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蛇蛋事件过后大约十天,又发生了另一起不吉利的事故。母亲因此更加忧伤,命也越来越薄。

    我竟然差点儿引起火灾。

    引起火灾-明明从小到大甚至于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

    我并不是那种所谓的“大小姐”,不小心用火可能会酿成火灾,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怎么会不懂的?

    那天半夜,我起床上洗手间,刚走到门口的屏风处,就发现浴室亮着,无意间看了一眼,浴室的玻璃窗被映得通红,还听到木头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我赶忙一阵小跑到那里拉开浴室门,光着脚冲出去一看,浴室灶台旁边堆放的柴火正熊熊燃烧着。

    我飞奔到与我家院子相连的隔壁农户家,用尽全力敲门大喊道:“中井先生!快起床!起火了!”中井先生似乎早已睡下,但还是马上回应我说:“好的,马上来。”伴着我“求您了,请快一点儿”的呼救声,中井先生从家中飞奔出来,连睡觉时穿在身上的浴衣都没换。

    我们一同返回火场,正提着水桶舀院里池水灭火,忽然听到母亲“啊”的一声。我忙丢下水桶,从院子跑到走廊上紧紧抱住眼看要倒下的母亲说:“母亲,请不要担心。没关系的,回去休息吧。”把她扶回到床上,安抚她睡着后又赶回失火的地方。这一回我舀澡盆里的水给中井先生,他把水浇到柴火堆上。但火势实在太猛,这样做似乎无法灭火。

    “着火了!着火了!别墅着火了!”从坡下传来喊声,随即四五个村民扒开篱笆冲了进来。他们用桶接力运来篱笆边的灌溉水,没三两分钟火就被浇灭了。火差一点儿蔓延到浴室的屋顶。

    我正暗自庆幸时,思索了下失火原因,不禁心里一惊。真的,此时才记起,自己傍晚把浴室灶台烧剩的柴火抽出来,以为都灭了就和其他柴火推在一起,结果导致这场火灾发生。想到这件事,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差点儿哭出来,这时候听到对面西山先生家的媳妇在篱笆外大声议论着:“浴室都烧光啦,都怪她们自己不小心炉火。”

    村长藤田先生、警察二宫先生以及警防团(在日本把消防组和防护团合并起来的组织。1939年实施,1947年废止。-译者注)团长大内先生来到我家。藤田先生像往常一样温和地笑着问我:“吓坏了吧,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都怪我,以为柴火已经熄灭了,没想到……”我开口回答到这儿,觉得自己实在太惨了,低下头说不出话来,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当时还以为自己会被当作犯人被警察带走。光着脚,穿着睡衣,我忽然因自己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而难为情,深深地感到自己太倒霉了。

    “我明白。您的母亲呢?”藤田先生用关切的口气平静地问我。

    “我让她在房间里休息着,可把她吓坏了……”

    “还好,唉,”年轻的警察二宫先生也安慰我,“毕竟没烧到房子。”

    这时住在下面的中井先生换了身衣服回来,喘着粗气帮我掩盖过失:“只是烧了些柴火,连小火灾都算不上。”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村长藤田先生如此回应了两三次,和警察二宫先生小声商量了一会儿后说,“那我们先回去,请代为向您母亲问好。”就这样和警防团团长大内先生及其他人员一起离开了。

    只有警察二宫先生留了下来。他走到我面前靠得非常近,用像呼吸一样微弱的声音告诉我:“那么,今晚的事就不上报了。”

    二宫先生离开后,住在坡下的农户中井先生一脸担心,紧张地问我:“二宫先生怎么说?”

    “他说今晚的事不上报。”我回答道。篱笆外还没走的邻居们似乎听到了我的回答,感叹着“这样啊,太好了,太好了”,渐渐各自散去。

    中井先生也道了声晚安便回家了。剩下我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被烧过的柴火堆旁,噙着泪水抬头仰望天空,似乎天快亮了。

    我走进浴室,洗了洗脸和手脚。不知怎么的总感到害怕见母亲,于是在浴室旁三铺席大小的房间里梳理头发,磨蹭半天,而后又跑到厨房整理那些用不着整理的碗筷,一直忙活到天大亮。

