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堀木与我。
我们彼此轻蔑却保持交往,一起消磨自我,倘若这就是世间所谓“朋友”的庐山真面目,那我和堀木这样的交情,无疑是真正的“朋友”。
我仗着京桥酒吧老板娘的侠义之心(用侠义之心这个词形容女人似乎很奇怪。不过根据我的过往经验,至少在都市里男女相比,女人心中所怀的侠义之情比男人更充沛。男人们大多心虚胆怯,徒有其表还很小气)与烟草铺的良子同居,在一栋木质结构的二层公寓里租了楼下一个房间为家,这栋房子位于筑地靠近角田川附近。自从和她住在一起,我戒了酒,努力经营日渐成为我固定职业的漫画工作。有时晚饭后我们一起出去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到咖啡馆之类的店里坐坐,或者买个花盆。不,与这些相比,我最开心的是听着这位全心全意信赖我的小新娘说的每句话,观察她的每个动作。说不定我以后也能渐渐像人一样生活,不必悲惨地死去。正当我暗暗生出这样美好的幻想时,堀木又出现在我面前。
“喂!色鬼。哎呀,现在变得有点儿通情达理的样子啦。我今天是替高元寺的那位女士传话。”刚开了个话头,他突然压低声音,朝着在厨房准备茶水的良子方向抬了抬下巴,小声问,“没问题吧?”
“没关系。有什么尽管说。”我平静地回答。良子可以说是信赖方面的天才,我和京桥老板娘之间的关系,连在镰仓发生的那些事情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她也丝毫不怀疑我和常子之间的关系,倒不是因为我善于撒谎,有时候我已经说得非常直白,但良子还是当我在说笑话。
“你还是这么自命不凡。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让我转告你有时间去高元寺那边玩玩。”
就在我快要忘却之际,一只怪鸟飞了过来,用它尖尖的嘴啄破记忆的伤口。转瞬之间,过去的耻辱与罪恶的回忆涌上心头,我惊恐得简直要尖叫出来,没办法平静地坐着了。
“一起喝一杯吗?”我问。
“好。”堀木回答。我和堀木从表面看起来十分相似,甚至有时候觉得彼此是同类人。当然,这只限于我俩一起到处喝廉价酒的时候。总之,只要我俩一碰面,就会变成两只毛色相同的狗,结伴在下雪天的小巷里到处乱窜。
自那日以后我们又再度重温旧梦。一起去京桥那间酒吧,两只酩酊大醉的狗甚至跑到高元寺静子的公寓里住了一夜才回来。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傍晚,堀木穿着皱巴巴的浴衣来到我在筑地的住处。他说今天因为些事急需用钱把和服当了,万一被家中的母亲知道当了和服就糟了,要马上赎回来,所以要向我借点儿钱。不巧我手头也没什么钱,就依照惯例吩咐良子去当铺当了她的衣服换些钱来借给堀木。还剩下些钱又让良子买了烧酒,来到公寓的屋顶,闻着隅田川飘来的臭水沟味,吹着凉风,摆了一桌不大干净的纳凉宴。
接着我们玩起了喜剧名词和悲剧名词的猜字游戏。这是我发明的游戏,既然所有的名词有阳性、阴性和中性之分,那也该有喜剧和悲剧之分。比如说,轮船和火车是悲剧名词,市内电车和公交车就是喜剧名词。为什么这么分呢?如果连这都不明白,那还有什么资格谈论艺术?一个剧作家在创作喜剧时哪怕用了一个悲剧名词也就丧失了资格。当然,创作悲剧时亦是如此。
“开始提问了啊。烟草是什么名词?”我问。
“tra(悲剧tragedy的省略语)。”堀木马上回答道。
“药呢?”
“药粉还是药丸?”
“针剂。”
“tra。”
“是吗?还有荷尔蒙针剂呢。”
“不,绝对是tra。首先注射用的针头不就是个地道的tra吗?”
