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心中没底,感觉无论如何都活不下去了。这就是所谓的不安在作祟吧?苦闷的浪花不断在心中翻滚,就好像骤雨过后不断划过天空的白云。我的心脏时而收紧,时而松开。我的脉搏有时会停滞,呼吸困难,眼前一黑,一片模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从指间溜走了一般,连织毛衣都织不下去了。
这段日子阴雨连绵,无论做什么都心生厌烦。今天我把藤椅搬到和式房间外面的走廊上,打算织今年春天没织完的毛衣。毛线的颜色是那种浅浅的紫红色,不怎么鲜艳,我打算再配上钴蓝色的毛线织成一件毛衣。那紫红色的毛线还是从二十年前我上小学时母亲为我织的一条围巾上拆下来的。围巾的一端被我当作头巾裹在头上,照镜子一看简直就是个小妖怪。而且因为颜色和其他同学的完全不同,所以其实心里特别不想要它。有个来自关西的同学家里是纳税大户,他曾用老成的口吻称赞说:“你围的围巾不错啊。”我听完更羞愧了,从那以后就把它扔在一边,再也没围过。直到今年春天,出于所谓废物利用的目的吧,把这线拆下来想要织到我的毛衣上,看着这模糊暗淡的颜色怎么也不称心,织了一半就撇在一边。今天实在无事可做,偶然翻出它来,便慢吞吞地继续织起来。我越织越感到这浅浅的紫红色毛线与下着雨的灰色天空融为一体,诞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温婉而又柔和的色调。以前从未发现过,我以前没想过服装一定要和天空的颜色和谐。“和谐”是多么美好而巧妙的东西,让我感到有些惊讶。飘雨的灰色天空、朦胧的紫红色毛线,它俩配在一起竟然各自都变得生机勃勃起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手上拿着的毛线忽然变得很温暖,阴霾密布的天空也变得像天鹅绒般柔和。此情此景不禁让我想起莫奈(克罗德·莫奈,1840-1926,法国印象派画家。-译者注)画的雾中的寺院。因这毛线的颜色,我生平第一次领略了“搭配”的意义。母亲品位高雅,她知道这淡然的紫红色与飘雪的冬日天空是多么相配,才特意为我选了这个颜色。而我这个不明就里的傻瓜却一心讨厌它。母亲却不强迫孩子,任凭我随自己的喜好处置。这二十年来,母亲一直沉默着,从未对我讲过任何关于这颜色的话,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直到我自己真正感悟到这颜色的美好。我深深领悟到自己拥有一个多么好的母亲,同时又按捺不住心中猛然升起的恐惧与不安的乌云:“这样好的母亲却被我和直治两人虐待,使她生活艰难,日益衰弱,或许不久便会死去。”左思右想越来越预感到未来会厄运连连、前途未卜,内心的不安简直让人活不下去,连指尖的力气好像都消失了。我把织针放到膝盖上,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喊道:“妈妈!”
母亲正靠在房间角落的桌子上看书。“怎么了?”她诧异地回应道。
我顿时慌了神不知所措,只好故意大声说:“蔷薇花终于开了。母亲,您发现了吗?我刚刚才看到,终于开花啦。”
我说的是房间边走廊前的蔷薇。这是和田舅舅之前在法国还是英国,记不清了,总之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两三个月以前,舅舅把它移植到我们的山庄里。早上,我发现它终于开出第一朵花,为了掩饰刚才的情绪只好大声吵着让母亲来看。深紫色的花儿透着一股坚强与凛然傲气。
“我知道。”母亲平静地说,“你好像把它当成一件很重要的事。”
“可能是吧。看着有些可怜?”
