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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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语
祭公谏征犬戎
周语上
穆王将征犬戎①，祭公谋父②谏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③。夫兵戢而时动，动则威，观则玩，玩则无震。是故周文公之《颂》曰④：‘载戢干戈，载櫜弓矢⑤。我求懿德，肆于时夏⑥，允王保之。’先王之于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性，阜⑦其财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乡，以文修之，使务利而避害，怀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⑧。”
【注释】
①穆王：西周王朝的第五代君王，名姬满，世称“穆天子”。犬戎：西部少数民族，为昆戎部落；在今天的陕西泾水渭水一带。
②祭（zhài）公谋父：周穆王的大臣，谋父是他的字。
③耀德：重视德行。观兵：炫耀武力。
④周文公：武王的弟弟，名旦，“文”是他的谥号。《颂》：此处是指传说周公所作的《诗经·周颂·时迈》。
⑤载：动词前的助词，无义。櫜（ɡāo）：古时用来装弓箭、盔甲的器具。这里用作动词，收藏。
⑥懿德：美德。肆：陈列，布陈。时：通“是”，指示代词，这。夏：华夏族，这里指中国。
⑦阜：丰富。
⑧滋大：日益壮大。
【译文】
周穆王打算**犬戎，祭公谋父劝阻说：“不行！先王历来重视德行而不炫耀武力。武力平时应该收敛，伺机而动，一旦动用就要发挥威力；随便滥用武力就会显得轻慢，轻慢了就没有威慑力。所以周公的《诗经·周颂·时迈》说：‘将兵器收藏，将弓箭藏在皮囊；我们君王讲求美德，把美德扩展到****。相信周王定能永久保持天命。’先王总是勉励百姓端正自己的德行，重视培养他们的美好道德；扩大他们的财源，改进他们的工具；指明利害的方向，用道德礼法教导他们，使他们能够做到既追求利益又避免祸害，怀念恩德又畏惧威严，因此先王能保证周王室世代相承，日益壮大。”
“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①。及夏之衰也，弃稷弗务，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②，而自窜于戎、翟之间③，不敢怠业，时序其德，纂修其绪④，修其训典，朝夕恪勤，守以惇笃⑤，奉以忠信，奕世⑥载德，不*前人。至于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莫不欣喜。商王帝辛⑦，大恶于民，庶民弗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商牧⑧。是先王非务武⑨也，勤恤民隐而除其害也。”
【注释】
①后稷（jì）：原为官名，专管农事。这里指周王朝的始祖弃，侍奉过舜、禹两代君王。服事：侍奉。
②不窋（zhì）：周族部落的首领，父亲叫弃，是夏后氏农官，后由他继承父亲官位。用：因为。
③戎：西戎，翟：通“狄”，北狄，古族名。是旧时对于北方少数民族的称谓。
④纂：“缵”，继承。绪：前人未完成的事业。
⑤惇（dūn）：敦厚，诚实。笃：忠诚，厚道。
⑥奕世：累世、代代。
⑦帝辛：指商纣王，他名字叫辛。是商朝最后一位君王，也是历史上有名的暴君。
⑧戎：军事，战争。牧：商朝都城的名字，全称牧野；位于今日河南省淇县西南，周武王在这里打败纣王军队，史称“牧野之战”。
⑨务武：崇尚武力。
【译文】
“从前我们祖先世代担任农官，侍奉虞、夏两朝；到夏朝衰落的时候，废除了农官，不再致力于农业生产，我们先祖不窋因而失去了官职，自己逃到西戎、北狄等少数民族之中。他仍然不敢怠慢农事，时常传布祖先的功德，继承修治先人留下的事业，研**先的训令和典章；早晚谨慎勤恳，惇厚笃实地遵守,忠诚信实地奉行；世代继承祖先的功德，没有辱没祖先。武王发扬前代品德，再加上他仁慈温和，侍奉神灵，保护百姓，百姓没有不欢欣喜悦的。而商纣王帝辛，对百姓太凶恶，百姓不能忍受他的**，于是拥戴武王，在商朝国都郊外的牧野和纣王作战并打败了他。这不是先王崇尚武力，而是他尽力体恤百姓的苦难，为他们除掉祸害。”
“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①，邦外侯服②，侯、卫宾服③，蛮、夷要服④，戎、翟荒服⑤。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⑥，先王之训也。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⑦。于是乎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⑧，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布令陈辞而又不至，则又增修于德，无勤民于远，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
【注释】
①邦内：君王所居住的区域，又称王畿之内。甸服：与“邦内”意思相似。甸：治田。服：服侍于天子。
②侯服：专指旧时君王分封给诸侯的区域。
③侯、卫宾服：介于侯服和边疆地区之间的区域。卫：卫畿，即保卫君王领域。
④蛮、夷要服：边疆地区。
⑤荒服：距离都城二千到二千五百里的地方。泛指远离都城的边远地区。⑥终王：远离都城的首领一生只入都城觐见君王一次。
⑦让：责备。
⑧备：装备。
【译文】
“先王的制度是：王畿以内五百里的地方称甸服；以外五百里的地方称侯服；侯服以外、卫服以内称宾服；蛮、夷住的地区称要服；戎、狄住的地区称荒服。甸服地方的诸侯供给天子祭祀祖父、父亲的祭品；侯服地方的诸侯供给天子祭祀高祖、曾祖的祭品；宾服地方的诸侯供给天子祭祀始祖的祭品；要服地方的诸侯供给天子祭祀始祖和天地的祭品；荒服地方的诸侯则要朝见天子。祭祀祖父、父亲的祭品每天供给一次；祭祀高祖、曾祖的祭品一月一次；祭祀始祖的祭品一季一次；祭祀始祖和天地的祭品一年一次；朝见天子一生就一次，这是先王的遗训。如果有不供给日祭祭品的，天子就要修省内心；有不进献月祭祭品的，天子就要修明法令；有不按季度来进贡祭品的，天子就要修治礼仪；有不提供岁贡的，天子就要修正名分；有不来朝见天子的戎狄之主，天子就要修养德行。这一切都按照次序做到了，但仍有不遵循的，天子就要采取相应的处罚措施：惩罚不供给日祭的；讨伐不进献月祭的；征讨不按季进贡祭品的；责备不提供岁贡的；晓谕不来朝见天子的。这时也就有惩治的法律，有攻伐的军队，有征讨的装备，有严厉谴责的政令，有用文字晓喻的文书。发布命令、公布文告后还有不来的，天子就要进一步在德行上增强修养，而不是让百姓受苦去远征。天子这样做，那么近处的诸侯没有不听命的，远方的部落没有不归顺的。”
“今自大毕、伯仕①之终也，犬戎氏以其职来王②，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观之兵。’其无乃废先王之训而王几顿乎？吾闻夫犬戎树惇，能帅旧德而守终纯固③，其有以御我矣！”
【注释】
①大毕、伯仕：犬戎部落的两个首领名字。
②王：朝见君王。
③帅：遵循。旧德：先辈留下的遗德。守终：能够遵守一生觐见君王一次的本分。纯固：专一。
【译文】