“好,算我输了。不过你可别忘了,药呀医生啊不都意外地属于come(喜剧comedy的省略语)吗?那么死呢?”
“come。牧师和尚不都是吗?”
“回答得太棒了。如此说来,活当然就是tra喽。”
“不对,也是come。”
“不成,这样一来不是什么都成了come了吗?那再问你一个,漫画家是什么?不能再说是come了吧?”
“tra、tra。这个名词简直是个大悲剧!”
“什么呀?你才是大悲剧呢。”
玩儿这样低俗的戏谑确实很无聊,但当时我们很得意这个游戏,认为世界其他地方的沙龙绝不会有如此巧妙的东西。
另外,我还发明了一个与此类似的游戏-对答反义词。黑色的anto(反义词antonym的省略语)是白色,但白色的anto是红色,红色的anto是黑色。
“花的anto是?”我提问道。堀木撇撇嘴想了想说:
“嗯……有餐馆名字叫花月的,那就月吧。”
“不对,那不是anto,应该说是同义词synonym吧。星星和紫罗兰不就是synonym吗?所以它俩不是anto。”
“明白,那就是蜜蜂。”
“蜜蜂?”
“牡丹……不是有配蚂蚁的吗?”
“什么呀?那不是画题吗?别糊弄我。”
“有了!花隐于云……”
“月隐于云吧。”
“对、对!花散于风,所以花的anto是风。”
“真不怎么样,这不是浪花节里的歌词吗?这回你可露出老底儿了吧?”
“不对,是琵琶。”
“更不对啦。既然是花的anto嘛……自然是该列举这世上最不像花的事物。”
“所以,应该是……等等,什么呀?那不就是女人吗?”
“那么,女人的synonym是?”
“内脏。”
“你这个人啊,可真没诗意。那内脏的anto是?”
“牛奶。”
“这个答案还不错,照这个思路再来一个。耻辱,honte(法语“耻辱”的缩略语)的anto是什么?”
“自然是无耻。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先生。”
“堀木正雄呢?”
说到这里我们俩越来越笑不出来了,烧酒喝多后特有的那种玻璃碎片塞满脑袋的阴郁气氛弥漫开来。
“你有什么可盛气凌人的?我可不像你,没受过被人绑缚
之耻辱。”
我不由得一惊,原来堀木内心深处并未把我当作真正的人来对待。在他的眼中,我不过是个自杀未遂、不知廉耻的傻子,是所谓的“行尸走肉”罢了。而他只是为了寻求快乐极力榨取我可利用的价值。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交情。思及此处,我无比沮丧,不过转念一想堀木这么看我也有道理,自儿时起我就没有做人的资格,连堀木都这样蔑视我可能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罪,罪的反义词是什么呢?这道题可很难哦。”我假装面无表情地出题。
“法律呗。”听到堀木如此平静的回答,我不禁朝堀木望去。在附近大楼闪烁的霓虹灯掩映下,他的表情仿佛魔鬼警察般威严。我呆若木鸡,回道:
“所谓罪,你,不是那样的吧。”
他竟说罪的反义词是法律!然而这世间的人们或许都是如此,简单地看问题,装模作样地活着,以为没有警察的地方才存在罪恶。
“那你说是什么?神吗?你身上总有点儿和尚的影子,令人讨厌。”
“别这样,别轻易下结论,我们俩再稍微思考一下。不过,你不认为这是个很有趣的题目吗?看到一个人对于这道题目的答案感觉就能完全了解他。”
“真的假的?罪的anto是善吧?善良的市民,说白了就是我这样的人。”
“别开玩笑啦。不过,善是恶的anto,不是罪的。”
“恶与罪难道有区别?”
