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盗尸者

    英/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费蒂斯年轻有为,在爱丁堡一所学校学习医术。他记忆力极好,简直到了过目不忘的程度,所以学习上完全不需要用功,不过在学校,他处处表现得礼貌而绅士,课堂上也不会因为自己能力出众而桀骜不驯,反而认真听讲,所以给很多老师留下了刻苦学习的印象。除此之外,他还是个相貌堂堂的小伙子。当时校外有位解剖学老师,我们就叫他K先生吧,之后他成了一位众所周知的人物。当人们庆祝贝尔克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被判以死刑,并激烈呼吁捉拿购买尸体的人时,K先生感到非常害怕。爱丁堡熙熙攘攘的大街上,K先生尽量避人耳目,很担心自己受到指控。那时,他因为自身出众的能力与口若悬河的演说能力而备受追捧,当然,这和当时大学教授无能的状况不无关系。学生都对K先生崇拜至极,在这一点上,费蒂斯和其他人无二,都认为获得K先生的青睐就意味着一只脚踏进了成功的大门。K先生不仅自己颇有成就,在提携人才上也不遗余力。无论刻苦的学生,还是有小聪明的学生,他都青睐有加。而费蒂斯既聪颖又表现得很刻苦,所以在K先生眼里,是一棵难得的好苗子。在学校学习的第二年,费蒂斯已经成为班级的第二助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副助理。

    逐渐,费蒂斯也开始负责管理手术室以及教室,而清洁工作便是职责的一部分。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对解剖实验的尸体进行收发以及分类。由于这项工作的特殊性以及严谨要求,费蒂斯在K先生的要求下搬进了他楼上的解剖室。寒冬天气里,每一个黎明来临前,费蒂斯都要离开温暖的被窝,从睡梦中为前来送尸体的人开门。送尸体的人大多是亡命之徒,在后来这起骇人听闻的贝尔克和黑尔谋杀案件被广泛传播之前,费蒂斯已经为这些人提供了售卖尸体市场,他违背自己的良心进行着交易。而这些不法之徒离开之后,费蒂斯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空间,每天他都会抽空小憩以补充精力。

    面对生命,费蒂斯表现出的是令人惊骇的麻木。他禁止自己思考这些伦理之事,对别人的生命也毫无兴趣。他在乎的,只有自己对于成功的欲望。冷酷、放荡不羁又自私的他做事情时小心而谨慎(在他眼中这意味着道德),没有任何不良记录,不曾酗酒,更不曾盗窃。他对于其他人的关注非常渴望,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成功人士。事实上工作中的他很擅长投机取巧,总是在K先生在场时才会卖力工作。白天的他极尽偷懒之能事,以此来补偿夜晚的辛勤,否则他会感到不平衡。

    对于费蒂斯和导师来说,找到足够的用于解剖实验的尸体是一个难题,经常会出现缺乏尸体的情况,提供尸体这种工作不仅会令人感到生理性反胃,还会使所有知情人面临触犯法律的危险,所以K先生在进行尸体交易时从不发话。“他们提供尸体我们付款。”他这样说道,“一手钱一手货。”他又补充道,“不要发问否则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他对这些尸体生前都是被谋杀一事并不知情,但他曾经冒出类似的想法,每当这么想起,就会因害怕而停止这样的想法。但他谈论这事儿的时候,丝毫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对灵魂的尊重,并以这样的态度来诱导和他对话的人。费蒂斯对尸体倒是冒出过疑问,因为这些尸体新鲜得令人诧异,而他每天黎明前都会被相貌凶神恶煞、举止令人反感的这些人叫起床。费蒂斯试图理清头绪,说起来这要归功于K先生那套直接而道德失守的说辞。在费蒂斯看来,自己的工作就是接过凶恶之人递上来的东西,然后付钱,然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哪怕那是犯罪。

    但凡事皆不会如此顺利,在11月的一天,费蒂斯终于面临到一次考验,使他无法再沉默。由于牙痛他几乎彻夜未眠,一会儿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会儿又如同挣扎后绝望的困兽般栽倒在床头。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入睡,而牙齿却依旧在痛。正被困意和牙痛交错折磨的费蒂斯在睡梦中突然听到交易信号的声响。此时屋外的风声听起来格外瘆人,由于气温的低下地上已是一层薄霜,整个城市仍在沉睡之中,然而空气里却满是躁动,过不了多久,日光下的繁盛景象将在这座城市生动上演。这天凌

    晨,盗尸者来得比平日晚一些,而且显得非常着急离开。费蒂斯提着灯带他们上了楼,迷迷糊糊间听到对方在用爱尔兰语嘟囔着什么,话语间净是不满的情绪。其中一人打开袋子时,费蒂斯正靠墙打着盹儿,他们只好把费蒂斯晃醒然后伸手要报酬。终于睁开眼的费蒂斯借着光低头一看,在看到死者面庞的时候大吃一惊,他连忙弯下身,近距离看着那张不久前还鲜活的面孔。

    “主啊!”他忍不住惊呼,“我认识她,她是简·加尔布雷思!”然而几个抬尸来的人并未答话,而是慢慢挪向门边。

    “她怎么可能死掉了呢?”他继续说下去,“昨天她还活蹦乱跳呢!你们怎么拿过来了她的尸体?”

