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电话铃在飞行员的家中响起的时候,他在睡梦中。被吵醒的是飞行员的妻子,她回头看着身边熟睡的脸庞,内心一阵怜惜:“得让他再多睡会儿才行。”
身边这副熟睡着的身躯岿然不动,胸脯上的肌肉线条分明,坚厚雄伟,她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艘宏伟的巨大游轮。
他的双眼紧闭着,睫毛一动不动,低沉的呼吸声是唯一对外的信息。她轻轻地用手抚平了床单上的皱褶,就像仙女挥一挥衣袖一般,湖面上的涟漪停止了,恢复成一面镜子。
接着,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把窗户打开,迎面而来的风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这扇窗户外面可以一览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风光。在这扇窗户所在的房间隔壁,好像有人在跳舞,风中夹杂着伴舞的乐曲--这个时候,是休息和娱乐的时刻。布宜诺斯艾利斯把人们庇护在它的怀中,一切都这么安详平和。但对于她来说,却并非如此,她只看到了千军万马袭来,国家在呐喊着:“拿起武器来!”而这时候,接过这一重任的却只有她丈夫一人。
他还在安静地沉睡着,但是他的安静却是赴汤蹈火奔赴前线之前的安静,布宜诺斯艾利斯庇护不了他。这个年轻的
骑士策马奔腾而去的时候,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对他来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她看着他健壮的双臂,再过一个小时,这双孔武有力的双手将要握住欧洲航班的操纵杆,接过像一座城市那样沉重的任务。她感到很是不安。这座城市有着几百万的人口,但却只有他要去面对这前方未卜的命运。她觉得自己的心快要撕裂了。即使是她的温柔乡也留不住他。她用她的柔情,她的蜜语,她的爱全身心地为他付出,在他的前方却是她一无所知的奋战、忧虑和胜利。他的手握着操纵杆,但究竟实质握的是什么,她说不清。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体贴入微,她再熟悉不过了,然而那些他在暴风雨中所承受的一切,她却感到十分陌生。她用心地编织着各种温情的网:有着乐曲的美妙,有着爱情的撩人,有着花儿的芬芳;然而,一旦出发的信号传来,他就会离去,网无声地掉落在地上,他却没有一丝异样。
突然,沉睡的睫毛动了,他睁开了眼睛。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午夜零点。”
“天气呢?”
“看不出来……”
他打了一个哈欠,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窗口。
“应该不会冷。风向呢?”
“我怎么会知道?”
他试探了一下:“是南方呢。真不错。看来到巴西之前都不会有多大变化。”
这时候,他看到了窗外的月光,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接着把视线投向了这下边的城市。
这座城市的灯光对他来说,并没有温柔的色彩或是暖和的感觉。他只看到了这些灯光的光线在时间中慢慢流逝。
“你在想什么呢?”妻子望着他谜一样的深邃眼神说道。
他的心已经飘到了阿雷格里港,那个地方,也许此时正被雾所笼罩着。
“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想办法绕过去。”
他始终往前倾着身子,就好像等待着一声哨响的游泳选手,那一声响起之后,他就会跃进深不可测的大海。
“你怎么一点忧郁的样子都没有?这一次又要去多久?”
也许八天,也许十天?他说不清楚。忧郁?为什么会忧郁呢?那一个个城镇,那一座座山峰,他是出于本能地想要去占领它们的。马上过了一个小时后,他就要把布宜诺斯艾利斯收括囊中,接着他又将去征服下一个目标。
他看着她疑惑的脸,笑了:“布宜诺斯艾利斯……马上就会被我抛下。你知道吗?夜空有着一种不能言语的美。我只要把手这样…
…”他演示着,“按在气门杆上,然后脸看着南边的方向,只需要十秒不到的时间,我就可以把田野都翻个遍,然后再把方向换成北边。这时候,底下的一切看上去就像海洋的底部。”
她看着他满心欢喜的脸,心里只想到了他将抛下的一切。
“你不爱我们的家吗?”
“我当然爱我们的家。”
虽然他这么回答,但是她感觉他的心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这副强壮的身躯已经支撑住了整个天空。
她伸出手,指着远处的星星,对他说:“真好,你的飞机将会驾着群星呢!”
他被她逗笑了:“是的,真好。”
她轻柔地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感觉他的体温。这样的身躯,真的会抵挡不住什么东西吗?
“我真以你为豪,但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小心为上!”
她的眼里装满了不舍和担心。
“我会小心的。”
他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小玩笑中。
接着,他开始着衣,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特地找了最硬实的衣料和最沉重的皮衣,这让他看起来像足了一个农民。但她并不会因此嫌弃他,相反,而是对他的爱更加深。她拿过腰带,认真地帮他扣上,再给他拿来了靴子,帮他穿上。
“这靴子勒
得我难受。”
“那快脱下来,我给你换一双。”
“帮我找条绳子,我得系上我的救急灯。”
他看着她前前后后为自己忙碌着,认真地把自己身上这身厚重的盔甲整理好,把一切都打理妥善。
“你看上去真是太棒了。”她微笑着说。
然后,他拿起了梳子,认真地对着镜子梳着。
她笑了。“这是要给星星看的吗?”
“我只是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年轻一些。”
“别让我嫉妒。”
笑容还挂在他的脸上,他转过身来,无限温柔地看着她,亲吻她,把她紧紧地拥在他的怀抱中。然后用手把她抬起,好像抬起的是一个孩子的脸庞,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接着,他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亲吻她的额头:“睡吧!”
然后他转身离去,门关上之后的声音在空气中回旋,像古老的挂钟一样不停回摆着,撞击在她的心上。
走在人行道上的他,身边来来往往着各色各样的路人,各自奔着不同的前方而去,而他走向的是胜利的方向。
留在房间里的她,旁边是无声无息的空气。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然后视线落到了桌上的花、架子上的书、床上的自己--这一切对离去的他而言,已经是海洋的底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