“我认为不同。善恶的概念是人定义的,是人擅自创造的道德词汇。”
“真烦哪。那么,还是神吧?神、神,把什么都推给神准没错。我饿了。”
“良子正在楼下煮蚕豆。”
“太好了,我就爱吃蚕豆。”堀木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仰面朝上躺到地上。
“你似乎对于罪完全没兴趣啊。”
“那是当然。我又不像你,没当作罪人啊。我虽然玩女人,起码不会让她们去死,也不会卷走女人的财物。”
我没有让她们去死,也没有卷走财物-我内心的某个角落里一个微弱却竭尽全力的声音辩驳道。但我马上又陷入都要怪自己不好的恶习中。
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与人正面冲突的。烧酒的阴郁醉意让我愈发阴森可怕起来,我边拼命抑制着边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嗫嚅着:
“不过,唯独蹲监狱这事不算罪。如果能弄清罪的anto,也就能抓住罪的实体了。……神……拯救……光……可是神中也有像撒旦这样的反义词,善的反义词是恶,罪与祈祷、罪与忏悔、罪与坦白、罪与……哎呀,都是同义词。到底罪的反义词是什么!”
“罪的反义词,是蜜(“罪”与“蜜”的日语发音相反。-译者注)。如蜂蜜般甘甜。好饿啊,拿点儿吃的过来。”
“你自己拿点儿不就得了!”我几乎用了生平最激烈愤怒的口吻对他喊道。
“好吧,那么我去趟楼下,和良子犯点儿罪再回来。与其纸上谈兵不如实地考察。罪的反义词是蜜豆,不对,蚕豆吧?”堀木已经醉得胡言乱语了。
“随你便,赶紧滚!”
“罪与饥饿、饥饿与蚕豆,不对,它们是同义词吧?”堀木满口胡言地站了起来。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念头瞬间闪过我的脑海,令我大吃一惊。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认为罪与罚是同义词而把它们当作反义词呢?罪与罚是完全没有共通性的东西,所谓的水火不相容。陀思妥耶夫斯基把罪与罚当作反义词,他笔下那充满绿藻腐臭的水池,一团乱麻似的内心……啊,我开始明白了,不,还没完全……就在这些念头在我脑中走马灯般的闪过时,堀木回来了:“喂!好可怕的蚕豆。快来!”他的声音和脸色全变了。记得刚才明明摇摇晃晃地起身下楼,不知为何回来了。
“怎么了?”
他异常紧张地站着,我随他从屋顶下到二楼,从二楼往楼下我的房间走时,堀木突然站住,“看!”他压低声音指给我看。
我房间上方的小窗户敞开着,从那里可以观察到房间里面的情形。灯亮着,里面有两头动物。
我一阵头晕,一边急促地喘气一边只想着“这也是人的一种状态,这也是人的一种状态”。甚至忘了去救良子,只是呆呆地站在楼梯上。
堀木使劲儿咳嗽了下。我独自逃命似的爬回到屋顶,躺在地上仰望着饱含水汽的夏日夜空。此时紧紧缠住我的情绪的不是愤怒,不是厌恶,不是悲伤,而是无比可怕的恐惧。这种恐惧并非是对于墓地鬼魂之类的恐惧,而是在神社杉树林中遇见身着白衣的神佛时可能会感受到的那种来自远古强烈的恐惧。从那一夜起,我开始少白发,渐渐对一切丧失自信,渐渐地对他人充满怀疑,觉得这世间营生的所有期待、喜悦以及共鸣等永远离我而去。事实上,这件事对我的命运起到决定性作用。仿佛有人迎面砍伤我的眉间,自此以后,无论接近什么样的人那道伤口都会隐隐作痛。
“我很同情你的处境。不过经过这件事,你也稍微明白了吧?我再也不会来你这儿了,简直是人间地狱。……不过,原谅良子吧,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男人。告辞。”堀木当然不会傻到长时间待在这个尴尬的场合。
我坐了起来,一个人喝着烧酒,然后“哇哇”放声痛哭起来。哭了很久,很久。
不知何时起,良子端着盛满蚕豆的盘子呆呆地站在我身后:“我想说我什么都没做……”
“好了,什么也别说,你压根儿不知怎么怀疑别人。坐吧,吃点豆子。”
我俩并肩而坐一起吃蚕豆。天哪,莫非信赖也是种罪过?刚才那个男人常来我家,是个三十岁左右不学无术的商人,总是拜托我画漫画然后施舍般地给点儿小钱。
此后那个商人再也没在我家出现过。然而比起那个商人,我更憎恨堀木,他最先发现却袖手旁观,连个干咳都没有,就这么到屋顶通知我。对他的愤怒与仇恨之火夜夜折磨得我难以入眠,痛苦呻吟。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良子是信赖的天才,她根本不知怀疑别人,而却也正因如此愈加悲惨。
我要问问神:信赖也是种罪吗?
