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手札

    一

    竹一的两大预言一个实现了,另一个却落空了。“被迷恋”那个不光彩的预言实现了,“一定会成为伟大的画家”那个祝福的预言落空了。

    我勉强为粗俗的杂志匿名画些低劣的漫画。自从在镰仓殉情那件事发生后,我被高中开除,之后搬到了比目鱼家的二层,一间三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老家每月给我寄来一点点钱,还不是直接给我而是先偷偷寄给比目鱼(据说是家里哥哥们瞒着父亲寄来的)。除此之外,我与老家的联系完全断了。比目鱼完全变了人,总是一副不痛快的样子,无论我怎么讨好赔笑,他都黑着脸。所谓人哪,翻脸比翻书还快,真卑鄙,不,是滑稽可笑。

    “不准出去,总之哪儿都别去。”他只是一直这样嘱咐我。

    比目鱼一直盯着我,生怕我自杀,追随那女人再去跳海自尽,所以严厉禁止我外出。没有酒,也没有烟,我只能从早到晚待在三张榻榻米大点儿的房间里看旧杂志,像个傻子似的,连自杀的力气也没了。

    比目鱼的家在大久保医专附近,虽然堂而皇之地挂着书画古董商、青龙园之类的招牌,但不过是一栋房子里两户住家中的一户,店门口也狭窄,里面落满尘埃,随便堆了些不值钱的东西(原本比目鱼就不指着店里这些破烂儿过活,他把一个老爷的私藏转给另一个老爷,从中赚取手续费,以此为生)。比目鱼不怎么待在店里,每日清晨板着脸急匆匆地出门,留下一个十七八岁样子的小伙计看店,应该是负责看守我的。他一有空就跑去和邻居的孩子们玩儿接球什么的,竟然也把我这个二楼的食客当作傻瓜,学着大人一样的口吻对我说教。我本性不愿与人争论,只好摆出一副疲惫但钦佩的神情洗耳恭听。以前我听家人提起过这小伙计,似乎是涩田的私生子,但因为一些奇怪的原因无法以父子相称,涩田一直单身似乎也与此有关。我对别人的身世不感兴趣,再深入的事情也就不知道了。不过这小伙计的眼睛总让我联想到鱼眼睛,或许真是比目鱼的儿子呢……果真如此这对父子也真是可怜。深夜里有时候,他俩瞒着我默默地点外卖吃荞麦面什么的。

    比目鱼家都是小伙计做饭,我这个住在二楼的麻烦精的一日三餐都是小伙计用托盘送到二楼。比目鱼和小伙计则在楼下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潮湿房间里匆忙地吃着什么,弄得锅碗瓢盆乒乓乱响。

    三月底的某个晚上,比目鱼不知道是找到了意想不到的赚钱路子还是有别的打算(这两种推测即便都对了,恐怕也还有别的一些连我都无法知晓的理由),竟然把我叫到楼下,好酒好菜地招待我,菜不是比目鱼而是金枪鱼生鱼片,他一边以主人姿态赞美刺身好吃,一边劝我这个糊涂的食客喝酒:“以后究竟打算怎么办呢?”

    我没有回答,只是从桌上的盘子里夹起一片小沙丁鱼干,望着那小鱼银白色的眼珠,渐渐有了醉意。我想起曾经放浪形骸恣意玩乐的日子,甚至想堀木,从未如此强烈地渴望自由,差点儿掉下眼泪。

    我自从住进这个家,连表演的想法都没有,只是每天苟且在比目鱼和小伙子蔑视的目光下。比目鱼似乎尽量避免与我敞开心扉畅谈,我也无意追着比目鱼倾诉什么,基本上彻底成为一个傻呵呵的食客。

    “免予起诉就不会留下什么犯罪前科,所以你该想想如何重新做人。如果你真的痛改前非,真心征求我的意见的话,我也会帮你考虑考虑。”

    比目鱼的说话方式,不,世上所有人的说话方式,都转弯抹角,含糊不清,似乎为了逃避责任语气中夹杂着微妙与复杂。我疑惑他们为何总要抱着毫无用处的提防之心和无数的小心机,只好随他们便,要么开玩笑混过去,要么不说话默认听之任之,就是所谓失败者的态度。

    若干年后我才明白,如果比目鱼此时简单明了地告诉我,本可以是另一番结局。我为比目鱼不必要的警戒之心,不,世人追求的不可理喻的虚荣和体面而悲哀。

    明明当时比目鱼只要告诉我:“不管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从四月份开始你好歹要去上学。只要你去上学,老家就会多寄些生活费来。”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事情就是这么回事,估计我也会听从他的吩咐。然而,比目鱼却别有用心地用那么含糊不清的说辞,反而让我心里别扭,我的人生方向也随之扭转。

    “你要是不愿真心实意地与我商量,就没办法了。”

    “商量什么?”我完全不明白他意中所指。

    “你的真实想法吧。”

    “比如说?”

