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另一边,里维埃也抵达了办公楼,当他走进公司的时候,秘书们都还坐在各自的地方打盹。里维埃的穿着很普通,列车站里总是能看到像他那样全身都是灰色或是黑色之类不起眼色系的行人,帽子、围巾和外套,甚至是袜子都不无例外,唯一亮色似乎只剩下他渐花白色的头发--虽然那也没多显眼,就像被埋在了灰黑色海洋中的白色泡沫。但即便如此,里维埃一出现就扰乱了办公楼的空气,所有的职员都像停电之后突然接通一样,秘书们迅速投入面前的工作,而办公室主任则在匆匆忙忙地翻阅文件,好像在找什么重要的材料,埋在打字机后头的打字员也用滴滴答答的打字声显示自己的存在,所有的一切就和停电之前一样,就像没停过电那样似的。

    里维埃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下,电话接线员把交换机的插头接好了以后,开始在手边的一本厚厚的记录本上登记电报,一边把最新的文件递给里维埃。其中一个文件内容是有关智利发生的那场飓风灾害的,在看完这个文件之后,里维埃揉了揉太阳穴,拿出某一天的记事本,那都是报告平安的信息:每件事都进行得十分顺利,飞机路过的每个中途站都连连发来了平安的捷报。法比安驾驶的那艘从巴塔戈尼亚起飞的飞机发来了会提前到达的好消息,因为从南边起飞的这架飞机正好乘着由南至北的风。

    “拿气象报告给我。”

    气象报告也一样,晴空万里、天朗气清的好消息比比皆是,每个机场都对自己地区的好天气毫不谦虚,整个美洲大陆的傍晚都像洒了一层金粉一样璀璨辉煌。里维埃感到十分满意,这一切都实在太顺应人意了,虽然法比安驾驶的飞机现在应该在黑夜的某个地方中穿行,但迎接他的将会是光明。

    里维埃把文件合上,推到一边,站起身来,走到外头。各个部门仍然还有留在工作岗位上奋斗的职员,他看着他们,他们总要因为工作而陪伴着黑夜,而他们不仅陪伴着黑夜,还守护着它。

    他走到一扇窗户前面,停下,窗户是打开着的,它连接着外界,里维埃对黑夜的理解更加透彻了。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都笼罩在黑夜之下,整个美洲大陆也是如此,黑夜建造起了一个雄伟的

    宫殿,把这一切都收入了其中。里维埃并不惊讶于这种宏伟的感觉,一旦他的飞行员驾着飞机朝着智利圣地亚哥的方向而去,这个宫殿关不住的地方,飞行员将看到的是另一个天空,然而航线却把他们的心都放在了同一海拔高度。从巴塔戈尼亚来的那架飞机,时时刻刻都牵动着这些守夜人的心,他们用无线电耳机不断接收来自它的声音,远方巴塔戈尼亚的渔民们应该看到了它身上的航行灯在规律地闪烁着。这架飞机在空中飞行,里维埃的心也是。

    里维埃看着外面的天空,天气真是好极了,一点云雾都没有,这让他不禁想起雷鸣电闪的夜晚,无线耳机里传来的都是呼啸着的风雨声,就像大自然的愤怒,来自飞机的声音则就像是这惊心动魄的嘈杂声中的仙乐。这吹奏着仙乐的竖笛似乎时不时会被风雨所堵塞,飞机就像被风雨藏起来一样,危在旦夕。与黑夜不断搏斗的飞机,前方未卜,那若有若无的仙乐断断续续着,其中暗藏多少悲凉!