    “没错,确实是她的尸体。”其中一人答话。

    而另一人用阴森恐怖的眼神注视着费蒂斯,喝令他快付钱。

    对方的反应显然已经显露出不快,而且带有令人恐惧的威胁。费蒂斯明白后心生惊慌,立刻慌张地向对方道歉,并快速付了钱,目视着两人离开。他们一走,费蒂斯就迫不及待地仔细看了看尸体,证实了这确实是之前还和他打情骂俏的可怜女孩儿。尸体上有瘀伤,看起来是施暴造成的。费蒂斯感到万分恐惧,仓皇地逃回房间。他试图使自己镇定下来,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然后回想了K先生先前的忠告和指示,以及自己所做之事的危险。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他决定将之告诉自己的顶头上司--班级助理。

    班级助理名叫沃尔夫·麦克法兰,曾在国外留学,风华正茂又聪颖过人,是学生中最受欢迎的。他的衣着打扮透露出一些前卫新潮,但平日里举止没有丝毫的高贵冷艳,他多才多艺,不仅经常演舞台剧,也擅长多种运动,譬如滑冰和高尔夫。麦克法兰和费蒂斯关系亲密,很大程度上这应该归功于他们共同的职责。他有一匹快马和一辆马车,每当他们用来做解剖实验的尸体用完的时候,两人会在夜晚乘马车到很远的山村里寻觅孤坟,然后在黎明前回到解剖室。

    在费蒂斯急需见到麦克法兰的这天早上,对方不知为何比平日来得都早。一听到他的声音,费蒂斯就立刻跑到楼梯上迎接对方,并告诉他早晨所见以及自己恐慌的原因。听完费蒂斯急促的陈述,麦克法兰开始检查尸体上的伤痕。

    “确实,”他仿佛对费蒂斯的恐慌表示了肯定,“这很可疑。”

    “那应该怎么办?”费蒂斯问。

    “怎么办?”麦克法兰重复了费蒂斯的问题,“你想怎么办?在我看来,沉默是金。”

    “但她很可能会被认出来啊,”费蒂斯不依不饶,“毕竟很多人都知道她。”

    “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寄望她不被认出来,”麦克法兰回答道,“如果真的被认出……我想这不会发生的,事情到此为止。如果你跟别人说的话,这件事会让K先生名誉尽失,你和我也无法脱离干系。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在证人席上应该如何辩护?因为我敢肯定你知道我们用来做实验的尸体有可能都是被害者。”

    听到这儿,费蒂斯忍不住咆哮起来,试图阻止麦克法兰说下去。

    但麦克法兰却丝毫不为所动,略带鄙夷地说道:“忘了吧,难道你敢说自己从未怀疑过?”

    “怀疑与事实是两码事……”

    “话是这么说,事实上我也对此感到抱歉,但我们应该为这件事画上句号了。”麦克法兰一边说一边用拐杖碰了碰尸体,“接下来,我不认识这具尸体,你呢?”他的声音冰冷无情,“你高兴的话,可以认识她,但我想如果有第三者在场,无论是谁,他都会同意我的看法,而且我敢说这也是K先生希望我们做的。他当初为什么选择了你我?我想那是因为你我和他人不同,我们都对目标有所追求,可以称之为野心,K先生因此才信得过你和我。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是要教唆你。”

    这番话足以影响费蒂斯了,他选择了和麦克法兰站在同一战线上。那个可怜人被当作实验品解剖了,好像并没有人认出她。

    费蒂斯做完一天的工作后,偶尔会去小酒馆放松。某一天,他来到一家很受欢迎的酒馆,遇到麦克法兰和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在一起,那人面目不善,皮肤黝黑脸色却惨白,看起来个头很小,眼睛放着世俗的光。从模样来看,这个人既不睿智也非文雅之辈,倒像是个愚蠢卑鄙自大的

    人。但费蒂斯看到的却是他在向麦克法兰发号施令,如果麦克法兰稍微表现出一点迟疑,都会惹怒他。他一边像煞有介事地吹嘘着自己的“光荣史”,费蒂斯在场“倾听”正合他的意,如果他的话有一成是事实,那么他完全就是个浑蛋。说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开麦克法兰的玩笑。

    “我不是善类,”他说道,“但麦克法兰--托蒂·麦克法兰还是个纯情的小男孩儿呢。托蒂,再给你朋友来杯酒。”“托蒂,去关上门。”“托蒂心底一定恨死我了,对吗,托蒂?”