    天亮后,我蹑手蹑脚地跑到房间里偷看,母亲已换好衣裳,疲惫不堪地坐在中国式的椅子上。她一瞧见我就露出了微笑,脸色极为苍白。

    我笑不出来,默默地走到母亲椅子背后站着。

    过了一会儿,母亲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些柴火本来就是要烧的。”

    我心里豁然开朗,嘻嘻笑起来。“一句话说得合宜,就如金苹果在银网子里。”(见《旧约全书·箴言》第二十五章。-译者注)我想起《圣经》上这句箴言,我为自己有幸能拥有如此温柔的母亲而衷心感谢上帝。昨夜的事发生在昨夜,现在何必还要想不开?这样想着,我透过这中国式房子的玻璃窗,眺望清晨伊豆的大海,就这么站在母亲的身后,渐渐地母亲平静的呼吸与我的呼吸完全合在了一起。

    简单用过早饭后,我收拾着被烧过的柴火堆。村里唯一一间旅

    馆的老板娘阿咲从院子的栅栏门外小跑过来,眼里含着泪花问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刚听说,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低声道歉。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倒是警察那边怎么说,小姐?”

    “说是没关系。”

    “啊,太好了。”她的脸上露出打心眼儿涌出的喜悦。

    我和阿咲商量着如何向村里人表示感谢和歉意。阿咲说还是送些钱比较好,并且告诉我该上哪些家道歉。

    “如果小姐不愿独自一人去道歉,我可以陪您。”

    “还是一人去比较好吧?”

    “您可以自己去吗?当然是一个人比较好。”

    “那我一个人去吧。”

    然后阿咲稍微帮着收拾了下被烧过的地方。我从母亲那里要了钱,用美浓纸(日本岐阜县美浓市产的一种日本和纸。-译者注)做纸包,每包包一张一百元的纸币,然后在纸包表面写上“道歉”二字。

    首先去了村公所。村长藤田先生不在,我把纸包递给收发室的一位姑娘并道歉说:“昨晚实在抱歉。以后我一定多加小心,这次请务必原谅。麻烦您代为向村长问好。”

    然后是警防团团长大内先生家。大内先生亲自送我到门口,沉默地看着我,悲伤地微笑着。我不知怎么地突然很想哭:“昨晚对不起!”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便急忙告辞,一路上泪如雨下,脸上的妆都哭花了,只好先回了趟家,在洗手间洗了洗脸,重新上妆,在门口穿鞋子刚要准备出门,母亲出来问我:“还得再去别的地方?”

    “是啊,还要接着去呢。”我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辛苦你啦。”母亲亲切地对我说。

    受到了母亲的鼓舞,这一回我一次也没哭,挨家挨户地送了钱。

    到了区长家时,区长不在,他的儿媳妇出来见到我时反而眼泪直流。去警察家时,警察二宫先生一直说“万幸,万幸”,大家都对我很和气。之后又上邻居家,邻居们也是同情和安慰我。只是遇到西山家的媳妇时,被她责备了一番。说是媳妇,其实也是四十来岁的大婶了。

    “以后你可得小心一点儿。听说你们是皇族还是什么族,我是不清楚。看你们以前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生活,我早就担心了。像两个小孩子似的,居然之前都没引起火灾,真是不可思议。真的,以后一定要注意了!昨晚要是风再大些,全村都得烧光啦。”

    坡下的农户中井先生还特地跑到村长和警察二宫先生面前替我开脱,说这连小火灾都算不上。而这位西山家的媳妇却在篱笆外大声嚷嚷着浴室都烧光了,都怪她们用火不小心。不过我倒觉得西山家的媳妇说的才是实话。确实如此,因而对她没什么可抱怨的。母亲为了安慰我,开玩笑柴火本来就是要烧的,可是当时如果真的风很大的话,或许真会像西山家媳妇说的那样,整个村子都被烧光也未可知。真发生这种事,我死不足惜。我一死,母亲大概也活不下去了,还会玷污已故父亲的名声。现在已不流行什么皇族或华族,反正是要灭亡的东西,痛痛快快壮烈地灭亡倒也好。然而因引起火灾谢罪而死,这样悲惨的死因真叫人死不瞑目。总之以后必须要坚强起来。

