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飞行员来到了里维埃的办公室，里维埃请他坐下：“您在最后一次的飞行中，”里维埃看着飞行员，顿了顿接着说道，“那会儿的天气完全没问题，您却原路折返了，您在开玩笑吗？您是吓着了吗？”
对面的飞行员愣住了，他没想到经理先生找他是为了说这件事。他低下头，两手不停地搓着，最后把它们放在两条腿上，抬起头，说道：“是的。”他没有否认。
里维埃眯起眼睛，眼缝里看到的这个年轻人，全身散发一股用不尽的意气风发，但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是胆怯了。
他看了看对面的年轻人，嘴巴动了动，说道：“当时我已经看不清周围了。或许，再远一点就可以……但是，报务员他给我的信息是……那会儿驾驶舱里的灯都昏暗得不行。我甚至看不见自己的双手。我曾经想过要点亮翼灯，那样我还能看到机翼：但还是一样，我什么都看不清。那时候我的感觉就像是掉进了一个黑暗的无底洞，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出口。而且当时，飞机的发动机也出了一些毛病。”
“没有。”
“没有？”
“是的，”里维埃把身子往前倾，他和飞行员之间的距离更近了，“工作人员检查过，没有任何问题，一切设备都工作正常。只是你当时害怕了，误以为发动机出了问题。”
“是的，但是那样的情况下，谁还能保持冷静呢？
那会儿，山在我的头上。我想要上升，接着遭到几股强涡流的袭击。您也明白的，涡流这种东西……当时我视野里什么都没有了，不但没有上升成功，还倒退了一百来米。不管是陀螺仪还是气压表，我都看不到它们的读数。我只能感觉到发动机的转速变慢了，而且烫得厉害……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了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飞机就像遭遇了一场大病一样。再后来，直到我看到了光亮，看到了城镇，我简直欣喜若狂，感谢上帝。”
里维埃认真地听完了他的话，说道：“您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多彩呢。好了，就这样吧。”
于是，飞行员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里维埃把整个身躯靠到皮椅上，伸出手拨弄了一下头上略显花白的毛发。
“他是我所有飞行员中最勇敢的一个。虽然他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够成功脱险令人钦佩，不过，是我把他从自己的胆怯心理中拯救了出来。”
他接着想：“想要讨人喜欢，就要学会怜悯。但我不太擅长此道，而只是把这种怜悯之情放在内心。我自己也喜欢有同情心的人，希望别人能够友好地待我。在医生给人看病的时候，不管是谁都会对他友好。不过，我不一样，我要对待的是事情。既然如此，我就要对负责事情的人负责，要锻炼他们。每每到了夜晚时分，我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时候，
看着《航行守则》，就能无限明白这其中每一条语句中的用意所在。倘若我没有做到严以律己，倘若我对这样那样的事情都视若无睹，就会乱了套子，什么样的后果都有可能。似乎我只要坚持立场，飞行中的飞机就不会发生坠毁的事故，暴风雨之类的灾害也不会来扰乱飞机的行程。这让我常常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思绪还在继续着：“其实这也很容易解释。花园中的园丁，只要不停地进行着修建的工作，那么凭借着他这双勤劳又坚定的双手，花园就不会有多余的杂枝野草出现。“
然后，他又想到了飞行员：“我把他从恐惧心理中拯救了出来。我并不是要责问他，而是要把那种会让人在面对陌生事物时候无所作为的力量揪出来，击破它。倘若我相信他的辩解，为他的遭遇感到同情，把他所谓的冒险经历信以为真，那样他就会把自己在空中的飞行旅程当成是一个神秘国度，没有人能够知道那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让人到这口深黑的井里去一趟，然后他们再回来的时候，也会说什么都看不见。这样的人就应该被放到黑暗的中心去，也不给他哪怕是只能照亮双手的小矿灯，他就会用自己的力量去把那未知的东西推开。”
这样在黑暗中的奋斗，把里维埃和飞行员们内心的某些地方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他们走在同一
条道路上，向着同一个目标而去。里维埃又想起其他的战斗，同样是为了战胜黑夜的战斗。
任何官方机构，都对这个黑暗领域避之不及。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尚未了解过的热带丛林。安排一个机组，驾驶着时速为两百公里的飞机，前方是不可预测的暴风雨或是浓雾以及山岭，一切无形的有形的障碍。让空军部队来执行这样的任务还算是合情合理：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晴空起飞，到某个既定的地方，丢下几枚炮弹，然后再原路返回。可是，在开辟规律的夜航路线这个问题上，无疑要受到官方的阻拦。
“这是个我们需要直面的问题，”里维埃据理力争道，“白天，我们有铁路，有轮船，我们可以任意地去操纵它们，但是到了晚上，我们就完全丧失了这种主动权。”
各种官方代表的反驳扑面而来，有谈及算表的，有论及保险的，当然他们最介意的还是舆论的问题：“舆论……”他立刻揪住这个话题，“都是掌握在人的手里的！”他心里想着：“真是耗尽生命！在这世上，有些事情的重要性，是其他任何事情都不能比的。任何活着的事物想要继续生存，都要破除重重阻难，而在这个过程中，又会创造出独一无二的规律。这都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
里维埃看不到自己这番伟业的起点在何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推动
它的发展，但不管怎样，这是一个一定要开启的新篇章，必须要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做好准备。
他想起来那时候的他，双手撑在绿色呢子的桌子上，下巴则支撑在拳头上，耳边是各种各样的反对声。这些纭纭的意见在他看来都不堪一击，生活本身只会否决它们。他感觉到积压在内心深处的力量释放不出去：“我的想法是毋庸置疑的，最后的胜利定然是属于我的。道路虽然是曲折的，但这都是必须经历的。”
最后，有人提出让他给出一个方案，可以保证万无一失，里维埃这么回答道：“我们既然要得到事物的规律，就要有丰富的经历，否则绝对不可能凭空得到它。”
在一年之后，里维埃的奋斗终于取得了胜利。有人这么评论：“因为他有信仰。”还有人这么说：“因为他有顽强的意志力。”
不过让里维埃自己来说的话，那就是，他认准了方向，然后竭尽全力。
然而这条路是多么艰辛！起初，里维埃只敢让飞机在太阳升起的前一个小时起飞，然后在太阳落山后的一个小时降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经验积累之后，里维埃这才正式开启了夜航的征程。这让他永远遭受的是非议，没有其他人站到他的阵营来，对面是众说纷纭，而桌子的这一边，只有他自己。
他摇响了手边的铃，吩咐秘书给他拿来飞机最新的飞行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