    “请不要再这么叫我!我讨厌这样!”麦克法兰终于开口,近似于咆哮。

    “哎呀,听他说的!你见过他玩儿刀吗?他一定想用刀将我刺成稀巴烂。”

    “我们是学医的,不会这么做,”费蒂斯开口,“如果真的痛恨某人,我们会在他死后解剖他的尸体。”

    但对于费蒂斯近似于“解围”的这个笑话,麦克法兰却丝毫不领情,狠狠瞪了他一眼。

    费蒂斯后来得知那个陌生人名叫格雷,他邀请两人一起用了晚餐,晚餐很是丰盛,酒馆里其他客人不住咂舌。但那顿晚餐却是麦克法兰掏的钱。离开酒馆时,天色已晚,格雷醉得不清,但麦克法兰却因为愤怒而清醒着,他满脑子都是自己所受的侮辱以及最后那顿昂贵的晚餐。费蒂斯也喝了不少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翌日,麦克法兰没有在学校出现,费蒂斯幸灾乐祸,心想他一定在被迫陪着令人厌恶的格雷买醉。当天放学后,他一家酒馆一家酒馆地去寻找他们,然而一无所获。最终费蒂斯回到自己的住所,很早就上床休息了。

    凌晨4点,熟悉的信号声响起,这一次,费蒂斯打开门看到的却是麦克法兰,他身后是那辆马车,车上有一个看起来笨重的长包裹,费蒂斯看了一眼便明白其中是什么。

    “你居然一个人去了?”费蒂斯问道。

    麦克法兰看起来心情不佳,说话语气不如往常亲切,很是粗鲁地喝令费蒂斯闭嘴,让他办正事儿。两人将尸体抬到手术台后,麦克法兰准备离开,然而他还是略有犹豫地开口说道:“我建议你先看下尸体的脸。”对于他的话费蒂斯露出疑惑的表情,麦克法兰又重复了自己的话。

    “你在哪儿得到这具尸体的?”费蒂斯问道。

    “看看尸体的脸吧。”

    听麦克法兰如此坚持,费蒂斯疑惑丛生,最终他按照指示做了。其实看见之前,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看到真实的场景,还是令他感到震惊。赤裸的尸体被裹在麻袋里,已经十分僵硬。费蒂斯回忆起前两天和格雷分开的时候,他还衣着华丽,在酒馆花天酒地。但此时他已经死了。平日里费蒂斯也会嘲笑自己麻木不仁,但眼前所见还是令他感到恐惧。死亡这个话题第一次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这已经是第二次发现尸体是自己认识的,且不应该死去的人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一向尊敬的麦克法兰,他不敢直视他,更说不出一个字。

    良久,麦克法兰先开了口,他走到费蒂斯身边,抬起手轻轻地放在费蒂斯的肩膀之上。

    “理查森应该很需要这具尸体的头颅。”

    理查森一直希望能有个头颅来进行解剖实验。对此费蒂斯没做回应,没想到麦克法兰之后的话更令人感到震惊,他说:“你应该对这具尸体付钱,因为你必须保持收支吻合。”

    费蒂斯无法理解麦克法兰的话,他的声音充满恐惧与愤怒:“为什么!”

    “这是理所应当的!你每一笔交易都应收支吻合,你不可能不花钱就拿到尸体!我也不可能无偿提供尸体。你我都退一步思考,这件事和简·加尔布雷思的事没什么两样。你知道,越是不对的事,我们越应该做得像是对的一样。钱在哪儿?”

    费蒂斯感觉自己已经无法理智对待眼前的景象,他手指屋角的碗柜,近乎崩溃地回答道:“在那儿!”