“现在自从大毕、伯仕两位犬戎君主去世后，犬戎的国君已经按照规定来朝见天子，天子却说：‘我一定要用不纳贡的罪名去征讨他，并且向他们展示武力。’这样做难道不是废弃先王的遗训，而使朝见天子之礼濒于崩坏吗？我听说那犬戎国君树立了纯朴的德行，能遵循祖先的遗德，并且坚定不移，他们就有理由来抵抗我们了。”
王不听，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
【译文】
周穆王不听从劝谏，仍然去**犬戎，只得到四只白狼、四只白鹿回来。从此以后，荒服地方的诸侯就不来朝见了。
召公谏厉王止谤
周语上
厉王虐①，国人谤②王。召公③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④。
【注释】
①厉王：周夷王的儿子，名姬胡，是西周国第十代君王。虐：残暴无道。
②谤：公开指责他人的过失。
③召公：姬虎，周厉王身边的卿士，后辅佐周宣王。谥号穆公。
④以目：用眼睛示意。
【译文】
周厉王残暴无道，国都的百姓都议论指责他。召穆公对厉王说：“百姓忍受不了你的暴虐政令啦！”厉王听了勃然大怒，找到一个卫国的巫师，派他暗中监视敢于指责自己的人。只要巫师来报告，厉王就把指责他的人杀掉。于是国都的人不敢随便说话，在路上相遇也只能用眼神示意。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①不敢言。”召公曰：“是鄣之也②。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③，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④，瞽献典，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⑤，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⑥，瞽、史教诲，耆、艾修之⑦，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也，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有原隰，衍沃也⑧，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注释】
①乃：他们，指代百姓。
②鄣（zhànɡ）：筑堤防水，阻塞。
③壅：堵塞。溃：水冲破堤坝。
④公卿：旧时官衔，即三公九卿。三公：指太师、太傅、太保。九卿指少师、少傅、少保、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
列士：大夫之下官位，所有元士、中士、庶士等官员，统称列士。诗：指有讽谏意义的诗篇。
⑤瞽（ɡǔ）：盲人，此指乐师。古时的乐官多为盲人，因此又称乐官为瞽。史：史官。书：指史籍。师：少师，位于乐官太师之后。箴：具有劝戒、规范性的文辞。瞍（sǒu）：没有眼珠的盲人。赋：公卿列士所作的诗篇。蒙（ménɡ）：有眼珠的盲人。诵：朗读。瞍、蒙均指乐师。
⑥百工：周王朝的官名，专门掌管营建、制造等事务。庶人：百姓。近臣：事奉君王身边的官员。亲戚：指与君王有亲属关系的人。
⑦耆：古代老人称谓，指六十岁的人。艾：旧时指年满五十岁的人。耆艾：指年龄大，品德好的老人。修：劝诫。
⑧原隰（xí）：指平原和低湿的地方。衍沃：指平坦肥沃的良田。
【译文】
周厉王很高兴，他告诉召公说：“我能阻止人们对我的指责了，他们再也不敢开口说话了。”召公说：“这样做是堵住了人民的嘴。堵住人民的嘴比堵截河流的危害还要大。河流堵塞，一旦水冲破堤坝，受伤害的人一定很多，堵住老百姓嘴巴也一样。因此治理河道的人，要疏通河道使流水畅通；治理百姓的人，要引导百姓使他们畅所欲言。所以君王处理政事，让三公九卿及各级官吏进献讽喻诗，乐师进献民间乐曲，史官进献记载史实的书籍，少师诵读箴言，没有眼珠的盲人吟咏诗篇，有眼珠的盲人诵读讽谏之言，掌管营建事务的百工能直言进谏，平民把自己的意见传达给君王，左右近臣尽心规劝，君主的内亲外戚弥补过失、察正是非，乐师和史官用乐曲、礼法教导、训诲天子，年高有德的人劝诫天子，然后由君王自身斟酌取舍，因此，政事施行起来才不违背情理。百姓有口就像大地有高山河流一样，财富、器物全从这里产生；又像大地有高原、洼地、平川、沃野一样，衣服、食物全从这里获得。人们用嘴巴发表议论，国家政事的成败得失就能表露出来。推行好的、避免坏的，这是增加财物、器用、衣服、食物的途径啊。人民在心里考虑，用嘴表达，反复思虑成熟了就会付诸行动，怎么能堵住他们的嘴呢？如果堵住他们的嘴，那支持您的人又能有多少呢？”
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①。
【注释】
①流：流放，放逐。彘（zhì）：地名，在今山西省霍县境内。
【译文】
周厉王不听召公的劝诫，从此，国都的人民都不敢议论政事。过了三年，厉王就被流放到彘这个地方去了。
襄王不许请隧
周语中
晋文公既定襄王于郏①，王劳之以地，辞，请隧焉②。
【注释】
①晋文公：指姬重耳，晋国国君，为春秋五霸之一，谥号文公。襄王：周朝君王，名姬郑，称周襄王。姬带是他异母胞弟，与戎人勾结，抢了他的王位，后来他在晋国的帮助下，于郏地恢复君王之位。
②隧：挖掘安葬所用墓道，专用于君王的葬礼。古代君王死后，棺柩要从挖好的专门通道进入墓中，其他人都不能使用该规格。
【译文】
晋文公已经帮助周襄王在郏邑恢复王位，襄王用土地来酬劳他，晋文公推辞不接受，请求襄王允许自己死后可以享用灵柩穿隧而葬的天子葬仪。
王弗许，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规方①千里以为②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备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
其余③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宁宇④，以顺及天地，无逢⑤其灾害。先王岂有赖焉？内官不过九御⑥，外官不过九品，足以供给神只而已，岂敢厌纵⑦其耳目心腹以乱百度⑧？亦唯是死生之服物采章⑨，以临长百姓而轻重布之⑩，王何异之有？”
【注释】
①规：规划，划出。方：方圆，周边。
②以为：以之为，意动用法。
③其余：除了甸服之外的地方。
④宁宇：安宁的住处。
⑤逢：遭遇。
⑥九御：九嫔，即侍御之人；一御有9人，九御则81人，分组轮流侍御。⑦厌纵：尽情放纵。
⑧百度：各种法令、法度。
⑨服物采章：衣服和祭物的色彩和花纹。
⑩轻重：指尊卑、贵贱的等级。
【译文】
襄王不同意，说：“从前祖先得到天下，划出方圆一千里的地方称其为甸服，用来供给祭祀天神和山川百神的祭品，用来提供百官和万民的吃穿用度，用来防备诸侯不来朝见和意外的难灾。其余的土地就平均分配给公、侯、伯、子、男，使他们各有安宁的住所，以顺应天地尊卑的法则而不会遭逢灾难祸害。先王哪里有什么好处呢？天子宫内的女官只有九御，宫外的官员只有九卿，足够用来供奉天地神灵罢了，哪里敢尽情满足他耳目心腹的嗜好而破坏各种法度呢？也只有死后在衣服、器物的色彩花纹上有所区别，用来表示他统领百姓、宣告他尊卑贵贱罢了。除此之外，天子还有什么不同？
“今天降祸灾于周室，余一人仅亦守府①，又不佞以勤叔父②，而班先王之大物以赏私德③，其叔父实应且憎，以非余一人。余一人岂敢有爱也？先民有言曰：‘改玉改行④。’叔父若能光裕大德，更姓改物⑤，以创制天下，自显庸⑥也，而缩取备物以镇抚百姓⑦，余一人其流辟于裔土⑧，何辞之有与？若犹是姬姓也，尚将列为公侯，以复先王之职，大物其未可改也。叔父其茂昭明德，物将自至，余敢以私劳变前之大章⑨，以*⑩天下？其若先王与百姓何？何政令之为也？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余安能知之？”