“不,我只是说你性格是这样的。自己往火柴盒上贴雷纳德(法国民间故事中的角色。-译者注)的画啊,给玩偶做手帕啊,你似乎很喜欢做这样的事。刚才院子里的蔷薇也是,听你的话,好像是在说活人的事一样。”
“因为我没孩子呀。”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说完我猛地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摆弄着膝盖上的毛线。此时,我仿佛能清晰地听到一个仿佛从电话里传过来的男人的声音说:“你都二十九了。”羞愧让我满脸通红,双颊发热。
母亲什么也没说,继续看书。母亲最近一直戴着纱布做的口罩,可能是这个原因,这段时间她都不怎么说话。她是听了直治的话才戴口罩的。直治十天前从南方的岛屿回来,面色黝黑。
事先完全没有通知我们,在夏日的傍晚,他从后门走到院子里:“哎呀,糟透了,这房子真没品位,干脆门口挂个牌子,写上‘来来轩出售烧卖’好了。”
这就是第一次见面时他送给我的问候。
在那之前两三天,母亲因为舌头生病卧床。舌头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毛病,但母亲说只要一动就疼得不得了,吃饭时也只能喝点儿稀粥。我劝她说:“不如请大夫来看看吧。”她也只是摇摇头苦笑着回答:“会被笑话的。”我给她涂了点复方碘溶液,但没什么效果,因此心急如焚。
正好这时,直治回
来了。
直治坐到母亲枕边,说了声“我回来了”,给母亲行了礼之后马上站起来,在这小小的房子里到处转悠,我跟在他后面。
“怎么样?觉得母亲变了吗?”
“变啦,变啦,憔悴多了,不如早点儿死了好。如今这世道,妈妈这样的人根本没法儿活。太惨了,简直不忍心看。”
“我呢?”
“越来越下贱了,你这副样子像有两三个男人似的。有酒吗?今晚要喝个痛快。”
于是我去了村子里唯一的那家旅馆,对老板娘阿咲说弟弟刚回来,拜托她给我些酒。阿咲回说不凑巧今天刚好酒没了。我回家告诉直治后,他仿佛像个陌生人似的看着我,责备我不会和人打交道才这样,然后问了旅馆的位置,自己趿拉着木屐跑了出去。过了好久也不见他回来。我做了直治爱吃的烤苹果以及鸡蛋料理之类的,给餐厅换上了明亮的灯泡,一直等着他回来。这时,阿咲从通向厨房的侧门走进来:“哎,您看不要紧吧?他在喝烧酒……”她的眼睛本来就像鲤鱼一样圆滚滚的,此时瞪得更圆了,好像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似的低声对我说。
“烧酒?乙醇吗?”“不,倒不是乙醇。”
“喝了不会得病吧?”
“不会,但是……”
“那就随他去,让他喝吧。”
阿咲点了点头,像硬生生把口水咽下去似的。
我去找母亲:“说是正在阿咲那边喝酒呢。”母亲听罢歪着头笑了笑说:“这样啊。鸦片他是不是戒了呢?你先吃晚饭吧。今晚咱们三人在这间屋子睡吧,把直治的被褥铺到中间。”
我简直要哭出来了。
夜深了,门外传来直治粗暴的脚步声。我们三人在和式房间里,钻到一顶蚊帐里准备睡觉。
“南方那边怎么样?说来给母亲听听?”我躺着说道。
“没什么好讲的,没什么好讲的,我全忘啦。到了日本以后坐火车,透过火车的窗户看水田好美啊。讲完啦。把灯关掉,这样怎么睡得着?”
我关了灯,夏夜的月光瞬间像洪水般倾泻在蚊帐中。
第二天早上,直治趴在床上边抽着烟边眺望远处的大海:“舌头疼是吗?”他仿佛刚发现母亲身体不舒服似的说。
母亲只是微微笑了笑。
“一定是心理问题造成的。晚上睡觉的时候张着嘴了吧?太不注意了。戴个口罩吧,把口罩放在利凡诺里浸泡一下就行。”
我禁不住笑出来:“你这是什么疗法?”