    麦克法兰此时不改平静神色,语气中没有一丝波澜:“把钥匙给我。”

    费蒂斯虽有犹豫,但还是拿出了钥匙,麦克法兰接过钥匙时,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他在打开的柜子中看到了账本,他拿出笔、墨水和账本,从抽屉里取走了自己的报酬。

    “给你报酬,这是你靠自己的诚意与可靠应得的。你在账本里记录好这笔收入,靠它你可以抵挡心中的恶魔。”

    麦克法兰说完这番话

    ,费蒂斯陷入了彻底的痛苦之中。苦苦思索后,他知道自己若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不与麦克法兰争吵,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他放下手中的蜡烛,将日期、金额以及其他相关细则仔细地填了上去。

    “你收下你的那份报酬才公平,”麦克法兰继续说道,“我已经得到了我的报酬。长此以往的话,聪明的人会有源源不断的收入。我对自己的话感到羞耻,但是原则不可违背。以后不要花钱请客,不要买昂贵的书,有欠款也不要还,不要借给别人钱,只准从别人那里拿钱。”

    “麦克法兰!我有事相求!”费蒂斯的嗓音已沙哑,仿佛带着哭腔。

    “求我?好呀!”麦克法兰大声应道,“我倒想听听你还想怎样。如果我真的陷入了麻烦,难道你觉得自己能独善其身吗?这不是独立的事!这和简·加尔布雷思小姐的事一样!事情早已开始,你不能等事情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随意叫停!因为你已经卷了进来,不可能全身而退!这才是真理!”

    听到麦克法兰这些话,费蒂斯感到自己的心如同石头般沉了下去,命运女神显然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我的上帝!”他忍不住哭喊,“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当初为什么要当班级助理?瑟维斯也有机会当班级助理的,如果当初他当选,现在也会和我一样吗?”

    “别天真了,”麦克法兰不屑道,“你闭口不谈的话这件事对你没有丝毫伤害。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如果你选择做羔羊,你就会步加尔布雷思和格雷的后尘,最终躺在这张手术台上。如果你选择做狮子,你就会像我、像K先生以及世界上所有成功的人一样,拥有自己的财产、马以及马车。其实我很喜欢你,你聪明又勇敢,我想K先生也是这样的看法。你是天生的猎人,而且据我的经验来看,过不了几天,你就会嘲笑这些可怜虫了,就像你看待滑稽剧中的毛头小子一样。”

    说完这些话,麦克法兰转身离去。室外依旧昏暗,黎明前的夜仿佛格外黑,麦克法兰驾着自己的马车驶向小巷深处。费蒂斯心中满是悔恨与沮丧,感觉自己落入了无可言表的悲惨境遇之中。他的软弱让他沦为麦克法兰的帮凶。他应该再勇敢一些的。但如今,加尔布雷思的秘密以及账本上的内容,令他再无法开口。

    黎明终于降临,到了上课的时间,格雷的尸体被学生一次又一次地解剖,没有人发现什么异样。理查森也为自己终于可以解剖头颅而感到兴奋。一整天费蒂斯都在焦急的情绪中度过,但他的心底却又暗藏一丝欢愉。接连两天,他一直保持着警觉。第三天,麦克法兰终于露面了,他称自己生了病所以一直缺席,但依旧可以帮同学补课指导。当天,麦克法兰尤其关注理查森的解剖练习,对他进行了详细的讲解。理查森受到特别的关照而开心不已,这令他拥有了更强的上进心,就好像出人头地之日已在不远之处等着他。而对于费蒂斯而言,恐惧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点滴欢欣。

    很快,麦克法兰的预言成真。费蒂斯不再感到恐惧,也忘记了自己所做的龌龊之事。他不由自主在心中为自己脱罪,一遍又一遍回想所发生的事情,逐渐麻木了道德与理智。他已经不经常跟麦克法兰相遇,除了在课堂上两人会碰到,抑或是一起接受K先生指示的时候。有时候,他们也会分别私下里见K先生。而无论发生什么,K先生看起来都是那么和蔼可亲又温和开朗。K先生一直秉承守口如瓶的原则,即使费蒂斯暗示自己要做狮子而非羔羊时,K先生也只是告诉他要保持沉默。直到后来,一个机会令费蒂斯与逐渐疏远的麦克法兰再次成为紧密团体。那是实验室再度缺乏尸体的时候,学生们十分希望得到练习的机会,K先生也做了信誓旦旦的保证。这时费蒂斯和麦克法兰听说格兰克斯那边,将会在乡村墓地举行葬礼。那个地方位于雪林深处,人迹罕至,到处都是大自然的声音,也可以听到教堂的钟声和唱诗班亘古不变的唱调,然而这样虔诚的环境并不能唤起两个人丝毫的怜悯之心。他们所做的勾当使他们对生命漠视,对亲情蔑视,祭品和悼词在他们看来同样可笑。在乡村亲情观念尤为深入人心,甚至有教区歃血定盟约,可长埋于此的逝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死后还会遭受盗尸者丧尽天

