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自我修养
在外国观察者看来,文化的自我修养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尤其是对那些在本国从不学习修养方法的观察者来说,到了高度信赖修养方法的国家之后,就最容易产生误解。他们会问,修养方法本身已经很明确了,为什么还要如此折腾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吊在钩子上?为什么要气运丹田?为什么对自己这么苛刻,一毛不拔?为什么只注重修行一种功课,而不克制那些本应该训练的某些冲动呢?
美国的自我修养的方法和传统相对来说很不发达,他们认为一个人若已经选定了目标,他就会在必要时锻炼自己朝着目标努力,而锻炼与否要取决于他的理想、良心或维伯伦所谓的“职业本能”。为了当足球运动员,他要忍受严格的纪律;为了成为一个音乐家或成功的企业家,他可以放弃一切娱乐活动;为了良心,他也会拒绝一切邪恶和轻浮的举动。
但在美国,自我修养不像算术是一门专业性知识,可以完全脱离实际地学习。如果说美国真有这种修行的话,那就是欧洲某些宗教领袖或传授修炼方法的印度教牧师教的,***的圣特丽萨或圣胡安传授的冥想和祈祷等宗教性修行,在美国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了。
但是日本人却认为,不管是参加中学考试的少年、参加剑术比赛的人,还是贵族,都要在学习完应付考试的内容之外,进行自我修养。不管他成绩多好,剑术多高超,也不管他礼数多周全,他都必须放下书、竹刀或社交去修行。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要修行的,各阶层的日本人判断自己和他人时,有他们的通行标准和一整套关于自我克制的概念,但是不修行的日本人也同样认为自我修养的术语和实践,在生活中有一定的地位。
自我修养的概念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能培养能力的,另一类是能学到更多东西的。我把第二类称为“圆熟”。这两者在日本有很大的区别,目标在于产生不同的心理效果,有不同的根据,可以通过不同的外部标志来识别。本书中已叙述了不少第一类型的事例。如那位陆军军官在谈到演习时说,他的士兵平日演习长达六十小时,中间却只有十分钟的小憩,“他们都知道怎样睡觉,现在要训练他们的是不睡觉”。在我们看来,这种要求太过极端,但他们却只是想培养士兵的能力。他讲的其实是日本一种公认的精神驾驭术,即认为意志应当驾驭肉体,因为肉体可以经受一切训练,所以就算肉体受到了损害危及健康也不必不理会。日本人的“人情”理论也都建立在这种观念之上:不管健康允不允许,也不论肉体本身经不经受得住,肉体都必须服从于人生大事。总之,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哪怕牺牲自我修养,都要发扬日本精神。
但是,日本人如此表述可能是过于武断了。因为,在美国日常用语中,“不惜任何自我修养的代价”的意思往往是“不惜任何自我牺牲”,而且有“不惜克制自己”之意。美国人的修养理论是,不管是外在修养还是内在修养,也不管修养是外部强加的还是自发性的,人都要从小开始进行修养而融入社会。修养的过程是压抑的,人们对这种愿望受到限制的做法非常认可,他必须作出牺牲,并且不免会被激起反抗情绪。这不仅是许多美国心理专家的观点,也是父母教育子女的哲学,这样来说,心理学家对我国社会作出的分析是确实饱含真理的。孩子到点“必须睡觉”,从父母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睡觉是一种自我压抑。很多家庭的孩子已经进行过修养,知道人“必须”睡觉,却仍然要反抗,每晚大吵大闹表示不满。他的母亲还规定他“必须”吃的东西,包括燕麦粥、菠菜、面包、橘子汁等等,但美国孩子却学会了反对那些“必须”吃的东西。他总结出来凡是“对身体好”的食品都不好吃。这是美国的惯例,日本人听都没听过,而且在希腊等某些欧洲国家也看不到。在美国,成年就代表着不用管对身体好不好,可以吃好吃的东西了,也意味着摆脱了食品上的压抑。
