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之常情的世界

    日本这种有恩必报和自我约束的道德准则,坚决认为私欲就是一种罪恶,并要求从内心根除它,这跟古典佛教的教义异曲同工。但令人奇怪的是,作为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佛教国家之一,日本的道德准则却又很宽容感官的享乐,这一点显然是与佛教教义对立的。但日本人不是清教徒,他们并不认为私欲是罪恶。他们认为肉体的享乐是件好事,追求享乐,尊重享乐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享乐必须适可而止,不能耽误人生的其他大事。

    这种道德准则使日本人的生活变得高度紧张,而印度人比美国人更能理解纵容感官享乐带来的后果。美国人认为享乐是不需要学习的,在他们看来,拒绝沉溺于享乐就是抵制已知的诱惑。但实际上,享乐也需要学习。很多文化都是不教授享乐的,这就让人认为,活着更多的是要作出自我牺牲。为了不影响家庭生活的平稳运行,有时候甚至连男女间的肉体吸引也要限制。在这些国家,家庭生活与男女爱情不同,是建立在许多其他因素之上。日本人一方面培养肉体享乐,另一方面又规定不能纵情沉溺于享乐,人们的生活变得很矛盾。他们像培养艺术一样享受肉体,在品味之后,又牺牲享乐,去履行义务。

    日本人最喜欢的一种细致享乐方式就是洗热水澡,从最贫穷的农民、最卑贱的仆人,到富豪贵族,每天要在滚烫的热水中泡一会,这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最常见的浴具是木桶,下面烧炭火,水温可加热到华氏110度或更高。人们要洗净身体再入浴,他们以胎儿的姿势在桶中抱膝而坐,任由水慢慢淹没到下颌,尽情享受温暖和舒适。他们每天洗澡,与美国人一样都是为了清洁。但其中又另有一番艺术情趣,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年龄越大,情味越浓,这是世界其他国家的人洗澡时所难以体会的。

    他们想尽办法以节约泡澡时的花费,但泡澡决不可少。城镇里有游泳池那样大的公共浴池洗澡,人们可以边洗边与伙伴聊天。在农村,几个妇女轮流在庭院里烧洗澡水,供几家人轮流入浴,她们也不在乎洗澡时会被人看见。上流家庭入浴也要严格遵守顺序,首先是客人,依次是祖父、父亲、长子,最后是家里最下等的用人。洗完澡的人们浑身红的像煮熟的虾子一样,然后一家聚坐在一起,在晚餐前享受这一天当中最舒适的时光。

    日本人不仅注重“泡澡”这样的享受,他们同样重视传统的严酷的“体格锻炼”——冷水浴。这种习惯往往被称作“寒稽古”(冬炼)或称“水垢离”(冷水洗身锻炼),至今虽不再保留传统形式,但依然很盛行。帕西瓦尔·洛厄尔描述过19世纪90年代日本人的这种习惯,传统的冷水浴,要求人们黎明前出去,坐在冰凉彻骨的瀑布之下。寒冬之夜,还要在没有取暖设备的房间里往身上泼冷水,这真是一种苦日子。那些不想当神职人员,却想拥有预言能力的人,在就寝前要进行“水垢离”,在“众神入浴”的凌晨两点时还要起床再做一次。早晨起床、中午及日落时也要各做一次。那些急于学会一门乐器或手艺来谋生的人,更加迷信这种黎明前的苦行。也有的人是为了锻炼身体,而把身体裸露于严寒中。现代的小学里没有取暖设备,那些练习书法的孩子,手指冻僵、长冻疮,也还要锻炼,因为有人说这可以锻炼孩子们的意志,将来能吃各种苦。西方人对日本孩子最深的印象就是,他们常感

    冒流鼻涕,但是也只能习惯。

    日本人还很爱好睡觉,这也是他们最熟练的技能。不管什么姿势,甚至在我们认为完全不能睡觉的场合,他们都能舒服地睡着。这让很多西方的日本研究者惊奇不已。美国人几乎把失眠和精神紧张看成同义词,按我们的标准看,日本人精神应该是高度紧张的,应该会失眠的,可是他们却毫不费力就能睡着。日本人晚上睡觉很早,常常都是刚日落就睡了,这在东方是很少见的。但是他们早睡并不是为明天养精蓄锐,他们没有这种习惯。一个很了解日本人的西方人写道:“到了日本,你就不能老想着睡觉是为明天工作做准备,你要把睡觉与解除疲劳、休息、保养等问题区别开。”睡觉就好比一项工作,也是“独立存在的,与其他事情无关”。美国人习惯性地认为睡觉就是为了保持体力,早晨一觉醒来,我们会第一时间计算昨晚睡了几个小时,再看白天能有多少精力和多大效率。但日本人睡觉就是因为喜欢,只要条件允许,他们就会高高兴兴地去睡。