    良的“打扰”,盗尸者黑夜中提马灯而来,奋力挖掘出一具又一具棺材,由于受到腐蚀,死者的服装已腐烂,遗体上覆盖着裹尸布,经过盗尸者数个小时的折腾,被极其不体面地暴露在空气之中。

    此时的麦克法兰与费蒂斯如同两只秃鹫,他们摸索到这片安息之地,准备将一位生前擅长做黄油的农夫妻子的尸体运走。

    当天下午,天降大雨,披着斗篷的两人带着酒出发了。大雨密集冰冷,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身上令人感到疼痛,而北风也在雨中呼啸。两人的旅程无趣而阴郁。在路上,他们在离教堂不远的灌木丛边做了短暂停留,为的是隐藏挖墓的工具。随后在费舍尔的特莱斯特小酌了几杯啤酒和威士忌。晚上他们来到潘尼库克的客店,将马车安置妥当,喂了马饲料后,便进了店里的一间包间。他们问侍者要了最好的晚餐与酒水,几杯酒下肚后,两人都有点兴奋。不一会儿,麦克法兰从口袋中掏出一枚金币递给了费蒂斯。

    “喏,给你的奖励,同伴间要经常有类似的好处。”

    费蒂斯毫不犹豫装起了钱,表示对麦克法兰的话非常认同,并恭维道:“结识你之前我就是个蠢蛋,没有你和K先生,我都不算个真正的男人。”

    “我们很乐意帮你成为现在的你,”麦克法兰表示了对自己同伴的赞赏,“之前有个四十来岁的大块头看见尸体时竟险些吐了出来,真是懦弱!我好好观察过你,你一点都不怕。”

    “我当然不会怕,因为事情与我无关,我不会瞎想以此徒增烦恼,看,现在我也得到了你的认可。”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自己的口袋,里面的金币发出了“叮当”响的声音。

    听到费蒂斯这么说,麦克法兰却感觉到了恐惧,他没想到费蒂斯“进步”得如此之快,心中已然有些后悔。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费蒂斯又开始了自我卖弄。

    “壮起胆子是重中之重。我已经受够被人轻视了。所有的道理与教义在我看来都是吓唬人的,你和我这样的人都会鄙视那些所谓对错善恶的说辞。这就是我通过格雷事件学到的。”

    天色已晚,他们先前吩咐店家将马车牵到门口,而且给马车备好了两盏灯。两人付钱后继续赶自己的路程。他们顺着前往皮布尔斯的方向走到了最后一座房子前。随后他们熄灭了马灯,最终通过曲折的小路走到了树林深处,这里满是墓地,寂静无声。

    麦克法兰与费蒂斯已经对挖坟相当在行,用了不到20分钟就用铁锹触到了棺材盖儿,然而麦克法兰从墓穴中扔出一块石头时不小心砸到了挂在树干上的马灯,寂静中打碎玻璃的响声尤为刺耳。当“工作”接近尾声时,两人在一片黑暗中打开棺木,将里面的尸体装入了带来的麻布袋,然后驾着车返回,到达特莱斯特的路上时,他们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高兴地驾车朝城里驶去。

    大雨中,两人淋得浑身湿透,颠簸的马车使上面的尸体也跟着来回晃动,有几次碰到了麦克法兰和费蒂斯,这种触感使他们感到恐怖,于是麦克法兰试图通过讲低俗笑话缓解紧张气氛,但毫无用处。心生寒意的费蒂斯看了一眼尸体,发现比刚挖出来时要大了一些,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升起,在他看来,尸体好像正在发生着超自然的变化。

    “上帝啊!”费蒂斯强作镇定说道,“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咱们还是点一盏灯吧。”

    麦克法兰没有答话,但他停住了马车,跳下去准备点燃另一盏备用马灯。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麦克法兰费尽办法才点燃了灯芯,两人终于可以看清彼此以及那具使人感到恐怖的尸体。麻袋由于被雨淋湿了,里面尸体的轮廓显而易见,头颅与尸体分为两部分,可以看得出肩膀的模样。

    麦克法兰提着灯,神情茫然,而费蒂斯脸色大变,心中的恐惧翻江倒海。

    “这具尸体并非女人!”麦克法兰看出异样急切说道。

    “但我们挖出来时明明是女人。”费蒂斯压低声音答道。

    “提起灯,让我看看她的脸。”麦克法兰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冷酷。

    费蒂斯提起了灯,麦克法兰动手解开了麻袋,让尸体露出来。当灯光照到这具尸体上时,两个人被眼前所见惊呆了,同时从座位上跳了出去,马灯跟着被打碎,马儿受到了惊吓,带着车上的尸体狂奔在雨夜中。死者不是别人,正是被他们解剖过的格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