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办公室里的里维埃心头又涌上了一阵苦闷,他把头埋到手心里,抬头深吸了一口气。他又走到了外头,他不明白,自己明明是追求着戏剧性行动的人,他的生活意义一向如此,但是戏剧性的似乎不再是行动,而是变成了个人,一个人的舞台剧。他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市民们,心里想,这些人虽然看起来表面平静,但或许正经历着各种戏剧性的变化:比如说疾病缠身,又或是坠入爱河,也有可能正在面临着死亡。还有可能……里维埃个人的生活经历教会了他许多道理--比如有某扇窗户被打开了--他这么想着。
距离午夜还有一个小时,里维埃终于觉得心情变得缓和了一些,他走上了去往公司的路。路过一个电影院的时候,他被门口拥挤的人群堵住了去路,只得用肩膀挤过人群。好不容易过了电影院,他缓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天空,繁星依旧点点闪烁着,街道两旁的霓虹灯的强烈光照几乎掩盖住星光。他望着天空,明亮的路灯遮不住他要看那星光,他想:“这一晚上,天空上还有着我的两架飞机,那么我就要负责这整个星空,既然那遥远的星光能在这一大群人中认出了我,这就说明,我还是有着一点与常人不同的东西的。”他觉得自己有点孤独。
突然,他的耳朵捕捉到了几个音符,它们连
接着,成为了一首奏鸣曲。这首奏鸣曲,他在不久之前还和朋友们一道欣赏过,然而朋友们却这么对他说:“这种艺术我们听不明白,其实您也听不明白,只是您不愿意承认而已。”
“或许吧。”他这么回答道。
那时候的他的心情就如现在这时候一样,有点孤独。然而他马上就能了解到这种孤独的价值,这首奏鸣曲所诉说的故事,只有他懂了。他和它,在一群人中用只有他和它懂得的暗语交谈着。就像那星光,不远千里来到了地球,投入到他的眼中,别人都看不到。
即使越过了电影院,人行道上还是拥挤不堪,他几次都被路人撞到。但他想着:“我不会因此发怒。因为我是个父亲,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我就这样慢慢地走在人群中,但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他们。”
他抬头看了看左右来往的人,想从他们脸上找到一些什么东西,有几个人是满怀着斗志,而又有几个人心怀着欢喜。他觉得自己就像看守着灯塔的守夜人,被孤立在一座塔上。
他回到了办公楼,接近午夜的办公楼显得相当安静,这正合他意。他缓缓地踱过一间又一间办公室,宽阔的空间里不断回响着他的脚步声。打字机已经用专用的罩子盖上,文件摆放在它所属的位置上,卷宗也完完整整地锁在大柜子里,一切都那么整
洁有序。这其中包含着十年来的经验和工作。如果这是银行的保险库,那么这些卷宗就是严实保存在其中的金银财宝。而且在里维埃看来,这座办公楼里的每本册子所记录的东西,比任何金银财宝都要贵重得多:它们是生命的。生命之火,若是熄灭了,就如同保险库里沉睡的金子一样。
但办公楼里并不是只有里维埃,不远处,还有在值班的秘书。只要有人在某处工作着,就能使生命之火得以延续,就可以把意志力从一个地方传播到另一个地方,就可以确保图卢兹连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长线不出现一个断点。
“他还没了解到自己工作的重要性。”
飞机还在黑夜中的某处奋战着。夜航就像生病一样,需要有人在旁看护着过夜。夜航中的飞行员需要他人的帮助,他们用尽自己全身的力量去和黑夜搏斗,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受到一些无形的力量在阻挡着他们,而他们得用自己不长眼睛的双手紧紧握住操纵杆与之抗争,就像溺水的人竭尽全力把海水拨到后头努力地浮到海面上来一样。而有些话就让人匪夷所思:“即使是自己的手,也要打着灯光才能看到。”于是,在暗室的红灯下照耀着的,只剩下一双皮肤细腻的手。这世界上还有很多需要去拯救的东西。
里维埃走到营业部办公室的
门口,推开门走了进去。里边只有一盏灯在角落里亮着,形成了一片明亮的海滩。办公室里,只有一台打字机在滴滴答答地响着,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更加寂静。有时候,电话会突然响起,不停地响着,固执地响着,好似连绵不绝的呼唤。然后值班的秘书就会站起身来,朝着它走去。秘书拿起话筒之后,电话铃声终于停止了,寂静的夜晚中取而代之的是秘书的轻声细语。
接完电话之后,秘书又会回到原先的位置去,表情呆滞地坐在那里,或许是因为孤独,也有可能是因为困倦,他接到的是什么内容的电话,从他的表情看来完全捉摸不透。如果夜空中还有两架飞机在执行飞行的任务,这从外界来的一声呼唤,究竟意味着什么?里维埃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些飞行员的家人们,他们坐在一盏灯下边,手里拿着叫人伤心的电报,只要短短而又是无穷无尽的几秒钟,灯光下老父亲的脸就会变成另一个样。突然,电话铃又响起了,打断了里维埃的思路。他在这一成不变又包含许多内容的铃声中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些声音。值班的秘书动作永远是慢悠悠的,就好像要准备潜入深水区域的游泳者,然后接完电话回到座位的时候,又像是终于浮到水面上的潜水员一样;他的行为令里维埃十分不解。
“我
去接这个电话。”里维埃制止了正要缓缓地走过去的秘书。
“我是里维埃。”他拿起话筒说道。
电话另一头传来的是乌噜噜的杂音,接着出现了一个人声:“我马上给您转给报务员。”
接着,又是另一种嘈杂声,大概是塞绳**入闸口发出来的声响,接着又出现了一个人声:“您好,我是报务员。我有几个电报要向您汇报。”
里维埃拿出笔和本记录着报务员所说的内容,一边点头:“好的,好的。”
所幸没有什么大事。几份电报的内容都是例行公事。里约热内卢的电报是来询问某件事,蒙得维的亚的电报则是汇报天气情况,而门多萨则谈及的是器材。这都是耳熟能详的一些内容。
“飞机的情况呢?”
“暴风雨天气,我几乎听不到飞机的声音。”
“好的。”
“过会儿再跟您连线。”
“好的。”里维埃挂上了电话,心里想着,这个夜晚天朗气清,而报务员却收到了来自远方的暴风雨信号。
这时候,秘书走了过来:“经理先生,这里有几份通知需要您签名。”
“好的。”
里维埃看着眼前的秘书,内心充满了友好的感情,这个人也是守夜人之一呢。“他是一起并肩作战的队友,”里维埃心里想着,“虽然他不一定能了解,但就是这样的守夜,才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团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