【注释】
①天降祸灾：周王朝的夺位风波，即姬带之乱。府：故府，旧府，这里指先王留下来的规章制度等。
②不佞：谦称，不才。勤：劳烦。叔父：周天子称呼同姓诸侯国君之长者的称谓。此处指晋文公。
③班：分开，分赐。大物：隧葬的大礼。
④改玉改行：古时君王和大臣需佩带不同的玉器，在走路时佩玉撞击发出的声音和节奏也不同。因此换玉佩，就要改变步伐，也就相当于改变了身份。
⑤更姓：改换姓氏，即重新建立新王朝。改物：改历法，变换服制。更姓改物就等于改朝换代。
⑥庸：丰功伟绩。
⑦缩取：收取，敛取。物：礼仪。
⑧流：放逐。辟：受刑罚。裔土：边远的地方。
⑨大章：服物采章的制度。
⑩*：羞愧，谦辞。
【译文】
“现在上天给周王朝降下灾祸，我也只是谨守先王故府的遗规，况且自己没有才能，以致劳烦叔父，如果再分出先王隧葬的大礼来报答您对我的恩德，恐怕您接受了，心中也会厌恶，甚至会责备我，我个人怎么敢吝惜这葬礼呢？前人曾说过：‘身上的佩玉改了样，走路的气派就不一样。’如果叔父能发扬光大您的德行，更改国家的姓氏、改换衣物的服色，统治并掌管天下，显示自己的丰功伟绩，接受天子的完备礼仪，来统治安抚百姓，那时我将逃到边远荒凉之处，对此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如果天下仍保持姬姓，那么您还是处于公侯的地位，来履行先王规定的职责，那么，天子所用的大礼就不可更改了。叔父还是努力发扬德行吧，您要求的隧葬礼仪自然就会来的，我哪里敢因为酬谢您对我的恩德而改变先王的制度来玷辱天下呢？这样做又如何对得起先王和百姓？颁布的政令怎么能推行呢？如果不是这样，叔父您有自己的土地，在那里开通墓道举行隧礼，我又怎么能知道呢？”
文公遂不敢请，受地而还。
【译文】
于是，晋文公不敢再提请求隧礼，接受了周襄王赏赐的土地，回国去了。
单子知陈必亡
周语中
定王使单襄公聘于宋①，遂假道于陈②，以聘于楚。火朝觌矣③，道茀不可行也④。候不在疆，司空不视涂，泽不陂，川不梁⑤；野有庾积，场功未毕，道无列树，垦田若蓺⑥；膳宰不致饩，司里不授馆，国无寄寓，县无旅舍⑦；民将筑台于夏氏⑧。及陈，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南冠以如夏氏⑨，留宾弗见。
【注释】
①定王：指姬瑜，东周的第九位君王。使：派遣。单（shàn）襄公：名朝，也称单子，周定王派去宋、楚等国的聘问，“襄”是他的谥号。聘：古时各国为加强联系，互派使者进行访问。
②假道：借路。春秋时各诸侯国无单独道路，跨国行路时必须行借道之礼。不过出访的聘问不需要借路，但因为周定王失势无权，所以跨国时就需要借路。陈：国名。
③火朝觌：在清晨可以看见大火星。火：古星名，一般在立冬前后的早晨出现。觌（dí）：见。此指夏历十月，星宿出现于东方。
④茀（fú）：野草丛生。
⑤候：候人，负责迎送宾客。司空：官位名，指专门掌管工程建设的官员，包括修筑道路。涂：同途，道路。陂（bēi）：河泽防水的堤坝，用作动词，修筑堤坝。梁：桥梁。
⑥庾（yǔ）积：露天堆积的谷物。场功：在收获季节，对谷场、收割等农事进行处理。场，打谷、晒粮的地方。列树：古时候在道路两旁种树作为标记。蓺（yì）：芜秽多草。
⑦膳宰：官员名，又为膳夫，专门负责饮食和宰割牲畜的事情。饩（xì）：生的谷物或饲料。司里：负责客房住宿的官职。寄寓：即旅馆。
⑧夏氏：指陈国大夫夏徵舒。
⑨陈灵公：陈国国君，姓妫名平国，荒淫无道。孔宁、仪行父：都是陈国的大夫。南冠：楚国的帽子。
【译文】
周定王派单襄公出使宋国，就向陈国借道，以便访问楚国。那时，大火星已在东方升起，道路上野草丛生不能通行，迎送宾客的官员不在边境迎候，主管路政的司空不巡视道路，湖泊上不设堤坝，河流之上不架桥梁，田野里有露天堆积的谷物，谷场的农事还没有做完，道路两旁没有种植树木，开垦过的农田庄稼像杂草一样稀疏，掌管饮食的膳夫不供应食物，掌授客馆的里宰不招待宾客住宿，国都没有寄宿的寓所，县城里也没有旅馆，百姓将要为陈国大夫夏徵舒修筑楼台。到了陈国都城，陈灵公和大夫孔宁、仪行父戴着楚人的帽子到夏家去，丢下客人不接见。
单子归，告王曰：“陈侯不有大咎①，国必亡。”王曰：“何故？”对曰：“夫辰角见而雨毕②，天根见而水涸③，本见而草木节解④，驷见而陨霜⑤，火见而清风戒寒⑥。故先王之教曰：‘雨毕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节解而备藏，陨霜而冬裘具，清风至而修城郭宫室。’故《夏令》⑦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⑧。’其时儆曰：‘收而场功，偫而畚局，营室之中⑨，土功其始。火之初见，期于司里⑩。’此先王之所以不用财贿，而广施德于天下者也。今陈国，火朝觌矣，而道路若塞，野场若弃，泽不陂障，川无舟梁，是废先王之教也。
【注释】
①不：即使没有。咎：凶，灾祸。
②辰角见：角星在早晨出现。辰，通“晨”，早晨。角：星宿名，即角宿，在寒露节气早晨出现。
③天根：星名，氐宿的别名，在寒露节后五天的早晨出现。
④本：氐星，在寒露后十天的早晨出现。节解：凋落。
⑤驷（sì）：房宿，在霜降节早晨出现。
⑥戒寒：霜降后火星出现，冷风吹起，提醒人们要准备御寒过冬的衣物。
⑦《夏令》：夏代的月令之书。
⑧梁：桥梁。
⑨偫（zhì）：备办，置办。畚（běn）局（jū）：用竹、木、铁片等材料做成的运土工具。
⑩营室：室宿，又叫定星。出现于夏历十月的傍晚，它运行到天空的正中时，刚好农事结束，人们开始营造宫室。中：到了天空正中。
【译文】
单襄公回国后，报告给周定王说：“陈侯即使没有大的灾祸，国家也一定要灭亡。”周定王问：“为什么呢？”单襄公答道：“角星在早晨出现时表示雨水结束，天根星在早晨出现时表示河流将要干枯，氐星在早晨出现时表示草木将要凋落，房星在早晨出现时便要降霜了，大火星在早晨出现时表示寒风将至，该准备过冬了。所以先王的教诲说：‘雨季结束就要修整道路，河流干枯就要修造桥梁，草木凋谢就要储藏谷物，霜降来临就要准备过冬的皮衣，寒风吹起就修整城郭房屋。’所以《夏令》说：‘九月清理道路，十月建成桥梁。’这时又告诫人们说：‘结束你们场院的农活，备好你们盛土和抬土的器具，当定星到了天空正中，营造工作就要开始。大火星刚出现时，就到司里那里去集合营建房屋。’这正是先王能够不浪费钱财却向人民广泛施行恩惠的原因啊。现在陈国：大火星已能在早晨见到了，但是道路像被野草堵塞了一样，田野、谷场像被废弃了一样，湖泊不筑堤坝，河流没有桥梁，这是废弃了先王的遗教啊。
“周制有之曰：‘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①。国有郊牧，畺②有寓望③，薮有圃草④，囿有林池⑤，所以御灾也。其余无非谷土，民无悬耜⑥，野无奥草，不夺农时⑦，不蔑民功。有优无匮，有逸无罢，国有班事，县有序民。’今陈国道路不可知，田在草间，功成而不收，民罢于逸乐，是弃先王之法制也。
【注释】
①表道：标明道路。鄙食：位于郊外路边的馆驿，专为行人提供食宿。
②畺（jiānɡ）：边境。
③寓：古代在边境地区专来为行人提供的馆舍。望：迎送宾客的人。④薮（sǒu）：草木兴旺，水浅而少的湖泊。圃：茂盛。
⑤囿（yòu）：古时贵族专门用来饲养动物的地方。
⑥悬耜（sì）：悬挂、闲置的农具。
⑦不夺农时：不耽误农作物耕种的时节。
【译文】
