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将军别来无恙?

    七月, 在魏军北出雁门恰半年之后,姜含元调集军队,离开鸾, 北上, 在发往北狄南都路上。

    此前鸾之战,炽舒为夺回命门, 不计代价地发动一次次狂攻,但每一次都被打回。与此时,钦隆在燕郡也受到极大兵压, 左支右绌。不但如此,幽州到处疯传,不久前打着晋室皇子之而所谓“复国”,是场彻彻尾骗局。真正无生如今人在长安, 向魏帝进献国玺,表臣服后, 他甘愿自焚,以求证。

    这个消息冲击力可想而知,陆康自尽。他和李仁玉,多年来一直被视为晋人在北地精神支柱,现在一个投了大魏,另个死了, 那支此前招来兵马阵前直接投降,大批民夫路上逃走。如此局面之下,前线还能靠着狄军勉力再支撑一段时日,但燕郡战事后勤迅速走向崩溃。钦隆杀了那个已彻底无用假冒无生傀儡,为摆脱困境,又抓了大量治下普通晋人去补缺。他本恶昭着, 此举导致更多民众逃亡,恶循环之下,燕郡岌岌可危,城破在旦夕之间。

    最后转折,在甲子日。那场日蚀之变,成为了压倒骆驼最后一根稻草。

    关于这场天变,姜含元事先收到了来自束慎徽提醒。他告诉她,司天台有位待诏,精通天文,测算当日会有日蚀之变,时点误差应在刻内,意告知,好叫她心里有数。

    军中上下预先得报,在日蚀发生那一刻,无人惊慌,趁天昏地暗狄军惊慌失措之际,大败敌手。

    屡遭挫败之后,炽舒终于一开始狂怒当中冷静了下来。

    在北狄南都大兴城,他还留有一支忠于他亲信军队,战力不可小觑,但却不能调来这里参战。那是他在中原北方最后据地,不能空虚无防。

    现在自夺回鸾无望,再这样耗下去,等到钦隆那边也顶不住了,燕郡城破,则自再无可守之险,如光打仗,等到另外一支魏军北推,和姜含元南北汇合,形成夹击,蚕食完可供自腾挪余地,到时候,是想走,也走不了。

    他果然是个狠人。在冷静下来看清局势之后,做了一个令姜含元也不得不佩服决定。

    如前他能自断一臂来换取求生,这一回,他果断舍了他经营多年燕郡,主动放弃如今于他而言形鸡肋幽州,命钦隆执清野之策,放火烧毁郡城和所有带不走物资,杀死城中青壮,收拾兵马北归,自也悄悄退兵,绕鸾,趁魏军未能赶到阻拦之前,另外一条远退往南都。

    与其被困死在幽州,不如退守南都,重整旗鼓,以逸待劳,以获得反杀致胜机会。

    姜含元知,最后一场大战,亦即决战,到来了。

    在往北军至中途时,她命大军地驻扎整休,等待着后军到来。

    狄军退走之日,撕下人皮,『露』出了恶鬼和凶兽面目,不但放火烧城,还到处屠杀劫掠,燕郡如若人间炼狱。幸而赵璞和周庆提前得到消息,强攻抵达,狄军这才仓皇撤退。但即便这样,大火还是蔓延到了全城。他人指挥人马灭火,多日之后,总算彻底扑灭大火,逃走民众也渐渐归来。最后老将军赵璞留下善后,周庆则带着军队继续北上。

    姜含元拟待周庆抵达,两军汇合之后,再挥师北上,剑指南都。

    回顾战事,师出雁门之后,程诸多波折,她甚至失去了父亲。而接下来决战,是炽舒反扑最后机会,他势必全力以赴,注定也不会是轻松战事。但麾下将士,非但丝毫不惧即将到来决战,反,他们十分兴奋,无不在渴望这最后一战到来。