但是,与西方人关于自我牺牲的一系列理论相比,这些有关睡眠和食物的观念都微不足道。父母要为孩子牺牲很多,妻子要为丈夫牺牲事业,丈夫要养活一家老小而牺牲自由,这些都是西方人关于牺牲的标准信条。对美国人来说,不需要自我牺牲的社会是不存在的,但实际上确实存在。在这种社会中,人们认为父母疼爱孩子是天性,女人喜欢婚姻多于其他生活,而丈夫也是做他喜欢的工作养活一家人,比如当猎手或花匠等,这怎么算是自我牺牲呢?如果社会作出这种解释,人们按这种解释而生活,那就不存在什么自我牺牲的概念了。
在其他文化中,美国人认为的那些“牺牲”都被看做是相互交换,有的把它当做是投资,以后会得到回报;有的认为别人帮过自己,现在就当是报答。在这类国家,甚至父子关系也是这样的。父亲在儿子年幼时的悉心照顾,儿子会在父亲的晚年和死后偿还。各种商业关系也都是一种民间契约,它往往要求双方对等,一方提供庇护,另一方则提供服务。只要对双方都有利,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在做出“牺牲”。
在日本,为他人服务是相互的,既要求对收到等量偿还的东西,也要求在等级关系上彼此承担义务。因此,自我牺牲的道德观所处的地位与在美国的地位截然不同。日本人总是特别反对***传教士关于自我牺牲的说教,他们主张有德之人不该觉得为别人服务就是压抑自己。有个日本人告诉我:“你们
称为自我牺牲的事
,我们认为那样做没什么,不觉得遗憾。不管我们为别人做了多大牺牲,我们也不觉得这是提高我们的精神境界,也不觉得应当得到回报,我们是自愿做的。”日本人把复杂详细的义务作为生活的核心,当然不认为里面有什么“自我牺牲”。他们要求自己履行极端的义务,但传统的相互义务的约束力,又阻碍了他们产生“自我怜悯”和“自以为是”的感情,其实这种感情在个人主义感强烈的国家中是极易出现的。
因此,为了理解日本自我修养的习惯,就必须把我们的“自我修养”的概念周围的“自我牺牲”和“压抑”的累赘消除掉。在日本,一个人要想成为出色的运动员就必须进行自我修养,就像打桥牌一样,他们不会意识到这是在“牺牲”。修养过程本来就该很严格,刚生下来的婴儿虽然很“幸福”,却无法“体验人生”。只有经过“自我修养”,他才能充实生活,去“体验人生”。这种说法通常被译作“只有这样,才能享受人生”,修养能锻炼人的意志力,让人生更加开阔。
日本进行“能力”的自我修养,是因为它能改变他为人处世的能力。他们说,人们刚开始修养可能会觉得难以忍受,但慢慢地就会发现并享受其中的乐趣,这种感觉很快就会消失了,否则他就会放弃修养。所以,学徒要好好地做生意,少年要学习“柔道”,媳妇要学会满足婆婆的要求。当然,刚开始修养的人可能不习惯新要求,就想避开这种修养,这是可以理解的。但父亲会对他们说:“你希望的是什么?要体会人生,就必须进行一些修养,如果放弃修养,你今后肯定会后悔的。如果真的出现这样的事,你被人说三道四,我才不会管你。”用他们的话说,修养可以磨掉人“身上的锈”,会如人所愿地把他变成一把锋利的刀。