“周代的制度有这样的规定：‘种植成列的树木用来标明道路，在郊外设立提供饮食的房屋以供应来往旅客。国家有专设的牧场，边境有接待宾客的寓所和人员，洼地里有茂盛的水草，园苑中有林木和水池，这都是用来防备灾害的。其余的地方是种植谷物的农田，百姓没有闲置的农具，田野没有丛生的杂草。不耽误农作物的播种时节，不浪费老百姓的劳力。人民生活富裕而不穷困，安逸但不疲惫。都城中的劳役按次序进行，郊外的民众轮番服役或休息。’如今的陈国，道路无法辨认，农田埋没在杂草丛中，庄稼成熟无人收割，百姓因为国君的享乐而疲惫不堪，这是抛弃了先王的法度。
“周之《秩官》①有之曰：‘敌国宾至②，关尹以告③，行理以节逆之④，候人为导，卿出效劳，门尹除门⑤，宗祝执祀⑥，司里授馆，司徒具徒⑦，司空视涂，司寇诘奸⑧，虞人入材⑨，甸人积薪⑩，火师监燎11，水师监濯12，膳宰致飧，廪人献饩13，司马陈刍14，工人展车15，百官各以物至，宾入如归，是故小大莫不怀爱。其贵国之宾至，则以班加一等，益虔。至于王使，则皆官正莅事16，上卿监之。若王巡守，则君亲监之。’今虽朝也不才，有分族于周，承王命以为过宾于陈，而司事莫至，是蔑先王之官也。
【注释】
①《秩官》：秩：官吏的级别，秩官是周代专门记载常设官职的书籍。
②敌国：地位、国力相差不多的国家。
③关尹：守关的官员名称。
④行理：专门负责外交、朝觐、聘问事物的官员。节：符节，证明使者身份的信物。逆：迎接。
⑤门尹：看守城门的官位名。除：打扫，清扫。
⑥宗祝：掌管祭祀的官吏。
⑦司徒：掌管人民、土地的官吏。
⑧司寇：专门掌管刑狱、纠察等事的官员。诘奸：追究查问奸盗。⑨虞人：掌管牧猎、山泽以及苑囿的官吏。
⑩甸人：掌管田野事物的官吏。
11火师：主管火事的官吏，在商周时期非常重要。燎：照明的火烛。12水师：专门管水的官名。
13廪人：负责粮仓的官吏。饩：生的谷物，饲料。
14司马：主管养马的官吏。刍：喂牲畜的草料。
15工人：监造器物的官员。展：检查，察看。
16官正：百官之长。
【译文】
“周代的《秩官》有这样的规定：‘具有同等地位国家的宾客到来，守关的官员要上报国君，掌管外交、朝觐、聘问的官吏要手持符节去迎接，在道路上迎送宾客的官吏要为其做向导，卿士到郊外去慰问，把守城门的官员要清扫门庭，掌管祭祀的官吏要主持祭礼，掌管住宿的官员要安排住处，掌管人民的官员要调派仆役，掌管修路的官员要视察道路，掌管刑狱纠察的官吏要查禁奸盗，掌管山泽的官员要供应木材，掌管柴薪的官员要准备柴木，火师要监看火烛，水师要
监督盥洗事宜，膳宰进献熟食，管仓库的官吏献奉粮米，主管喂马的官吏备齐草料，监造器物的官员检修车辆，百官各按职责送来物品，客人来访如同回到了家里一样。因此大小宾客无不感到怀念和喜欢。如果是尊贵国家的宾客到了，依照次序提高一个等级，更加恭敬。如果是天子派使臣到来，就要派各部门的长官亲自接待，上卿加以督察。如果天子本人巡视，就由国君亲临督察接待事务。’我单朝虽然没有什么才能，但还是周天子的亲族，奉了天子的使命作为宾客而途经陈国，然而主管的官员没有一人来接待，这是蔑视先王所制的官职啊。
“先王之令有之曰：‘天道赏善而罚淫，故凡我造国①，无从匪彝②，无即慆淫③，各守尔典，以承天休④。’今陈侯不念胤续之常⑤，弃其伉俪妃嫔，而帅⑥其卿佐以淫于夏氏，不亦渎姓矣乎？陈，我大姬⑦之后也，弃衮冕而南冠以出，不亦简彝乎⑧？是又犯先王之令也。
【注释】
①造国：受到封赏的诸侯国。
②彝（yí）：法度，常法。
③慆（tāo）：怠慢、怀疑。
④承：接受。休：吉祥。
⑤常：法度。
⑥帅：通“率”，带领。
⑦大姬：周武王的女儿，后来嫁给陈国的始祖陈胡公做妻子，为陈先辈。
⑧简：轻视，看低。
【译文】
“先王的法令有这样的话：‘天道奖赏善良、惩治邪恶，所以，凡是我们册封的诸侯国，不能做违背礼法的行为，不要走上怠惰放纵的道路，各自遵守你们的法规，以接受上天的赐福。’如今陈侯不顾念历代相承的法度，抛弃自己的正妻妃嫔，率领下属到夏氏那里恣意**，这不是亵渎了他们的姓氏吗？陈侯是我们大姬的后裔啊，却丢弃周朝的礼服而戴着楚地的帽子外出，这不是轻视常法吗？这也违背了先王的政令。
“昔先王之教，茂帅其德也①，犹恐陨越②，若废其教而弃其制，蔑其官而犯其令，将何以守国？居大国之间，而无此四者，其能久乎？”
【注释】
①茂帅：努力遵循。
②陨越：失败、坠落。
【译文】
“过去先王教诲，即使努力遵循他们美好的品德，还恐怕品德败坏。如果荒废先王的遗教，抛弃先王的法度，蔑视先王的官制，违犯先王的政令，那凭什么来保住国家呢？地处大国的中间而不仰仗先王的这四种东西，难道能够长久吗？”
六年，单子如楚。八年，陈侯杀于夏氏。九年，楚子入陈①。
【注释】
①楚子入陈：楚庄王用追杀夏徵舒的名义，借机攻入陈国。
【译文】
周定王六年，单襄公到楚国。定王八年，陈灵公被夏徵舒杀害。定王九年，楚庄王攻入陈国。
展禽论祀爰居
鲁语上
海鸟曰“爰居”①，止于鲁东门之外二日②，臧文仲使国人祭之③。展禽④曰：“越哉，臧孙之为政也！夫祀，国之大节也，而节，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为国典。今无故而加典，非政⑤之宜也。
【注释】
①爰（yuán）居：一种海鸟的名字，身形非常庞大。见于《左传·文公二年》：“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
②鲁东门：鲁国国都曲阜的东门。
③臧文仲：名辰，复姓臧孙，谥号文。是鲁国大夫，一共事奉过鲁国的四代君王。
④展禽：名获，字禽，又字季，鲁国大夫，最讲究礼仪，为人称道。当时封邑于柳下，死去后追封谥号为惠，所以又名柳下惠，也称柳下季。
⑤政：处理政事。
【译文】
有一种名叫“爰居”的海鸟，停在鲁国国都东门外已经两天了。臧文仲下令国都的人都去祭祀它。展禽说：“臧孙治理国家超出礼法规定了！祭祀是国家重要的礼节制度，而礼节制度是政治成功的基础。因此要慎重地制定祭祀的礼仪来作为国家的常法。现在没有缘由地增加祭祀典礼，不是处理政事的适宜做法。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扞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植百谷百蔬①，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②。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③。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④，尧能单均刑法以仪民⑤，舜勤民事而野死⑥，鲧障洪水而殛死⑦，禹能以德修鲧之功，契为司徒而民辑⑧，冥勤其官而水死⑨，汤以宽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谷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秽，故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⑩，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11；杼，能帅禹者也，夏后氏报焉12；上甲微，能帅契者也，商人报焉13；高圉、太王，能帅稷者也14，周人报焉。凡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
【注释】
①烈山氏：指炎帝，名叫姜伊耆，是姜族部落的首领。柱：谷神，传说为上古先贤，在夏代以前便受百姓的祭祀。
②共工氏：传说上古时代的部族酋长，一说为水官。九有：即九州，九御。有：同“域”。后土：名勾龙，是共工氏部落的后代，曾担任黄帝的土官。九土：九州的土地。社：土地神。
