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地上积雪已有部分消融,一连好几天挺暖和的,地面比较干爽了,这时,不妨拿新年伊始刚露出来最早的柔嫩景象,同熬过严冬的苍劲植物那庄重之美作一比较,倒是别有一番情趣——长生草、一枝黄花、芹叶太阳花,以及那些淡雅的野草,往往比夏日里显得更加鲜明和有味儿,好像它们的美非得饱经寒夜摧残之后才臻于成熟似的;即使是羊胡子草、香蒲、毛蕊花、狗尾草、绒毛绣线菊、白色绣线菊,还有别的硬茎植物,这些都是招待最早飞来的鸟儿取之不尽的谷仓——至少是很不错的杂草,原也是大自然越冬的点缀。特别是羊毛草禾束似的拱顶把我给吸引住了;它将夏天带到我们的冬日记忆里来了,那种形态乃是艺术所喜爱仿效的,而且在植物王国里,这些形态就如同天文学
在人类心目中已有的预兆一样有着相同关系。它是一种比古希腊或者古埃及更古老的风格。冬日里的许多现象,使人想起了难以描述的柔嫩纤细的雅致。我们常听到有人把这个冬日之王描写成一个粗野狂烈的暴君,其实,他倒是以恋人的脉脉温情使夏日的秀发鲜艳倍增。
春天临近,我正坐下来读书或者写作时,红松鼠来到了我的屋子底下,它们成双配对地直接到我的脚下,叽叽喳喳,唧唧咕咕,或者有时长嘶短鸣,那声音古怪得出奇,我还是从没听见过呢。我跺了几脚,它们叫唤声反而更响,仿佛它们疯狂地恶搞早把畏惧置之度外,对人类的劝阻满不在乎了。你们别再——叽咔里、叽咔里地叫着。它们对我的斥责充耳不闻,或者一点儿都没感受到我斥责的力量,反而撒泼骂人
似的,真让我拿它们没奈何呢。
第一只报春的麻雀!这一年在从来没有如此年轻的希望中开始!从局部光秃秃的、湿漉漉的田野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银铃般的啁啾声,那是蓝色鸣鸟、北美歌雀和红翅鸫在欢叫,仿佛冬天最后的雪花飘落时的丁零声。在这么一个时刻,历史、编年史、传说,以及一切文字记载的启示录,都又算得了什么来着?小溪在向春天唱赞美诗和三部重唱歌曲。沼泽地的鹰低低地掠过草地,已在寻摸头一批苏醒过来的纤弱的生物。融雪的滴水声,漫山遍谷都听得到,各个湖里的冰凌在迅速消融。小草像春火似的燃遍了半山腰——春天的雨带来了一片新绿①——好似大地发出满腔热量,迎候太阳的回归;那火苗的色彩不是黄的,而是绿的——那是青春永驻的
象征,那草叶啊,好似一条长长的绿色缎带,从草地里流向夏天,不错,被霜冻拦阻过,但倏忽又往前推进,竖起去年干草的嫩茎,让新的生命从底下长出来。它笃悠悠地在生长,宛如小溪从地下徐缓渗出来似的。它差不离跟小溪浑然一体,因为在适宜作物生长的六月天里,小溪干涸了,草叶子就成了它们的渠道,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以来,牛羊都在这条常绿的小溪里饮水,而且,刈草人还会及时来收割为过冬取暖的草料。因此,我们人类的生命即使灭绝,仍会长出永恒的绿叶来。
瓦尔登湖冰凌正在迅速消融中。湖的西北两侧,有一条两杆宽的运河,流到东头会更宽一些。偌大一片冰从主体上裂开了。我听到北美歌雀在湖边灌木丛里吟唱——欧利特、欧利特、欧利特——吉泼、
吉泼、吉泼、吉、喳——吉,威斯、威斯、威斯。它也是在帮着冰凌坼裂呢。冰凌边缘的大幅度曲线,该有多么漂亮啊,它与湖岸的曲线多少有所呼应,却又显得齐整得多!最近以来有过一阵子,天气异常寒冷,冰凌坚硬得出奇,上面都有波纹,就像宫殿里的地坪似的。但是,风陡然朝东边吹去,掠过浑浊的冰层,直到吹皱了远处鲜活的水面。看着这缎带似的湖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真是让人好不喜欢。光溜溜的湖面上洋溢着欢乐和青春,仿佛它在诉说湖中鱼儿们的欢乐,以及湖岸上细沙的欢乐——好像是鱼鳞片上发出的一片银色的光辉,整个湖俨然都成了一条欢蹦乱跳的鱼。冬天和春天的对比,就是如此这般。但是,我在前文已经说过,这一个春天,湖上开冻得更加笃悠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