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 阳

    一

    一天清晨在餐厅,我和母亲正拿着勺子喝汤,忽然,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啊!”

    “有头发?”我以为汤里混进了什么脏东西。

    “没有。”

    母亲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又开始轻快地用勺子将汤送入口中。喝完一口,她转头望着窗外绽放的山樱花,然后就这样侧着头,又轻快地将一勺汤送入她那樱桃般的小口中。用“轻快”来形容母亲,绝不夸张。她的用餐方式与女性杂志之类介绍的完全不同。曾经弟弟直治喝着酒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

    “可不是有爵位的人就能称得上是贵族。有的人没有爵位却天生拥有贵族的秉性,有的人却像我们一样,拥有爵位却没有贵族气质,反而更像贱民。你看岩岛(直治的同学,一位伯爵)那样的家伙,简直比新宿一带妓院里拉皮条的还下流。前段时间,柳井(这位也是弟弟的同学,一位子爵的次子)在他哥哥的婚礼上有必要穿那件无尾晚礼服吗!先撇开这一点不谈,席间致辞时,这小子用的敬语不文不白,根本狗屁不通。他们这样假斯文就是在装腔作势,与真正的高雅差了十万八千里。在本乡(东京的一个住宅区。-译者注)常常能看到‘高级御公寓’(御:日语中名词前的接头词,表示对他人敬意或自己谦卑,不应该用在这里。-译者注)这类招牌,其实大部分华族(日本明治时期拥有爵位的人及其家族。-译者注)就是高级御乞丐。真正的贵族可不像岩岛装腔作势还装得那么差。咱们家族,能称得上是真正贵族的,也就只有妈妈一位啦。她才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咱俩可比不上。”

    就说平时喝汤吧,我们都是略微低头脸对着盘子,手横捏住勺柄舀一勺汤,保持横捏勺柄的姿势把汤送入口中。母亲喝汤时则是左手手指轻轻地搭在餐桌边,上半身挺直,仰着头,连看都不看盘子,另一只手拈起勺子,宛如一只燕子,此时的母亲只能用“燕子”这个词来形容,勺子尖对着自己的嘴唇,轻快而又灵巧地把汤送入口中。她总是一边状似随意地左顾右盼,一边灵巧地用勺子喝汤,仿佛挥动着小翅膀,一滴汤都不洒,也不会有勺子碰到盘子的声音或者喝汤声。她的吃法可能不符合正式的餐桌礼仪,但在我看来,这样的母亲迷人可爱,是当之无愧的贵族。事实上喝东西时像母亲这样自然送到嘴里,该是多么美味。可惜,我是弟弟直治所谓的高级御乞丐,没法儿模仿母亲那样轻快而不矫揉造作的喝法,只能郁闷地按照正式礼仪,面对盘子低头喝汤。

    不光是喝汤,母亲的用餐方式与正式的餐桌礼仪也颇为不同。肉一上桌,她就会用刀与叉利落地把它切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然后撇下刀,改为右手持叉,悠闲地插起小肉块儿,开心地享受起来。吃带骨头的鸡肉时,我们害怕正苦恼如何从骨头上切下肉又不碰响盘子时,母亲却毫不在意地抓起骨头,啃骨头上的肉。这样的行为听着粗野,母亲做起来却显得异常可爱,甚至很性感,让人感慨真正的贵族果然与众不同。不光是带骨头的鸡肉,用简餐配菜如果是火腿或香肠,她也会随手抓着吃。母亲曾经说过:“你知道饭团为什么那么美味吗?因为是人用手指捏出来的。”

    我其实也觉得用手抓东西吃更美味,但是像我这样的高级御乞丐,拙劣地模仿母亲的吃法只会沦为真正的乞丐,所以还是忍着没有模仿她。

    连弟弟直治都说没办法模仿母亲,我就更是深感学她无望啦。还记得在一个初秋的月夜,西片町老宅的后院里,母亲与我在池边的亭中边赏月,边笑谈狐狸的嫁妆与老鼠的嫁妆有何不同,忽然,她站了起来,走进亭子边茂密的胡枝子丛中,又从胡枝子白花中探出头,她的面容比花儿更净白明媚:“和子,你猜妈妈现在在干什么?”