    同样,他们也能毫不吝啬地牺牲睡眠。应考的学生往往会通宵达旦地用功,而不会去想良好的睡眠更有助于考试。在军队训练中,睡眠要视训练而定。1934年至1935年曾在日本陆军工作的杜德大尉,在和手岛上尉的一次谈话中曾说,他们“平时演习,部队连续三天两夜行军,除了十分钟小憩时可以打个盹,士兵们基本不能睡。有的士兵会边走边打瞌睡,有一次一个少尉睡着撞到路旁的木堆上,人们都哈哈大笑”。好不容易回到兵营,士兵又被分配去站岗或巡逻,还是不能睡。我问:“为什么不让一部分人去休息呢?”上尉回答说:“噢,不用,他们都知道怎样睡觉,现在要训练他们的是不睡觉。”这就是日本人的观点。

    吃饭也像取暖、睡觉一样,既是享受也是训练。日本人的一大爱好就是在有空时,做很多种菜来品尝,每道菜的分量都很少,但很讲究色香味。但有时,吃饭又强调训练。埃克斯坦用日本一位农民的话说,“快吃快拉是日本人的一种美德”。“人们不认为吃饭是大事……吃饭只是为了维持生命,越快越好。人们总是催孩子尽量快点吃,尤其是男孩,而不像欧洲人那样劝小孩子细嚼慢咽。”在佛教寺院,要叫他们在饭前的祈祷中说食品是良药,意思是那些修行之人吃饭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不得不吃。

    日本人还认为,强行绝食可以磨炼一个人的意志。像洗冷水澡和不睡觉一样,绝食也表示能够忍受苦难,武士在绝食时都会“口含牙签”。美国人认为营养与体力一一对应,日本人则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如果经受住了绝食的考验,那么体力非但不会因为热量和维生素的消耗而减少,反而会因为精神的胜利而增加。所以东京电台才会在战时对防空洞内避难的人们宣传“做操能缓解饥饿,还能恢复体力”。

    谈一次浪漫的恋爱也是日本的人之常情,虽然这和日本人的婚姻、家庭义务全然相反,但这种现象在日本却很普遍。日本小说里大都是这类题材,而且和法国文学作品一样,书中的主角大都已婚。为情而死是日本人最喜欢阅读和谈论的话题,10世纪的《源氏物语》就是一部优秀的爱情小说,丝毫不逊色于世界上其他国家当时发表的小说。封建时代的大名及武士们的恋爱故事也很浪漫,也常常被作家们写进现代小说。这与中国文学相差很大,中国人很忌

    讳浪漫的爱情和**,主要是为了避免人与人之间的纠纷,因此中国家庭也相对平稳和谐。

    在这一点上,美国人理解日本人要比理解中国人容易一点,但是这种理解仍然是肤浅的。对于性享受,日本人可不像我们有诸多禁忌,他们不像我们经常大讲伦理道德。他们认为,“性”像其他“人情”一样,只是人的一种简单的生理需要。“人情”又没有罪,因而性享受是不必讲什么伦理道德的。英美人把日本人珍藏的画册看成是淫秽的,认为吉原是悲惨的地方。日本人与西方人接触之初,就对外媒的这种评论很敏感而且很有意见,于是制定了一些法律向西方标准看齐,但是这种文化上的差异是任何法律也消除不了的。

    有教养的日本人都知道,一些他们心安理得的行为都被英美人看做是下流的、不道德的行为。但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我们之间是有很大的文化差异的,他们认为“人情不能干涉人生大事”也正是我们难以理解日本人对待恋爱的态度的主要原因。他们总是把****和婚外恋情分得很清楚,两边截然不同却都可以公之于众。美国生活则是只有****公之于世,情人只能避人耳目。日本人对两者区分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们知道****是尽义务,婚外恋情只是消遣娱乐。这种划分,就让一个人既可以是家庭的模范父亲,又可以是一个寻花问柳的花花公子。美国人认为爱情是我们选择配偶的前提,“相爱”就是结婚最好的理由。如果丈夫在婚后与其他女人发生肉体关系,那是对妻子的侮辱,因为他把理应给妻子的东西给了别人。日本人和美国人不一样,他们不把恋爱和爱情当做一回事。日本人选择配偶时,往往听从父母之命就盲目地结婚了。他与妻子在婚后也常常是循规蹈矩,很和睦的家庭的孩子们也几乎看不到父母之间有亲密行为。正像一个现代日本人在杂志中说的:“在我们国家,结婚就是为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其他什么目的都歪曲了结婚的真实含义。”

