷、叔齐这类人,可不可以称为善人呢?积累仁义,洁修德行,这样的人竟会饿死!孔子有七十个弟子,他单单称颜渊好学;但是颜渊常常生活匮乏,连糟糠都吃不饱,因而早早夭死。上天对善人,竟是这样的么?盗跖天天杀死无辜之人,炙人肉,凶狠残暴,聚集党徒几千人,横行天下,后来竟终其天年,他是依据什么德行呢?这是格外彰显的事例啊。至于到了近代,那品行不端正、专犯忌讳的人,却是一生安逸快乐,富贵殷厚,隔了几代不断。有的人循规蹈矩,看准时机再讲话,走路不走小路,不是公正的事情不肯去做;但是这种人偏要受着祸患灾难的,实在多如牛毛。我真的很疑惑:也许这就是上天的道理,究竟是不是呢?

    子曰:“道①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②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③。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注释】

    ①道:奉行的道义。

    ②虽:即使。

    ③见:同“现”,显现。

    【译文】

    孔子说:“主张不同的人,不能一起谋事。”也就是说,各从其志罢了。所以又说:“富贵如果可以求得到,那就算叫我做执鞭的仆人,我也愿意做;如果不可以求得到,便依我所喜欢的去做。”“天气寒了,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落的。”世上的人都浑浊了,清高的士子方才显露。难道是因为他们将道德看得那么重,却把富贵看得那么轻么?

    “君子疾①没世②而名不称③焉。”贾子④曰:“贪夫徇⑤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⑥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⑦;颜渊虽笃学,附骥尾⑧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趋⑨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⑩能施于后世哉!

    【注释】

    ①疾:痛恨。

    ②没世:去世。

    ③称:称颂。

    ④贾子:即贾谊,西汉文帝时人,引文见其《鸟赋》。⑤徇:同“殉”,为……而死。

    ⑥冯:依仗。

    ⑦彰:表现。

    ⑧附骥尾:指依附名人而成名。

    ⑨趋:所趋向的,所追求的。

    ⑩恶(wū):何。

    【译文】

    “君子最怕死后名声不能扬于后世。”贾谊说道:“贪财的人因为金钱而死,英烈的人为名誉而死,矜夸的人为权势而死,平常的人只知道保持自己的生命。”同是灯火,自然互相照着;同是物类,自然互相应求;云跟着龙,风跟着虎,圣人出现了,万物才被人看见。想那伯夷、叔齐,虽是贤人,因为得了孔子的称扬,名誉就更加彰明;颜渊虽是好学,因为有了孔子的提携,德行就更加显着。山野的士子,行藏都相机而动。但这类人的名声却被埋没而不能扬于后世,煞是可怜!民间百姓要想砥砺行为,自立名誉的,若不是附着孔子这样的德高望重之人,怎能扬名于后世呢?

    屈原列传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①也。为楚怀王②左徒③。博闻强志④,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⑤则与王图议**,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⑥之。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⑦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⑧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注释】

    ①楚之同姓:楚王本姓芈,这之后才有屈、景、昭等氏,都是楚之同姓。

    ②楚怀王:楚威王之子,名熊槐。

    ③左徒:楚国官职名。

    ④志:记载。

    ⑤入:指在朝内,下文“出”指在朝外。⑥任:信任。

    ⑦害:嫉妒。

    ⑧伐:夸大。

    【译文】

    屈原,名平,是楚王室的同姓。担任楚怀王的左徒。屈原学问十分渊博,记忆力很强,明白治乱的道理,熟悉应对的言辞。在朝廷的时候就与楚王商量**,发号施令;在朝廷外就接待宾客,应对诸侯。怀王十分信任他。上官大夫与屈原官职同朝为官,想要得到怀王的宠信而妒忌屈原的才能。怀王派屈原编写法令,屈原写的草稿还没有完工。上官大夫见了,想强迫他修改,屈原不同意,他就趁机在怀王那里进谗言说:“大王让屈原做法令,大家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每一道法令出,屈原就自己夸自己的功劳说:“除了我,谁也做不出来。”怀王很生气,从此就疏远了屈原。

    屈平疾①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②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③本,故劳苦倦极④,未尝不呼天也;病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⑤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⑥世事。明道德之广崇

    、治乱之条贯,靡⑦不毕见⑧。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⑨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⑩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注释】