    “比如说你以后到底打算怎么办?”

    “想让我工作吗?”

    “不是,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就算想上学,毕竟也……”

    “上学需要钱。不过钱不是问题,关键是你的想法。”

    因为老家会寄钱过来,为什么他半点儿也不肯透露呢?明明只要他告诉我这一点,我就明白该怎么做了。而现在我却如堕五里雾中。

    “怎么样?将来想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之类的?照顾别人有多艰难,被照顾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对不起。”

    “我确实很担心这事儿。毕竟我答应照顾你,也不想半途而废。我希望你能拿出重新做人的态度,回归正途。比如说你认真地找我商量对将来的打算,我也愿意为你出谋划策。然而我毕竟是个贫穷的比目鱼,给你的帮助无法让你像以前一样过阔少的生活。但只要你坚定信念,想好的目标切实可行,认真和我商量的话,即便起的作用很小,为了让你从头做人我定会帮忙。我的心情,你可明白了吗?你接下来到底打算怎么办?”

    “如果您不想收留我在二楼住,我就去找工作……”

    “你真这么想?现在这世道,就算帝国大学的毕业生……”

    “不,我没打算做普通上班族。”

    “那准备做什么?”

    “做画家。”我下定决心对她说。

    “什么?”

    我永远无法忘记当时比目鱼缩脖子嗤笑的狡猾面孔。近乎轻蔑却又不完全是的神情,若把世间比作大海,那么这神情就是摇曳在万丈海底角落的奇特幻影。那一笑,猛然让我窥见成人生活的奥秘。

    最后他回答道:“那咱俩也没法儿谈了,你现在情绪还不稳定,重新考虑下,今晚认真考虑。”我被他这么一说像被撵回二楼似的回到了房间,躺在床上完全没有别的想法。熬到天亮我从比目鱼家逃了出来。

    “晚上我肯定回来。我去找左面写的那个朋友商量未来的计划,别担心。

    真的。”我用铅笔在信纸上写下这番话,又写下浅草堀木正雄的住址、姓名,然后偷偷离开了比目鱼家。

    我不是因为烦恼比目鱼的说教才逃走的。没错,我正像比目鱼说的那样,是个情绪不稳定的男人。对于未来,我完全没有打算。一直寄住比目鱼家,也对不起他。何况即便我发愤图强,立志重新做人,一想到要从那个贫穷的比目鱼那儿拿钱,我就痛苦不堪无地自容。

    但是,我并不是真心要去找堀木商量“未来的计划”才从比目鱼的家里逃出来的,这么做只不过是让他暂时稍微放心(趁他放心我可以逃得更远,这是从侦探小说里学的策略,而且也可能我怕忽然给他的打击太大,致使他混乱。尽管总会暴露的,我还是因为害怕要做点儿什么掩饰真相,这就是我悲哀的秉性之一。这种自卑的性格类似世人所谓的“爱撒谎”,只不过这种掩饰完全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不过是害怕氛围骤然一变的窒息感。所以,即便知道掩饰真相之后情势会更加不利,我还是“拼命地服务”,经常在这种场合说一段掩饰的话,尽管这扭曲的服务微不足道愚蠢至极,而世人所谓的“正人君子”却肆意利用这一点),所以当时我就凭着记忆将堀木的住址和姓名写在信纸一边。

    我离开比目鱼家,一直走到新宿,卖掉了衣袋里的书,这下真的走投无路了。我人缘不错,但从未感受到真正的“友谊”。堀木这样的酒肉朋友自不必说,和他们交往只有痛苦,而我为了排解这痛苦只能拼命扮小丑,搞得筋疲力尽,结果我在大街上别说碰到熟人,即便只是和他们长相相似,我也会大吃一惊头晕目眩全身战栗。即使知道被人喜欢,我也缺乏爱人的能力(原本我就很质疑世上的人到底有没有“爱”的能力)。这样的我又怎会有“密友”呢?我甚至连“联络感情”的能力都没有。别人家的大门在我眼中仿佛神曲中描写的地狱之门一样可怕。毫不夸张,我确实感受到那门的背后有一头好像恶龙一样浑身散发腥臭的怪兽蠢蠢欲动。

