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里维埃手里拿着那一叠通知,走回自己的专属办公室,突然右胸一阵痉挛,伴随着剧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真糟糕……”
他不得不靠在墙上,才能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从痛苦中缓解过来。
“真不像话。”
接着,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里维埃悲哀地发现种种的迹象都在告示他,他已经步入了暮年,时间已经开始捆绑住他的手脚。
“我已经五十岁了。这五十年来,我不断地充实着自己的生活,脚踏实地学习知识,竭尽全力地发挥自己的才能,不断地奋斗着,用自己的力量改变着这个世界,然而现在却……现在却任由着它影响我的生活,这怎么行,这不像话。”
里维埃抹掉额头上的冷汗,缓解一下情绪,开始投入工作。
他开始阅读那一叠通知。
“有关301型发动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进行拆卸的时候我们发现了……请对此事的相关负责人做出处分。”
里维埃在签名处签下了名字。
“在弗卢里亚诺普利斯的中途站,没有按照相应的指令……”
里维埃又签下名。
“机场场长理查没有遵守规章制度处理事务,为了规范纪律,请对理查做出处分……”
里维埃手里的笔又写下了同样的字迹。
这时候,他右胸的疼痛虽然已经缓解了一些,但疼痛的感觉却被清晰地记了下来。就像在原本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而这个不速之客就这么留下了,占据了他的生活,逼着他不得不面对它。
“我这样做究竟是公平还是不公平?如果有过失就要受到惩罚,然后故障会因为这样变少。那么为此负
责任的就不应该是人,而是一个神奇的力量;若是不去深入每个人,这股力量也不会发挥作用。要是我什么事情都讲究公正,每一次的夜航都会葬送掉一条宝贵的生命。”
他深知这条道路其中的艰辛,他也已经似乎对此感到了一丝力不从心。他思索着,毕竟怜悯之心怎么说都不会坏。他的脑海里的思绪万千完全不能平静,手里还在不停地翻阅着那叠通知。
“我们拟撤销罗布雷的职务……”
他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罗布雷那张苍老的脸浮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想起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这件事要引起各位同仁的重视,大家要引以为戒才行。”
“可是……经理先生,”老人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请您就原谅我这一回吧,我把我的一生都奉献在了这里啊!请您原谅我这一回,就这一回……”
“但这对于其他人是个警示。”
“不……不能这样,先生,求求您了,您看,您看这个。”
说着,老人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页旧报纸。报纸已经发黄,那上面有张照片,里面是还年轻时的他,旁边还有一架飞机。
里维埃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因为激动而不停颤抖着,手里那份荣誉证书稍不注意就会被他捏坏。
“您看,”罗布雷指着报纸上的日期说,“这已经是一九一零年的事情了,先生,我从那时候就开始投身于航空事业了。要知道,在这个地方,我装配了阿根廷的第一架飞机,到现在也已经二十个年头过去了,您怎么还能……您这样子,有考虑过年轻一代的航空事业者的看法吗?会叫他们笑话我的!这怎么行……他们不知道会躲在哪里嘲
笑我的!”
“这种事情我无权过问。”
“不!您不能这样,我……我还有家庭要供养,我还有孩子!”
“您不需要这样,我已经说明过,不会让您完全失去经济来源的,公司已经给您留了一个普通工的职位。”
“哦!天啊,先生,我的颜面何存啊!我这样兢兢业业投身于航空事业二十年的老工人……先生,请您再考虑考虑。”
“抱歉,我恐怕不行。”
“不!先生,我不能下降到普通工的职位!我不干!”