日本人如此强调自我修养的好处,但是他们的道德规范所时常要求的极端行为也真正压抑着人们,这种压抑还可能会引起人们的反抗。美国人在游戏和体育运动中就能体会到这种区别,桥牌选手为了打好牌,绝不会抱怨为此做出的牺牲,也不认为自己为了成为桥牌名手而花费大量时间是一种“压抑”。但是,医生说,桥牌选手在下大注赌钱或想当冠军时,他们的精神高度集中也可能跟胃溃疡及身体过度紧绷有关。日本也有过同样的事情,不过由于日本人受到相互义务观念的约束,他们坚信自我修养是有利的,因此更能接受那些美国人难以忍受的行为。与美国人相比,他们被修养得更加注意自己“身上的锈”,他们更加注意能力,而且不为自己找借口,也不会经常把生活的不满推给别人,更不会由于没有得到所谓的普遍幸福而自哀自怜。
“圆熟”比培养“能力”境界更高,但日本人的有关着作没有解释清楚这种修养方法,专门从事这项研究的西方学者也往往不太重视它,还把称它为“怪癖”。一位法国学者的作品中认为“圆熟”完全是“没有常识”,最讲究修养的禅宗更是“一派胡言”。可是,日本人想以这种修养方法达到一定的目标是可以理解的,而且研究这个问题也能让我们弄清楚日本人的精神驾驭术到底是怎么回事。
日语中有很多表达自我修养达到“圆熟”的词汇,意思一般是一样的,但有些用于演员,有些用于宗教信徒,有些用于剑术家,有些用于演说家、画家以及茶道宗师。我就举其中一个例子,上流阶层中很流行禅宗用语“无我”。不管它是世俗的经验,还是宗教的经验,所表达的“圆熟”境界都是指意志与行动之间没有了阻碍,就好像电流从阳极直接导入阴极一样。没有达到“圆熟”的人,在意志与行动之间就好像有一块绝缘体,日本人把这个绝缘体称作“观我”或“妨我”。经过修行,“圆熟”者就会消除这种障碍,像电流无需用力就可以自由流动一样,他完全意识不到“我在做什么”。这种境界就是“专注”,行为与行为者内心所想象的样子已经达到了高度统一。
在日本,就算是普通人也要努力达到这种“圆熟”境界。英国佛教研究权威查尔斯·埃利奥特爵士谈及一位女学生时说:
“她来到东京找到了一位着名的传教士,要入***。传教士问她为什么,她说是想乘飞机。问她飞机与***有什么联系,她说,她听说坐飞机要非常镇静,临危不乱,她认为***是最好的宗教,可以帮她做到,因此才来求教。”
日本人不仅把***和飞机相联系起来,他们还把“镇静、遇事沉着”跟考试、讲演、政治都联系起来。在他们看来,培养专注的精神对任何事业都很有好处,这是毋庸置疑的。
虽然,很多文化都注重这种修养,但日本人的目标和修养方法显然是更独特的。更有趣的是,日本的很多修养术是来自印度瑜伽派的,比如自我催眠、全神贯注及驾驭五官的方法与印度修行有着不可分割的亲缘关系。日本也重视“虚空”和“体静”,或者一遍一遍重复同一句话,或者专注于某一选定目标,甚至也使用印度的术语。但是,除了这些表面上的共同点,日本的修养术与印度几乎没有共同之处。
印度的瑜伽是度崇拜禁欲苦行的,他们认为这样可以让他们获得涅盘,除此之外没有解脱之道。而涅盘最大的障碍就是人欲,只有通过饥饿、受辱、自苦,才能灭掉人欲,才可以超凡入圣,获得灵性,达到神人合一。由此可见,瑜伽修行可以帮人摒弃人欲、脱离无边苦海,又可以让人掌握灵力。越是极度苦行,就越能早日达到彼岸,完成涅盘。
但日本人不崇尚这些,尽管他们信仰佛教,但他们的信仰里并不包括轮回和涅盘。虽有少数僧人接受这种教义,但对民间思想和习俗不会有什么影响。日本人不会把鸟兽鱼虫当做人的转世而不准杀生,葬仪及诞生礼也不受轮回思想的影响。除了轮回,涅盘也不是日本的思想方式,它不仅对一般民众毫无意义,僧人也对涅盘进行了加工,实质已经不复存在了。道行高深的僧侣们认定,顿“悟”之人已达到涅盘,他此时此地在松树和野鸟中也能看见“涅盘”。日本人对冥界的空想不感兴趣,他们的神话讲述的是神的故事,跟死人无关,因此甚至排斥佛教死后的因果报应。他们认为,人死后都能成佛,哪怕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农民。没有第二个佛教国家会像他们一样,把家里供奉在神龛的祖宗牌位就叫做“佛”。他们如此尊崇一个普通的死人,那我们就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不会追求涅盘这么难的目标了。既然干什么都能成佛,那就不必让众生受苦追求涅盘了。