    她也是如此。

    待到破南都那一日,便是这场筹谋已久北出雁门之战最后胜利,大魏收复北方门户,北境大大拓深。

    这意味着,自大魏践祚以来悬在顶几十年那把利剑将被摘除,北方敌人铁蹄穿破雁门南下威胁,也将一去不返。

    如今她理当比士兵更为兴奋,保持冷静脑这个前提下由内自外强烈兴奋。这是大战前,一统帅该有状态。

    然而事实是,她最近情绪,极是低落。

    束慎徽冷淡,尚可拿国有大战他无暇顾及私情为由来解释,加上她也是军务繁忙,每日不是作战,是在拔营军路上,无暇多想私事。

    但随着无生那消息传来,她再也无法控制不去多想。

    无生何以自焚,她再清楚不。

    如果没有炽舒『操』纵傀儡复国一出闹剧,没有流传关于自和他流言,则他份不必公诸于天下,他此生或将永远能够以无生之平安到老。然而,没有如果。

    出了那样事,只他知,他必定是会站出来——束慎徽也不容他不站出来。而一旦份大白,死,便成了他唯一归宿。

    失去自由、于囚禁中无声无息地慢慢老死;或者,以修证之,在天下人注目之下高调赴死。

    姜含元不知于他而言,哪一个才是他所求。或许后者可能更合他心愿。但是即便如此,他是当真完完全全心甘情愿,她又怎可能得到内心安宁?

    大军在这处野地之中,已驻扎了七八日。再几天,周庆便将领军抵达。

    夜渐渐深了,姜含元如常巡营归来,独在大帐。帐外营房里发出嘈杂声慢慢消失,将士归寝。她也熄了灯,和衣卧在榻上。然而许久去,了无睡意。

    她再一次地想起了她和无生最后一次见面情景:她去寻他,说明日嫁了,叫他诵经给自。

    那个时候,她不会知,那一次见面,会是最后一次。

    现在他死了。是她害了他。倘若她前不去寻他,叫他诵经给自,便不会有流言,束慎徽或也将永远不知他存在。

    而现在,一切都晚了。

    她心里涌出了一阵悲伤之感。她又想到了父亲、舅父。她在这世上亲人,一个一个地离她而去了。现在,唯一友人也去了。烈火焚而死。

    她被这充满了无力悲伤之感给紧紧地攫住,她忍不住再一次地想起了她阿弟被她杀死前发出咒怨,她是个不祥之人。忽然当她又想到另外一人,想到他渐渐也已变成了陌生人般存在,如羁旅之中客,来了,遇到,又擦远去,一时间,心中那种无边无际孤独荒芜之感朝她铺天盖地而来。她觉得自好像又活了回去,回到了她不愿回首少女时代。到了最后,她只觉胸口闷得几乎无法呼吸,眼睛更是变得酸热无比。

    她极力忍住流泪感觉,在黑暗中,将眼闭得更紧。

    去年底因舅父丧事和那人在云落聚,那一夜,她在他面前哭泣,分开归来之后,她发现,自变得仿佛越来越脆弱了。

    她不喜如此自。不该,也不能。

    她是战士。她麾下将士,更不需一个不能控制情绪统帅。

    她再静静地闭目了片刻,慢慢平复了心情,最后决定起出营再次夜巡,待倦了,回来自然便能入睡。

    刚出大帐,一亲兵匆匆走来,低声向她通报了一句话。

    姜含元一时惊呆,有些不敢信,待反应来,甚至等不及叫人带入,自迈步便朝外而去。她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几乎变成奔跑,一口气冲出了大营之门。

    一影,正静立在营门之外。

    那人看见她,抬手脱下了披覆在他上斗篷风帽,合掌于胸前,低声说:“将军别来无恙?”

    是无生!

    月光照着这张含着微笑脸,真是无生。

    他没有死。不但没死,现在竟然还来到了这里!

    姜含元立了片刻,望着他,慢慢地,双眸再次发热,最后,她用带了几分哽咽声音:“我很好。你怎样?”

    无生应:“我亦极好。此番前来,为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