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聘刀。
明烛之下, 姜含元和无生相对而坐，这才看清，他瘦得厉害, 几乎脱形, 但如此，容颜也已毁损, 一侧面颊之上，留着火炙过后伤痕。
他复往日俊美，但他面上, 却始终带着笑意。
倘若说，从前他，犹如远处一片苍山雪顶，超然出尘, 令人自觉地心生仰望之感，那么他, 仿佛走下高座。姜含元觉得他再是从前那个无生了。他像是一个真实，带着血气和温度活生生人。和她对谈时候，他也再用小僧来自称。
“我之罪，万死足以相抵。但我本可以选择别方式，火焚，是我自己所求。我道我是勘破人间之苦, 心甘情愿以此证法，来求修行圆满。然而，了烈火烧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我只是一个俗人而已。”
“幼年我侥幸逃生，蒙洞法收为门下, 从此获得庇。我看似跳出了红尘，一心苦修，然而惧忧始终未曾离我而去，及至后来，我是堕入业障，执『迷』悟。”
“那一刻，我方顿悟，我过是想借如此方式，来求一个解脱罢了，最是下乘。我看似出家，实为俗人，看似修行，实为避世，就此死去，我将堕入阿鼻，永劫复……”
说这里，他忽然闭目，停了下来。
姜含元望着他，静静倾听，没有打断。大帐里寂静无。
俄而，他缓缓睁眼：“我没有想，摄政王终究还是放了我，予我自由。”
他说“自由”之时，语气微微加重。
“我烈火焚魔障侵心之际，恰遇日变，摄政王以天意为，免我之死。将军，瞒你说，我睁眼发我还活着，并未死去，那一刻，我豁然仿佛得了此前苦求而得彻悟。我感庆幸，此生从未有过庆幸。我乃一凡人，世间仍多苦，心魔亦难除，但生而死，死而生，历过大劫，我还有机继续修行，去求得真正圆满。”
“上天待我薄了。”
随着无生讲述，姜含元如被感染，心中慢慢也充满了欣喜而感动。她知他此刻讲每一句话，都是发自他肺腑。她真心为他感欢喜。
“那么，往后你打算去往哪里？”
她问对面那位自己友人。
“我将沿我曾走过路，出西关，再次去往西域。”
姜含元一怔。
无生解释：“上一次我决意西行，初衷是为我师完成他心愿，补全经卷，存作法宝，故行程仓促，留有遗憾。记得年那些我曾拜过宝地，多有高僧，无精通佛理。这一次，我是为自己而去，倘若侥幸依然能够抵达，我将学法，待归来，珈蓝寺是我此生归宿，我将彼地，继续弘扬我师之法。”
姜含元肃然起敬：“将来珈蓝寺，必因你成为宝地。我待你归来！ ”
无生向她含笑道谢，随即起：“此生能结识将军，是我之幸。能和将军做此番长谈，是再无无憾。”
“我该走了，就此拜别。”
姜含元送他出帐，待要再送一程，他合掌：“将军止步，诸多保重。”
姜含元也再执意相送，她停了步，立帐门之外，却见他行了几步，仿佛迟疑了下，忽然停下，又缓缓地转过。
姜含元知他应还有话要说，含笑望着他。
无生目光落她脸上，默默凝视了她片刻，忽然说道：“还云落之时，后来趁着闲暇，我去看过雪山下湖水。此番，我也得以见了摄政王之面。”
“将军你说得没错，他果然神仙姿容。将军和他，乃璧人天成。小僧虽微，愿望却是发自大乘菩提之心。小僧为你二人燃光明之灯，祈大福报。”
他向着姜含元再次合掌行礼，转去了，再无任停顿。
亲兵奉命，送他出营。
姜含元目送着他影离去，渐渐模糊了清朗月光下，直至消失，彻底见。
她又独自月下悄然站了片刻，方慢慢回帐中。
无生临走前话，显得有些没头没脑。她想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了。
是，那确是她曾说过话。她日嫁往长安前夜，她对无生描述过那个年。
她说，你见过晴天之时，来自雪山风吹皱镜湖，湖水泛出层层涟漪景象吗。那就是他笑起来样子。
原来无生后来真去看过了雪山下湖水。而如今，他见了那个人，也和她一样，是相同感受。
姜含元出神了片刻，慢慢地，心里涌出一阵酸热之感，眼眶再次发热。但这一次和方才全然同。她清楚地感，她心里，充满了糅杂了骄傲、欣慰，又感动无比温柔感情。
他终于还是将她朋友还给了她。
从今往后，无生将踏上他走路，活成他所愿样子。姜含元知道，将来有一天，洛阳那座古刹必因他而成为天下之人朝圣之所。
这个宁静夜晚，她送走了她友人，野地军营这所大帐之中想着他。他呢，他此刻人方，又做什么，想着什么？
一时间，思念如『潮』般向她席卷而来。
她承认了，她想念他，非常想。她也想知道，底是怎么了，分开之后，他仿佛变了个人。分明那之前，云落那段时日，他还曾那样温柔地陪伴过她。谷地里一起度过那几日，她至今想起，犹梦境。
了无睡意。她情自禁再次取出聘刀。
此刀虽然华丽，刀鞘镶嵌文玉宝石，但本来就是用作武帝日常短刃，所以打造之时，充分考虑了携带利。上次王仁奉他之命将它再次送她这里后，她一直带着，充作贴短刃，『插』腰后形同匕首，十分利索，走哪里，都边。