③共财：供应财物。共：通“供”。颛顼：五帝之一，黄帝的孙子，号高阳氏。
④帝喾（kù）：即高辛氏，黄帝的曾孙。三辰：日、月、星，这里指帝喾能治历明时。固：安定。
⑤尧：陶唐氏，名放勋，史称唐尧，五帝之一。均：平均。仪民：作为百姓的规章制度。
⑥舜：姓姚，名重华，号有虞氏，即虞舜帝。传说死于野外。
⑦鲧（ɡǔn）：大禹的父亲，号崇伯。曾作为水官去治理洪水，但因失败而被杀。殛（jí）：杀死。
⑧契：商族的始祖，在大禹治水的过程中立下功劳，后被封为司徒，专门掌管教化。辑：和睦，安定。
⑨冥：传说是契的后裔，在夏朝时担任水官，因功绩显着被祀为水神，称玄冥。
⑩禘（dì）：古代君王祭祀祖先时进行的盛大仪式，又称大祭。祖：祭祀开国之祖的祭礼。郊：古代君子，在每年的冬至这一天，专门到郊外去举行祭祀天地、祖先的典礼。宗：祭祀宗族、长辈的祭礼。在此均用作动词。
11幕：传说是舜的后代。帅：同“率”，继承，遵循。报：报答恩德的祭礼。
12杼：传说是禹的后裔，少康之子。
13上甲微：契的后裔，商汤的六世孙。
14高圉（yǔ）：弃的后裔，周族的首领。太王：周文王的祖父，即古公亶父。武王称王后，追谥为“周太王”。
【译文】
“圣王制定祭祀的礼法是：制定对人民有益法令的人，就祭祀他；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就祭祀他；劳苦功高、安定四方的人，就祭祀他；能为抵御大祸患的人，就祭祀他。不是这几类人，就不在祭祀的典礼之内。从前炎帝掌管天下，他的儿子叫柱，能种各种谷物各种蔬菜。夏朝兴起后，周朝的始祖周弃继承柱的事业，因此把柱当作谷神来祭祀。共工氏称霸九州，他的儿子后土能够平治九州的土地，因此把他当作土神来祭祀。黄帝能给各种物品命名，用来使百姓明白、以便供给财富，颛顼能继承他的事业。帝喾能根据日月星的运转而制定节气来使百姓稳固，尧能尽力使刑法公平来作为百姓行动的准则，舜能辛勤治理民事而死于野外，鲧因防堵洪水失败而被处死，禹以伟大的德行完成治水的功绩，契作为掌管土地的官员而使百姓和睦，冥勤劳地履行水官的职责而死于水中，汤用宽和的态度治理人民并且除掉了压迫他们的暴君，稷勤劳地种植百谷而死在山上，文王以文德着明，武王剪除了百姓的祸害。所以，有虞氏用大禘祭礼来祭黄帝，祖礼祭颛顼，郊礼祭尧，宗礼祭舜；夏后氏用禘礼祭黄帝，祖礼祭颛顼，郊礼祭鲧，宗礼祭禹；商人用禘礼祭祀舜，祖礼祭契，郊礼祭冥，宗礼祭汤；周人用禘礼祭祀喾，郊礼祭稷，祖礼祭文王，宗礼祭武王。幕能继承颛顼的德政，有虞氏为他举行报祭；杼能继承大禹的德政，夏后氏为他举行报祭；上甲微能继承契的德政，商人对他举行报祭；高圉和太王能继承稷的德政，周人为他们举行报祭。禘、郊、祖、宗、报，这五种祭礼是国家的祭祀**。
“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①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②为明质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泽，所以出财用也。非是不在祀典。
【注释】
①功烈：功业，功绩。
②所以：是用来。
【译文】
“再加上土地神、五谷神、山神、河神，都是对百姓有功德功绩的；以及前代有智慧、有美好品德的贤人，是百姓用来信任的；天上的三辰日、月、星，是百姓用来瞻仰的；地上的五行金、木、水、火、土，是百姓用来生存繁殖的；九州的名山大川，是用来生产财富的。不属于这几类，也不在祀典之列。
“今海鸟至，己不知而祀之，以为国典，难以为仁且知矣。夫仁者讲功，而知者处物。无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问，非知也。今兹海其有灾乎？夫广川之鸟兽，恒知而避其灾也。”
【译文】
“现在海鸟飞来，自己不知道它的来历就祭祀它，把祭祀它列为国家的祀典，这就很难说是仁爱而明智了。仁者讲求功德，智者明晓事理。海鸟没有功德就去祭祀它，这不是仁爱；自己不知道又不问别人，这不是明智。今年海上恐怕有灾难吧？那海上的鸟兽，常常能预知灾难而事先躲避。”
是岁也，海多大风，冬暖。文仲闻柳下季之言，曰：“信①吾过也，季子之言不可不法也。”使书以为三策。
【注释】
①信：确实。
【译文】
这一年，海上多次刮起大风，冬季又很暖和。臧文仲听到展禽的话说：“确实是我错了啊！季子的话不能不作为准则啊！”就叫人把柳下惠的话刻在竹简上，刻了三份。
里革断罟匡君
鲁语上
宣公夏滥于泗渊①，里革断其罟而弃之②，曰：“古者大寒降，土蛰发③，水虞于是乎讲罛罶④，取名鱼，登川禽⑤，而尝之寝庙，行诸国人，助宣气也⑥。鸟兽孕，水虫成，兽虞于是乎禁罝罗，矠鱼鳖以为夏槁，助生阜也⑦。鸟兽成，水虫孕，水虞于是乎禁罜，设阱鄂⑧，以实庙庖，畜功用也。且夫山不槎蘖，泽不伐夭⑨，鱼禁鲲鲕，兽长麑⑩，鸟翼卵，虫舍蚳蝝11，蕃庶物也12，古之训也。今鱼方别孕，不教鱼长，又行网罟，贪无艺也13。”
【注释】
①宣公：姬俀，即鲁宣公。滥：用网捕鱼。泗（sì）：水名，发源于山东蒙山南麓。渊：水深处。
②里革：鲁国大夫。罟（ɡǔ）：渔网。
③土蛰（zhé）：动物在冬天时候，蛰伏于土中或者洞内的样子。这里指已经进入冬眠状态的动物。发：奋起。此指冬眠结束，钻出土来。
④水虞：官员名，掌管水产和与之相关的事务。罛（ɡū）：大鱼网。罶（liǔ）：捕鱼的竹笼，口径大，颈项窄小，腹部鼓胀，没有底。
⑤名：大。登：通“得”，求取。
⑥尝：尝新，古代秋天举行的祭祀，用刚收获的食物供奉祖先。寝庙：古代宗庙分两部分，供祀祖先牌位的称庙，收藏祖宗衣冠的称寝，两处合称寝庙。宣：发泄，散发。气：指阳气。
⑦兽虞：官位名，专门掌管鸟兽事宜。罝（jū）：捕兽的网。矠（cuò）：刺取。槁：干枯，这里指鱼干。阜：生长。
⑧罜（dú lú）：小鱼网。阱：用来捕捉野兽的大坑、陷阱。鄂（é）：埋有尖木桩的陷坑。
⑨槎（zhà）：砍伐。蘖（niè）：树木的嫩芽，也指树木被砍伐后所生的新芽。泽：聚水的洼地。夭（ǎo）：初生的草木。
⑩鲲：鱼子。鲕（ér）：鱼苗。长：使成长，抚养。麑（ní）：幼鹿。
（yāo）：小麋鹿。
11翼：成，长成。（kòu）：刚出生的小鸟，雏鸟。蚳（chí）：蚁卵。蝝
（yuán）：蝗的幼虫，是古人做酱的原料。
12蕃（fán）：繁殖，滋生。庶物：万物。
13艺：限度。
【译文】
鲁宣公夏天到泗水的深潭中撒网捕鱼，里革割破他的鱼网扔掉了，说：“在古代，大寒节气过后，冬眠的动物才苏醒过来，掌管水产的官在这时计划用鱼网、鱼笱去捕获大鱼，捉取鳖蜃等水产，拿这些到宗庙去祭祀祖宗，之后才让国内百姓去捕捞，这是为了散发春天的阳气。春季鸟兽开始孕育，水中的动物已经长成的时候，负责打猎的官员这时便禁止用网捕捉鸟兽，只准刺取鱼鳖等水产，并把它们制成鱼干以供夏天吃，这是为了帮助鸟兽生长。当鸟兽已经长大，鱼鳖开始孕育的时候，水虞便禁止用小鱼网捕捉鱼鳖，只设计陷坑、埋尖桩捕捉兽类，用来供应宗庙和厨房，并把它们储备起来，以备需要时享用。而
且到山上不能砍伐新生的树枝，在水边也不能割取幼嫩的草木，捕鱼时禁止捕捉小鱼、鱼卵，捕兽时要留下小鹿和小麋鹿，捕鸟时要保护雏鸟和鸟蛋，捕虫时要留下蚁卵和蝗虫的幼虫，这都是为了使万物繁殖生长，这也是古人的教导。现在正当鱼类孕育的时候，却不让它们长大，还下网捕捉，真是贪欲没有限度啊！”
公闻之曰：“吾过而里革匡我，不亦善乎！是良罟也，为我得法①。使有司藏之②，使吾无忘谂③。”师存④侍，曰：“藏罟不如置里革于侧之不忘也。”
【注释】
①为我得法：让我得到了很好的教训。
②有司：主管的官吏。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
③无：不要。谂（shěn）：规谏，规劝。
④师存：乐师，名存。