    ①疾:怨恨,埋怨。

    ②离:同“罹”,遭受。

    ③反:同“返”,回返。④极:困惫。

    ⑤称:称赞,下文“道”也有称赞之意。⑥刺:讥讽。

    ⑦靡:没有,全。

    ⑧见:同“现”,显现。

    ⑨迩:近,浅近。

    ⑩滋:同“兹”,黑。

    【译文】

    屈原怨怀王耳朵太软,被谄媚者遮蔽了贤明,邪恶的小人妨害了公事,方正的人不能被容纳,所以忧愁郁闷作了《离骚》。“离骚”的解释,犹如遭逢的都是忧患。那苍天啊,是人类的起源;父母呢,是人类的根本。人在穷困之时便想回到根本,所以到了疲劳困倦的时候,没有不叫天的;到了病痛缠身的时候,没有不叫父母的。屈原正直正义,竭尽忠心智力侍奉国君,竟被奸人诽谤,命运可以算是穷厄了。有信用的人,却遭了怀疑;忠诚的人,却遭到了毁谤,怎能没有埋怨呢?屈原写的《离骚》大概是从怨恨的心里发出来的。《国风》的诗好色却不**,《小雅》的诗怨恨诽谤却不过分。想那《离骚》可算兼而有之了。书中的记载,上面称赞帝喾,下面称道齐桓公,中间说汤、武的事,用来讥讽世事。彰明道德的广博崇高,治乱得失的条理系统,没有不真相毕露的。他的文章简约,辞令微妙,志向高洁,行为清廉。他的文章虽然短小,用意却很大。他的比喻虽然浅近,但意义却十分深远。因为他的志向高洁,所以常常称引物类芳菲;因为他的行动清廉,所以到死都不肯苟且取容。在淤泥的中间,能够像蝉蜕壳一样,不着一丝污秽,因而浮在尘世的外面不受俗世的污染,清清白白,一尘不染。将这样的志向推广开来,即使是和日月争光,也未尝不可啊!

    屈原既绌①,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②亲,惠王③患④之,乃令张仪详⑤去⑥秦,厚币委质⑦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⑧如⑨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⑩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注释】

    ①绌:同“黜”,被罢官。

    ②从:同“纵”,指联合抗秦。

    ③惠王:指秦惠王,名驷。

    ④患:以……为患,担心。

    ⑤详:同“佯”,假装。

    ⑥去:离开。

    ⑦质:同“贽”,礼物。

    ⑧使使:派遣使者,前一个“使”为动词,派遣;后一个“使”为名词,使者。

    ⑨如:到达。

    ⑩悉:全,尽。

    【译文】

    屈原被罢官以后,秦国想要讨伐齐国,齐和楚合纵结亲。秦惠王很是担心,就令张仪假装离开秦国,拿了很多贵重的财物委身楚国作抵押,张仪对怀王说:“秦王很恨齐国,但是齐和楚合纵结亲,不敢攻伐;如果楚国能和齐国绝交,秦国愿意献商、於的六百里地方。”楚怀王起了贪心,信了张仪的话,就和齐国绝交。怀王派遣使者去接受秦国许诺的土地,张仪假装不知道,说道:“张仪和楚王约定的是六里,不是六百里。”楚国使者愤怒离去,回到楚国告诉怀王,怀王大怒,举大军讨伐秦国。秦国发兵攻击他,在丹、淅大败楚**队,杀了八万楚军,俘虏了楚国将军屈匄,取得了楚国汉中的地方。楚怀王举国之兵深入攻击秦国,两军在蓝田交战。魏国听到了,偷偷地打到楚国的郑地。楚兵恐惧,从秦国撤回,而齐国怨恨楚国和自己绝交,不去救楚国,楚国从此陷入了困境。

    明年①,秦割汉中地与②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③,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其后诸侯共击楚④,大破之,杀其将唐昧。

    【注释】

    ①明年:指第二年。

    ②与:给予。

    ③顾反:即还返,回来。

    ④诸侯共击楚:指公元前301年,秦、韩、齐、魏共同进攻楚国。

    【译文】

    第二年,秦国割让汉中的土地来与楚国讲和。楚王说:“我不要汉中土地,得到张仪才甘心。”张仪知道后,就说:“凭借我一个张仪就抵得上整个汉中,臣自愿到楚国去。”张仪到了楚国,用大量金钱结交宠臣靳尚,并在怀王宠姬郑袖面前做了诡辩。怀王听从了郑袖的话,放了张仪。当时屈原已经被楚怀王疏远,出使在齐国。从齐国出使回来以后,屈原谏楚王道:“为什么不杀掉张仪?”楚王方才懊悔,马上派人去追张仪,没有追到。这之后,各路诸侯共同讨伐楚国,大败楚国,杀了楚将唐昧。

    时秦昭王①与楚婚②,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③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④,秦伏兵绝其后,因⑤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⑥走赵,赵不内⑦。复之⑧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注释】