“这叫美学疗法。”
“母亲肯定不愿意戴口罩。”
母亲不光口罩,眼罩、眼镜之类的戴在脸上的东西她一向都不喜欢。
“母亲,你要戴口罩吗?”我问道。
“戴吧。”母亲认真地低声回答我。我吃了一惊,看来无论直治说什么,她都会相信且照办。
早饭过后,我按照直治说的那样,把纱布浸在利凡诺溶液里,然后做成口罩送给母亲。母亲默默地接过口罩,就那样躺着乖乖地把口罩的带子套在两只耳朵上,那样子好像一个小女孩儿。我不禁感到悲伤。
过了中午,直治说一定要去见见东京的朋友们和文学老师,于是换上西装,向母亲要了两千日元就出发去东京了。之后差不多过了十天,直治还没回家。然而母亲却每天戴着口罩等直治回来。
“利凡诺,这药真不错。我戴着这口罩,舌头不疼了。”母亲笑着说。然而我总感觉她在说谎。母亲说已经不要紧了,现在也起床了,但却总是没什么食欲的样子,明显也不爱讲话了,我十分担心。直治在东京干什么呢?肯定是和那个小说家上原之类的人一起在东京玩乐,被东京疯狂的漩涡卷了进去。我越想越郁闷。跟母亲冷不防提了蔷薇的事,又不经大脑说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情况越来越糟。想到这儿,我“啊”的一声叫出来,站起身子,却没有可去的地方,身体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好,只好摇摇晃晃地顺着楼梯爬到二楼,走进二楼的西式房间。
这里本来是给直治准备的房间。四五天前,我和母亲商量拜托坡下的农户中井先生帮忙,把直治的衣橱、桌子、书柜以及五六箱书和笔记,总之以前在西片町老宅里直治房间的所有东西都搬到这里来。我觉得在直治回来以前,这些东西随便放着就好,等他从东京回来,再让他决定把书柜之类的放到自己喜欢的位置上。所以现在房间里乱作一团,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随意从脚边的木箱里拿出一本直治的笔记,笔记的封面写着“夕颜日记”。其中胡乱地记录着下面这些事情,都是直治吸毒上瘾感到痛苦时的笔记。
活活烧死之感,痛苦不堪却半声也叫不得。亘古以来人世间未曾有过的先例。这般无尽地狱的情景,可不要隐藏。
思想?是谎言。主义?是谎言。理想?是谎言。秩序?是谎言。诚实?真理?纯粹?全都是谎言!牛岛的紫藤号称有千年树龄,熊野的紫藤号称有几百年树龄。听闻前者的花穗最长九尺,后者有五尺多。让我心潮澎湃的只有这花穗。
那也是人之子,正活着。
逻辑,不过是对逻辑的爱罢了,不是对活着的人的爱。
金钱和女人,逻辑便羞愧地匆忙退场。
历史、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社会,这些东西远不如处女的一个微笑珍贵,浮士德博士已经勇敢地证明了这一点。
学问不过是虚荣的别名,不过是人为了不做人而做的努力。
叫我向歌德(1749-1832,德国着名诗人、剧作家、思想家。《浮士德》是他的代表作。-译者注)发誓我也敢,叫我写得多么好都办得到。通篇结构严谨,适当的幽默,还有让读者流泪的悲伤。又或者是那种严肃的、读罢让人正襟危坐的完美小说,朗诵起来简直就像银幕解说词一般,但那玩意儿太让人害臊了,我怎么好意思写?那种写出杰作的想法根本是小家子气。读完小说正襟危坐,那是疯子的行为。那样的话,作家干脆穿上和服礼装得了。越是杰出的作品越不会装模作样,我只因希望看到朋友由衷的笑容故意写得一团糟,假装摔了一屁股蹲儿后边挠头边灰溜溜地逃走。啊,瞧瞧当时朋友那副高兴的样子吧。
文章吧,不行;人吧,浑身都是缺点,说要吹玩具喇叭给别人听,真是日本第一大傻子。相比之下你好多啦。祝你寿比南山!到底出于什么样的感情发出这种祝愿呢?
朋友得意扬扬地抒发感想:那人就有这毛病,可惜了。不知道自己被爱着。
世上有品行端正的人吗?
乏味的回忆。
想要钱。
不然,
在睡眠中自然而然地死亡吧!