    我谁也不认识,谁家都不能去。

    堀木。

    假戏真做,我竟然真的按照留言中写的那样去拜访住在浅草的堀木。此前我一次也没去过他家,每次都发电报叫他来我这儿。眼下我连电报费那点儿钱都付不起,更何况就算发了电报,我这么落魄,他也不一定来。所以我决心做一次自己并不擅长的“拜访”,叹着气坐上市内电车。在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那个堀木,我竟落到如此田地,思及于此,我不禁脊背发凉,悲惨的情绪袭上心头。

    那天堀木在家。他家位于一条脏乱的胡同深处,有两层,堀木住在二层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楼下住着堀木年迈的父母和三个年轻工匠,他们在做木屐,一会儿敲打两下一会儿缝木屐带。

    那一天,堀木让我看到他作为城市人的另一面,说白了就是精明钻营的个性。我这么个乡下人,看到他冷漠利己的一面简直目瞪口呆,他并不是像我这样永远流浪漂泊的男子。

    “你真够让我吃惊的,你家老爷子原谅你了吧?还没?”

    我说不出口自己是逃出来的,只能照旧含糊掩饰一番。尽管马上就会被堀木发现,我还是掩饰说:“总会有办法的。”

    “喂!可不是说笑话。给你句忠告,傻瓜也明白要到此为止。我今儿还有点儿事儿,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

    “有什么事儿?”

    “喂!喂!别把坐垫的绳子扯断了!”

    我边说话边用指尖无意识地玩弄着下面坐垫四角线穗中的一条。也不知道这是线头还是绑绳,反正我一直拉扯着玩儿。堀木只要是自己家的东西,连坐垫的一条线都这样吝惜,对我横眉竖眼地责备,还面无愧色。现在想想,到目前为止堀木在和我交往中的确不曾付出过什么。

    堀木的老母亲端上两碗年糕小豆汤。

    “哎呀,您真是……”

    他一副孝子的模样,在老母亲面前诚惶诚恐,礼貌尊敬的口气都不自然了:“对不起,您竟然做了年糕小豆汤。太大方了,原本不用这么费心的,我们马上就出去。不过您特意做的拿手的年糕小豆汤,绝对不能浪费。我开动了,你也来一碗吧。这可是我母亲特意做的。啊,真美味,太大方了。”

    堀木兴高采烈吃得很香,完全不像在演戏。我也喝了一口,只有股开水味儿,又尝了口年糕,这哪是年糕啊?不知道是什么。我绝对不是蔑视贫穷(但是我并不觉得难吃,反而很感动他母亲这番心意,我或许害怕贫穷但绝不蔑视贫穷)。那碗年糕小豆汤,还有因喝小豆汤而兴高采烈的堀木让我深切体会到城市人的节俭,清楚区分内外的东京人真实的家庭生活。而愚蠢如我却不会区分内外,只是一味逃离人的生活,四处漂泊,最后落得孤身一人的下场,连堀木也要抛下我了。当时我狼狈不堪,手握油漆斑驳的筷子吃着年糕小豆汤,心中满溢的凄凉快要无法负荷。我只想记下这份感受而已。

    “抱歉,我今儿有事儿要出去,”堀木说着站起来披上上衣,“真是对不起啦。”

    正好有个女人来找堀木,而我的命运也随此转弯。

    堀木也突然来了精神:“实在抱歉。我正想去拜访您,结果这人突然来找我。不过没关系,请进。”

    看他那么慌张,我赶紧让出自己的坐垫翻了个个递了过去,堀木一把抢过来又翻了个个才请那女人坐下。这房间里,除了堀木自己的坐垫,给客人坐的垫子只有这么一个。

    那女人瘦瘦高高的,她把坐垫往旁边挪了下,在门口附近的角落里坐下了。

    我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听到了他俩的对话。那女人是杂志社的,似乎拜托堀木画什么东西的插画,现在过来取稿。

    “实在很着急,所以……”

    “已经完成,早就画好了。就是这幅,请看。”

    这时电报来了。堀木看了内容,刚才还兴高采烈的脸转瞬阴云密布:“嘿!我问你,这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电报是比目鱼发的。

    “不管怎么回事,你马上回去。按理说我送你回去好些,不过现在实在没那闲工夫。真有你的,从家里跑出来还一副悠闲的样子。”

    “您住在何处?”