    ①秦昭王:指秦昭襄王,名则。

    ②婚:两家联姻。

    ③无:同“勿”,不要。

    ④武关:地名,在今陕西高县东南,为秦之南塞。⑤因:趁机。

    ⑥亡:逃跑。

    ⑦内:同“纳”,使……进入。

    ⑧之:到。

    【译文】

    当时秦昭王和楚国通婚,想要和楚王见面。怀王想去,屈原说:“秦国是虎狼一样的国家,不可轻信,不如不去。”怀王的幼子子兰劝楚王去,说:“为什么要断绝和秦国的良好关系呢?”怀王最终还是去了。进了武关,秦国的伏兵断了楚王的后路,趁机留住怀王来让楚国割地交换。怀王十分生气,没有答应他的要求。怀王逃到了赵国,赵国却不肯收留。怀王只得又逃到秦国,最终死于秦国,秦国便把怀王的棺材送回楚国下葬。

    长子顷襄王①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②。冀③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注释】

    ①顷襄王:楚怀王长子,名横。

    ②反:同“返”,返回。下文中“不可以反”中的“反”,亦为返回之意。

    ③冀:希望。

    【译文】

    怀王长子顷襄王继位,任命他的弟弟子兰做了令尹。楚国百姓都怨恨子兰,因他劝怀王入秦,怀王却没有活着回来。屈原也很怨恨子兰,即使遭到放逐流亡,仍旧心系楚国,心系怀王,一天也没有忘却重回都城。他始终抱着国君能醒悟、政局能改变的期望。他在《离骚》一篇中再三表达了心系君王、复兴国家的心思!然而终究无可奈何,他不能再重回都城,也由此看出怀王始终没有醒悟啊!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①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②,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③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④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注释】

    ①举:推荐,推举。

    ②属:相连。

    ③以:介词,因为。

    ④亡:丢失。

    【译文】

    一国之君无论愚笨、聪慧、贤明、不肖,没有不想得到忠良、贤臣辅佐自己的。然而国破、家亡接连地出现,那贤君的治国却几代也没有看到,这都是君主所谓的忠臣未必忠心,所谓的贤能的人未必贤能。怀王因为不知道忠臣的区别,所以对内被郑袖惑乱,对外被张仪欺哄,疏远了屈原而听信上官大夫和令尹子兰,兵败地削,亡了六郡,自己的性命丢在秦国,被天下的人讥笑,这是他不识人的的害处啊!《易经》上说,井水已经淘干净了,却没人去喝,让人心里难过,因为井水是可以取水的缘故。如果君王明白了这个道理,那天下的人都会得到福佑了,做君王的如果不贤明,怎能享受福佑呢?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①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屈原至于江滨,被发②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③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④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⑤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⑥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⑦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⑧之赋。

    【注释】

    ①短:恶语中伤,诋毁。

    ②被发:被,同“披”。指披头散发。

    ③形容:指形体和面容。

    ④三闾大夫:掌管王族昭、屈、景三姓事务的官职。⑤凝滞:拘泥顽固。

    ⑥怀瑾握瑜:指美好的品德。瑾、瑜都是美玉。

    ⑦常:即长。

    ⑧《怀沙》:《楚辞·九章》中的一篇,是屈原抱石自沉的绝笔。

    【译文】

    令尹子兰听了这话十分愤怒,最终唆使上官大夫在顷襄王面前说屈原的坏话,顷襄王动了怒,把屈原流放到了江南。屈原到了江边,披头散发,一边吟咏,一边叹息,面容憔悴,身体瘦弱。一个渔父看到了,就问他:“你不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来这里?”屈原回答道:“世上都是浑浊的,只有我一个人清白;世人都是醉了的,只有我一个人清醒,所以我被放逐到这里。”渔父回答道:“凡是圣贤的人往往不拘泥于物,能顺着时事转移。世上既是污浊的,何不随波逐流;世人既都是醉了,何不跟着应酬吃喝?为什么要保守自己的美德,导致自己被人放逐呢?”屈原答道:“我听人家说,凡是洗完澡的人,一定要整理帽子,整理衣服,不论哪一个人,谁愿意拿自己干净的身体,被浊物污染呢?我宁愿跳进那浩浩荡荡的江水之中,葬身鱼腹,怎么能把自己洁白的身体去蒙受浊世的污染呢?”于是屈原作了一篇《怀沙》赋。

    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①以死。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②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③。