    里维埃回头环顾了一圈各个科室,发现督察员还没回来,这样等待着飞机突破黑夜的夜晚,身为督察员的罗比诺没有休息的理由。

    “叫罗比诺来见我。”

    而此时的罗比诺,似乎快要交到了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他把贝勒兰带回自己住着的酒店房间,把自己随身的行李箱打开来给他看,里面只有一些小东西:一些换洗的衬衣、一个梳妆盒、还有他那法国情妇的照片。这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新意,似乎所有的督察员都离不开这几样东西。罗比诺拿着照片,把它钉在了墙上,然后对贝勒兰倾述着他对她的爱、欲望和遗憾。然后,他又把那些小东西列成一排,放在床上,像在给别人炫耀自己的宝贝那样。然而他要阐述的其实是自己的辛酸,他在把束缚着他的枷锁摆在贝勒兰面前,这对于他而言也和讨厌的湿疹一样,但这是心灵上的。

    但是就算是平庸的罗比诺,他也会和所有人一样,内心深处有着一些小火花。展示完这些小东西之后,他从箱子底部拿出一个小包,打开,里面是一些黑石子,看起来非常珍贵,至少对于罗比诺而言非常珍贵。他细细地摩挲着它们,似乎可以从中得到莫大的温暖,久久没有

    说一句话,最后才吐出一句:“这……是我在撒哈拉的时候找到的,然后我把它们带了回来。”

    说完,督察员的脸红了,似乎说的是一件自己见不得人的隐私。然而正是这些黑石子,让他能在人生的挫折、生活中的不如意中能够得到些许的慰藉。

    “其实,这样的石子,在巴西地区也有的。”他在给贝勒兰介绍着它们,然而他的脸更红了,就像把自己收藏多年的宝贝拿到鉴定师面前一样惴惴不安。然而贝勒兰并不是鉴定师,这些石子对于他而言,无论它们来自何处都一样,看着罗比诺殷切的目光,他只好不好意思地说了一些门外汉的话:“看来您很热衷于地质学呢!”

    “是的,非常热衷。”

    对他来说,这些黑色的石子中,有着别人不懂的爱。

    里维埃的秘书给罗比诺打了电话,他一边接电话,脸上的表情变得忧愁起来,嘴边的笑容凝固了,接着变成了紧闭着的状态。

    “实在很抱歉,”罗比诺挂下电话后,对贝勒兰说道,“我要回公司去,经理先生有些事情要找我商定。”

    但等到罗比诺走进里维埃的办公室的时候,里维埃老早就忘了自己火急火燎地召回罗比诺这回事。此时,他正站在一张挂图面前,一言不发。这张挂图是有关公司在全世界的航线分布图。罗比诺不敢打断他的沉思,只得站在一边,默默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里维埃才说了一句话:“罗比诺先生,你对这张图有什么看法吗?”

    罗比诺愣住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里维埃从自己的思维世界走出去时,总认为外边的人都能立刻明白他在里边想了些什么。

    但好在,这次的问题还不至于有多令人困扰。虽说如此,罗比诺对这张图并没有什么看法,但身为下属的天性使得他摆出谨慎的表情,认真端详了一番,但似乎没得到什么。

    里维埃似乎还在自己的思维世界中,他继续说道:“看,这些航线的分布,多么神奇、美丽、妙不可言,但又暗藏着危险。我们在这些航线上失去了多少年轻宝贵的生命啊!它这样横在了世界各地的上空,然而却又像生了根似的。”

    罗比诺看着里维埃,但是里维埃并没有看他,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跟罗比诺交谈。

    即

    使他这么说,但目的在他心中,仍然处在高高在上的地位上。

    站在一旁的罗比诺,把原本快要贴到挂图上的身子恢复原来的站立状态,他并不认为里维埃的话里包含着怜悯之心。

    也许是因为他曾经尝试过对里维埃抱怨吧,但里维埃并不引以为然,而是开玩笑般地对于他的生活因为一些小毛病被搅乱的牢骚打趣道:“既然它害得您没法睡好觉,您也就会因此变得敏锐异常呢。”