    但是,这决不意味着日本的男子只会循规蹈矩地过这种生活,如果有钱他们就会另找情妇。但日本人不会把这个女人带回家,因为这样做会把两种应当分开的生活范围混而为一。他的情妇可能是精通音乐、舞蹈、按摩或其他技艺的艺伎,也可能是**,但不管是哪一种人,他都要与女子的雇主签合约,保证他不会抛弃那个女人,还会按契约给女方报酬。他会给她安排新住处,但是如果这个女人有了孩子,男人又希望把这个孩子和自己的孩子一起抚养,他才会把女人接到自己家里来。但进门以后,这个女人只是个佣人,而不是妾。孩子们会称父亲的正妻为“母亲”,却不能跟生母相认。中国那种传统的一夫多妻制显然在日本行不通,日本人对家庭的义务与“人情”分得是清清楚楚的。

    只有上流阶级才有钱蓄养情妇,多数男子则是时不时跟艺伎或**玩玩。这种玩乐完全是公开的,妻子还要为寻欢作乐的丈夫打扮一下,妓院给妻子送账单,妻子也理所当然地照单付款。妻子可能对此不满,但也只能是自寻烦恼。找艺伎比找**花钱多得多,与艺伎玩一晚上,只能得到训练有素、衣着入时、举止得体的美女的服务,并不能跟艺伎过夜。如果想要跟艺伎进一步发展,男的就必须先成为艺伎的保护人,再签合约让她当情妇。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男人魅力足够打动艺伎,艺伎自愿献身。与

    艺伎度过的夜晚自然不会毫无情色之事,艺伎会展示出与上流社会不同的一面,她的舞蹈、巧妙应答、歌曲和举止都带有传统的挑逗性。这些都是“人情”中的事情,算是对“孝道”的一种解脱。只要把这两个领域划分清楚,人们完全可以去尽情享受。

    **一般都住在烟花巷,男人从艺伎那里出来,如果余兴未尽,还可以再到妓院去。由于进妓院花费少,没钱的人一般都放

    弃艺伎来找**。妓院外面都挂有**的照片,*客们通常毫不避讳地长时间对照片评头论足,然后再挑选。**大都是因家境穷困而被迫卖给妓院,身份地位不像艺伎那么高,也不像艺伎那样受过艺术训练。过去,常常是**亲自坐在人前,面无表情地任由顾客挑选,后来日本人受到西方人的非议,就用照片代替了。

    日本的男人挑定一位**,然后与妓院签订合约,那么这个男人就是这个**唯一的客人,而这个**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这个男人的情妇。这种妇女是受合约保护的。但是也有些女侍或女店员会不签约就做男人的情妇,她们通常是通过恋爱与男人结合的,那这种“自愿情妇”就没有保障了。当日本人读到美国的女人被情人抛弃,还生下了孩子的小说或者诗歌时,他们会把女人跟日本的“自愿情妇”相提并论。

    同性恋也是日本传统“人情”的一部分,在旧时代的日本,同性恋是武士、僧侣等上层人物公认的一种享乐方式。明治时期,日本为了赢得西洋人的赞许,废除了许多旧习,同性恋也在其中。至今,日本还认为这种习惯是“人情之一”,不用大惊小怪,只要它不妨碍家庭就行。所以,就算有的日本男人自愿当**,也不必担心会出现西方人所说的那种男、女同性恋泛滥的情况。听闻美国有成年男子扮演同性恋中被动的那一方时,日本人感到特别吃惊,因为在日本,成年男子一般选择少年为对象,成年男子扮演被动角色实在是有伤自尊。至于什么事情可以做而不伤害自尊,日本人有他们自己的界线,不过他们的界线与我们的不同罢了。

    日本的所谓“人情”中,是允许酗酒的,他们认为美国人发誓要禁酒并在地方上投票表决禁酒令简直是奇思怪想。日本人认为,饮酒是一种乐趣,正常的人是不会反对的,而且它只是一种消遣,正常人也不会被它困扰。按照他们的看法,就像不必担心会变成同性恋一样,人们也不必担心会成为醉鬼。事实上,酗酒确实没有成为日本的社会问题。喝酒是一种愉快的消遣,因此,家庭和社会都不会嫌弃醉酒的人。喝醉酒的人不会胡来,也不会打孩子,只是会不拘礼节、纵情歌舞。在城市的酒宴上,人们则喜欢坐在对方的膝盖上。