    “摘花?”

    我笑着小声回答。

    “在尿尿。”

    我很惊讶母亲一点儿都没蹲下身子,但从心里觉得她可爱迷人,虽然我这种人是学不了她的。

    从今早喝汤的事想到这么多扯得有些远,不过我在一本书上看过:路易王朝时期,贵妇也会满不在乎地在宫殿庭院的走廊角落之类的地方小便。这种洒脱当真十分可爱。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真正的贵妇,也是最后一位贵妇了吧?

    刚才说到早晨她喝了一勺汤,“啊”的小声叫了下,我问她是不是有头发,她说不是。

    “太咸了?”

    今早的汤是我把配给(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日本国内物质匮乏,粮食采取配给制度。-译者注)的美国罐头里的青豌豆过滤出来后做的西式浓汤,本来对做菜就没什么自信,所以虽然母亲说不咸,我还是很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汤做得很好。”母亲认真地回答我,喝完汤,她又用手抓起海苔包的饭团吃了起来。

    从儿时起,我就不爱吃早饭,因为不到十点肚子不饿。刚才的汤好容易才喝完,更别说吃东西啦。我把饭团夹进盘子,用筷子捅烂,挑起一粒米,像母亲刚才喝汤时那样,筷子尖对着嘴

    ,喂鸟食似的喂进自己的嘴巴。我正慢吞吞地嚼着,母亲已经吃完了,她轻轻地站起来,背靠在洒满清晨阳光的墙壁上,沉静地观察着我吃饭,不一会儿她说:“和子,你还是不行啊。早餐一定要吃得最开心才对。”

    “妈妈吃得开心吗?”

    “当然啦,我现在又不是病人。”

    “我也不是病人啊。”

    “不行、不行。”母亲苦笑着摇摇头。

    五年前我曾经得了肺病而长时间卧病在床,不过我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太娇生惯养。倒是母亲前些日子得的病才真是令人担心忧伤,但母亲却只顾担心我。

    “啊!”我不禁轻声叫了一下。

    “怎么了?”这回变成母亲问我。

    我们俩彼此对看一下,瞬间理解了对方的感受。我“呵呵”地笑了起来,母亲也冲我莞尔一笑。

    当一些让人害羞的回忆猛然袭上心头时,人就会情不自禁地叫出那样声音。六年前离婚时的种种往事涌入脑海,我不自觉地“啊”了一声。母亲是想起什么了呢?母亲绝不会有像我那样令人害羞的往事,那么,到底因为什么?

    “妈妈,刚才想起什么事了?”

    “忘了。”

    “我的事?”

    “不是。”

    “直治的事?”

    “是的。”她回应道,又歪着头想想说,“应该是的。”

    我的弟弟直治在上大学时应征入伍,被派往南方的小岛,从此杳无音信,停战后仍然行踪不明。母亲说她已经做好了一辈子见不到直治的心理准备,但我坚信我们一定能重逢。

    “我以为自己早已想开,但一喝到这美味的汤,想起直治,还是难受得不得了。当初应该对他好一点儿。”

    直治从上高中开始沉迷于文学,完全过着浪荡公子的生活,不知让母亲操了多少心。尽管如此,母亲一喝汤想起直治,还是会情不自禁“啊”地叫出声。我低下头,硬把饭塞入口中,不禁眼眶一红。

    “没关系,直治肯定没事。像他那样的无赖,哪儿那么容易死?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直治就算用棍子打都打不死的。”

    母亲被我逗笑了,她开玩笑说:“那和子一定死得早啦。”

    “为什么?我也是个祸害,还长着个大脑门儿,活到八十岁肯定没问题。”