欠了药店近一千元的债。今天偷偷领着当铺掌柜回家,带他进了我的房间,让他估一估这房间里有没有东西值得当,有的话就当了,我急需用钱。房间里的东西,掌柜连看都不看就说:“算了吧,又不是你的东西。”于是我装腔作势说:“好吧,那就只给你看看目前为止我用自己的零花钱买的东西好了。”到处搜罗结果都是些破烂儿,一件能当的东西都没有。
首先是一座石膏手像。它是维纳斯的右手,一只如大丽花般的手,一只雪白的手,它的下面只垫了个座。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是维纳斯被男人看见自己全裸,吃了一惊,羞得全身泛起浅红色,乱扭发烧的身子时的手势。这样一只指尖没有指纹、手掌没有掌纹的雪白纤细的右手完全表现出了维纳斯裸体时害羞到喘不过气来的神态,看罢不觉悲伤痛苦油然而生。然而,这归根到底是不实用的破烂儿。掌柜估计五十钱。
其他还有巴黎近郊的大地图、赛璐珞做的直径约一尺的陀螺、能写出比线还细的字的特制钢笔尖,全是些我当成自己发掘的宝贝而买来的东西。掌柜笑了笑要跟我告辞。我让他等等,最后让他背走一大捆书,一共得到五元。我书柜里的书基本都是廉价的文库本,而且还是从二手书店里买来的,当的价钱自然不高。
想要偿还上千元的债,然而只得到五元。在这世上,我的能力恐怕也就如此而已吧。这事儿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
颓废?可是不这样简直都活不下去。责备我颓废还不如指着我的鼻子说:“去死吧!”多痛快啊!可惜人是不会随便说“去死吧”的。人都是心胸狭窄、城府颇深的伪君子。
正义?所谓阶级斗争的本质不在这里。人道?开玩笑吧。我可知道,不过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幸福打倒对方,消灭对方。这不是在宣告“去死吧”是什么?别再掩饰了。
然而,我们这个阶级里没一个像样的家伙。傻瓜、鬼混、守财奴、疯狗、吹牛专家,说话假斯文,实际在云上撒尿。
连“去死吧”都不值得对他们说。
战争,日本的战争不过是自暴自弃。
被卷入这种自暴自弃而死,我可不干,还不如独自死去。人撒谎的时候,一定会假装很正经。最近,领导们,一本
正经的样子。哈哈!
想结交不受人尊敬的人。
可惜那样的好人却不愿和我结交。
我假装早熟,人们就议论说我早熟;我假装懒汉,人们就议论说我是懒汉;我假装写不出小说,人们就议论说我写不出小说;我假装撒谎,人们就议论说我撒谎;我假装富人,人们就议论说我是个有钱人;我假装冷漠,人们就说我是个冷漠的人。可是,当我真的痛苦忍不住呻吟时,人们却议论说我在假装痛苦。
永远不一样。
最终,除了自杀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尽管如此痛苦,最终还是以自杀告终。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放声大哭。
据说,在一个春日清晨,朝阳照耀着梅树,树枝上绽放着两三朵梅花,一位来自海德堡的瘦弱年轻学生上吊自杀了。
“妈妈!您骂我吧!”
“怎么骂?”
“窝囊废!这么骂我。”
“这样?窝囊废。……这样行吗?”
妈妈是这天底下最善良的人。想到妈妈,忍不住想哭。为了向妈妈赔罪,我情愿去死。
请原谅我吧。现在,就这一次,请原谅我吧。
幼鹤生下目已盲,
岁月如梭渐成长,
羽毛丰满成大
鸟,
终日哀苦暗神伤。(元旦试作)
吗啡阿特罗莫尔纳尔科蓬盼得本巴比纳尔班奥宾阿托品(此句均为镇静、麻醉药品名称。-译者注)
尊严是什么?何为尊严?
“我比别人强!”“我也有好的地方。”一个人,不,一个男人不这么想就活不下去了吗?
我讨厌人,人也讨厌我。
比一比谁更有智慧。
严肃=蠢样
总之呢,只要还活着,就一定在干骗人的勾当。一封借钱的信:
“期待回信。
请回信吧。
请一定要给我好消息。
我预想将会受到的种种耻辱,正独自呻吟。不是在演戏,绝对不是。
拜托了。
我羞愧得想去死。
毫不夸张。
每天每天,我等着回信,日日夜夜颤抖不止。请不要把我踩在脚底。
隔壁传来偷笑声,夜深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请别让我遭受那些屈辱。
姐姐!”