    【注释】

    ①汨罗:即汨罗江,在今湖南湘阴。

    ②祖:以……为祖。

    ③为秦所灭:指公元前223年秦灭楚。

    【译文】

    于是屈原抱着石头,投入汨罗江中死了。屈原沉江之后,楚国有宋玉、唐勒、景差这些人,他们都喜欢辞令,以诗赋出名,但他们只能模仿屈原的辞令,却不敢向君王直谏。在这之后,楚国的疆域一天天缩小,几十年后竟然被秦国所灭。

    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①,为长沙王②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注释】

    ①贾生:即贾姓书生,指贾谊。

    ②长沙王:吴差,汉朝开国功臣吴芮的后代。

    【译文】

    从屈原自投于汨罗江后一百多年,汉朝有一个叫姓贾的书生(即贾谊),被贬为任长沙王的太傅,路过湘江的时候,写了篇《吊屈原赋》投进湖水中。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①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鸟赋》②,同生死,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注释】

    ①适:到达。

    ②《鸟赋》:贾谊所作,主旨为“同生死,轻去就”。

    【译文】

    太史公说道:“我读了《离骚》《天问》《招魂》《哀郢》,为屈原的志向而悲伤。我去长沙,经过屈原所自沉的湘水,未尝不伤感流泪,追思他的为人,但等到看见贾谊凭吊他的文章,又奇怪屈原凭借自己的才能,游说诸侯,哪国不能留下他呢?为什么要使自己到这步田地呢?又读了贾谊的《鸟赋》,他将生死看作一样的事情,将在朝为官和贬官放逐就看得轻

    ,我又在不知不觉中怅然若失了。

    酷吏列传序

    孔子曰:“道①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②。”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③,盗贼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④能胜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职矣。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下士闻道大笑之”。非虚言也。

    【注释】

    ①道:同“导”,引导。

    ②格:来,至。

    ③章:同“彰”,明显。

    ④恶:何,怎么。

    【译文】

    孔子说道:“用政令来引导他,用刑法来整顿他,那百姓就只能免于犯罪、心存苟且而没有羞耻之心;用道德来引导他,用礼教来治理他,那百姓就顺服而有羞耻之心。”老子说:“德行高的人,德行不露,所以常常有德;德行低的人,德行显露,所以常常没有德。法令越是明白彰显,盗贼就越多。”太史公说道:“这话说对了。法令是治天下的工具,并不是治清浊的本源。过去天下的法网算是密了,然而奸诈欺伪的事情天天发生,严重的时候,甚至上下勾结弄得国家不振。那时候,做官的治理百姓,好像负薪救火一样于事无补,不用勇武健全严厉苛酷的手段,怎能担当这个责任,并使他满意呢?一味主张以道德来治理的,容易失职。”所以孔子说:“审理案件,我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是我尽力使案件不再发生。”老子说:“愚蠢的人,听别人说起“道”就加以讥笑。”这话不假啊!

    汉兴,破觚①而为圜②,斲③雕而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④,而吏治烝烝⑤,不至于奸,黎民艾⑥安。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⑦。

    【注释】

    ①觚:指棱角。

    ②圜:同“圆”,宽松的政策。

    ③斲:雕刻。

    ④网漏于吞舟之鱼:指法网宽松。

    ⑤烝烝:蒸蒸日上,形势大好。

    ⑥艾:同“义”,治理。

    ⑦在彼不在此:在道德而不在严酷。彼,指道德;此,指**。

    【译文】

    汉朝兴起的时候,废除了严厉的刑罚,去华崇实,禁网宽大,竟然能够漏掉吞舟的大鱼,而吏治的成绩也蒸蒸日上,百姓也少有犯禁的事情发生,都安居乐业。这样看来,治天下的道理在道德而不在刑法啊。

    游侠列传序

    韩子①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着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②,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③。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注释】

    ①韩子:指韩非子,战国时期法家着名代表,与李斯同门,学于荀子,着有《韩非子》。

    ②季次、原宪:孔子弟子。季次:齐人,名公皙哀。原宪:鲁人,字子思。

    ③厌:同“餍”,满足。

    【译文】

    韩非子说道:“儒士凭借文字使法律混乱,侠士用武力触犯禁忌。”这两种人,都被他讥笑,然而学士却常常被世人称道。至于用权术做到了宰相、卿大夫等职位辅佐国君的,其功名都会被历史所记载,我本来也没有可说的了。像那季次、原宪都是偏僻乡野的人,他们埋头读书,怀着志节高尚的德行,不肯苟合当世。当时的人也都讥笑他们。因此季次、原宪一生空门蓬室、布衣粗饭,毫不厌弃。他们虽然已经死了四百多年了,弟子们却世代纪念着他们。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①伐②其德,盖亦有足多③者焉。