    “真的?那妈妈我活到九十岁也不成问题啦。”

    “当然。”我回答道,心里有点儿难受。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母亲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人,可我希望她活得长长久久。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慌张。

    “妈妈您又逗我!”说着说着我的下唇颤抖起来,眼泪不自觉地滴落下来。

    再说说一段关于蛇的往事。四五天前的一个下午,住在附近的几个孩子在我们家院篱笆边的竹林里发现了十几枚蛇蛋。

    “是蝮蛇蛋!”孩子们坚持说。我一想:如果竹林里孵出十几条蝮蛇,以后可不敢随便到院子里了。于是对他们说:“把蛋烧了吧。”

    孩子们一听都高兴得手舞足蹈,跟在我后面。

    我在竹林边收集了些树叶木柴点起一堆火,然后将蛋一枚一枚地丢入火中,蛇蛋却没烧着。孩子们又投了些树叶和小树枝,火烧得更旺了,蛋还是没有烧起来。

    坡下农家的一位姑娘在篱笆外笑问:“你们在干什么?”

    “在烧蝮蛇蛋,如果孵出蝮蛇可就糟了。”

    “蛋有多大?”

    “鹌鹑蛋那么大,雪白雪白的。”

    “那就是普通的蛇蛋,不是蝮蛇蛋,生蛋是烧不着的。”姑娘被逗乐了,说完笑着离开。

    火约莫烧了三十分钟,蛋还是没烧起来。我让孩子们从火堆中捡起蛋,埋在梅花树下,又用石子做了个墓碑。

    “好了,大家都来拜祭一下吧。”我蹲下身双手合十,孩子们也都学着在我身后双手合十。之后我与他们分开,独自一人沿石阶而上,石阶上的棚架挂着紫藤萝,母亲正站在紫藤萝遮出的阴凉处:“你为什么老是干这种让人悲伤的事呢?”

    “我以为是蝮蛇,原来只是普通的蛇。但是我有用心埋葬它们,没关系的。”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心下觉得不该让母亲看到我做如此残忍的事。

    母亲不是迷信的人,可自从十年前父亲在西片町的家中去世后,她就很怕蛇。就在父亲临终前,母亲看见他的枕边掉下来一段黑色的细绳,想都没想刚要拾起来,发现竟然是蛇。那条蛇“嗖”的一下窜了出去,消失在走廊尽头,没人知道它去哪儿了。只有母亲与和田舅舅两人目睹了此事,不由得面面相觑。但据说为了避免引起房间里送终的人群骚乱,两人缄口不提此事。所以虽然我们都在现场,但当时关于蛇的事毫不知情。

    不过,父亲去世的当天傍晚,我亲眼看到院子里水池边的每棵树上都缠绕着小蛇。我现在已经是二十九岁的老太婆了,十年前父亲去世时,我十九岁,当时已是个大人,所以尽管这事过了十年,仍然记忆犹新。那时候我想剪些花来供奉,走到院子里的水池附近,在池边的杜鹃花旁立住,定睛一看,杜鹃花枝头居然缠绕着小蛇。我吓了一跳,转而摘旁边的棣棠花,发现花枝上也缠绕着小蛇。旁边的桂花树、若枫、金雀花、紫

    藤萝、樱花树,每棵树上都缠绕着小蛇。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只觉得蛇和我一样,因父亲的去世而悲伤,从自己的洞穴里爬出来祭奠父亲的亡灵。我暗中告诉了母亲这件事,她只是安静地歪着头仿佛在思索什么,一句话也没有说。

    然而经历过这两件关于蛇的事情后,母亲就变得特别讨厌蛇。与其说是讨厌,倒不如说是对蛇抱着一种敬畏、恐惧的心态。

    母亲看见刚才烧蛇蛋,一定觉得不吉利,想到这儿,我忽然也觉得自己烧蛇蛋是一件可怕的事。很害怕会给母亲带来厄运,惴惴不安,过了一天心里惦记着这事,又过了一天还是惦记着。今早在餐厅,又偏偏顺口胡说什么好人不长命,口不择言,越描越黑,最终哭了出来。我感到心中好像钻进了一条不祥的小蛇,会折损母亲的寿命。收拾着饭桌,心里难受得不得了。