瑜伽是消除欲望的方法,而没有肉体就没有欲望。但是,日本不认为肉体与精神势不两立,他们认为“人情”并非恶魔,享受感官乐趣是生活智慧的一部分,可能唯一需要的就是感官享受必须为人生大事做出牺牲。从日本人对瑜伽术的态度上可以看出,这个信条已达到其逻辑的极限:他们不仅排斥一切苦行,而且日本的这个教派也不禁欲。避世隐居的“悟者”虽然被称为“隐士”,但一般还是与妻子儿女住在山明水秀的地方,过着安逸的生活。在他们那里,娶妻生子与超凡入圣并不矛盾,佛教的僧侣完全可以娶妻生子。日本从不认为精神与肉体势不两立,“悟者”入圣是因为他们的自我修行和生活简朴,而不在于破衣烂衫、弃绝声色。日本的圣者可以吟诗、品茶、观花赏月,消遣度日,禅宗甚至叫信徒们避免“三不足”,即衣不足、食不足和睡不足。
瑜伽哲学的最终信条是那种神秘的修行可以引领修行者进入忘我境界,达到天人合一。但是日本人也不信这个。虽然原始民族、***教阿訇、印度瑜伽修行者或中世纪***徒的信仰不同,但只要推行神秘修行的信徒都会说,他们做到了“天人合一”,能体验到那种“不存在人间”的喜悦。日本也有修行,却不是神秘主义的修行。这并不是说他们不能入定,他们也能入定,但是,他们把入定也当做是训练专注的方法,而不把它称作“入定”。其他国家的神秘主义者认为入定时,五官会处于静止状态,禅宗信徒却说入定能让“六官”极度敏感敏锐。第六官存在于人的内心,修行之后就可以支配五官,但味觉、触觉、视觉、嗅觉和听觉在入定时也能得到特殊的训练。禅宗的修行之一就是要能辨别无声的脚步,并根据它确定位置,或者在入定时也能分辨出香味。嗅、视、听、触、尝都“有助于第六官”,人要在入定中学会“诸官皆敏”。
每一个注重超感觉经验的宗派,都认为这是不同寻常的修养。禅宗修行者就算在入定状态也不想超脱自身,而是像尼采描述古希腊人那样“保留自己的原样,保持自己市民的名义”。很多日本着名的佛教大师都对这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其中最精彩的就是高僧道元的讲述。他在13世纪时开创了禅宗曹洞宗,至今仍是影响最大、势力最大的。他谈到自己的顿悟时说:“我只知道眼睛横在鼻子之上……(在禅的体验中)并无神秘。就像时间流逝一样自然,日出东方,月落西沉。”禅宗也不认为“入定”除了能培养自我修养以外,还能传授别的什么能力。一位日本佛教徒写道:“瑜伽派认为冥想可以获得超自然的能力,但禅宗认为这很荒谬。”
这样,日本就抹杀了作为印度瑜伽基础的各种观点。日本人酷爱限定,令人想起了古希腊人,他们把瑜伽派的修行理解为完善自身的自我修养,理解为达到人与其行为无所阻隔的“圆熟”境界。这种修养要自力更生,而且它的回报具有即时性,因为它使人们用力恰到好处,最有效地应付各种局面;它能进行自我控制,不恣意妄为,不躁不乱,不管遇到外来危险或内心的激动,都能使人保持镇定。
这种修养不仅适用于僧人,对武士也很有益。事实上,武士是把禅宗当作了自己的信仰。除了日本用神秘的修行法来训练武士骑兵作战,其他地方大都是靠它来追求神秘的超感官体验,而这一习惯从禅宗开始一直延续至今。12世纪,日本禅宗创始人荣西的巨着取名《兴禅护国论》,禅宗训练武士、政治家、剑术家和大学生,以达到功利的目的。像查尔斯·埃利奥特爵士说的那样,中国禅宗史的发展根本不能想象得到,禅宗传到日本有一天竟然成为了军事训练的手段。“禅宗和茶道、能乐一样成了日本式的文化。人们可以想到,在动乱的12、13世纪,这种不主张从冥想、神秘修行中悟出真理,而主张内心直接体验的教义,会在忘却红尘避世免难的僧院中流行,更不会想到武士会喜欢上它并作为生活准则。但事实就是如此。”