    第二天我就鼓起干劲儿下田劳作,坡下农家中井先生家的女儿时不时来帮把手。自从发生火灾出丑后,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变成暗红色。之前觉得自己的心底住着不怀好意的蝮蛇,现在连血色都有些变了,我愈发感到自己变成了粗野的乡下丫头。和母亲一同在檐下走廊打毛线,不知为何无法忍受难以呼吸,反而是到田里干点儿活、翻翻土心情轻松些。

    这就是所谓的体力劳动吧?这种体力活儿对我来说也不是第一次。战争时期我曾应征做打夯的女工,现在到田间劳作穿的胶底布鞋也是当时军队发下来的。胶底布鞋这东西,那时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舒服到不可思议。穿着它在院子里走走试试,我立刻感受到鸟儿和野兽赤脚在地上走时的轻松,兴奋得心都快要跳出来。这是战争留给我的唯一一抹快乐的回忆,想来战争这玩意儿本来就乏味得很啊。

    去年,什么事也没有。

    前年,什么事也没有。

    大前年,还是什么事都没有。

    刚停战不久时,某家报纸就刊登了这样有趣的诗。现在回想起来,真的,似乎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同时又确实感到什么事也没有。关于战争的回忆,我既不愿意听,也不愿意说。尽管死了很多人,但是说起来其实既陈旧又无聊。莫非是我太自私任性?不陈旧的回忆只有自己应征穿上胶底布鞋,被迫做打夯女工的事。虽然这段经历十分痛苦,但是因为做打夯女工,我的身体结实多了。直到现在我也考虑着要是实在活不下去,就去做打夯女工谋生。

    前方战争局势陷入绝望时,一个男人身着军装似的衣服,来到我们西片町的宅子里,交给我征召文书和劳动日程表。一看日程表,隔天就要去立川(位于东京都多摩地区。-译者注)的深山里劳

    动,我不禁流下眼泪。

    “雇别人代替不行吗?”我怎么也止不住眼泪,终于哭了起来。

    “这是军队来的征召令,征召的是你,必须本人去。”那男人强硬地回答道。

    于是我下决心上路了。

    第二天是个阴雨天。我们整齐地列队站在立川的山脚下,先是一位军官进行训话:

    “战争的胜利必定属于我们。”他以这样一句话开头,接着说,“虽说战争的胜利必定属于我们,但如果大家不能听从军令工作,妨碍作战的话,就会导致冲绳那样的后果。因此大家必须服从命令。另外,特务可能也混进山里来,你们要相互注意,今后大家也会和士兵一样进入阵地工作,绝对不要对外透露阵地的情况,请务必注意。”

    山中烟雨蒙蒙,男女一共近五百名队员浑身被淋得湿漉漉的站在那里听军官训话。队员中混杂着国民学校的男女学生,大家冷得都快哭了。雨水透过我的雨衣渐渐渗透到上衣,最后连贴身衬衣都湿透了。

    之后一整天都在挑筐运土石。坐在回家的电车上,我不禁流下眼泪。第二天是拉绳打夯,对我来说这项工作是最有意思的。上了两三次山后,我发现国民学校的男生们老是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一天,我正挑着土筐,有两三个男学生与我擦肩而过时,听到其中一人小声说:“那个女的是特务吗?”吓了我一大跳。

    “为什么那样说我?”我问一起并肩挑着土筐的年轻姑娘。

    “因为你长得像外国人吧。”那位姑娘一本正经地回答我。

    “你也认为我是特务吗?”

    “不。”这一回,她稍微笑了下回答我。

    “我是日本人哪。”说完,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话太傻,独自哧哧地笑了起来。

    一天天气晴朗,从早上开始我就和男人们一起搬运圆木,一个值班监工的年轻军官皱着眉指了下我说:“喂,就是你!过来!”说完,他朝松林方向走去。

    我感到一阵不安与恐怖,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跟在他身后走到树林深处,那里堆放着刚从锯木工厂运来的木板。那位军官在木板堆前停住了脚步,突然转过身对我说:“天天干体力活很辛苦吧?今天就这一项任务,你看着这些木材吧。”说完他笑了下,露出雪白的牙齿。

    “就站在这里吗?”