比起良子遭人玷污这
件事,良子因对人的信赖而被玷污对我影响更为深远,为日后生活播下苦恼的种子。像我这样的人,畏首畏尾,碍于别人脸色,对于人的信赖能力支离破碎,而良子那纯洁无瑕的信赖对于我正如那青叶的瀑布般神清气爽。然而自那一夜后,却被黄色污水污染了。看吧,良子从那一夜起就开始小心留意我的一颦一笑。
“喂。”我喊她一声,她就会吓一跳,不知道看哪儿好。无论我怎么逗她,说笑话,她都一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样子,一直对我用敬语。
果然,纯洁无瑕的信赖是罪的源头嘛。
我搜罗了很多人妻被侵犯的故事来看。然而故事里没有一个被侵犯的女人像良子这样悲惨。说到底,这件事连个故事都算不上。那个小个子商人与良子之间但凡有一点儿类似恋爱的感情,我还能稍感安慰。然而,在那个夏日的晚上,良子相信了那个混蛋,结果我因此被人砍伤眉宇,声音嘶哑,早生华发,良子则不得不一辈子战战兢兢度日。大部分的故事都把重点放在丈夫原不原谅妻子的“行为”,然而这对于我并不是什么痛苦的大问题。丈夫能保有原谅或不原谅的权利无疑是幸福的。倘若认为无法原谅,不必大吵大闹,立刻离开妻子,娶一位新妻子就好。如果做不到,只好忍气吞声,也就是所谓的“原谅”。无论如何丈夫的情绪终究得不到解决。这种事对于丈夫而言的确是很大的打击,不过,既然是打击,就与永无止境冲击海岸的波浪不同,是愤怒并且有权利的丈夫可以处理的麻烦。而我,自认为没有任何作为丈夫的权利,甚至认为这都怪我,别说愤怒,就连一句怨言也不敢说。我的妻子,由于自身罕见而美好的品质而遭到侵犯。而且那美好的品质,正是她的丈夫向往已久的可爱东西-纯洁无瑕的信赖。
纯洁无瑕的信赖竟是一种罪吗?