看到这里,我合上这本“夕颜日记”,把它放回木箱里,走到窗前,把窗户全都打开。望着窗外细雨中白茫茫的院子,我回忆起了那时的往事。
已经过去六年了。直治那时吸毒上瘾导致我离婚。不,也不能这么说,就算没有直治吸毒上瘾这件事,我也迟早会因为别的原因离婚,似乎这是我生来注定的。那时直治没钱给药店,三番五次跟我死乞白赖地要钱。当时我刚嫁给山木,用钱方面也没那么自由,再说我也觉得偷偷把夫家的钱拿去接济娘家弟弟不合适,所以就和从娘家跟我过来的奶妈阿关商量后变卖了手镯、项链和礼服。弟弟寄了信给我说:“请给我点儿钱吧。”他还在信中写道,“现在痛苦羞愧不堪,实在没脸见姐姐,连打电话都不好意思。钱的话请吩咐阿关送到京桥的某街某号的茅野公寓,小说家上原二郎住的地方。姐姐应该也知道他的名号。虽然世人都说上原先生不是个好东西,但事实并非如此,可以放心地把钱托付给上原先生。他收到钱后会立即打电话通知我。请一定要照我说的办。我这次吸毒上瘾,真的不想让妈妈担心,我准备瞒着妈妈想办法把毒戒了。这一次姐姐您把钱给我后,我就还了欠药店的债,然后动身去盐原(位于日本栃木县盐谷郡,是温泉疗养地。-译者注)的别墅,等恢复身体健康再回来,真的。药店的债我会全都给还上,我向老天爷发誓,还上钱以后我再也不沾毒品了。你相信我!求你千万不要告诉妈妈,让阿关去茅野公寓找上原先生。”我按照他的吩咐,让阿关拿了钱偷偷捎去上原先生住的茅野公寓,但弟弟在信中发的誓完全是撒谎,他没去盐原的别墅,毒瘾也越来越重。他又以近乎悲鸣的痛苦语调写信给我吵着要钱,说什么这次一定戒了,那赌咒发誓的哀切语气令人不忍直视。我知道他可能又在说谎,但还是把胸针拿给阿关变卖换钱后
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里。
“上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个子矮矮的,脸色不太好,对人态度很冷淡。”阿关回答说。
“不过他一般不怎么待在公寓里。我去时一般都是他的夫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儿在家。他的夫人不是个美人,但看起来非常温柔。感觉钱可以安心托付给这位夫人。”
那时候的我与现在的我相比,不,连比都比不了,完全是不同人,是个无忧无虑的糊涂蛋。尽管如此,直治吵着要钱的信接连不断,而且金额巨大,我也不禁担心起来。一天,看完能乐(日本的一种古典乐剧。-译者注)演出回家途中,我在银座让汽车先回去,独自走去京桥的茅野公寓。
上原先生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看报纸。他身着条纹夹衣和藏青地碎白花纹的外褂,像个老年人,又像个年轻人,给我的最初印象好像一只从未见过的珍稀动物。
“我妻子现在……和孩子……一起……去领配给物了。”
他断断续续地回答,声音里夹杂着点儿鼻音。我猜他以为我是他妻子的朋友。我告诉他自己是直治的姐姐,上原先生听罢“噗”地笑了出来。我不知为何后脊一阵发凉。
“去外面吧。”话音刚落他已经披上了和服外套,从鞋柜里取出全新的木屐穿上,自顾自地迅速往公寓走廊走去。
屋外,初冬的傍晚,寒风凛冽。那寒风似乎是从隅田川河上吹过来的。上原先生逆风而行,微耸着右肩,沉默地往筑地方向走去。我小跑着跟了上去。
我们走进了东京剧场后面大楼的地下室。这是一间二十铺席大小的细长房间,有四五帮客人坐在桌子两边静静地喝酒。
上原先生开始用玻璃杯喝酒。他要了另外一只玻璃杯劝我喝酒,我就用那只玻璃杯喝了两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上原又是喝酒又是抽烟的,仍然一言不发。我也一言不发。生平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但我的内心却很平静,心情舒畅。
“喝点儿酒就好啦。”
“什么?”
“我是说你弟弟,换成酒精就好了。我以前,也吸毒上瘾过。人们总觉得这事儿很可怕,其实和酒精一样。但大家对
喝酒倒是意外地很宽容。让我把你弟弟变成一个爱喝酒的人吧,如何?”
“酒鬼我见过一回。过年我准备出门时,家里司机的一个熟人睡在副驾驶座上,他当时像妖魔鬼怪似的满脸通红,鼾声震天。我当时吓得叫出声来,司机说不要紧的,这人只是喝酒了。说完司机架着他的肩膀把他扶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那人全身无力好像没骨头一样,嘴里还一直在嘟囔着什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酒鬼,真有趣。”
“我,就是个酒鬼。”
“是吗?那,应该和那人不一样吧?”
“你,也是个酒鬼。”
“没那回事,我见过酒鬼的样子,完全不同。”
上原先生第一次露出开心的笑容:“那么,你弟弟可能做不了酒鬼。总之,还是变成酒鬼好点儿。我们回去吧,时间太晚,你那边会不方便吧?”