包括佛教和道教在内的日本许多教派都特别强调冥想、自我催眠和入定,有些教派甚至认为这种修行的所得是上帝的恩赐,他们是把哲学建立在“他力”之上,要依靠神助。以禅宗为主的教派,则主张自食其力,依靠自助,他们教导人们:“潜力只存在于自身,只有靠自己才能发掘潜力。日本的武士发现这种禅宗教义更符合他们的性格,无论从事的工作是僧侣,或政治家、教育家,他
们都以禅宗的修行来完善自身。禅宗的教义十分明确:“禅所求者,唯在己身可求之光明,不容任何阻碍。除尔途中一切孽障,……遇佛杀佛,逢祖灭祖,遇圣剿圣。唯此一途,可以得救。”
追求真理的人,不应间接接受佛法、经书、或者神学。“三乘十二因缘教就是一堆废话。”研究它们虽说不无益处,却始终无法让人灵光一闪,有所顿悟。一本禅语对答集中记载了弟子求禅僧讲《法华经》的故事,禅僧讲得很好,弟子却失望地说:“怎么,我还以为禅僧看不起经典、理论和逻辑呢?”禅僧回答说:“禅并非一无所知,只是相信一切真理皆在法外。你不是来求知,只是来问经而已。”
禅师们所传授的传统修行,意在教弟子如何“悟道”的方法。这修行有肉体上的,也有精神上的,但无论是哪一种,最后都必须归于内心,进而得悟。举一个剑手的修禅为例,他必须经常练习剑术的基本动作,但这只属于“能力”范围,他还必须学会“无我”。他首先要站在地板上,把精神集中于脚下支撑身体的那几英寸的地板,又窄又小的地板逐渐升高,久而久之,剑术家立在四米高的柱子上也能轻松自如地像站在平地上一样。当他能自如地站在那根柱上时,他的心已经随着自己的意志不会再感到眩晕或害怕摔下去,这时他就顿“悟”了。
日本的站柱修行已经不再是苦行,其实是把人们熟知的西欧中世纪圣西蒙派的立柱苦行术改造成为一种有目的的自我修养。不管是禅宗的修行还是农村的许多习惯,都把肉体训练进行了改造。世界上有许多地方都有浸冷水或站在瀑布下之类的苦行,有的是为了锻炼肉体,有的是为了祈求上帝的眷顾,有的则是为了入定。日本人喜好的那种耐寒苦行,是在黎明前站在或坐在冰凉刺骨的瀑布之中,或者在冬夜洗三次冷水澡,但其目的是有意识地锻炼自我,直到感觉不到痛。遵循此道的目的是训练自己冥想时能不受干扰,当他意识不到水冷而颤抖时,他就“圆熟”了。此外,他们不求得到其他什么。
同样,精神修行也必须自食其力。你可以请教师父,但师父不会像西方的老师那样教你,从自身以外学到的东西也没什么意义。师父也可以和弟子讨论,但他不会温和地引导弟子去接受新的知识。越粗暴的师父反而越有帮助,如果师父突然敲掉弟子刚送到嘴边的茶杯,或者把弟子摔倒,或者用铜如意敲打他的关节,这样能打掉他的自满,他就会瞬间顿悟。僧侣言行录中类似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
师父为了让弟子开悟,他们最爱用“公案”这一方法,公案的字面意思就是“问题”。据说这样的问题有一千七百个,禅僧逸话中说,有人花七年的时间解决一个问题也不足为奇。但是有些问题并不一定有合理的答案,比如:“试想一下一个巴掌怎么拍响?”或者“幻想一下你没出生时你母亲的状况”以及“背着尸体走来的是谁?”“朝我而来的是何人?”“万法归一,那一又将何归?”等等问题。12、13世纪以前的中国也有过这类禅问,但后来就绝迹了。日本引进禅宗的时候也引进了这些禅问,并且逐渐成了到达“圆熟”的最重要手段。禅宗的入门手册中就很重视这些问题,因为这些“问题中包含着人生的困境”。他们说,思考问题的人就像“被逼入绝境的老鼠”,或“铁球堵在喉咙”的人,“想叮铁块的蚊子”,会加倍努力,直到除去心灵和问题之间的屏障,两者合而为一,瞬间他就“顿悟”了。
读了这些,如果想在这些书中寻找他们费尽心思找到的真理,你会失望的。例如,南侯花了八年时间思考“朝我而来的是何人?”最后,他终于得出了结论:“即使此地有物,也会随即失去。”但是,禅语的启示也有一定的模式,比如下面的这几句问答:
僧问:“怎样才能免于生死轮回?”