    【注释】

    ①羞:以……为羞。

    ②伐:夸大,与上文“矜”相同。

    ③多:称赞。

    【译文】

    如今的游侠,他们的所作所为,虽然没有合乎正义的轨道,然而他们的言论必定真实,他们的行为必定坚决。已经答应了人家的事情,他们必定尽力去做,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会去解决别人的困难。在解救别人脱难之后,他们并不夸耀自己的能干,而是羞于宣扬自己的功德!这也确有可以称赞的地方了!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①,伊尹负于鼎俎②,傅说③匿于傅险,吕尚④困于棘津,夷吾桎梏⑤,百里⑥饭牛,仲尼畏匡⑦,菜色陈、蔡⑧。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⑨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注释】

    ①虞舜窘于井廪:相传虞舜之父喜爱后妻所生子象,一再迫害舜。曾叫他修补仓廪,穿井,趁机放火烧廪,推土填井,舜幸得脱,不死。

    ②伊尹负于鼎俎:伊尹,商汤贤相,辅佐三王。相传他未得志时,曾负鼎俎,携五味见商汤,被用为相。鼎俎,煮饭用的锅和砧板。

    ③傅说:殷王武丁的贤相。他未遇武丁时,隐居傅险(今山西平陆东),为人筑墙。

    ④吕尚:佐周开国的太公望,他未遇文王时在朝歌(今河南淇县)屠牛卖肉。

    ⑤夷吾桎梏:管仲,字夷吾,初事公子纠,公子纠死后,管仲为齐桓公所囚。桎梏,指刑具。

    ⑥百里:指百里奚,他未得志时游历周,周王子颓喜欢牛,百里奚为其放牛,以求重用。

    ⑦仲尼畏匡:孔子貌似鲁国权臣季孙氏的家臣阳虎,阳虎曾经侵犯过匡地,孔子过匡,匡人以为阳虎来犯,就围攻孔子。

    ⑧菜色陈、蔡:孔子周游列国,曾经在陈、蔡绝粮,面有饥色。

    ⑨中材:指才能中等的人。

    【译文】

    况且,危难的困境是人所常有的。太史公说道:“从前虞舜几乎丧生在下井修廪的时候,伊尹做厨师,傅说藏匿在传岩,吕尚困顿在棘津,管仲做囚犯,百里奚替人家喂牛,孔子在匡地担惊受怕,还在陈、蔡断粮,面有饥色。”这些人就是学者口中的有道仁人,尚且遭受着这种灾难,何况那中等之才又身处乱世的呢?他们遇到的灾难,怎能说得完呢!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①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②丑③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④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注释】

    ①飨:同“享”,享受。

    ②伯夷:殷时孤竹国君长子,反对武王伐纣,后饿死在首阳山(今山西永济南)。

    ③丑:认为……丑,看不起。

    ④跖、:跖,盗跖;,庄,战国时期楚国人。

    【译文】

    乡下人有句话说:“有什么仁义不仁义的,只要给过我利益的人,就算有德。”所以伯夷厌恶周朝,饿死在首阳山上,然而文王、武王却不因为这个,贬损他的王号;盗跖、庄凶横暴戾,但是他们的党徒却颂扬他们的义气无穷。从这看来,“偷窃衣带钩人的犯死罪,偷窃国家的人做王侯,诸侯的门上,总有仁义在”,这话不假啊!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①俗,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②邪?诚使乡曲之侠,予③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注释】

    ①侪:辈,类。

    ②间者:间气所钟,古人认为英雄豪杰上应星象,有天地特殊之气。

    ③予:同“与”,介词,跟。

    【译文】

    如今一些拘于教条的学者死守着狭隘的道义,长期孤立于世,这样怎能比得上降低论调,迎合俗世所取得的名望和荣誉呢?倒不如平民出身的游侠有信义,不论取得与给予,都能说到做到,使千里之外的人,都称赞他有义气。如果他不顾众人非议而为义气献身,这也是他们的特长,不是随便就能做到的啊!所以士子穷困,却得托身给游侠,这难道不是人们所说的圣贤豪杰吗?如果让民间的侠士和季次、原宪等儒生比权量力,那么他们在世上立的功就不可以同日而语了。要看功劳显现,言语信约,那么侠客的义气,又怎么可以小看呢?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①之徒②,皆因王者亲属,借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③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④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注释】

    ①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延陵,春秋时吴国贵族;孟尝,齐国贵族田文;春申,楚国考烈王宰相黄歇;平原,赵惠文王弟赵胜;信陵,魏安厘王弟魏无忌,五人皆以养士着称。