    “大久保。”我脱口而出

    “那离我的公司倒是很近。”那女人生于甲州,今年二十八岁,有个五岁大的女儿,母女俩住在高元寺的公寓里。据她说丈夫已经去世三年了。

    “你看起来受过不少苦。真会体贴人,好可怜。”

    我开始了人生第一

    段男妾般的生活。静子(那个女记者的名字)出门去新宿的杂志社上班后,我和她五岁大的女儿繁子一起老老实实地看家。在此之前,每当母亲上班繁子就会去公寓管理员的房间玩,现在来了个“体贴”的叔叔做玩伴,她开心得不得了。

    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我在这儿过了一个多礼拜。从公寓窗户看到附近电线上缠着一只风筝,被春风卷起的灰尘吹得破烂不堪还是死死地缠在电线上不肯离开,好像在冲着我点头似的。我每次看到它都要苦笑一番,红了脸,甚至做了关于它的噩梦。

    “好想要钱。”

    “多少?”

    “许多钱……俗话说‘钱一断,缘就散’,还真是这么回事。”

    “胡说,那都是陈词滥调……”

    “是吗?你或许不明白。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逃走。”

    “到底,咱俩谁更穷?谁该逃走?你真是个怪人。”

    “我想自己挣钱买酒,不,买烟。即便是画画我比堀木好多了。”

    此时,在我脑海中自动浮现的画面正是初中时代创作的那几张自画像,竹一所谓的“怪物”。丢失的伟大作品,那些画在屡次搬家中遗失了。也只有那些画,我从心眼儿里认定是杰作。此后,虽然我尝试创作的各类画作却都远不及那记忆中的绝佳作品。因此我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一种疲倦的丧失感反复折磨我。

    犹如一杯喝剩下的苦艾酒。

    我暗自这样描述自己那永远无法补偿的丧失感。一聊到画画,我的眼前就自动浮现那杯喝剩的苦艾酒。啊,我希望她看到我的那些画,唯有如此才能相信我的绘画才能。我因此焦躁不安,忍受着煎熬。

    “哼,真的还是假的?你总是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不过这样真可爱。”

    “没开玩笑,是真的,啊,好想让她看那幅画。”我这样白白烦恼着,忽然转念一想,放弃了,“漫画吧,起码漫画我比堀木强。”

    没想到这句滑稽的谎话,她倒是信了。

    “真的呢,我也挺佩服你这点的。你平时给繁子画的那些漫画,我看了都忍不住笑。你试试画漫画如何?我会帮你向我们杂志社总编推荐的。”

    那所杂志社当时正在出版一本不太出名的儿童杂志月刊。

    “女人们只要一看到你就忍不住想为你做点儿什么……你总是战战兢兢的,却又十分滑稽。……有时候独自一个人郁郁寡欢的样子,反而更令女人着迷。”

    除此之外,静子还说了很多赞美我的话,然而一想到这正是作为男妾的丑陋之处,反而让我更加“消沉”,怎么也提不起劲。我暗想,钱比女人重要,自己迟早要离开静子独自生活,但实际上我却更加依赖静子了,甚至离家之后的善后工作基本都是这个有男子气概的甲州女人张罗。结果我在静子面前更加“战战兢兢”的了。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堀木还有她三人聚在一起商量达成协议:我与老家正式断绝关系,与静子“堂堂正正”地同居。在静子的多方奔走下,我的漫画竟然也赚了些钱。我用赚来的钱买了烟和酒却徒增不安与抑郁。我越来越“消沉”,在给静子的杂志画每月连载的漫画“金太郎和雄太郎的冒险”时情不自禁地想起故乡,难以抑制的寂寞让我愈发孤独以至于无法下笔伏案哭泣。

    那时候唯一能让我稍感安慰的就是繁子,繁子已经无所顾忌地叫我“爸爸”了。

    “爸爸,听说只要诚心祈求,神就帮忙实现愿望,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我也想祈求。

    啊,请赐予我冷静的意志,请赐予我洞悉“人”的本质的能力。一个人排挤另一个人,难道不是罪过吗。请赐予我愤怒的面具吧。

    “真的,神会帮繁子实现愿望的,但可能不会帮爸爸。”

    我畏惧神明,不相信他会给予爱,只知道他会给予惩罚。所谓信仰不过是垂头面向审判台等待神的鞭笞而已。世间确有地狱,但天堂的存在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的。

    “为什么神不帮爸爸?”