    当天,我又在院子里看到了蛇。那天风和日丽,我收拾完厨房,打算搬张藤椅到院子里的草坪上做毛线活儿。刚把椅子搬到院子里,就发现庭院踏脚石边的竹林间有蛇。有蛇,真讨厌。我只是这样觉得,并没有想太多,又把椅子搬回了檐下走廊,坐到藤椅上开始打毛线。到了下午,我想从庭院角落佛堂中的藏书里找洛朗森(1883-1956,法国女画家,受野兽派、立体派影响,风格简洁、细腻,色彩丰富,以善描绘优雅而略显忧郁的妇女形象着称,作品有《聚会》等画册。-译者注),可是下石阶到院子里时,发现有蛇在草坪上慢慢地爬行,是早上看到的那条蛇。它身形纤细,姿态高雅。我猜是条美人蛇。它静静地横穿过草坪,爬向野蔷薇花荫中,然后停住仰起头,吐着细如火焰般的芯子。那条蛇仿佛在眺望四周,很快垂下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到此情此景我也只是更深刻地感受到这条蛇的美,转身又忙着去佛堂取画册。回来时,我悄悄地看了下刚才蛇停住的地方,它已经不在了。

    临近傍晚,我正与母亲在中国式房间喝茶,随意往院子里一瞧,今早上看到的蛇又在石阶的第三级出现了。

    母亲也发现了它:“那条蛇是?”她边说边站起来扑到我身边,牵起我的手呆立在那里。经母亲一提醒,我忽然想到,脱口而出:“是蛇蛋的母亲?”

    “是的,一定是。”母亲的声音嘶哑了。

    我们拉着彼此的手,屏住呼吸注视着那条蛇,一声也不吭。只见它一开始垂头丧气地蜷缩在石头上,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蠕动起来,有气无力地穿过石阶,爬向燕子花丛中。

    “早上开始它就一直在院子里徘徊。”我低声告诉母亲。她听完后叹了口气,颓然坐回到椅子上,用沉重的声音对我说:“是吗?她在找自己生的蛋呢,太可怜了。”

    我无言以对,只能苦笑。

    夕阳的余晖洒在母亲的脸上,她的眼中闪烁着青色的光芒,那微带薄嗔的脸庞显得异常美丽,我多么想扑过去抱住她。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母亲的脸与刚才那条悲伤的蛇哪里相似。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我心中深藏的那条丑陋的蝮蛇钻来钻去,说不定有一天会咬死这条沉浸在忧伤中的凄美的美人蛇。

    我把手搭在母亲柔弱纤细的肩膀上,不知怎的难受了好久。

    我们舍弃了东京西片町的老宅,搬到了这栋位于伊豆的中国式山庄,是在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那一年十二月初。和田舅舅是母亲的亲弟弟,也是这世上她唯一的娘家亲人。父亲过世后,我们家的经济全由他一人照料。和田舅舅劝母亲说战争结束后世道完全变了,家中已难以为继,唯有卖掉老宅遣散女仆,不如你们母女俩到乡间买个漂亮的小房子过些舒舒服服的日子。金钱方面的事情,母亲完全没有概念,连小孩子都不如,既然和田舅舅这么说,她就完全托付给和田舅舅办了。

    十一月底,和田舅舅来了快信说:河田子爵在骏豆铁路沿线的别墅在出售。房子建在高地上,向外眺望景色很美,还带着一百多坪的田地,那一带的梅花很有名,又冬暖夏凉,住在那里一定很舒服。我觉得有必要和对方当面聊聊,明天请到我银座的办公室来。

    “母亲,您去吗?”我问道。

    “毕竟是已经托给你舅舅办了嘛。”母亲难掩脸上的凄凉,笑着说。第二天母亲请家里以前的司机松山先生陪她,刚过中午就去了,晚上八点左右才由松山先生送回来。

    “定好了。”母亲走进和子的房间,手扶着和子的桌子,仿佛要倒下去似的坐到椅子上,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定好了?”