老人脸上的皱纹颤抖得更厉害了,里维埃把视线移到了别处,躲离这张被深深浅浅的皱纹遍布的脸。
“普通工,这已经决定好了。”
“不,我不能接受……先生,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您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离开了。”
此时坐在办公室翻阅通知的里维埃,不禁想:“其实我这么冷血无情对待的并不是他,而是过失,即使这过失他也无能为力,但不管怎么说,是由他引起的。”
“一旦事物被灌输了人的意念,”他常常这么想着,“才会跟随人的意念,人才能发挥主观能动性去改造它。但是人自己却不一定意识得到,自己也需要被改造。所以一旦他们引起了过失,就应该把他们辞退。”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那可怜的老人这么说道。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是要说说他这些年来对飞机投入的心血?还是他对航空事业的热爱?或者说,被他人剥夺了他生活中的莫大乐趣的痛苦?还是……
“我已经很累了,”他把后颈靠到办公椅上,望着天花板,那天花板之外,是天空。他手里还在摩挲着那张罗布雷的通知,脑袋里不
禁思绪万千:“老伙计能明白我对他深厚的感情吗?”他脑袋里又浮现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其实他只要说一句:“好吧,好吧,就按照您的想法,留下吧。”他将会看到这张脸上的皱纹变成另一种回路,一种被喜悦牵引着上升的回路,而他那双拿着工具在飞机外壳敲着叮叮当当响的手,也会禁不住要舞动起来。
里维埃对这样的画面很是向往,老人的手,那是最美的手,它阅览过无数的飞机。“那么这份通知就作废咯?”里维埃好像看到了一幅画面,老人回到家中之后,面对家人们殷切期盼的眼光时,假装不经意又满带着自豪地说:“当然是留下啦!要知道,阿根廷的首架飞机还是我亲手装配的呢!”
年轻一辈的职员们停住了他们的嘲笑,老工人的名誉被挽留了。
“那么,作废咯?”
突然,电话铃响了,打断了里维埃的思绪,他拿起电话。
电话里传来的先是风的声音,风在空气中呼啸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出现了人的声音。
“这里是机场。请问您是?”
“您好。我是里维埃。”
“经理先生,您好。现在,605航班已经停到跑道上了。”
“好的,我知道了。”
“一切都已经检查完毕,所有的安排都妥善完成了。不过,最后我们还是需要重新改装了一下线路,接头出了点故障。”
“好的,这个线路是谁负责的?”
“我们马上去查实相关负责人。如果您批准的话,我们就给某些人一定处分:要是航行灯出了什么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这无须多说。”
里维埃心里想着:“不管是什么地方出问题,如果碰上了还置之
不理,航行灯就会因此不能工作。只要过失找上了某些人,你却还对它熟视无睹,那么这就是莫大的罪过;不管怎样,罗布雷都必须离职。”
他走到了秘书身边,正在打字的秘书似乎没有觉察到他。
“这是什么?”他问道。
“是半月报表,先生。”
“怎么拖到现在才做?”
“这……”秘书哑口无言。
“之后我会跟你谈谈的。”
里维埃心里想着:“真是叫人难以捉摸,一旦叫过失占据了优势地位,就好像一股隐藏已久的力量从地缝里挣脱出来,它能够把一整座原始森林覆灭,会在一个巨大的工程周围盘旋着,就像蔓藤一样,直到把它缠在其中,毁灭。”
“一个巨大的工程……”
他不停默念着,自己也觉得合情合理了:“我对这些人的感情是真挚的、深厚的,我并不是要惩罚他们。但过失是由他们引起的……”
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速度,这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究竟我这么做是对是错?人生,公正或是焦虑,它们的真实价值我都无从把握。要怎样去定义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要怎么去明白一张皱纹颤抖着的脸。我究竟是否明白什么叫作怜悯之心和温情之意……”
他开始陷入沉思:“大抵人生总是被矛盾所充斥着的,所以人要不停地去应对和解决这些矛盾,要这样不停地拼搏着,斗争着,用尽一生……”
里维埃一边想着,一边摇响了手边的铃。
“你给我通知一下欧洲航班的飞行员,让他在出发前到我这儿来一趟。”
他心里的思绪仍在继续着:“绝对不能放任这种中途折返的行为,这样只会殆尽他们在面对黑夜时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