    “因为爸爸违背了父母之命。”

    “真的吗?可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大好人呢。”

    那是因为我欺骗了大家。我知道公寓里的人都向我表示好感,但实际上我是多么害怕他们。我越害怕他们,他们越喜欢我,而他们越喜欢我就越害怕他们,不得不远离大家。要向繁子解释这种不幸的病态怪癖真是难于登天。

    “到底繁子会向神许什么愿?”我毫无征兆地转移了话题。

    “繁子的愿望啊,当然是要繁子真正的爸爸啦!”

    我心脏猛地一缩,不由得头晕目眩。敌人,繁子是我的敌人吗?我是繁子的敌人吗?总之,繁子竟然也是威胁我令我畏惧的大人。我忽然从繁子身上看到别人,不可理解的别人,全是秘密的别人。

    我只对繁子一人放心,她身上竟也潜藏着那“冷不防甩起尾巴抽死牛虻的牛”。从今往后,我不得不提心吊胆地面对繁子了。

    “色鬼!在家吗?”

    堀木来这里找我了。我离家出走那天,这男人明明让我如此孤独,而我却还是无法拒绝他,微笑着迎上去。

    “你小子的漫画还挺受欢迎的嘛!到底是业余的,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包天。别大意,素描你还差得远呢。”

    他拿出师父的派头。如果我把那张“怪物”的画给他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呢?我又一边挣扎在这样的幻想中,一边说:“别这么说,不然我会‘啊’地惊叫的。”

    堀木听完更得意了:“你那点儿为人处世的伎俩不多时便会露馅儿。”

    为人处世的伎俩……我真的只能苦笑了。我竟然有为人处世的伎俩!我因畏惧而逃避人并掩盖真相竟被看成是狡猾地尊崇“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世之道了吗!啊!人啊,一辈子互相误解,即便是亲密无间的朋友,终其一生也无法彼此相知,直到对方离开人世,还在那里哭泣地诵读悼词。

    堀木毕竟(肯定是在静子的一再拜托下)参与了我离家出走的善后工作,便以我的再造恩人和月下老人自居,总煞有介事地教育我,有时半夜喝得醉醺醺地来我家过夜,有时向我借五元(还是之前的五元)。

    “不过你可不能再找女人寻欢作乐了,再这样就有悖世人常理了。”

    所谓世人,到底是什么?人的复数吗?到底世人的实体在哪里呢?自我出生到现在,一直认为它是一种强大、严厉而可怕的东西,可被堀木这么一说,我差点儿脱口而出“什么世人,不就是你吗”,不想激怒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再这样就有悖世人常理了。)

    (什么世人,不就是你吗?)

    (再干

    这种事儿,世人会让你吃苦头的。)

    (什么世人,是你要让我吃苦头吧。)

    (你很快会葬送在世人手里。)

    (什么葬送在世人手里,你手里吧。)

    知道你这个家伙多么可怕,多么怪异,多么恶毒吗!老奸巨猾的妖怪!等等等等,虽然这些字眼在我脑海里像走马灯似的不断冒出来,实际上我却只是边不停地以手绢擦脸上的冷汗边笑着回道:“被您说得冷汗直冒啊。”

    不过,从那以后,我开始萌生出“所谓世人不就是个人吗”的想法。自从有了这样的想法,我终于多多少少开始凭自己的意志行事了。用静子的话说,我开始有些任性了,不再那么战战兢兢的。用堀木的话说,我开始变得小气了。再用繁子的话说,我变得不那么宠爱她了。

    日复一日,我变得不爱说笑,只是沉默寡言地边照看繁子,边应各家出版社之约稿画着以自暴自弃为主题的连载漫画,连我自己都不知所云,比如《金太郎与雄太郎的冒险》、明显模仿《悠闲爸爸》的《悠闲和尚》,还有《急性子的阿平》,等等。渐渐地,除了静子工作的出版社外,别的出版社也开始向我约稿,不过全都是比静子的还不如的三流出版社。越来越郁郁寡欢的我慢吞吞地(我画画时运笔真的十分迟缓)画着,只为了赚些酒钱。等到静子一下班回家,我马上把孩子交给她外出,到高原寺车站附近的路边摊儿、小店或者酒吧里喝上点儿便宜劲儿大的酒,心情稍微快活了些才又回到家。