我甚至对自己唯一信赖的美好品质产生疑惑,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匪夷所思,唯一的指望只有酒精。我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极度粗鄙,每天从早上开始喝烧酒,牙也掉了好几颗,漫画也全画些猥琐的东西。不,说得直白些,从那以后,我开始复制春宫图秘密销售,因为买烧酒需要钱。良子总是躲避我的视线战战兢兢的。一看到她这副样子,我就开始胡思乱想:她是个完全没有警戒心的女人啊,和那个商人会不会不止一次?会不会和堀木也有过?不,或者和我不认识的人也?这样整天疑神疑鬼却又没勇气问她,又陷入了不安与恐惧中。只能借烧酒灌醉自己,才敢小心翼翼地诱导性地问她。我愚蠢的内心喜忧参半,表面上仍然大搞滑稽表演,然后对良子施与地狱般的丑恶爱抚后,像一摊烂泥陷入沉睡。
那一年年末,我半夜醉醺醺地回家,想喝点儿砂糖水,良子似乎已经睡着了,我便自己动手找到白砂糖罐子,打开盖子发现没有砂糖,有一个黑色细长的小纸盒。我没怎么在意,随手拿起纸盒一看上面贴的标签,立刻大惊失色。那标签被人用指甲抠掉大半,不过标着洋文的部分还在,上面赫然写着“DIAL”。
巴比妥酸(用于镇静和安眠的药物。-译者注),那时我还只喝烧酒,并没有服用安眠药。不过失眠似乎是我的顽疾,所以对大部分安眠药我都十分熟悉。这一纸盒的巴比妥酸完全可以置人于死地。盒子尚未开封,但她肯定打算什么时候喝下去,所以才抠掉标签藏在这儿。真可怜,这孩子不懂巴比妥酸的洋文,用指甲抠掉一半以为万无一失了(罪不在你)。
我不动声色地悄悄为自己倒了杯水,然后慢慢拆开盒子,一口气把所有的药倒入口中,冷静地喝干了水,关上灯睡下了。
据说三天三夜,我像个死人一般昏睡不醒,医生似乎认为是服药不当导致并未报警。据说我神志不清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家”。家到底指的哪里呢?当时的我也不明白,听说我说完后还痛哭起来。
然后浓雾渐渐散去,我睁开眼睛看到比目鱼一脸嫌弃地坐在我的枕边。
“上一次也是年末吧,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他偏偏总选在年末干这种事儿,要折腾死我这把老骨头啊。”听着比目鱼抱怨的是京桥酒吧的老板娘。
“老板娘。”我叫了一声。
“嗯,怎么了?你醒了?”老板娘笑着俯下身子问我。
我簌簌地掉下眼泪:“让我和良子分开吧。”我竟然说了句自己都没料到的话。
老板娘直起身子,幽幽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我又说了句不知该称之为愚蠢还是滑稽的失言:
“我要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
“哈!哈!哈!”听完我的话,比目鱼放声大笑起来,老板娘也笑了,我自己红着脸,边流泪边苦笑。
“嗯,这主意不错。”比目鱼下流地笑个不停,“给你找个没女人的地方。有女人,怎么都不行。找个没女人的地方,这主意真不错。”
没有女人的地方。我这近似痴人说梦的傻话最后竟然以非常悲惨的方式实现了。
良子以为我代替她喝下那些毒药,对我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无论我说什么都不笑,总是沉默不语。我待在公寓里憋得不行,又跑到外面去喝廉价酒了。但是,自从巴比妥酸事件以后,我的身体明显消瘦许多,手脚也没力气,漫画的工作也懈怠下来。在医院时,比目鱼给我留了一笔钱(他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好像这钱是他自己掏腰包似的,其实是老家的哥哥们寄来的钱。从比目鱼家逃出来开始我就隐约看出比目鱼这种装腔作势的把戏,所以我也假装毫不知情,狡猾地向比目鱼道了谢。不过我始终疑惑比目鱼为何把事情搞得如此烦琐,只觉得怪异至极)。那笔钱到手后我马上决定独自去南伊豆的温泉旅行,然而我这个人不是个能悠闲泡温泉的人,每每思及良子我便深感无限寂寞,远没有从住处眺望远山的平和心境。我连棉和服都没换,也不去泡温泉,天天跑到一处破烂的茶馆似的地方,不要命地喝烧酒,等回到东京时,身体情况就更糟了
。
那一天夜里,东京下着大雪。我醉醺醺地走在银座后街上,边小声反复吟唱着“这离故乡几百里,这离故乡几百里”,边用鞋尖踩着积雪前行,猛然间吐了一口血。这还是我第一次吐血。雪地上出现了一面大大的太阳旗。我蹲在那里愣了片刻,双手捧起干净的雪,一边洗脸一边哭泣。
这条小路要走去何方?
这条小路要走去何方?