【译文】
宣公听了这些话说：“我有过错，里革便纠正我，不是很好吗？这个破了的渔网很好，使我得到了很好的教训。让主管官吏把它收藏好，使我不要忘记里革的规谏。”名叫存的乐师在旁边侍候宣公，说道：“收藏渔网比不上将里革安置在您的身边，这样更不会忘记他的规谏。”
敬姜论劳逸
鲁语下
公父文伯退朝①，朝其母，其母方绩②。文伯曰：“以歜之家而主犹绩，惧干季孙之怒也③，其以歜为不能事主乎！”
【注释】
①公父文伯：即公父歜（chù），鲁国大夫，季悼子的孙子,公父穆伯的儿子。朝：古代觐见君王称为朝，有时也可形容拜见尊敬的人。
②母：公父文伯的母亲，即敬姜。方：正在。绩：缉麻线。
③主：指代敬姜。季孙：即季康子，名肥。是鲁国的正卿。季氏是鲁国的贵族，子孙众多，敬姜是季康子的从叔祖母。
【译文】
公父歜退朝后回家，去拜见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正在纺麻。文伯说：“像我公父歜这样的人家，您还亲自缉麻线，我担心会惹季孙生气，他可能会认为我不能好好事奉母亲啊！”
其母叹曰：“鲁其亡乎！使僮子备官而未之闻邪①？居②，吾语女。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是故天子大采朝日③，与三公、九卿祖识地德④；日中考政，与百官之政事、师尹惟旅、牧、相宣序民事⑤，少采夕月⑥，与太史、司载纠虔天刑⑦，日入监九御，使洁奉禘、郊之粢盛⑧，而后即安。诸侯朝修天子之业命，昼考其国职，夕省其典刑，夜儆百工，使无慆淫⑨，而后即安。卿大夫朝考其职，昼讲其庶政，夕序其业，夜庀其家事⑩，而后即安。士朝受业，昼而讲贯，夕而习复，夜而计过无憾，而后即安11。自庶人以下，明而动，晦而休，无日以怠。王后亲织玄，公侯之夫人加之以纮、12，卿之内子为大带，命妇成祭服13，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14，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社而赋事，烝而献功，男女效绩，愆则有辟，古之制也15。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训也。自上以下，谁敢淫心舍力16？
【注释】
①僮子：古时尚未成年的男子，这里指不明事理的人。备官：充任官职。未之闻：没有被告诉为官之道。
②居：动词，坐下。
③大采：五彩的礼服。此用作动词。朝日：君王在每一年春分时节，穿上五彩被服，祭拜日神。
④祖：熟习。识：认识。地德：大地生长的万物，此指五谷。
⑤师尹：大夫官。惟：表并列，与，和。旅：众士。牧：州牧。相：国相。宣：普遍，全面。
⑥少采：三彩礼服。夕月：君王在秋分时节祭祀月亮的活动。
⑦司载：掌管天文的官吏。纠虔：恭敬。天刑：天体运行的法则，指上天所显示的征兆。
⑧粢盛（zī chénɡ）：专门用来祭祀所用的粮食。
⑨慆淫：怠慢、放荡。
⑩家事：自己封地里的事。
11受业：接受课业。贯：习，学习。计过：计数过失。
12玄（dǎn）：黑色丝带，古时在冠冕上用来悬坠玉器所用。纮（hónɡ）：冠冕上的纽带。（yán）：覆在冕上用来装饰的布。
13内子：卿的嫡妻。大带：祭服上的束腰带。命妇：大夫的妻子，也指有封号的妇女。祭服：祭祀时穿的礼服。
14朝服：上朝时穿的衣服。
15社：春分时祭祀土地神。赋事：安排农事。烝：特指冬天的祭祀。献功：献祭劳动果实。愆（qiān）：罪过，过失。
16淫心舍力：放纵心志不肯用力。
【译文】
他的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鲁国恐怕要灭亡了吧！让幼稚无知的人做官，却不告诉他们做官之道吗？坐下来，我告诉你。过去圣明的君主安置人民，选择贫瘠的土地让人民定居下来，使他们在那里劳作然后任用他们，因此君王能够长久地统治天下。百姓勤劳了就会思考，思考了就会产生善良之心；安逸了就会放纵，放纵就会忘记善良，忘记善良就会滋生邪恶的心念。居住在肥沃土地上的百姓不能成才，是因为太放纵；居住在贫瘠土地上的百姓没有一个人不向着道义，是因为他们勤劳。因此每年春分，天子穿着五彩礼服朝拜日神，和三公九卿等官员熟习、了解土地上生产的五谷；正午时分考察国家政事以及百官有关施政的一些事务，大夫官与众士、地方长官、国相辅佐天子全面、依次序安排人民的事情。每年秋分，天子穿着三彩礼服祭祀月亮，和太史、司载恭敬地观察上天所显示的征兆；日落时分便监督内宫的女官，让她们整洁地准备好禘祭、郊祭用的器物及谷物，然后才去安歇。
诸侯在早晨处理天子布置的事务和命令，白天完成自己诸侯国内的政事，傍晚反复检查执行法令和刑罚的情况，夜晚警戒众多官员，使他们不要怠慢放荡，然后才去休息。卿大夫早晨完成他们的职责，白天讲习各种政事，黄昏依次序地梳理当天的政务，夜晚治理他封地的事务，然后才休息。贵族青年早晨接受学业，白天讲解学习，黄昏复习，夜晚反省自己的过失，没有不满意的了，然后才休息。从平民以下，天亮了做事，天黑了休息，没有一天懈怠。王后亲自编织天子王冠上用来悬玉的黑色丝绳，公侯的夫人们还要编织冠冕上的帽带和覆在冕上的布。卿的妻子编织腰带，大夫的妻子要亲自做祭祀时用的服装，士的妻子还要做君臣朝会时穿的礼服。从下士以下到普通百姓的妻子，要给自己的丈夫做衣服。春分祭祀完土地神就布置一切农事，冬天烝祭时要献出劳动成果，不论男女，都要尽力做出成绩，有过失就要惩罚，这是上古传下来的制度！贵族们勤于用心，百姓们勤于体力劳动，这是先王的遗训。从上到下，谁敢放荡心志而不尽力工作呢？”
“今我，寡也，尔又在下位，朝夕处事，犹恐忘先人之业，况有怠惰，其何以避辟？吾冀而朝夕修我曰①：‘必无废先人。’尔今曰：‘胡不自安？’以是承君之官，余惧穆伯之绝祀也。”
【注释】
①而：通“尔”，你。修：勉励。
【译文】
“现在我是个寡妇，你官职又低，从早到晚做事，尚且害怕遗忘祖宗的基业，何况有了懈怠懒惰的心思，你凭什么避免惩罚呢？我希望你早晚勉励我说：‘一定不要丢弃祖先的传统。’你今天却说：‘为什么不自己贪图安逸啊？’用这样的态度承受君主任命的官职，我恐怕你父亲的祭祀要断绝了！”
仲尼闻之曰：“弟子志之，季氏之妇不淫矣①。”
【注释】
①志：记住。淫：贪图安逸。
【译文】
仲尼听说这件事后说：“弟子们记住，季家的老夫人的确是不贪图安逸啊！”
叔向贺贫
晋语八
叔向见韩宣子，宣子忧贫，叔向贺之①。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无其实②，无以从二三子③，吾是以忧，子贺我何故？”
【注释】
①叔向：春秋时晋国大夫羊舌肸（xī）。韩宣子：名起，是晋国的卿。卿的爵位在公之下，大夫之上。宣子是其谥号。
②实：财富。
③从：跟随，交游。
【译文】
叔向去拜见韩宣子，韩宣子正在为贫困发愁，叔向却向他表示祝贺。宣子说：“我有卿大夫的名称，却没有卿大夫的财富，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同其他卿大夫们来往应酬，我正为此发愁，你却祝贺我，这是什么原因呢？”
对曰：“昔栾武子无一卒之田①，其宫不备其宗器②，宣其德行，顺其宪则，使越于诸侯③。诸侯亲之，戎、狄怀之，以正晋国。行刑不疚，以免于难④。及桓子⑤，骄泰⑥奢侈，贪欲无艺，略则行志，假⑦货居贿，宜及于难，而赖武之德，以没其身。及怀子⑧，改桓之行，而修武之德，可以免于难，而离⑨桓之罪，以亡于楚。夫郤昭子⑩，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11，恃其富宠，以泰于国12。其身尸于朝，其宗灭于绛13。不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一朝而灭，莫之哀也，惟无德也。