“不,没关系的。”
“不,其实是我感觉憋得慌。大姐,算账吧!”
“很贵吗?不多的话,我这儿有。”
“是吗?那就你付钱吧。”
“不知道够不够。”
我查看了下钱包,告诉上原先生有多少钱。
“这些钱够再去两三家酒馆喝啦,开什么玩笑?”上原先生皱了皱眉头说,之后却又笑了。
“再找个地方喝点儿吗?”我问道。他严肃地摇摇头:“不,已经喝了不少了。我叫个出租车送你回去。”
于是,我们顺着地下室昏暗的楼梯往地上走。比我先行一步的上原先生走到楼梯中间,猛然转过身来,迅速吻住了我。
我紧闭着双唇接受了他的吻。
虽然我也不是很喜欢上原先生,但从那一次起心里有了这样的“秘密”。“咔哒咔哒”,上原先生沿着楼梯飞奔上去。我怀着一种怪异而清澈的心情慢慢沿着楼梯走了上去。到了外面,由河面吹来的风轻抚着我的脸庞,心情真不错。
上原先生叫了出租车,我们就这么沉默地分开了。
我的身体任凭车子摇晃着,内心感到眼前的世界陡然宽广,如海般浩瀚。
“我是有情人的。”
有一天,我被丈夫责备,深感孤单无助,忽然间说了那么一句。
“我知道。是细田吧?你怎么就死不了心呢?”
我沉默不语。
每次我们夫妇二人关系不睦时,这个问题都会被翻出来。我们已经完了,我这样想。就好像做礼服时布料裁错了,怎么也缝合不上,只能全部丢弃,再找新的布料裁剪。
“莫非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某个夜晚,当丈夫这样对我说时,我害怕得全身瑟瑟发抖。现在想想,当时我和我丈夫都太年轻,我不知道什么是恋爱,甚至连爱情是什么都不懂。那时候我很仰慕细田先生的画作,于是逢人便说,成为他的妻子,该过着多么美好的婚姻生活啊。不嫁给他这样趣味高雅的人,结婚简直毫无意义。结果大家都误解了。而我完全不懂何为恋、何为爱,满不在乎地公然对外宣称自己喜欢细田先生,毫无收敛,连累到还在我腹中的胎儿也遭到丈夫的怀疑。虽然我们俩谁都没提离婚,但总受到周围人冷眼相对,我只好带着跟我来的阿关一起回到娘家母亲这边。之后产下死胎,我卧病不起,和山木之间的关系就完全断了。
直治似乎感到自己对我离婚负有责任。嚷着“让我去死”,哇哇大哭,脸都快哭烂了。我问他还欠药店多少钱,金额之大甚是可怕。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弟弟撒了谎,并没有告诉我真实数字。最终发现实际金额大约是弟弟告诉我的三倍。
“我见过上原先生,是个好人。以后你跟着上原先生喝酒玩乐如何?酒,也不是很便宜。要是喝酒缺钱,什么时候我都可以给你。还药店债的事你也不用操心,总有办法的。”
听到我说见过上原先生,还说他是个好人,弟弟不知为何喜出望外的样子,当天夜里就和我要了钱去找上原先生玩儿了。
上瘾,或许是一种精神疾病吧。我称赞了上原先生,从弟弟那里借来他写的书看完后说“他真是个伟大的人啊”。弟弟说着“姐姐真是什么也不懂”,但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又给我上原先生别的书看。从那时起,我也认真读了上原先生的小说,和直治两人一起聊着上原先生的各种传闻。弟弟每天晚上都大摇大摆地去上原先生家玩儿,渐渐地按照上原先生的计划转而沉迷酒精。在药店欠下的债,我和母亲偷偷商量了下,母亲一只手捂住脸,一声不响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抬起头凄凉地笑了笑说:“发愁也没用。不知道要还多少年,好歹每个月还人家点儿吧。”
那已经是六年前的往事了。
夕颜。啊,弟弟也很痛苦吧?况且,前路受阻,要做什么,怎么做好,到现在他还没搞清楚吧,只能日日不要命地喝酒。
干脆狠下心做个真正的坏蛋会怎么样呢?或许这样弟弟反而会轻松了吧。
那本笔记里写道:“这世上有品行端正的人吗?”这样看来,我的品行不端正;舅舅也不端正;母亲,似乎也不端正。所谓品行不端,其实指的是温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