    “越看越奇怪啦,你的脸。悠闲和尚的脸其实是我趁你睡觉时从你脸上得到的灵感。”

    “你睡觉时模样才显老呢,像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还不得怪你?把我榨干了。河的水流,人的身体哟。何必忧愁,河边的垂柳。”

    “别瞎嚷嚷啦,快点儿歇息。还要不要吃点儿东西?”静子平静地说,压根儿不理睬我。

    “要是有酒我就喝点儿。河的水流,人的身体哟。人的水流……不对,河的水流,河的身体……”我边瞎哼哼着边让静子脱了衣服,额头枕在静子的胸脯上入睡。这就是我每天过的日子。

    同样的事日日反复,

    遵循着与昨日相同的惯例,

    倘若避免大喜大悲,

    彻骨的悲伤便不会到来。

    前方路遇挡路之石,

    蟾蜍都会绕路而行。

    这首查理·克罗斯的诗是由上田敏翻译的,当我读到这些诗句时,脸红得简直要烧起来。

    蟾蜍。

    (这就是我。无所谓世人容许不容许,无所谓葬送不葬送,我就是比狗比猫更低等的动物-蟾蜍,只是慢吞吞地爬着。)

    此后我的酒量越来越大。不再拘于高原寺车站附近,我还会跑到新宿、银座之类的地方喝酒,甚至夜不归宿。只是为了不“循规蹈矩”,我在酒吧里表现得像个无赖,乱亲女人,总之又回到殉情之前的,不,比那时更加荒淫无度、花天酒地,甚至花光钱还会当掉静子的衣物。

    距离我刚到这儿望着破烂的风筝苦笑已有一年,樱花树吐出嫩芽的时节,我悄悄偷了静子和服的腰带和贴身的衬衫典当,得了钱跑到银座喝酒,连续两晚夜不归宿。第三天晚上,实在觉得这样不合适,就回来了。我下意识放轻脚步,来到了公寓里静子的房间前,从里面传来静子和繁子的对话:

    “为什么要喝酒?”

    “爸爸呀,不是因为喜欢才喝酒。他人太善良,所以才……”

    “善良的人就要喝酒?”

    “也不是这么说……”

    “爸爸一定会吓一跳的。”

    “也许会讨厌呢。哎呀,哎呀,从箱子里跳出来了。”“好像急性子的阿平。”

    “真的呢。”

    我听到静子低声笑着,打心眼儿里幸福地笑着。

    我把门拉开一条缝偷偷瞅了瞅,是一只小白兔。它活蹦乱跳地满屋子跑,母女俩正追着玩儿呢。

    “好幸福啊。像我这样的混蛋夹在她俩之间,很快会把她们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朴素的幸福,善良的母女俩。啊,如果神明能听从我这样的祈祷者,只有一次,哪怕人生仅有这一次也好,我祈求幸福。”

    我真想蹲伏在哪里,合掌祈祷。我偷偷地掩上门,又返回银座,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过那栋公寓。

    然后我又以男妾的身份住到了京桥附近小酒吧的二楼。

    世人。我终于隐隐约约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就是人与人的争斗,而且是面对面的争斗,只要当时取胜即可。人是绝对不会服从别人的,即便是奴隶也有作为奴隶卑微的反抗。

    所以除了在当时的争斗中一决胜负以外,别无其他生存方法。虽然世人宣称大义名分之类的东西,但努力的目标必是个人,超越一个人又一个人。世人的难以捉摸其实是个人的难以捉摸,所谓汪洋大海不是世人而是个人,我终于多少摆脱对名为世间的海之幻影的恐惧,不再像以前那样事事谨小慎微,换言之为应付眼前需要我多少学会了些厚颜无耻。

    抛弃了高原寺的公寓,来到这京桥的酒吧,仅凭一句“我和她分手了”便已决出胜负。自那一夜后,我蛮不讲理地住进了酒吧二层,本该给予我可怕惩罚的“世人”完全没有伤害我,而我也没有对“世人”做任何解释。只要老板娘愿意,一切都不成问题。