    “这里很凉快又安静,可以在木板堆上睡个午觉。要是觉得无聊,可以看看这本书,不过你可能已经看过了。”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本小小的文库本,腼腆地放到木材堆上。

    文库本上印着“三驾马车”几个大字。

    我拿起那本书说:“谢谢您了。我家里也有个人喜欢读书,后来到南边去了。”

    “啊,是吗?是您的丈夫吧。在南方,那一定很辛苦。”他似乎误会了,连连摇头关切地对我说,“总之,今天就在这儿看着吧。一会儿我给您送饭,好好休息。”说着他急匆匆地离开回去了。

    我坐在木材上看那本书,刚读到一半忽然听到那军官“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给您送饭来了。一个人很无聊吧?”他把盒饭放到草地上又急忙赶回去。

    我吃完午饭,这回爬到木材堆上躺着看书,看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我总觉得从前在哪儿见过那位年轻军官,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从木材堆上爬下来,正在整理头发,又听到“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

    “今天辛苦您啦,现在可以回家了。”我跑到他眼前,把书还给他,想要说些感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当我与他四目相对时,眼中止不住涌出了热泪。看到我如此,他的眼中也泛起泪花。

    就这样,我们在沉默中离别。后来那位年轻的军官再也没有出现在我工作的地方。我也只轻松了这么一天,自此之后每天起早贪黑地在立川的山中辛苦劳作。母亲常常担心我吃不消,但我的身体反而更加结实了。到现在,我也很有把握自己可以私底下当打夯女工赚钱,到地里干活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痛苦。

    我嘴上说讨厌提起或听到关于战争的一切,但还是聊了自己“宝贵的经验”。不过对于那段战争的回忆,我愿意提及的往事只有这一件,其他的一切都好像那首不知何时看过的诗一般-

    去年,什么事也没有。

    前年,什么事也没有。

    大前年,还是什么事都没有。

    尽是荒唐事,留下的唯有这胶底布鞋而已。

    因这胶底布鞋,顺口说了这么多傻话。可以说它是战争留给我的唯一纪念品,我每日穿着胶底布鞋排遣心中的不安与焦躁。然而与此同时,母亲却明显日益衰弱了。

    蛇蛋。

    火灾。

    从那时起,总感觉一眼就能看出母亲脸上带着病容。与此相反,我则在变成粗野下流女人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靠吸食母亲的活力而愈发胖起来。

    发生火灾的时候,母亲还开玩笑说柴火本来就是要烧的,之后似乎为了安慰我只字不提这件事。但是毫无疑问,母亲内心受到的打击肯定是我的十倍以上。自从

    发生火灾后,有时母亲会在半夜呻吟,晚上刮大风时,她假装起来上洗手间,深夜偷偷起床查看家中各处。她始终面色苍白,连走路都有些吃力。曾经她也说过要下田帮我干农活。一次她不顾我的劝阻,提着大水桶到井里打了五六次水浇地,结果第二天就说肩膀痛得喘不过气来,一整天躺在床上。从那以后她似乎对农活彻底死心,有时到田里也只是默默地看我干活。

    “听说,人喜欢夏季的花就会死在夏天,这话是真的吗?”

    今天母亲看着我干活时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默不作声地给茄子浇水。啊,这样说来,已经是初夏时节。

    “我呀,喜欢合欢木的花,可惜这院子里一棵也没有。”母亲继续沉静地说。

    “不是有好多夹竹桃吗?”我故意用粗暴的口气回应她。

    “那种花我不喜欢。夏天的花我大都很喜欢,可夹竹桃总给人一种轻佻的感觉。”

    “要我就喜欢蔷薇。不过蔷薇四季都开花,喜欢蔷薇的人岂不是春天死一次,夏天死一次,秋天死一次,冬天死一次,一年四季反复死四次?”

    说到这儿,我俩都笑起来。

    “不休息一会儿吗?”母亲笑着继续说,“今天妈妈有些事要同和子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呀?死的事情我可不想再听。”

    我随着母亲走到紫藤架下的长椅边,与她并排坐下。紫藤花早已凋零,午后柔和的阳光透过紫藤叶洒落到我们的膝盖上,把膝盖染成了绿色。

    “之前我就有意要与你商量来着,想着挑个开心的时候说,一直等机会等到今天。反正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感觉现在能坦率地说出来,哎,你也忍一下耐心听我把话说完。其实,直治还活着。”

    我一下子愣住了。

    “五六天前,和田舅舅来信说有个之前在他公司工作过的人最近从南方回来后来拜访你舅舅,闲聊后得知,对方竟然和直治在同一个部队,还说直治安然无恙,可能马上就回来。不过,唉,有个不太好的消息。据那人说,直治抽鸦片似乎中毒很深……”

    “他又来了!”