    虽然这话听起来也并非在揶揄,里维埃自己就常常会说:“假使失眠给音乐家带来的是伟大乐曲的灵感,那这失眠就是美丽的。”某一次,他曾说到勒鲁的丑陋外表时,说:“看,那张脸多美丽,它赶走了爱情……”也许勒鲁这么多年来的兢兢业业,都要归功于爱神没有青睐他,使得他的生活只剩下了工作这一件事。

    “你和贝勒兰似乎很合得来?”里维埃突然转变了话题。

    “这……”罗比诺有些难为情。

    “别误会,我没有怪罪您的意思。”

    说完,里维埃转过身,朝着罗比诺的方向走去,挽起罗比诺的手,往前走着。罗比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到了里维埃脸上挂着一丝苦笑。

    “但怎么说,他都只是你的下属。”里维埃说道。

    “这的确是。”罗比诺回答道。

    里维埃的脑海浮现出了一个画面,夜晚中的飞机所面临的一切,就像是一本冒险小说一样波澜壮阔,时而惊险,时而平实,处处埋藏着伏笔,直到天亮之前,都是需要顽强的意志力维持着的艰苦异常的战斗。

    “您要继续做好您身为上司的本分。”

    接着,里维埃一字一句地说道:“或许明晚,您就要需要对这位飞行员下达飞行的命令,而他必须去执行。”

    “当然,这是必须的。”

    “您要知道,”里维埃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些飞行员们的生命极其宝贵,或许比您的更加宝贵,但他们的生命却都将由您来决定。”

    这句话说完以后,里维埃显得有些犹豫。

    “这十分重要。”

    里维埃的步伐很小,速度也很慢,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过话。

    “如果是因为和您合得来,才遵守您的命令,那样您就是在利用他们。就您本人而言,他们本没有义务要付出生命。”

    “这当然……这当然没有。

    ”

    “另外,一旦这些人和您交上了朋友,他们可能会以为自己享有了某些便利,那样您也是蒙骗了他们,不管怎样,该服从的命令还是得服从的。请坐这儿。”说着,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了罗比诺的办公桌前,里维埃用手轻轻地把罗比诺推到位置边。

    “罗比诺先生,您要记住,这是您的位置。您就算是累了,帮您扶一把的人也不应该是这些人。您要是时刻记得您是他们的上司,不能把您的软弱展露到他们的面前,这是要落人话柄的,所以……”里维埃指着罗比诺面前的纸张,说道,“写吧。”

    “可是……”罗比诺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您就这样写:‘贝勒兰飞行员出于某些失误,罗比诺督察员决定给予处分……’不管是什么原因,您就随便写吧。”

    “这,经理先生,我……”

    “我不会把话挑明的,您明白就好。就这么做吧,罗比诺,不用顾虑什么。您既然要爱护自己的属下,就应该把这份爱护留存在内心。”

    这句话就像给罗比诺打了一剂强心剂。他马上开始动笔了。

    这是一份来自某个迫降场的报告:“飞机请求降落。”

    一旦飞机降落,又会耽搁上半个钟头的时间。就像高速奔跑在路上的特快车,突然因为某些原因非得要停在半道上一样,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距离却一点点都没发生变化,这会让人变得十分躁动,现在的里维埃就是这样的心情。里维埃来回踱步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住了,决定走到外头去散散心。

    外面仍然是夜晚笼罩着的宫殿,巨大的黑幕后面却没有任何演出要开始。“好好的一个夜晚,要这么毁了!”

    他抬头看着顶上的星空,明明是这样美丽的夜空,万里无云、明朗气清,一切都不能再好了,看看那排整齐排列着的航标,还有那皎洁的月光--都要浪费掉了!

    虽说如此,但如果有飞机起飞了,这个夜晚的美丽还是没有浪费掉的,里维埃这么想。

    黑夜怀揣着生命。里维埃需要机组的回应给他确认。

    “现在的天气怎样?”他问道。

    不一会儿,他收到了回信:“晴天。”

    接着,机组又传回了城镇的名字,那是他们掠过的城镇的名字,也是里维埃内心中,一个个被他的空中战役占领了的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