    我既像那家店的客人,又像店主,又像跑堂的,又像亲戚,在旁人眼中无疑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但“世人”却并不奇怪,光顾店里的常客们“阿叶阿叶”地叫我,非常和善,甚至还请我喝酒。

    我对世间不再那么小心谨慎了,我眼中的所谓世间不再是那么令人恐惧的地方。总之,我之前的恐惧真是杞人忧天。如同害怕春风中夹杂的几十万百日咳病菌;害怕澡堂里潜藏的不计其数致人眼失明的细菌;害怕在理发店里有几十万的秃头病细菌;害怕绳子上有无数的疥虫蠕动;害怕生鱼片或生烤猪牛肉上有绦虫的幼虫啦或藏着肝蛭的虫卵啦;害怕赤脚走在路上会被细小的玻璃碴儿扎破脚心,玻璃碴进入体内,随着血液循环运动刺瞎眼珠,导致失明。因“迷信科学”而提心吊胆。从“科学”的角度看,我们身边的确有成千上万的细菌在游移。但我现在终于明白,只要完全漠视它们的存在,我与它们之间的联系也便随之消失,它们也不过是“科学的幽灵”而已。

    假如每个人的饭盒里剩三粒米,一千万人要浪费好几袋大米;又或者每人每天节约一张擤鼻涕纸,一千万人能省下多少纸浆;等等。我曾经总为这样的“科学统计”战战兢兢,每每吃饭一粒米都不敢剩,擤一

    下鼻涕就懊恼,浪费了堆积如山的大米和纸浆,暗自觉得自己好像犯了滔天大罪,然而这正是“科学的谎言”“统计的谎言”“数学的谎言”。所有人的三粒米不可能汇聚到一起,即便是当成一道乘除法的应用题,题设也是原始弱智的。这样愚蠢的事发生的概率几乎等同于在没开灯的黑暗厕所中,一脚踩空掉到茅坑里,又或者多少位乘客才会有一人不小心失足踩到电车的门口和站台边缘之间的空隙。尽管这样的事情有可能发生,但从没听过有人真的掉进厕所受伤。别人告诉我这些假设是“科学的事实”,于是昨日以前的我就当作实际生活全盘接受,惶惶不可终日。忍不住笑自己怎么会这么天真可爱,现在我开始渐渐了解所谓“世间”的真实面孔了。

    尽管如此,人在我眼中还是十分可怕的存在。每每迎客前,我都必须要喝上一杯酒壮胆。但俗话说:“越看越想看。”我每晚都会到店里,就像小孩子害怕的动物反而攥得更紧,甚至有时候借着醉意向店里的客人吹嘘自己的拙劣的艺术论。

    漫画家-啊,但我只是个没有大喜亦没有大悲的无名漫画家。无论今后将有多么沉重的悲哀降临也不在乎,即便心底渴盼着放荡不羁的巨大欢乐,对于现在的我,唯一的乐趣不过是和客人胡吹神侃,喝客人赏的酒罢了。

    来到京桥已经一年,一直持续着这种无聊的生活,我的漫画不再只限于儿童杂志,开始刊登在车站卖的粗俗的色情杂志上,我恶作剧般地化名为“上司几太(日语谐音:上司-殉情、几太-死成。-译者注)”,画些污秽不堪的裸体画,旁边配上《鲁拜集》的诗句。

    停止做那些徒劳的祈祷,

    不要再让泪水白白流掉。

    来,干一杯吧,只想着美妙的事情,忘记一切多余的烦恼。

    那用不安和恐怖威胁人的家伙,惧怕自己制造的弥天罪恶,

    为了防备死者的愤然复仇,

    终日算计,不得安卧。

    叫喊吧!我的心因醉意而充满欢欣,今早醒来却只有一片凄清。

    真是怪我,相隔一夜,

    我的心竟判若两人!

    难道正义是人生的指针?

    那么,在血迹斑斑的战壕,瞧那暗杀者的刀锋上,

    又是何种正义在喧嚣?

    哪里有真理给我们的指示?

    又是何种睿智之光在照耀闪烁?美丽与恐惧并存于浮世,

    软弱的人子负起不堪忍受的重荷。因为我们被播撒了情欲的种子,

    所以总听到善与恶、罪与罚的咒语。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彷徨踟蹰,

    因为神没有赐给我们力量和意志。

    你在哪里彳亍徘徊?