    “全都定好了。”

    “可是,”我惊讶地说,“房子是什么样的,连看都没看呢……”

    母亲在桌上支起一只胳膊肘,手轻轻地扶着前额,微微叹了口气说:“反正和田舅舅说是个好地方,我想那索性就闭着眼睛搬到那儿去得了。”语罢,她仰起头对我笑了笑。那张脸虽然带着憔悴,却还是美得动人。

    “是啊,”母亲对和田舅舅高度信任让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附和着,“那么,和子也闭

    上眼睛好了。”

    虽然两个人都笑了,笑完后却感到无比凄凉。

    自那天以后,搬运工开始每天到家里帮忙打包行李准备搬家。和田舅舅也过来安排把该变卖的东西变卖。我和女佣阿君一道整理衣物或者在院子里烧破烂东西等等,忙得不可开交。母亲却什么都不整理,也不安排什么,她整日在房间里,不知在磨蹭些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不愿意去伊豆了?”我心一横,用稍微苛责的语气问。

    “不是的。”母亲只是呆呆地回答我这么一句。

    过了十天左右,行李全都整理完毕了。傍晚,我与阿君一起在庭院里烧纸屑和稻草,母亲也从房间里出来,站在走廊上默默看着我们的火堆。一阵阴冷的秋风刮过,烟雾低低地从地面掠过。我抬头看了一眼母亲,猛地发现她的脸色呈现前所未有的苍白。我吃惊地叫了出来:“母亲!您的脸色好差啊!”

    “什么事也没有。”说着母亲又默默回到屋里。

    那天晚上被褥都被打包好了,于是阿君就睡在二楼西式房间的沙发上。我从邻居那里借来一床被褥,铺在母亲的房间里,与她同睡。

    母亲用极为苍老虚弱的声音对我说了一番令我意外的话:“因为有和子在,因为有和子一起,我才去伊豆。因为有和子一起……”

    我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如果和子不在呢?”

    母亲突然哭了起来:“那我还不如去死。妈妈也想在你父亲过世的屋子里死去啊!”说着母亲哭得愈发伤心了。

    母亲从未对我说过这样的丧气话,也从没在我面前哭得这样厉害。父亲过世时没有,我出嫁时没有,我怀着孩子回到娘家时没有,我的孩子刚出生就死在医院里时没有,我因病而卧床不起时没有,直治做了坏事时也没有。从前,母亲从不会显露出这种弱者的态度。父亲去世后的十年,母亲还是那个无忧无虑温柔的母亲,与父亲在世时没有丝毫不同。而我们一味地朝她撒娇,幸福快乐地长大。但是,母亲的钱已经被花光了。她为了我们,为了我和直治毫不吝惜钱财,结果钱都花光了。现在她不得不从常年居住的房子里搬出来,搬到伊豆的小山庄里与我一同过着只有我们两人的寂寞生活。如果母亲是个心眼儿不好的吝啬鬼,呵斥我们,自己偷偷攒私房钱,那么无论世道变成什么样,她也不会有情愿死的想法。啊,没有钱是多么可怕多么悲惨的事啊,仿佛坠入无间地狱一般。我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心头一紧,痛苦得想哭却哭不出来。所谓人生的残酷或许就是我此时的感受吧。我难受得身体动弹不得,仰面躺着,像石头般纹丝不动。

    第二天母亲的脸色依旧不好,而且不知干什么总是磨磨蹭蹭的,仿佛拼命想在这个家多停留一会儿。但是和田舅舅来说行李基本都送过去了,今天就起程去伊豆吧。母亲只好勉勉强强穿上大衣,对前来告别的阿君和常有来往的熟人默默地点头行礼,然后随着和田舅舅和我三人一起离开了西片町的老宅。