    ②徒:类。

    ③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朱家,汉初鲁人,好结交豪杰;田仲,楚人,好击剑;王公,王孟,江淮之间着名侠士;剧孟,洛阳人,善经商;郭解,轵人,字翁伯。

    ④猥:苟且。

    【译文】

    古代民间的游侠,已经无从听闻了,近世的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等人,都是王室的亲戚,依靠封地和卿相的富厚之财,招揽天下贤士,显名于诸侯,这也可以说是贤明的了。这就像顺风而呼,声音并没有加大,但总比寻常声音高几倍,这是凭借风势的缘故啊!至于那乡野的侠士,高修德行,砥砺名声,名声传天下,人们没有不称之贤明的,这是难得的啊!然而儒家、墨家都排斥游侠,不肯将他们记载到着作中。因此,先秦民间游侠的事情都隐没不见了,我为此深感遗憾!据我所知,汉朝兴起之后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等人,即使经常触犯当时的法律禁网,可是他们的私德清廉高洁,礼让不争,的确有足以称道的地方。名声并不是虚的,士子也不是假意的依附。至于那聚朋为党,崇拜强权,相互攀比;施放财帛,差役穷人;凭借富贵欺辱弱小,放纵欲望只图自己快乐,这些事情,游侠也以此为耻,不肯去做。我可怜世俗之人,不明白这种意思,竟然将朱家、郭解这等人和豪门巨富之流视为同类而一概加以讥笑啊!

    滑稽列传

    孔子曰:“六艺①于治一②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导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太史公曰:天道恢恢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注释】

    ①六艺:孔子以《诗》《书》《礼》《易》《乐》《春秋》为六艺;此外,六艺也指周朝王室教学的内容,即书、数、御、射、礼、乐。

    ②一:统一。

    ③恢恢:形容非常广大。

    【译文】

    孔子说:“六艺在治理方面是一致的。《礼》用来节制人民,《乐》用来发扬和气,《书经》用来记载时事,《诗经》用来表明心意,《周易》用来变化神明,《春秋》用来指导大义。”太史公说道:“天道包容一切,难道不是很宽广吗?谈话微妙中肯,也可以用来解决纷扰。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①也,长不满七尺②,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齐威王③之时,喜隐,好为**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④曰:“国中有**,止王之庭,三年不蜚⑤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⑥,奋兵而出。诸侯振⑦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

    【注释】

    ①赘婿:一种身份低贱的人。贫苦人家的壮年男子,典当给富户,过期不赎,由主人配给女子。

    ②七尺:当时男子的一般身高,一尺约合现在的二十三厘米。

    ③齐威王:田桓公之子,名婴齐。

    ④说之以隐:即“以隐说之”,间接的劝告。

    ⑤蜚:同“飞”,飞翔。

    ⑥赏一人,诛一人:史料显示,因即墨(今山东平度东南)大夫有政绩,赏;因阿(今山东阳谷县东北阿城镇)失职,杀。

    ⑦振:同“震”,震惊。

    【译文】

    淳于髡是齐国的入赘女婿。他身高不到七尺,说话诙谐幽默、擅长辩论,多次出使其他诸侯国,

    从没有受到过屈辱。齐威王喜欢听隐话,好做淫逸快乐的事,经常一喝酒就是一夜,沉醉酒色而不理国政,把**委托给公卿大夫。百官慌乱,诸侯都来侵略,国家危险灭亡就在旦夕之间。威王左右的侍从没有敢进谏的。淳于髡就用隐语劝说他:“国中有一只**,三年来从未飞翔,从未鸣叫,大王知道这是什么鸟吗?”威王答道:“这鸟不飞就算了,一飞就要直冲云霄;不叫就算了,一叫就要惊动众人。”于是威王就在朝堂上接见七十二位各县长官,奖励他们其中的一位,诛杀他们其中的一位,抖擞精神,率军而出。各路诸侯十分震惊,都归还了侵占齐国的土地。威王笃行了三十六年,这事见于《田完世家》。

    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齐王使淳于髡之①赵请救兵,赍②金百斤,车马十驷。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王曰:“先生少③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穰田④者,操一豚蹄、酒一盂,而祝曰:‘瓯窭⑤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镒⑥、白璧十双、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楚闻之,夜引兵而去。威王大说,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⑦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⑧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⑨醉矣。