    你在对什么进行抨击、思索和忏悔?是并不存在的幻觉,还是空虚的梦乡?唉,忘了喝酒,那全成了虚假的思量!请遥望那漫无边际的天空,我们乃是其中浮现的一小点。

    怎能知道这地球是凭什么自转?!

    自转、公转、反转,又与我们有何相干?!到处都有至高无上的力量,所有的国家,所有的民族,

    无不具有相同的人性。

    难道只有我一个是异端之族?

    人们都读了《圣经》,

    要不就是缺乏常识和智慧。

    竟然忌讳肉体之乐,还禁止喝酒,

    好啊,穆斯塔法,我最讨厌那种虚伪!

    (摘自掘井梁步译《鲁拜集》)

    不过那时有一个处女劝我戒酒:“别喝了,看你每天从早上过来起就醉醺醺的。”她叫良子,十七八岁的样子,是酒馆对面烟草铺子家的女儿。这孩子皮肤白皙,长着一对虎牙,每次我来这儿买烟,她总是笑着劝我。

    “为什么不能喝?有什么不好?‘有多少酒就喝多少酒。人之子呀,用酒来消除憎恨吧!’古波斯的诗人这么说过。他还曾说‘给我这悲哀疲惫的心灵带来希望的,正是那让我微醉的玉杯’。懂了吗?”

    “不懂。”

    “你这小混蛋,我可要亲你啦。”

    “亲就亲呗。”她毫不羞涩地嘟起下唇。

    “小混蛋,有没有点儿贞操观念……”然而,良子的表情分明散发着处女的气息,尚未被任何人玷污过。

    新年伊始的一个寒冷的夜里,我醉醺醺地来买烟,掉到了烟草铺前的下水道口,大喊着:“良子,快来救我!”良子使劲拉我上来,帮我处理了右臂的伤。当时,她没了笑容,严肃而恳切地说道:“你喝得太多了。”

    我倒不在乎死亡,但受伤出血或者落下残疾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在良子处理右臂伤口的时候,我当真考虑要不要戒酒了。

    “不喝了。从明儿起,滴酒不沾。”

    “真的?”

    “一定戒掉。如果我不喝酒了,良子你愿意成为我的新娘吗?”要她做我的新娘这句是开玩笑的。

    “当啦!”

    “当”是“当然”的省略语。那时很流行省略语,比如“摩男”(摩登男)、“摩女(摩登女)。”

    “一言为定。咱们拉钩!我一定戒酒。”结果第二天我还是从早上就开始喝酒了。

    傍晚,我摇摇晃晃地走出酒馆,来到良子的店门口:“良子,抱歉,我又喝酒啦。”

    “哎呀,讨厌,还装得真喝醉了似的。”

    我心下一惊,酒也醒了:“不,真的,真喝酒了。我没有假装喝醉。”

    “别逗人家,你真坏!”她丝毫不怀疑认定我骗她。

    “你看我这副样子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今儿也是大清早就开始喝酒。原谅我。”

    “你真会演戏。”

    “不是演戏,小混蛋。我可要亲你啦。”

    “亲呗。”

    “不,我没资格亲你,娶你做我新娘的事儿也不得不放弃。看看我的脸,是不是通红?喝酒喝的。”

    “那是夕阳照的,别想糊弄我。昨天一言为定的,你怎么能喝酒呢?我们可是拉过钩的。你说喝酒,骗人、骗人、骗人!”

    良子坐在昏暗的店里,我望着她那还带着微笑的白皙脸庞,暗自感叹:啊!她那份不知污秽为何物的“童贞”是多么珍贵。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未与比自己年轻的处女睡过觉。于是我当场下定决心要娶她,不在乎未来会有多么巨大的悲哀降临,此生能体验一次这样疯狂的巨大快乐也值了。曾经以为处女的美不过是愚蠢诗人抒发的天真幻想,原来真的存在于这世上。和她结婚后,春天我俩就可以一起骑自行车看青叶的瀑布。我抱着所谓“一决胜负”的心态,毫不迟疑地决定偷摘这朵花。

    之后我们就结婚了。尽管我因此而得到的快乐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但其后接踵而至的悲哀却超乎意料,用惨绝人寰来形容也不为过。于我而言,“世间”的确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怎么可能仅凭“一决胜负”这种事便可以一劳永逸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