    我像吃了什么苦涩的东西似的,嘴都歪了。直治上高中时,模仿某个小说家,吸毒上瘾,还因此欠下药房一大笔债,母亲花了两年时间才还清药房那笔债。

    “是啊。好像又上瘾了。不过那位也说戒不掉毒品不让回来,所以他一定能戒了回来。舅舅在信里还说,直治这孩子太让人担心,即便戒了毒回来也不敢马上让他去别的地方工作。现如今东京这么乱,就是正经人也都有点儿疯了似的。他那样刚戒毒的,还算半个病人,说不定随时会发疯,谁知道会惹出什么乱来。等直治一回来马上领他来咱们伊豆的山庄,哪儿都不准他去,先静养几日。这是一件事。然后,和子,舅舅呢,还在信里提到另一件事。舅舅说我们已经没什么钱了。如今,又是冻结存款,又是财产税,舅舅很难像以前一样寄钱供我们过活。之后,等直治回来,妈妈、直治还有和子三人都闲着,只有舅舅操心生活费的话太困难,不如趁现在给和子找个婆家或者东家也好。舅舅大概是这样嘱咐的。”

    “东家?让我做女佣?”

    “不是,舅舅说就是那个驹场家,”母亲说了某个王公贵族的名字,“那家皇族和咱们沾亲,和子去他家效劳,兼做小姐的家庭教师,不会太孤单,也不会太委屈你。”

    “没有别的工作吗?”

    “别的工作,舅舅说恐怕和子都干不了。”

    “为什么干不了?母亲,为什么我干不了?”

    然而母亲只是凄凉地微笑着,什么也没回答。

    “我受够了!真得受够这种事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不该说这样的话,但却怎么也忍不住,“我穿着胶底布鞋,穿着这样的胶底布鞋……”刚一开口泪水就夺眶而出,我禁不住“哇”的哭了起来。我抬起头,边用手背擦泪想着不可以不可以,话却像不受理智控制,完全与我没关系似的脱口而出:“您以前不是说过吗?您不是说因为有和子在,因为和子在您才来伊豆吗?您不是说要是没有和子倒不如死了好吗?所以,就因为这番话,和子我哪儿也不去,一直陪在您身边。像这样穿着胶底布鞋下田,一心想着给您种点儿新鲜蔬菜吃。结果您一听说直治要回来,马上嫌我碍眼,逼我去贵族家当女佣!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我也明白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实在太过分,但嘴却好像不属于我的另一个生物,完全停不下来:“穷、没钱,变卖我们的衣服不行吗?卖了这栋房子不行吗?我什么都能干。在村公所当个女办事员也可以啊。要是村公所不要,我也可以做个打夯女工。穷算得了什么?我一心想着,只要母亲爱我,我这辈子都陪在母亲身边。现在看来比起我来,您更爱直治是吧?那走好啦,我走好啦。反正我和直治从来都性格不合,三个人住在一起,彼此都会变得不幸。到现在为止,我和母亲单独在一起住了这么久,也没什么留恋的了。以后就直治和母亲一起住,没有外人掺

    和,由直治来好好孝敬您吧。我已经厌倦了,已经厌倦这种生活了。我走!今天就走!我也有自己要去的地方。”

    说完我站了起来。

    “和子!”妈妈严厉地喊了我一声,那充满威严的表情,我还从未在母亲身上见过。她一下子站起来,面对着我,看起来个子好像比我高一些。

    我想马上向她道歉,但嘴却不肯听话,又说了别的话:“您骗了我!母亲您骗了我!直治没回来您就一直利用我,让我一直当您的女佣。现在我没利用价值了,就赶我去做女佣。”

    我站在那里,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傻。”母亲低声说,声音气得颤抖着。

    我仰起头,又脱口而出许多混账话:“是啊,我怎么这么傻。就因为傻,才被您骗了。就因为傻,才变成了累赘。消失了最好!对吧?什么因为穷?什么因为没钱?我不懂!我只相信爱,我一直相信母亲的爱才活到今天的啊!”