    【注释】

    ①之:到达。

    ②赍:赏赐。

    ③少:形容词的以动用法,以……为少。

    ④穰田:向田神祈求丰收。

    ⑤瓯窭:指狭小的高地,下文“污邪”指地势低下的土地,可能均为齐国方言。

    ⑥镒:同“溢”,二十四两为一镒。

    ⑦几何:多少。

    ⑧恶:何,怎么。

    ⑨径:就。

    【译文】

    齐威王八年,楚国派大军攻击齐国。齐威王派淳于髡到赵国去求救兵,送他黄金百斤,车马四十匹。淳于髡仰天大笑,把帽子上的冠带都扯断了。威王问:“先生觉得少吗?”淳于髡答道:“怎么敢呢?”威王道:“先生的大笑,难道没有别的意思吗?”淳于髡:“我刚才从东方来,看见路边有一个农民在祈求庄稼丰收,他拿了一只猪腿,一壶酒,就祷告说:‘高地狭小的田地,要有满笼的收成;平坦的田地里,要有满车的收成,五谷都要丰登,禾实都要丰盛,堆满我的家里。’我看见他拿的不多,祈求的却不少,所以发笑啊!”于是威王就加了黄金两万两,白玉十双,四驾马车一百辆。淳于髡辞了威王而行,到了赵国。赵王给了他十万精锐部队,兵车一千辆。楚军听了,当夜就撤兵离开了。威王十分高兴,在后宫备了酒席,召淳于髡来,赐他喝酒,问道:“先生能喝多少酒?”淳于髡回答道:“我喝一斗也醉,喝一石也醉。”威王道:“先生既然喝了一斗就醉,又怎么能喝一石呢?可以说来听听吗?”淳于髡答道:“在大王面前喝赏赐的酒,执法的人在旁边,做御史的在后面,我就吓得只能低头喝酒,只不过一斗,就醉了。

    “若亲有严客,髡帣鞠①,侍酒于前,时赐余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②投壶③,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③。日暮酒阑,合尊④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⑤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尝⑥在侧。

    【注释】

    ①髡帣鞠:极言拘谨之状。

    ②六博:亦作“六薄”,一种游戏。

    ③投壶:古代一种游戏,将箭矢投入特殊的壶中,投入多者胜,负者罚酒。④尊:同“樽”,酒杯。

    ⑤芗:同“香”,香气。

    ⑥尝:同“常”,经常。

    【译文】

    “如果是父母的客人光临,我就卷了衣袖,将身折倒,在父母的面前给他们斟酒,有时喝剩下的余沥,举了酒杯祝寿,这样几次,不过两斗的光景,就要醉了。如果是知己好友,很久不见了,骤然相逢,很快乐地回首往事,在私下里讨论过去的情谊,这样饮酒,可以饮到五六斗,就醉了。如果是那一州一闾的**,男男女女,夹杂坐下,慢慢喝酒,下棋投壶,大家来捉对寻伴,握了别人的手也不责罚,一眼不眨地看对方,也没有人禁阻,前面有掉落的耳环,后面有遗失的簪子,我觉得很愉快,这样饮酒可以饮到八斗,即使醉了,也不过两三分。到太阳落山,喝酒的人散了一半,大家把酒杯合起来,男男女女同坐在席上,鞋子紧紧靠在一起,酒杯菜盘,零零乱乱,堂上的蜡烛灭了。主人留我送客。有的人把罗裳汗衣解开,微微的散出香气。这时候,我的心里最高兴,竟能喝到一石。所以说:“饮酒过了就会混乱,高兴过了就会悲伤,世上的事都是这样的,都不可过分,过分了就会衰败。”威王说:“好!”从此就废掉了整夜喝酒的习惯,令淳于髡做诸侯的主客,每逢齐国宗室备酒,淳于髡常常在旁边作陪。

    货殖列传序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晚近世涂①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注释】

    ①涂:涂塞,堵塞。

    【译文】

    老子说:“治理天下的极点是邻国可以互相望见,鸡鸣狗叫的声音可以互相听见,百姓都只认饮食甘美,衣服漂亮,安于本地风俗,乐于从事他们的事业,到老死都可以不相往来。”如果一定要按照这种方式去生活,那么,对于近世来说,无疑等于堵塞了人民的耳目,(实际上)是行不通的。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①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②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③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④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注释】

    ①极:穷尽。

    ②刍豢:指畜牲的肉,吃草的叫“刍”,吃肉的叫“豢”。

    ③眇:同“妙”,巧妙的。

    ④道:同“导”,引导。

    【译文】

    太史公说:那神农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啊!至于那《诗》《书》所记录的虞、夏以来的事情,耳朵、眼睛都要穷尽声色的好处,嘴巴都要尝遍狗、猪、牛、羊的美味,使身体安逸快乐,内心觉得自己的权势代表能力,是一种荣耀,使世俗之人感染这样的风气很久了!即使是用老子这样巧妙的言论挨家挨户去说,最终也不能感化!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顺其自然;其次是因势诱导;再次是用法令来整顿;最下策是与百姓争利。