    火车上乘客很少,我们三人都有座位。在车上,舅舅哼着小曲儿,似乎非常兴奋。母亲的脸色还是那么差,她垂着头,好像全身发冷似的坐在那里。到了三岛,我们换乘骏豆线,坐到伊豆长冈下车,接着坐了十五分钟左右的汽车。下车后,我们向上爬了一段平缓的山路,一片小村庄映入眼帘,村庄的尽头赫然耸立着一幢别致的中国式山庄。

    “母亲,这房子比我想象的好太多。”我气喘吁吁地说。

    “是啊。”母亲也站在山庄的大门口,眼中瞬间闪过喜悦的神色。

    “首先,这里空气很好。清新的空气。”舅舅得意地介绍。

    “确实是,”母亲微笑着说,“好吃。这里的空气真好吃。”说完,我们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进门一看,在东京邮寄的行李已经到达,从门口到房间堆得到处都是。

    “其次,坐在屋里眺望外面的景色也很美。”舅舅高兴地拉着我们坐到铺着席子的房间坐下。

    当时是下午三点左右,冬日的暖阳正温柔地洒在院子里的草坪上。穿过草地,沿石阶而下有个小小的水池,池边生长着许多的梅树。往庭院下方眺望,大片的橘子园映入眼帘。橘子园的尽头连着一条村路,路通向水田,水田再往远处是一大片松树林,松树林的尽头能看得见大海。这样坐在屋里眺望,海岸线刚好到我胸口那么高。

    “景色很柔和。”母亲懒洋洋地说。

    “是空气的关系吧?这里的阳光和东京完全不一样,光线好像用绢滤过一样!”我兴奋地嚷嚷。

    房间有十铺席的也有六铺席的,还有一间中国式的会客厅,门口和浴室旁也都有三铺席的小房间,餐厅和厨房都齐备,而且二楼有一间西式客房,里面附带一张大床。依我看,房间虽然就这么几个,但别说我们母女俩,就是直治回来,三人一起住也绰绰有余。

    舅舅到村里唯一一家旅馆买饭,不一会儿就用盒子打包带回了些饭菜。在房间里,他把饭盒一字摆开,边喝着自带的威士忌,边兴高采烈

    地大聊山庄的旧主人河田子爵在中国游玩时遇上的倒霉事。母亲却几乎没怎么动过筷子。不久,夜幕降临,她低声对我说:“就这么让我躺一会儿吧。”

    我打开行李,铺好铺盖,让她躺下。不知怎的总是放心不下,又从行李里找到温度计测了下母亲的体温,竟然烧到了三十九摄氏度。

    舅舅也似乎吓了一大跳,赶紧到坡下的村里找大夫。

    “母亲!”不管我怎么叫她,她还是迷迷糊糊地躺着。

    我紧紧握着母亲纤巧的小手,抽抽搭搭地哭泣着。母亲好可怜好可怜啊,不,我们母女俩好可怜好可怜啊。我泪流不止,甚至想就这么和母亲一起死了算了。我们什么都不要。在搬出西片町老宅的那一刻,我们的人生已经终结。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舅舅带着村里的医生回来。大夫看起来上了岁数,身着仙台特产的高级丝绸做的裙裤,足登白色布袜。

    大夫诊断完毕,模棱两可地说:“可能是肺炎,不过就算患了肺炎也无须担心。”然后给母亲打了一针便回去了。

    第二天母亲还是没退烧。和田舅舅给了我两千日元,嘱咐说万一必须住院,就往东京打电报。嘱咐完后就独自先回了东京。

    我从行李里先翻出最简单的几样厨具,熬了点粥劝母亲喝。母亲躺着吃了三勺后摇了摇头。

    临近中午,又叫下面村里的大夫来看病。这一回他没穿裙裤,但脚上还是套着白布袜。

    “是不是要住院……”我建议说。

    “不,我看没那个必要。今天再打一针强效药,应该能退烧。”医生依然模棱两可地回答,然后给母亲注射了一针所谓的强效药就离开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是那针强效药的神奇疗效,中午过后,母亲满脸通红,不断冒汗。换睡衣时,母亲笑着说:“或许还真是位名医呢。”