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少女悲凉的歌声,仿佛是幻听。不幸的人。这世上有各种各样不幸的人,不,说这世上只有不幸的人都不为过。那些人只要正大光明地向所谓世间抗议,很容易得到“世间”的理解与同情。但是我的不幸之源头是自身的罪恶,向谁抗议都没有用。哪怕我含糊其词说一句抗议的话,不仅仅是比目鱼,这世间的所有人肯定都会惊讶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我到底是人们所谓的“为所欲为”的人,还是懦弱不敢反抗的人呢?连我自己都糊涂了。总之我罪大恶极,不论在哪儿都自然而然地越来越不幸,没有别的办法。
我站起来,打算吃点儿药,进了附近一家药店。当我和药店老板娘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就好像被闪光灯闪到一样,抬起头,睁大双眼,呆若木鸡。不过,她看我的眼神,没有流露出惊愕、嫌弃,而是求救般又像恋慕般的眼神。啊,她也是个不幸的人哪。不幸的人对别人的不幸会很敏感。我正深陷在这样的思绪中,那位老板娘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我拼命克制住想要拥抱她的念头,继续与她四目相对,不知不觉眼泪掉了下来。那位老板娘的大眼睛里也簌簌地流下眼泪。
之后我一句话也没说离开了药店,踉踉跄跄地回到公寓,吩咐良子给我冲了杯盐水,默默地喝完睡下。第二天我也撒谎说感冒躺了一整天。夜里,我对自己吐血的秘密感到不安,于是起床去了那家药店。这一回我笑着向老板娘说明了自己的身体状况,问她该吃什么药。
“必须要戒酒。”我们就好像亲人一样。
“可能是酒精中毒了,现在还想喝。”
“别喝酒。我的丈夫就是如此,得了肺结核,非说酒精可以杀菌,整日酗酒,最后缩短了自己的寿命。”
“我真的好害怕,怕得不行了。”
“我给你拿点儿药吧,酒是真的不能再喝了。”
老板娘(她是个寡妇,有个儿子,考上了千叶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的医科大学,但不久患上了和父亲相同的病,正休学住院中。家里还有个中风的公公。她自己五岁的时候因为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残疾了)拄着拐杖,为我到处找了好几种药。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生素注射液,这是注射器。
这是钙片。为了不伤肠胃,和这个淀粉酶一起吃下去。
这是什么药,那是什么药,老板娘拿了五六种药满怀怜爱地给解释。但是这位不幸的老板娘的爱情对我来说过于深重了。最后,老板娘对我说“这是忍不住喝酒时用的药”,说完用一张纸迅速包好了一个小盒。
那是吗啡注射液。
老板娘说与酒相比,这药不怎么伤身体。我相信了她,而且深感自己一直这样酗酒太不像话,所以很庆幸终于有东西帮我摆脱酒精这恶魔了,于是毫不犹豫地往胳膊上注射了吗啡。不安、焦躁、腼腆彻底被清除,我变成了活泼开朗能言善辩的人。注射完药品后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虚弱,一心扑在漫画工作上,甚至多了个古怪的毛病,经常边创作边笑。
一天本来打算打一针,渐渐变成两针,后来变成一天四针。我已经离不开它了,没有它根本无法工作。
“不能再打了,要是上瘾可就糟了。”被药店老板娘这么一说,我就感觉自己已经严重上瘾(我这个人天性易受人暗示。比如有人说虽然这笔钱不该用,但你肯定没办法。听了他的话我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一定要花掉那笔钱,不然辜负了他的期待。然后就一定会把钱花光),因为怕上瘾而不安,对药品的需求量反而更大了。
“求你了!再给我一盒,月底一定付钱给你。”
“钱什么时候付都没关系,只是这事被警察知道就麻烦了。”
啊,我总是被某种浑浊阴暗、腐臭不见天日的气氛笼罩。
“无论如何,帮我应付他们一下,老板娘,求你了。让我吻吻你。”
老板娘脸红了。