每天是打仗，就是行军，从一个地方跋涉另个地方，终日尘土飞扬，刀也沾染尘土，宝石变得黯淡无光。
她坐灯下，看了片刻，取布擦拭，擦得极是仔细，连刀鞘上那些纹路凹痕里一点细微灰尘也放过。擦了许久，刀鞘擦净，又拿起刀。
她擦过刀刃，最后是刀柄。全擦完之后，正要将刀『插』回鞘中，忽见刀柄和刀相连地方，还沾着一道细若发丝杂。
此刀刀柄表面，也覆有一层金丝，是用打得极细金线累缠而成。
实话说，武器刀柄位作如此设计，除了能令外观倍加华丽之外，毫无用处。但如此，握刀者手心若是沾血或是出了汗，还容易打滑，握得牢。
过，考虑此刀原本主人份，也就没什么奇怪了。制刀之时，自然是以烘托份尊贵为首先考虑。
这是卡缝隙间一根马鬃。
纵马佩刀，刀壳和坐骑剐蹭，落上马鬃而已。她起初没意，拿布擦掉，完毕，再检查周围有无残余，忽然感觉对。
就刀鞘和刀柄相连之处这道金丝缝隙之下，好似还有别东西。
缝隙极是细微，加上位置又相连地方，若非今晚如此仔细检查，平常是可能发。
姜含元举起刀柄，凑烛火近前，仔细又看了片刻，越发确定，这层覆盖着刀柄金丝外层之下，似乎确实另有别。
她看着刀，凝神了片刻，最后取了把匕首，从这道缝隙处开始，慢慢启开最外那层金丝裹衣。
刚开始时候，她还确定，怕弄坏了刀柄，动作极是轻缓。但随着金丝被断地顺利启开，她动作越来越快，最后，一下将整片裹衣剥离，『露』出了这把刀本来刀柄。但如此，刚脱出金丝裹衣之下，也掉出了一层卷起来帛布，似是帛书。
万万没有想，这把刀刀柄之中，竟还暗藏玄机。
姜含元展开，看清上面所书内容之时，一时惊呆。
这竟是一道束慎徽写和离书，称婚姻之缔结，完全是他出于维系国战之目，待战毕之日，是关系解除之时，各行其道，两相干。
上面字，毫无疑问，是出自他手。寥寥数语，意思却说得清清楚楚。
或者，这能称作是和离书。它落款日，还早于贤王带着这把刀来雁门求亲日子。
姜含元起初敢相信，竟有这样事。
他派贤王往雁门求婚之前，就已将帛书封了聘刀之中！
虽然姜含元一开始就知道他娶自己目，对此也是坦然接受。然而这一刻，巨大惊诧过后，可避免，愤怒和失望，还是朝她卷来。
她曾完全知情情况下，将这把刀还给他。是他后来特意派人将刀又送了她手上。
时王仁送刀来，她百思解，他目。
她明白了。
他根本是送刀。他是为了送她这道帛书！
她也明白了，为这半年来，他对她态度忽然大变，冷淡至此地步。
她怪他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她恨是，他一边计划长远，求婚之前，就摆明了是利用她，要和她撇清干系，一边又娶她之后作有情之状，撩拨她心。
世上怎有如此无耻之人。
姜含元缓缓捏拳，捏得骨节咯咯作响，恨能立刻冲他面前，一刀捅进他心窝，把他那颗心给挖出来，看看底什么颜『色』。
她长长地呼吸，命自己冷静下来，然而胸口却闷得气血涌动，最后她站了起来，走出营门，停外面。
头顶明月空，旷野里大风，停地吹着她如若火烧面容。她望着月，忽然想起那一夜，云落城外，他带着哭累了她同骑一马，从摩崖山回了城中。
她真没法相信，能那样待她男子，他说过话，亲过吻，全竟然都是出于虚情和假意。
她就这样微微仰面，定定望着明月，一个念头，慢慢地从心里浮了出来。
他即真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将来要摆脱她，也根本无需如此大费周折。
这样做法，完全合常理。
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要求婚前，就用作聘礼刀中，放置了这封帛书？
他底是出于什么考虑？
愤怒和失望被风吹散，疑虑涌上了心头。
她回帐中，再次拿起帛书，反复翻看，正诸念纷『乱』，忽然听帐外传来了一阵说话音。似是杨虎来了，正低询问亲兵，她是否已睡下。
姜含元压下心事，收起帛书，起掀开帐门，走了出去，问什么事。
“方才刚收陈刺史那边传来消息，道大军所需最后一批粮草和辎重早已准备妥，本早该送了，料途中，遭遇一支意图截道狄兵，耽搁了一段时日。好有惊无险，他已引开狄兵，如今正绕道赶来，大约再几日能抵达。只是这回耽搁有些久，怕将军焦急，故派人快马先送来消息，好叫将军你放心。我见夜深，也是大事，怕打扰将军休息，本想明早来禀。”
姜含元道：“无妨，有事随时来报是。”
“还有，来人说，此番同行，还有一个叫张宝侍人，说是来自长安，来寻将军。”杨虎又道了一句。
姜含元一怔：“张宝？”
杨虎点头：“是。陈刺史亲自送他来。”
姜含元心跳倏然加快：“谁派他来？”
杨虎摇头：“这个知。或是摄政王殿下？”
姜含元立刻命他将送信人带来，问了几句，听他描述，那个长安小侍样貌，确系张宝无疑。
她再也无法等待，将事交待了，夜带着一队人马，连夜出营，亲自去接陈衡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