【注释】
①栾武子：即栾书，为晋国上卿，谥号武。一卒之田：即一百顷田地，古时上大夫的俸禄便是一卒之田。一卒为一百人。
②宫：房屋，指家里。
③越：超越。指使栾武子声名远扬。
④行刑不疚（jiù）：指栾书拥立悼公而杀死了晋厉公，为百姓和君王称赞，从而没有受到悼公的责难。
⑤桓子：栾书的儿子栾黡（yǎn）。
⑥泰：过分，放纵。
⑦假：借给。
⑧怀子：栾书的孙子，名为栾盈。
⑨离，同“罹”，遭到，遭罪。
⑩郤（xì）昭子：晋国的正卿，名郤至，自持有功，不将别人放在眼里，最后被恶厉公所杀。
11公室：国家。三军：指中军、上军、下军，其中中军之将为三军统帅。
12泰：骄恣。
13绛：晋国的旧都，在今山西省翼城县东南。
【译文】
叔向回答说：“从前栾武子没有一百顷的田地，他家里连祭祀的器具都置备不齐全，可是他能够宣扬他的道德品行，遵循国家的法令、准则，声名远扬。诸侯们亲近他，戎、狄等少数民族归附他，依靠这个使晋国得以匡正。执行法度没有弊病，依靠这个没有遭到弑君的责难。到了栾武子的儿子桓子时，恒子自满过分、奢侈放纵，贪污受贿没有限度，违反法纪任意妄为，放债取利囤积财物，这种人本来应该遭到祸难，但依赖父亲栾武子的余德，竟得以善终。到了怀子时，他如果改变父亲桓子的行为，恢复祖父武子的德行，本来是可以凭这避免灾难的，但却由于父亲桓子的罪孽而逃亡到楚国。那个郤昭子，他的财富抵得上国家财富的一半，他家的佣人占晋国三军的一半。依仗自己的财富和荣宠，他在晋国骄恣跋扈。最后他的尸体在朝堂上示众，他的宗族也在绛这个地方被灭亡。如果不是这样，那姓郤的八个人中，有五个做大夫，三个做卿相，他们所受的恩宠够大的了。可是一旦被诛灭，没有一个人同情他们，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德行啊！
“今吾子有栾武子之贫，吾以为能其德矣，是以贺。若不忧德之不建，而患货之不足，将吊不暇①，何贺之有？”
【注释】
①吊：忧虑。
【译文】
“现在你有栾武子的清贫，我认为你也能有他的德行，因此向你祝贺。如果你不忧愁无法建立德行，却只担心财物不够，我要表示哀悼还来不及，哪里还会祝贺呢？”
宣子拜稽首焉①，曰：“起也将亡，赖子存之。非起也敢专承之，其自桓叔以下嘉吾子之赐②。”
【注释】
①稽首：古时一种最恭敬的跪拜礼，叩头至地。
②专承：独自一个人承受。桓叔：韩氏的祖先。名成师，号桓叔，是晋穆侯之子。桓叔之子名万，受封于韩邑。
【译文】
宣子跪拜并叩头，说：“我韩起几乎要灭亡了，全靠您保全了我。这不是我一人敢独自承受您的恩德，恐怕从我的祖宗桓叔以下的子孙，都要感谢您的恩赐。”
王孙圉论楚宝
楚语下
王孙圉聘于晋，定公飨之①。赵简子鸣玉以相②，问于王孙圉曰：“楚之白珩③犹在乎？”对曰：“然。”简子曰：“其为宝也，几何矣？”
【注释】
①王孙圉（yǔ）：楚国大夫。定公：晋国国君姬午。飨：设置宴席进行款待。
②赵简子：名鞅，晋国正卿。鸣玉：古时贵族衣服上佩玉，走动时便因碰撞而发出响声。相：赞礼者，主持礼仪。
③白珩（hénɡ）：楚国贵重的美玉。珩：佩玉的一种，形似磬而小。
【译文】
王孙圉到晋国访问，晋定公设宴款待他。赵简子礼服上的佩玉叮当作响。在一旁辅佐国君执行礼仪，他问王孙圉说：“楚国的白珩还在吗？”王孙圉回答道：“还在。”简子说：“它作为楚国的宝物，价值多少呢？”
曰：“未尝为宝。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①，能作训辞②，以行事于诸侯③，使无以寡君为口实。又有左史倚相④，能道训典⑤，以叙百物，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又能上下说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又有薮曰云连徒洲
⑥，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龟、珠、角、齿、皮、革、羽、毛⑦，所以备赋⑧，以戒不虞者也，所以共币帛，以宾享于诸侯者也⑨。若诸侯之好币具，而导之以训辞，有不虞之备，而皇神相之，寡君其可以免罪于诸侯，而国民保焉。此楚国之宝也，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宝焉？”
【注释】
①观射（ɡuàn yì）父：楚国大夫。
②训辞：外交辞令。
③行事于诸侯：到诸侯国办事。
④左史：史官名，周代记载官员功、言的官职，又分左、右史，左史记功，右史记言。倚相：人名，当时任左史。
⑤道：论述。
⑥云连徒洲：云梦泽，也称云土，云杜。在今湖北监利县北。
⑦箭：箭竹。龟：占卜用的龟甲。珠：珍珠，古人视珍珠为防御火灾之物。角：兽角，可以用来做弓弩。齿：象牙，可以用来做珥。革：犀牛皮，多用以做甲胄使用。羽：鸟类的羽毛，可用来装饰旌。毛：牦牛尾，可用来装饰旗杆顶端。
⑧备赋：供给军用物资。
⑨币帛：玉帛，古人用来祭祀或馈赠的礼物。宾：招待。
【译文】
王孙圉回答说：“楚国不曾把它当作宝物。楚国视为宝物的，叫观射父，他擅长辞令，到各诸侯国去办事，能使他们没有办法拿我们国君做话柄。还有一位左史名叫倚相，他擅长引用先王的书，来论述各种事物，并早晚向国君称说前人兴旺和衰败的事例，让国君不要忘记先王的功业；他还取悦于天上地下的鬼怪神灵，顺应他们的好恶，使神灵对楚国没有埋怨痛恨。还有一片沼泽地叫云梦，它连接着徒洲，是金属、木材、竹子、箭竹等出产的地方。龟甲、珍珠、兽角、象牙、兽皮、犀牛皮、鸟羽、牦牛毛，这些是用来充当军用物资，以防备意外事件的。这些又可以用来作为礼物，用它们招待和馈赠给诸侯国。如果诸侯喜欢这些礼物，就辅以优美的文辞，又有预防对付意外事情的准备，加上神明的保佑，我国国君也许就能免于得罪诸侯，而国家和百姓就能得以保全。这些才是楚国的宝物。至于那个白珩，不过是先王的玩物罢了，算得上什么宝物呢？”
“圉闻国之宝，六而已：圣能制议百物，以辅相国家，则宝之。玉足以庇荫嘉谷①，使无水旱之灾，则宝之。龟足以宪臧否②，则宝之。珠足以御火灾，则宝之。金足以御兵乱，则宝之。山林薮泽足以备财用，则宝之。若夫哗嚣③之美，楚虽蛮夷，不能宝也。”
【注释】
①玉：用来祭祀的玉器。
②宪：表明。臧否（pǐ）：吉凶，善恶。
③哗嚣：喧哗，这里指佩玉发出的响声。
【译文】
“我听说国家的宝物，只有六种而已：圣明之人制造和评议各种事物，借此辅助治理国家，就把他当做宝物。祭祀用的玉器能保护庄稼茁壮成长，使国家没有水灾旱灾，就把它当做宝物。龟甲能够显示吉凶，就把它当做宝物；珍珠等水精可以抗御火灾，就把它当做宝物；兵器可以抵御兵灾、骚乱，就把它当做宝物；山林湖泽可以供应财物用品，就把它当做宝物。至于那些叮当作响的美玉，楚国虽然是蛮夷之国，也不会把它当做宝物的。”
诸稽郢行成于吴
吴语
吴王夫差起师伐越①，越王勾践起师逆之江②。
【注释】
①吴王夫差：春秋时吴国国君，吴王阖闾的儿子。吴国于公元前473年被越国所灭，夫差也在此时自杀。
②越王勾践：春秋时越国国君，越王允常之子。曾经是吴国的手下败将，后来亲自侍奉夫差，经历了十年卧薪尝胆之后，终于打败吴国。
【译文】
吴王夫差出兵攻打越国，越王勾践带兵在长江沿岸迎击。
大夫种①乃献谋曰：“夫吴之与越，唯天所授，王其无庸战②。夫申胥、华登简服吴国之士于甲兵③，而未尝有所挫也。夫一人善射，百夫决拾④，胜未可成。夫谋必素见成事焉，而后履之，不可以授命⑤。王不如设戎，约辞行成⑥，以喜其民，以广侈吴王之心⑦。吾以卜之于天，天若弃⑧吴，必许吾成而不吾足也，将必宽然有伯诸侯之心焉⑨。既罢弊其民，而天夺之食⑩，安受其烬，乃无有命矣。”
【注释】
①大夫种：指文种，字少禽，一作子禽。越国大夫。