我的脸皮更厚了:“没有药完全无法继续工作,对我来说这药简直就是强精剂啊。”
“那你干脆打荷尔蒙算了。”
“别说傻话。要么喝酒,要么那种药,总得有一样我才能工作。”
“酒肯定不行。”
“对吧?我自从用那种药后一滴酒也没沾过,因为它身体状况也好多了。我不会永远画那些低俗的漫画,从今往后我要戒酒,恢复身体,好好学习,一定画出伟大的作品给你看。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所以,求你了。让我吻你一下吧。”
老板娘笑了出来:“真拿你没办法,不知道会不会上瘾哦。”说着她咯噔咯噔地拄着拐棍从药品架上取了那种药回来。
“不能给一整盒,你会马上用光的,给你一半吧。”
“真小气。算了,也没办法。”回到家,我马上打了一针。
“不疼吗?”良子小心翼翼地问我。
“当然疼了。不过为了工作效率,难受也得打。我这阵子很有精神吧?好了,工作。工作、工作!”我兴奋地嚷嚷着。
我还曾三更半夜敲那家药店的门。老板娘穿着睡衣,咯噔咯噔地拄着拐杖出来开门,我一把抱住她亲吻起来,装着要哭出来似的。
老板娘默默地给了我一盒药。
那种药和烧酒一样,不,是比烧酒还要肮脏的东西,当我终于得知这真相时,已经完全沦为一个无药可救的瘾君子。真是无耻到了极点。我为了得到那种药,又开始复制春宫图,而且和药店的瘸腿老板娘发生了名副其实的丑陋关系。
好想去死。死掉算了,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什么事情都无法挽回了,做什么都没用,不过是重复失败,徒增耻辱。骑自行车去看青叶的瀑布对我来说已是痴人说梦。我活着,不过是在龌龊的罪恶上增添可耻的
罪恶,痛苦与烦恼只会愈发强烈。我好想死,我也必须死,活着就是种罪过,等等。我沉浸在这样的念头里,每天像要疯了似的往返于公寓与药店之间。无论我多么拼命地画画,药品的使用量还是不断增加,欠下了高额的药费。老板娘每次见到我都泪水潸然,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人间地狱。
只剩下最后一个法子帮我摆脱这人间地狱,一旦这个法子行不通,我就只能上吊自尽了。我以世上有神明做赌注,下定决心给老家父亲写下一封长信,把自己眼下的状况(关于女人方面实在没脸写上去)一五一十地交代一番。
然而,结果更糟糕,无论如何翘首以待,都没有任何回信儿。我愈发焦躁不安,用药量也越来越大。
今晚干脆一口气打十针,然后跳海一死了之算了,那天下午我正这样暗下决心,比目鱼仿佛以那恶魔般的嗅觉嗅到血腥味一般,带着堀木出现在我面前。
“听说你吐血了。”堀木盘着腿对我说,脸上带着的微笑显示出从未有过的温柔。那难得的笑容令我感激不尽,心情好转,终于背过身去流下眼泪。然而最终我被粉身碎骨,彻底葬送在他那一点点温柔的微笑中。
我被安排上了汽车。比目鱼用平静的口吻对我说:“总之不住院不行了,以后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那平静的口吻简直可以用慈悲来形容。)我仿佛丧失了意志力和判断力,只顾着抽抽搭搭地哭泣,唯唯诺诺地听从他们的安排。加上良子我们四人一行坐了很久的汽车,知道天色微微暗下来,才到达一所位于森林深处的大医院门口。
我误以为这是一所治疗肺结核的医院。
一位年轻的医生温柔而正式地对我进行了检查,然后腼腆地微笑着说:“好吧,暂时在这里静养一段时间。”
于是比目鱼、堀木还有良子把我留在这儿就回去了。临走前,良子递给我一个装着换洗衣物的包袱,然后默默地把针管和剩下的那种药交给我。看来她还以为这是强精剂呢。
“不,已经不需要了。”
真是件稀罕事。可以说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拒绝别人的劝诱,我的不幸乃是没有拒绝能力的人之不幸。因为我很恐惧一旦拒绝被人的劝诱,对方的心与我的心之间将会被刻下一道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痕。可是,当良子递来我疯了似的想要的吗啡时,我自然而然地拒绝了。或许是被良子所谓“如神明般的无知”打动了吧。是不是在那一瞬间,我的毒瘾已经消失了?