师答:“谁束缚了你?”(亦即谁把你绑在轮回之上?)
借用中国一句有名的成语,他们学东西就是“骑驴找马”,他们要学的不是网,而是用这些工具去捕鱼。而用西方的术语来说,他们学的与困境无关,这是一个二难推理,其目的在于使人顿悟:只要打开心眼,现存方法就可以解决问题。一切都是可能的,无需借助外力,自食其力就可以了。
这些与神秘主义的道理一样,问题的意义并不在于这些探索者所发现的真理,而在于日本人对探索真理是怎么想的。
这些问题被称作“敲门砖”,“门”其实就装在迷茫的人性这道墙上。这种人性担心现存手段是否够用,而且总在幻觉,以为有许多人盯着自己,并准备或褒或贬。这堵墙就是日本人深有体会的“耻感”。敲开了门就等于功课修完了,人就自由了,他们的道德困境也解脱了,砖也就没用了,也就用不着再去解答问题了。他们拼命死钻牛角尖,“为了修行”变成了“咬铁牛的蚊子”,到最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根本没有死角。“义务”与“道义”之间,“道义”与“人情”之间,以及“正义”与“道义”之间都不存在死角。他们发现这个道理后,就获得了自由,他们达到了“无我”的境界,“修养”就成功地“圆熟”了,就能充分“体验”人生了。
研究禅宗的权威铃木大拙把“无我”解释为“无为意识的入定”,不需“用力、不用心”,“观我”就会消失,人也会“失去自身”,也就是自己不再是自身行为的旁观者。铃木说:“随着意识的觉醒,意志就分为行为者和旁观者,而且两者必然会冲突。因为
,作为行为者的我要求摆脱作为旁观者的我的约束。”而当弟子“顿悟”时,他会发现除了目标及实现目标的行动,他的身边既没有“旁观者”,也没有“作为无知或不可知的自身”。人类学家如果能改变一下表述方式,就能更明确地指出日本文化的特点。就好比是一个小孩子,在严格的训练要求他观察自己的行为时,也要根据别人的评论来判断自己的行为时。作为观我者,他是很容易受打击的,但一旦升华而入定了,那个容易受伤的自我就消失了,他就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这时,他就会觉得自己已经修行到家了,就可以像剑术者那样,就算站在四米高的柱子上也一点都不害怕了。
画家、诗人、演说家及武士也都是通过这种修行来达到“无我”的境界,他们学到的并不是“无限”,而是自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世界上的有限美;或者说是学会了调整目标和方法,用力恰到好处,就能达成目标。
就算完全没经过修行,人们也能达到“无我”的境界。当人们沉醉于能乐和歌舞的剧情而忘我之时,他手掌出满了汗,他觉得这是“无我的汗”,也可以说他失去了“观我”,轰炸机飞行员在接近目标投弹之前也会渗出“无我之汗”。“他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的意识中没有了“观我”。***手专心侦察敌机时,周围的世界也仿佛全都不存在了,他的手也会渗出“无我之汗”,他也失去了“观我”。日本人认为,凡是遇到这种情况,能达到这种状态的人,应该都进入了“无我”的境界。
从上面的描述可以看出,日本人把自我监视和自我监督当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他们说如果没有这种牵制,他们会更自由而有效率。而美国人认为所谓“观我”,与理性原则其实是一样的,所以会为自己能临危不惧、“保持机智”而自豪。日本人却要到了入定境界,忘记自我监视时,才能感觉到自己解除了重重枷锁。我们看到的是,日本文化反复给人灌输要谨小慎微的思想,而日本人则对此辩解说:当忘记自己要谨小慎微时,人就会到达更高的境界。