②庸：用。
③申胥：名伍员（yún），字子胥，吴国大夫。原为楚国人，封地在申，故又称申胥。华登：吴国大夫，宋国司马华费遂的儿子。二人都到吴国躲避灾祸。简服：选拔、训练。
④决拾：名词用作动词，佩戴决拾。决：扳指，专门在射箭时套在右手大指上，用来钩弓弦。拾：由动物皮制成，套在左臂上，避免衣袖妨碍开弓。
⑤履：实行。授命：送命，致命。
⑥约辞：委婉的言辞。
⑦广侈：扩张，使骄傲自大。
⑧弃：抛弃。
⑨足：值得忧虑。
⑩天夺之食：遭受天灾，粮食歉收。
【译文】
大夫文种献计说：“吴国和越国都是上天授予的，大王您用不着打仗。那伍子胥和华登，选拔和训练吴国士兵，用于战争，还从来没打过败仗。一人精于射箭，就有上百人拿起扳指和皮制护袖来效仿，我们没把握取胜。凡是计策一定要预见到成功，然后才去实行，绝不能轻易送命。大王您不如一边部署军队，一边用谦卑的言辞向吴国求和，使吴国百姓高兴，使吴王的骄傲心理膨胀起来。我们拿这件事向上天占卜，上天假如要抛弃吴国，吴国一定会答应我们的求和并认为越国不值得忧虑，他们一定会很松懈地产生称霸诸侯的野心。吴国百姓为之筋疲力竭之后，再加上遭受天灾、粮食歉收，我们就可以稳稳当当去收拾吴国的残局，吴国就失去上天的保佑了。”
越王许诺，乃命诸稽郢行成于吴①，曰：“寡君勾践使下臣郢不敢显然布币行礼，敢私告于下执事曰②：‘昔者越国见祸，得罪于天王③，天王亲趋玉趾④，以心孤勾践⑤，而又宥赦之。君王之于越也，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⑥。孤不敢忘天灾，其敢忘君王之大赐乎？今勾践申祸无良，草鄙之人⑦，敢忘天王之大德，而思边陲之小怨，以重得罪于下执事⑧？勾践用帅二三之老，亲委重罪，顿颡于边⑨。今君王不察，盛怒属兵，将残伐越国。越国固贡献之邑也⑩，君王不以鞭箠使之11，而辱军士使寇令焉12。勾践请盟：一介嫡女，执箕帚以晐姓于王宫13；一介嫡男，奉盘匜以随诸御14；春秋贡献，不解于王府15。天王岂辱裁之？亦征诸侯之礼也。’
【注释】
①诸稽郢（yǐnɡ）：越国大夫。
②显然：公然。币：古人用于馈赠的礼品。下执事：吴王身边办事的官员。③天王：对吴王夫差的尊称。得罪：指勾践射伤吴王之父阖闾。
④亲趋玉趾：亲自前往；玉趾：对脚步的敬称。
⑤孤：通“辜”，归罪。
⑥繄：就是。起：起死回生。肉：用作动词，生出新肉。
⑦申祸：重复遭受灾祸。草鄙：草野卑贱。
⑧重：再次，重复。
⑨顿颡（sǎnɡ）：叩头直至额头触地。
⑩贡献：进贡，进奉。
11鞭箠：马鞭子。
12寇令：抵御盗寇的命令。
13一介：一个。箕帚：畚箕、笤帚。晐（ɡāi）姓：贡纳诸姓妇子到天子之宫，指作吴王奴婢。
14盘匜（pán yí）：洗手脸的用具。盘：同“盘”，用以盛水。匜：古代盥洗用的器具，用以注水。诸御：指吴王的近臣侍卫。
15解（xiè）：同“懈”，懈怠。王府：国家收藏财物的地方。
【译文】
越王同意了他的建议，派诸稽郢到吴国去求和，说：“敝国君主勾践派遣小臣诸稽郢前来，不敢公然献上礼物向您行礼，只好冒昧地私下向您的办事官员说：‘从前，越国遭到祸害，得罪了吴王，吴王亲自参战，本来归罪于勾践，后来又宽恕了他。吴王对越国的恩惠，相当于让死人复活，让白骨生出新肉。今天勾践不敢忘记天降的灾祸，又怎敢忘记吴王您优厚的恩赐呢？如今勾践重遭天祸，无德无行，草野鄙贱之人，怎么敢忘记吴王的大恩德，去计较边境的小冲突，以致又得罪您身边的办事官员呢？勾践因此率领他的几个大臣，亲自承担犯下的罪过，在边境上跪着磕头请罪。现在吴王您不了解情况，勃然大怒集合军队，打算狠狠地讨伐越国。越国本来就是向您称臣进贡的城邑啊，君王不用马鞭驱使它，却屈尊您的将士们，让他们执行御敌的命令。勾践请求订立盟约：让一个嫡生的女儿，拿着簸箕扫帚在王宫里给您做婢女；让一个嫡生的儿子，捧着盘子和脸盆，随同侍卫们服侍您；春秋两季向您的王府进贡，绝不懈怠。吴王您哪里还需要屈尊来制裁我们啊？这也是天子向诸侯征税的礼制啊！’
“夫谚曰：‘狐埋之而狐搰之①，是以无成功。’今天王既封殖②越国，以明闻于天下，而又刈亡之，是天王之无成劳也。虽四方之诸侯，则何实以事吴？敢使下臣尽辞，唯天王秉利度义焉！”
【注释】
①搰（hú）：掘出。
②封殖：培植，扶植。
【译文】
“谚语说：‘狐狸埋了东西又会把它掘出来，所以看不到成效。’如今吴王您既已经扶植了越国，且公开传布天下，现在您却又要消灭它，这就让您的努力看不到成效了。即使四方的诸侯想归附您，将按照什么标准来侍奉吴国呢？恕我冒昧地说完我想说的话，只希望您衡量利弊、考虑道义啊！”
申胥谏许越成
吴语
吴王夫差乃告诸大夫曰：“孤将有大志于齐①。吾将许越成，而无拂吾虑②。若越既改，吾又何求？若其不改，反行，吾振旅焉③。”
【注释】
①有大志于齐：对齐国有夺取之心。指夫差想要攻打齐国，据为己有。
②而：你们。拂：违背，不顺。
③反行：返回来。
【译文】
于是，吴王夫差告诉各位大夫说：“我将要对齐国采取军事行动以征服齐国，因此我想要同意越国的求和，你们不要违背我的意愿。如果越国已经改过，我对它还有什么要求呢？如果它不悔改，等我从齐国回来，我再兴兵去讨伐它。”
申胥谏曰：“不可许①也。夫越非实忠心好吴也，又非慑畏吾甲兵之强也。大夫种勇而善谋，将还玩吴国于股掌之上②，以得其志。夫固知君王之盖威以好胜也③，故婉约其辞，以从逸王志④，使**于诸夏之国⑤，以自伤也。使吾甲兵钝弊，民人离落⑥，而日以憔悴，然后安受吾烬。夫越王好信以爱民，四方归之，年谷时熟⑦，日长炎炎⑧。及吾犹可以战也，为虺弗摧⑨，为蛇将若何？”
【注释】
①许：同意。
②还（xuán）：通“旋”，转动。
③盖威：崇尚武力。
④婉约：委婉而谦卑。从：同“纵”，放纵。
⑤诸夏：春秋时期，除中原之外的其他国家，如晋、齐、鲁等。
⑥钝：不锋利，用作动词，使武器受损耗。弊：疲敝，疲惫。离落：离散流落，流离失所。
⑦时熟：按时节成熟。
⑧日长炎炎：天天增长，蒸蒸日上。炎炎：兴旺的样子。
⑨虺（huǐ）：小蛇。
【译文】
伍子胥劝道：“不能同意越国的求和。越国不是诚心实意要和吴国友好相处，也不是害怕吴**队的强大。他们的大夫文种勇敢又有谋略，他想要把吴国玩弄于鼓掌之中，以实现他的阴谋。他本知道您崇尚武力又争强好胜，所以，他言辞谦卑，使您放纵心志，沉溺在征服中原各国的快乐中，使我们自己受到伤害。让我们的武器损耗士兵疲惫，人民离散流落，一天比一天困顿萎靡，这之后他们毫不费力地收拾我们的残局。越王在国内守信爱民，四方人民都归顺他，年年谷物按时节成熟，国力一天天兴盛起来。趁着我们还可以战胜它，它是小蛇时不摧毁它，等它长成大蛇了，怎么办？”
吴王曰：“大夫奚隆于越①？越曾足以为大虞乎？若无越，则吾何以春秋曜吾军士②？”乃许之成。将盟，越王又使诸稽郢辞曰：“以盟为有益乎？前盟口血未干③，足以结信矣。以盟为无益乎？君王舍甲兵之威以临使之，而胡重于鬼神而自轻也。”吴王乃许之，荒成不盟④。
【注释】
①奚：何以，为什么。隆：抬高，重视。
②春秋：一年阅兵两次，分别在春天和秋天。曜（yào）：通“耀”，照耀。这里指炫耀，夸耀。
③口血：古时两人或者两国结盟时，要杀牲饮血以表诚意。也有另外的理解，指盟者用手指蘸牲畜的血，涂在嘴唇上。
④荒：虚空。荒成：口头达成协议。
【译文】
吴王说：“你为什么这么抬举越国？越国难道能成为我们的大患吗？如果没有越国，我们春秋两季到哪里去炫耀我们的军队呢？”于是同意了越国的求和。将要订立盟约时，越王又派诸稽郢推辞说：“您认为盟誓有用吗？上次盟誓时涂在嘴上的血还没干呢，足以表示缔结的信用了。您认为盟誓没有效果吗？您就放弃军队的威胁，亲自来役使我们好了，为什么要看重鬼神而看轻您自己的威力啊。”吴王就同意了这个提议，只口头达成协议而没有进行盟誓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