    古板的日本人严格区别饮酒和吃饭,在农村的宴会上,如果谁开始吃饭,就意味着他不再喝酒了,他已经开始另一种活动,他们对这两个“活动”区别得很清楚。日本人在自己家里有时也会饭后饮酒,但绝不会一边饮酒一边吃饭,而是一样一样享受其中的乐趣,先享受一种,再享受另一种。

    他们的神也明显兼有善恶两种性质,最着名的神是天照大神的弟弟素盏鸣尊,意思是“迅猛的男神”。他对自己的姐姐极为粗暴,若在西方神话中肯定会把它当成魔鬼。天照大神怀疑素盏鸣尊到自己房间来居心不良,便想把他赶到屋外,但是他却放肆地胡闹,在天照大神在饭厅里举行新仪式的时候,他在大饭厅里乱

    拉大便,而且他还犯下毁坏稻田的田埂这样的滔天大罪。最过分的也是西方人最不可理解的是,他竟然在天照大神的房间的房顶挖了个窟窿,把“剥皮”的斑驹(即男性生殖器)扔了进去。素盏鸣尊干了这么多坏事,诸神就判了他重刑,把他从天国赶到“黑暗之国”。可是,他还是深受民众喜爱,受到应有的尊敬。这样的神在世界神话中虽不罕见,但在高级的伦理性宗教中,这种神还是要排除在外的,因为把众神划分善恶,明辨黑白是非,更符合宇宙斗争的哲学。

    日本人始终不肯正面承认,美德应该包含同恶作斗争。他们的哲学家和宗教家们几百年来一直都认为,日本人的道德已经很高尚了,这种道德规范不适合日本。他们说:“中国人的道德规范就是把‘仁’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以仁为标准,人都能发现自己的缺点和不足。”18世纪伟大的神道家本居宣长就曾说:“当然,这种道德规范有利于中国人,因为它能约束中国人的劣根性。”近代的佛学家及民族主义者们针对这个问题,也通过着书立说表达自己的意见。他们说,日本人天生性善,值得信赖,没有必要与自己恶的那一面做斗争,只要心灵洁净,能够在各种场合举止得体。即使心灵不小心被玷污了,他们也会快速清除,人性的善会再度散发光芒。日本的佛教比其他国家都更多地宣传凡人皆可成佛,道德规范不在佛经之中,而在自己的顿悟和纯洁的心灵中。恶不是天生的,为什么要怀疑自我心灵呢?《圣经·诗篇》中说:“我是在罪孽里生的,在我母亲怀胎的时候就有了罪。”日本人没有这种想法,他们也不相信“人性堕落说”。“人情”是上天所赐的,不管是哲学家还是农民都不应谴责它。

    美国人听到这些,似乎会认为这种想法必然会带来自我放纵。但是如前所述,日本人认为履行义务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他们不否认报恩就要牺牲个人欲望和享乐。他们不理解为什么要把追求幸福当做人生目标,这是不道德的。幸福只是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的一种消遣,如果把它上升到国家和家庭的判断标准,那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们早就想到,人要履行“忠”“孝”和“道义”,就不免要经受苦难。虽然很艰苦,但他们早有思想准备,随时准备放弃自己不认为是坏事的享乐。这需要有坚强的意志,而意志正是日本人最推崇的美德。

    日本现代战争电影也有这种传统,凡是看过这些电影的美国人都会觉得,这是最好的反战宣传。这是典型的美国式反应。不管是日俄战争还是中国的事变,电影中都只有牺牲与苦难,军队在泥泞中行进,只能是凄惨沉闷的苦战,胜负未卜的熬煎等等,完全看不到阅兵式、军乐队、舰队演习和巨炮这些鼓舞人心的场面。电影里根本就没有胜利的镜头,也没有高喊“万岁”的冲锋。我们只能看见部队在泥泞中艰难前进,然后在中国小镇过夜,或是祖孙三代参加了三次战争分别成了重残、瘸子。或者是士兵死后,一家人哀悼家里的顶梁柱塌了,但是他们还是会鼓起勇气活下去。日本电影中不会有英美骑兵那种激动人心的场景,也不会讲伤残军人康复的故事,甚至也不会提及战争的目的。所以,这些电影还只是在宣传日本的军国主义。但拍电影的人知道,这些电影是不会激起日本人的反战情绪的,日本观众只要能看到,银幕上的人物时时处处都在尽一切努力报恩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