日本人表达这种信条时常常会高度赞扬“像死人一样活着”的人,但这其实是一种最极端的方式。如果直译成西方语言,也就是“行尸走肉”的意思,但西方语言一向很讨厌这句话。我们这句话是指一个人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人气了,空留一具躯壳,日本人所说的“像死人一样活着”则是说这个人已达到了“圆熟”境界,常常是劝勉和鼓励别人的话。比如鼓励为中学毕业考试而苦恼的学生时,他们会说:“就当你已经死了,这样就容易通过。”鼓励做大生意的人,他们会说:“就当死了,拼一把。”当一个人精神极度痛苦,灰心失望时,也会告诉自己“就当自己死了”,然后再努力生活。战败后被选为参议院议员的***领袖贸川丰彦,在自传小说中说:“他就像被魔鬼缠身了一样,每天躲在自己房间里哭泣,已接近歇斯底里了。他挣扎了一个半月,最终还是活下去了……我要像死人一样活着……他要当自己死了一样战斗……决心要当一个基督徒。”战争期间,日本士兵喜欢说:“我就当自己死了,以报答皇恩。”不管他们做什么行动,他们都可以用这句话来表达。如出征前会给自己办葬礼,发誓要把自己的生命“变成硫黄岛上的一堆土”,或决心“与缅甸共存亡”等等。
以“无我”为根基的哲学也体现了“像死人一样活着”的态度,这种状态中人的一切自我监视、恐惧和戒心都会消失。他已经是死人了,他是自由的,不用再报“恩”了,也就不用考虑行为恰当不恰当了。因此,“我要像死人一样活着”这句话就意味着摆脱了一切矛盾冲突,意味着“我的活动和注意力不受任何束缚,可以勇往直前地去实现目标。我和目标之间也没有‘观我’和‘恐惧’的阻隔,过去一直困扰我的紧张感和消沉感也随之消失。现在,我可以为所欲为了”。
按照西方人的说法,日本人在“无我”及“就当自己死了”的习惯中已经排除了意识,他们所谓的“观我”“妨我”是判断一个人行为的标准。这就能看出西方人与东方人的心理差异,我们说一个美国人没有良心,是指他在干坏事时没有负罪感,而日本人说一个人没有良心却是指这个人不紧张、不受困扰。同一个词在美国是指坏人,在日本则指好人、有修养的人、能最大程度表现自己的人,指能够完成最困难工作而又无私奉献的人。美国人行善的强大约束力是负罪感,如果一个人的良心泯灭,他就不会有负罪感,而会变成***的人。日本人对此问题则认为,人心本善,如果有冲动就付诸行动,他自然而然就会行善。所以,他想努力修行,追求“圆熟”,来消灭对“耻感”的自我监视。只有达到这种境界,才能消除第六官的障碍,才能彻底摆脱自我意识和矛盾冲突。
就像前面所说的,如果脱离了日本人在其文化中的个人经验,再去考察日本人的这种自我修养的哲学,就会不得其解。他们那种归为“观我”的“耻感”是一直压在日本人身上的,如果不讲日本人的育儿方式,他们奉为哲学的精神驾驭术的真正意义就说不清楚。不管什么文化,道德规范总要通过语言和长者对子女的态度来传递。如果不研究一国的育儿方式,外人就很难理解该国生活中存在的问题。到本章为止,我们主要是从成人方面描述日本民族的人生观,接下来探讨的日本人的育儿方式也会使我们更清楚地了解这些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