    母亲的体温降到三十七摄氏度。我开心极了,跑到村里唯一的那家旅馆,跟老板娘要了十枚鸡蛋,马上煮成半熟的溏心鸡蛋给母亲吃。母亲吃了三枚半熟的鸡蛋,还就着喝了半碗粥。

    翌日,村里的那位名医又穿着白布袜子过来看母亲。我因昨天注射强效药的事向他表示感谢,他脸上露出当然会有效的表情,深深地点点头,之后仔细地为母亲做了检查,又对我说:“夫人的病已经痊愈,往后如何悉听尊便了。”他那古里古怪的说话方式让我忍俊不禁。

    我把大夫送到门口,返回屋里一看,母亲神采愉悦,她坐了起来,出神地自言自语:“真是位名医啊,身体完全好了。”

    “母亲,我把纸窗拉开好不好?下雪了。”

    外面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仿若落花般飞舞。我拉开纸窗,与母亲并肩而坐,透过玻璃窗眺望这伊豆的雪。

    “身体完全好了。”母亲又自言自语似的说,“这样坐着,感觉往事仿佛都是一场梦。其实,刚准备搬家要来伊豆时,我心里非常非常不情愿。西片町的老宅,真想待一辈子,即便是多待一天半天也好。乘火车的时候,觉得自己已是半死不活。刚到这里时,开始稍微开心了些,可天色一暗,又开始思念东京,难过得要死。我得的不是普通的病。老天爷杀了我,然后让一个与昨日以前完全不同的我复活。”

    从那以后一直到今天,我们母女二人在这山庄里相依为命,倒也活得安稳。村里的人对我们也很亲切。刚搬到这儿时是去年十二月,然后一月、二月、三月直到四月的今天,我们除了做饭、吃饭,就是在走廊上织织东西,或者在中国式房间读书饮茶,基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二月正值梅花盛开,整个村子都淹没在梅花的花海之中。到了三月,大多数时候都风和日丽,盛开的梅花非但没有衰败,直到三月底还保持着美丽动人的风姿。无论清晨、正午还是黄昏、深夜,梅花都美得摄人心魄。只要打开走廊边的窗户,花香气立刻盈盈满室。三月末,一到傍晚便会起风,日暮时分只要我在餐厅里摆碗筷,梅花瓣就会从窗户飘进来落到碗里被润湿。四月,母亲同我一道在走廊边织东西时,基本都在计划种地的事。母亲说也想帮忙种。啊,这样写下来,好像我们真的如母亲说的那般,已经死过一回,变成崭新的我们复活过来。然而,像耶稣那样复活,人毕竟是做不到的吧。母亲虽然那样说,但喝了勺汤,一想起直治还是会“啊”地叫出声来。而过去刻在我心里的伤痕也完全没有消失。

    啊,我真想毫无隐瞒地写下赤裸裸的真相,我甚至暗中觉得这山庄的安稳完全是表面上的假象。即便这是神明赐予我们母女的短暂休憩,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份安宁背后隐含着某种不吉的阴影正向我们逼近。母亲假装幸福却日渐衰弱,我心中住着的那条蝮蛇以母亲为食日渐肥壮,无论我如何抑制还是越来越肥壮。啊,如果全都是因为季节的关系就好了,现在我已经快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暗中干烧蛇蛋这种坏事肯定不过是我心里烦躁的一种表现,而发生这种事只会让母亲更加悲伤与衰弱。

    爱情,写到这个词我便再也写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