    夫山西饶材、竹、谷、、旄①、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锡、连②、丹沙③、犀、瑇瑁④、珠玑⑤、齿、革,龙门⑥、碣石⑦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较也。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⑧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注释】

    ①旄:牦牛,其尾有长毛,可做旗帜装饰。

    ②连:同“链”,铅矿石。

    ③丹沙:即朱砂,矿物名。

    ④瑇瑁:即玳瑁,龟类,其壳是名贵装饰。⑤珠玑:不圆的珠子。

    ⑥龙门:山名,故址在今山西与陕西交界处。

    ⑦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县。

    ⑧虞:掌管山林川泽开发的官。

    【译文】

    太行山以西盛产木材、竹子、楮树、野麻、旄牛尾和玉石;太行山以东盛产鱼、盐、漆、丝和声色器具女色;江南多产楠、梓、姜、桂、金、锡、铅、丹、沙、犀牛角、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的北部多产马、牛、羊、裘、筋、角,铜、铁这些东西往往布满在千里山峦中,就像棋盘中摆满棋子一样。这还仅仅是物产分布的大概情况。这些都是中原百姓十分喜欢的东西,是百姓们衣着饮食与供养活着的人和为死人办丧事所必备的东西。所以,人们依赖农民耕种来供给他们食物;依赖虞人开出木材来;依赖工匠做成器皿来;依赖商人输通这些财物。难道这还需要政令教导、征发人民如期**来完成吗?人们各尽其能,竭尽所能,用来满足自己的需求。所以,物价低廉,他们就去买货;物价昂贵,他们就转而卖掉,各自勤勉而致力于他们的本业,乐于从事自己的工作,好像水往低处流,日日夜夜永不停息,不等别人召唤就前来,物产不用向百姓征收就会自己生产出来。难道这不是符合自然规律的自然发展的证明吗?

    《周书》①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②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③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注释】

    ①《周书》:指《逸周书》。

    ②辟:同“僻”,偏僻。

    ③原:同“源”,源头。

    【译文】

    《周书》上说:“农民不去耕种,粮食就会缺乏;工人不去做工,器物就要缺乏;商人不去经商,食物、用品和钱财就会断了来源;山泽的官员不去管理,那财货就会缺少。”财货缺少了,那山泽就不能开辟了。这四类人,是百姓衣食的来源。源头大,就会富饶;源头小,就会穷困。上面的可以富国,下面的可以富家,贫富的规律,没有人可以夺走或赐予。机灵的人,经常有富余;愚蠢的人,经常不够。

    故太公望①封于营丘,地泻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至②而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③,位在陪臣④,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

    【注释】

    ①太公望:即姜子牙,佐武王伐纣,封于营丘。②至:指强负而至。,指“襁”。

    ③三归:归公室所有的市租。

    ④陪臣:古代诸侯臣子对皇帝自称“陪臣”。

    【译文】

    所以太公吕望封在营丘,那里土质碱卤,人口稀少。于是太公就鼓励女工刺绣、纺织,极力发展工艺,打通鱼盐的商业运输通道,那么其他地方的人和物就都会聚集到这里,接连不断,像钱串和车辐一样。所以齐国的冠带衣履,天下人都穿戴;从沿海到泰山之间的诸侯都衣着庄重地去朝见齐国。后来齐国中衰,管仲陆续修政,设立了主管钱币的九个部门,桓公因此成就了霸业,九次约合诸侯,做了一番匡正天下的事业,而管氏也有了王室的市租,官职做到了陪臣,比列国的君主还要富有。凭借这个,齐国的富强延续到了齐威王、齐宣王时期。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①,皆为利往。”夫千乘之主、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②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③乎!

    【注释】

    ①壤壤:同“攘攘”。

    ②患:以……为患,担心。

    ③编户之民:指普通百姓。

    【译文】

    所以说:“粮仓满了才知道了礼节,衣食充足才知道荣辱。”礼节生于富足,却废弃于穷困。所以君子富厚,就乐意行仁;小人富厚,用来满足他的欲望。江河深了,鱼就生在那里;山林深了,野兽就生在那里;人富有了,仁义就依附于他。富人得势,愈加显赫,失了势依附于他的客人也就不会来了,所以心中不痛快。谚语说:“家有千金的富家之子,不会因为犯法而在闹市之中被处死。”这并不是空谈啊。所以说:“天下的事业都为利益。”那千乘之国的国君,万家的王侯,百室的君主尚且担心贫穷,何况匹夫和寻常百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