    母亲忽然背过脸去,她也哭了。我真想一把抱住她,跟她说句对不起,但刚干完农活手很脏,略微犹豫了下,不知怎的又冷哼道:“只要我不在就一切相安无事对吧?我走,我也有自己要去的地方。”语毕,我冲回浴室,抽泣着洗了洗脸和手脚,然后回到房间换上西式衣服,又禁不住“哇”的一下放声痛哭了起来,越哭越想哭,干脆跑到二楼的西式房间里,扑倒在床上把毛毯蒙在头上大声哭着,仿佛整个人都要哭瘦了。哭着哭着,神思恍惚间我渐渐怀恋起一个人,好想见见他,听听他的声音,那种特殊的感觉就好像双脚足底被热针灸着却不得不一动不动地忍耐着一样。

    夜幕降临,母亲静静地来到二楼的西式房间,“啪”的一声打开电灯,然后走到床边。“和子。”她温柔地唤着我的名字。

    “嗯。”我从床上起来跪坐在床边,双手往上拢了拢头发,看着母亲嘻嘻笑了。

    母亲也微微笑了下,深深地坐到窗边的沙发上说:“我生平第一次没听从你和田舅舅的吩咐。……妈妈已经给舅舅回信说我自己孩子们的事情请交给我自己处理。和子,咱们把衣服卖掉吧。把咱俩的衣服都卖了,卖得的钱无所顾忌地挥霍一下,过几天舒服日子。我再也不让你下田干农活了。买些贵的菜来吃不也挺好的吗?像之前那样每天下田干活儿太委屈你了。”

    事实上,每天干农活,我确实也有点儿吃不消。刚才之所以发了疯似的大哭大闹也是因为干活的疲惫和悲伤混杂着涌上心头生出了怨恨与烦闷所致。

    我垂首端坐在床上,默不作声。

    “和子。”

    “嗯。”

    “刚才你说要去的地方是哪里?”我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是细田先生吗?”

    我沉默不语。

    母亲接着深深地叹了口气:“可以聊聊以前的事吗?”“您说吧。”我小声回答。

    “你离开山木先生家回到西片町的老宅时,妈妈不想说什么责备你的话。只有一次,我说‘你辜负了妈妈的期望’。还记得吗?听完这话你就哭了……我也明白不该用“辜负”这样重的词……”

    然而,当时我被母亲这么一责备,不知为何反而感到难得,高兴地哭了出来。

    “妈妈呢,当时,说你辜负的事不是指离开山木先生家,而是山木先生告诉我和子和细田先生相爱了。刚听到这话时我真的脸色都变了,毕竟细田先生早就娶妻生子,你就算多么爱慕他,也不该做出这等事……”

    “什么相爱,纯属胡扯,都是山木先生胡思乱想的罢了。”

    “是这样吗?你不会还思念着那位细田先生吧?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总之不是细田先生那里。”

    “是吗?那到底是哪里?”

    “母亲,我呢,想过这么一件事。人类与其他动物相比,究竟哪里不同?语言、智慧、思考、社会秩序,就算有些许差别,但其他动物也都有吧?信仰说不定动物们也有。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长,但本质上却好像和其他动物也没什么区别吧?不过,母亲,我倒是发现有一点不同。您不知道吧?人类独有而其他生物绝对没有的东西-那就是秘密。您说呢?”

    母亲的脸微微泛起红晕,笑得那样美丽动人:“啊,希望和子的秘密能结出美好的果实。妈妈每天早上都向你父亲祷告,希望他的在天之灵能赐予你幸福。”

    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片秋日的田野。当时我和父亲一起坐汽车到那须野,那是途中我俩下车后遇到的景色。胡枝子、红瞿麦、龙胆、黄花龙芽之类的秋季花草还盛开着,野葡萄的果实尚未成熟。

    然后父亲和我坐汽艇游琵琶湖。我跳进湖中,生活在水藻中的小鱼在腿边游来游去,湖底清晰地映出腿的影子正微微晃动着。这些情景前后毫无关联,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又忽然消失。

    我滑下床,一把抱住母亲的双膝,终于吐露出道歉的话:“母亲,刚才对不起。”

    现在想来,那一天闪烁着我们母女俩最后的幸福之光,此后,从直治自南方归来开始,我们就坠入了真正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