接着,我马上被那个带着腼腆微笑的年轻医生带进了一间病房,只听“咔嚓”一声,门被锁上了,原来这是一家精神病院。
到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我喝下巴比妥酸后说的傻话竟然以这种奇异的方式实现了。病房里的疯子都是男人,连护士都是男人,一个女人也没有。
现在的我已经不只是个罪人还是个疯子。不,我很确定自己没疯。哪怕是一瞬间,也从未疯过。不过,疯子一般都是这么说自己的。总之,被关进精神病院的都是疯子,没被关进来的都是正常人。
我问问神明-不抵抗也是一种罪吗?
因为堀木那不可思议的温柔微笑,我就忍不住掉下眼泪,完全忘记判断和抵抗坐上了汽车,结果被带到这里来,变成了一个疯子。事到如今,即便我离开这儿,额头上也会被刻上疯子,不,废人的烙印。
我失去了做人的资格。
如今,我已经完全无法做人了。
刚到这儿时值初夏,我从格子铁窗可以看到,医院院子里的小水池上,红色的睡莲正开得热闹。之后过了三个月,院子里的大波斯菊刚舒展花瓣时,没想到老家的大哥带着比目鱼来接我。他说话的口气还是老样子,严肃而紧张地告诉我父亲上个月末因胃溃疡过世了,家里不会再追究我过去的种种,我也不用担心生活着落,什么都不用干,但必须放弃各种不舍离开东京,到农村疗养,在东京的善后事宜涩田会帮我处理,所以不必记挂。
故乡的山山水水仿佛立刻浮现在我的眼前,于是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果真是个废人。
得知父亲的死讯后,我愈发自暴自弃。父亲已经去世了,那令人怀念的可怕存在,在我心中一刻也不曾消失,而今却已随风而逝。自己身上那盛满苦恼的壶变得空荡荡的。我曾认为自己的苦恼之壶之所以如此沉重完全是因为父亲。而今宛如被放气了般,连苦恼的能力都失去了。
大哥完全遵守了他对我许下的诺言。从我出生长大的小镇坐火车往南大约四五个小时车程的样子,有一片东北地区少见的海边温泉胜地。在村边他为我买下来了几间破茅屋,虽然有五间房,但墙壁斑驳陆离,柱子都被虫蛀了,破旧不堪几乎无法修缮的样子。他还为我找了一位年近六十、一头红头发的丑女人做女佣。
之后又过了三年,这期间我屡次被那个叫阿哲的老女佣以一些奇怪的方式冒犯。有时候我俩会像一对夫妇似的吵架,我的肺病也时好时坏,身体时胖时瘦,有时也会咳血。昨天打发阿哲给我买Calmotin(一种安眠药名称。-译者注),她到村里的药店买回来的和平日的完全不同,我也没太在意。临睡前吃了十片还睡不着,心里正纳闷儿时忽然肚子一阵翻江倒海。我赶紧跑进厕所,拉得不行,而且来回折腾了三趟。我觉得蹊跷,找到药盒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种叫Henomotin的泻药。
我仰卧在床上,肚子上放着热水袋对阿哲抱怨说:“这个,你看看,不是Calmotin,明明叫Henomotin。”然后自己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看来“废人”这个词是个喜剧名词啊。想睡觉却吃了泻药,而且泻药的名字叫Henomotin。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无所谓什么幸福与不幸福。
不过是任时光把一切带走。
可以说这是我从降生到这所谓“人”的世界以来,凄惨哀鸣地活着体会到的唯一真理。
不过是任时光把一切带走。
我今年才二十七岁,白发明显变多,一般人看我这副样子还以为我四十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