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尼篇
【原文】
仲尼闲居,子贡入侍,而有忧色。子贡不敢问,出告颜回。颜回援琴而歌。孔子闻之,果召回入,问曰:“若奚独乐?”回曰:“夫子奚独忧?”孔子曰:“先言尔志。”曰:“吾昔闻之夫子曰:‘乐天知命①故不忧’,回所以乐也。”孔子愀然有间②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尔,请以今言为正也。汝徒知乐天知命之无忧,未知乐天知命有忧之大也。今告若其实:修一身,任穷达③,知去来之非我,亡变乱于心虑,尔之所谓乐天知命之无忧也。曩吾修《诗》、《书》④,正《礼》、《乐》⑤,将以治天下,遗来世;非但修一身,治鲁国而已。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⑥,仁义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其如天下与来世矣?吾始知《诗》、《书》、《礼》、《乐》无救于治乱,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乐天知命者之所忧。虽然,吾得之矣。夫乐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谓乐知也。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故无所不乐,无所不知,无所不忧,无所不为。《诗》、《书》、《礼》、《乐》,何弃之有?革之何为?”颜回北面拜手⑦曰:“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贡。子贡茫然自失。归家淫思七日,不寝不食,以至骨立⑧。颜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门,弦歌诵书,终身不辍。
【注释】
①乐天知命:愉悦地听从上天的安排,明白自己的命运。最早出自于《易·系辞上》:“乐天知命,故不忧。”这种人生观是消极的,唯上天之命是从。
②愀(qiǎo)然:忧心忡忡的样子。有间(jiàn):片刻工夫。
③任穷达:在世间随意而安,或穷苦潦倒,或飞黄腾达。
④《诗》:原称《诗经》,传说是由孔子编写而成,是儒家的代表作之一,形成于春秋时期,一共有305篇。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诗歌总集。《书》:原名《尚书》,也是儒家的代表作,相传由孔子编写而成,汇集了中国上古时期的历史文献以及一部分古代的事迹、着作。
⑤《礼》:原名《周礼》,制作人周公,修订人孔子。儒家的代表作之一。目的在于保持封建社会严格的等级制度和宗法关系,树立全社会的道德规范和标准。《乐》:原名《乐经》,是乐理方面的着名作品,儒家的代表作之一。现已失传。编制目的在于感化人们的心灵,让人们恬淡安然。
⑥序:君臣、长幼之间严格的尊卑等级。
⑦北面拜手:在古代,老师坐北朝南,学生向老师敬礼,就面向北方叩拜。拜手,意为双膝跪地,双手抱拳,将头低至手的位置,和心脏的位置保持平齐,但也不至于低至地上。也叫“空首”,古代男子向尊敬的人常行这种礼。
⑧骨立:说明一个人瘦到极致。
【译文】
孔子一个人坐在屋里,他的弟子子贡觉得老师太孤单了,便进去陪他。可进去之后看老师神态不好,满面愁容的样子,唯恐他有什么烦心事,不敢打扰,便退了出来,把此事告诉了颜回。颜回听后二话没说,便拿来琴,一边抚琴弹奏,一边高声唱歌。孔子也听到了他的歌声,便召唤他进去,问他:“你因何事这么快乐?”颜回反问道:“那先生是因为什么而闷闷不乐呢?”孔子说:“你先别问我,你先说说你吧!”颜回回答道:“那是因为原来先生曾经教导我们说,乐天知命所以不知烦恼为何物,这就是我如今快乐的源泉所在。”孔子听后勃然大怒,平息了一会儿才说:“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吗?那是因为你的理解太偏激了。那只是我原来的观点而已,现在看来我有必要进行补充一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只知道乐于接受上天的安排就可以安于现状,不再烦恼。可是你却不知道另外一方面,乐天知命依然会有忧愁的一面。如今我就告诉你问题的实质所在。修身养性,不管是身处困境还是平步青云,明白人生的变化无常都不能由自身来决定,抛却心中的一切烦恼,这就是你所理解的乐天知命没有忧愁。之前我所编纂《诗》《书》、修订的《礼》《乐》,本来我是准备用它来治国,流芳百世。我所要的并不只是个人的修身养性,治理一个鲁国而已。但现在看来,鲁国的君臣并不严格遵守本身的等级秩序,仁义在慢慢衰退,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淡薄。我所主张的政治方针在我活着的时候尚且不能在一个国家实行,更别提在我死后福泽于天下了!所以,我现在明白了《诗》《书》《礼》《乐》对于治理乱世并没有作用,但是我又不知道如何改变,所以在知天命的同时,我也会忧愁。但是现在好啦,我已经知道如何改变了。现在我所理解的乐天知命,并不是像古人所说的乐与知。只有不盲目快乐、无知,才能真的快乐无忧愁,所以我们能什么都知晓,没有什么忧愁的。如果可以做到这一步,《诗》《书》《礼》《乐》就没必要抛弃、改变了。”颜回面北对孔子施礼说:“我也明白了。”他从屋子里退出来后将孔子的原话告诉子贡,子贡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于是他回家闭门思考了七天,废寝忘食,以至于形销骨立。颜回听说后又去向他重新解释,他才返回到孔子门下。自此以后,每日弹琴唱歌,诵读诗书,一生都如此。
【原文】
陈大夫聘①鲁,私见叔孙氏②。叔孙氏曰:“吾国有圣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圣乎?”叔孙氏曰:“吾常闻之颜回曰:‘孔丘能废心而用形。’”陈大夫曰:“吾国亦有圣人,子弗知乎?”曰:“圣人孰谓?”曰:“老聃之弟子有亢仓子③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视而目听。”鲁侯闻之大惊,使上卿厚礼而致之。亢仓子应聘而至。鲁侯卑辞请问之。亢仓子曰:“传之者妄。我能视听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鲁侯曰:“此增异矣。其道④奈何?寡人终愿⑤闻之。”亢仓子曰:“我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其有介⑥然之有,唯⑦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觉,心腹六藏⑧之知,其自知而已矣。”
鲁侯大悦。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注释】
①聘:古代各国之间的使者访问。
②叔孙氏:鲁国的一个贵族姓氏。春秋后期,鲁国政权被季孙氏所夺,王室被三分天下,分别是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
③亢仓子:人名。又称“庚桑楚”、“亢桑子”。据说他是老子的得意门生。有一种说法他是楚国人,也有人说他是吴国人。现在在江苏宜兴东南还存有庚桑洞,传说这是亢仓子早年所居住的地方。现存的《亢桑子》有两卷,但实际上是后人编纂的,该书的基本思想为道家思想。
④道:指亢仓子看东西听东西不用眼睛和耳朵的奥妙。
⑤终愿:非常希望。
⑥介:即“芥”,细小如微的样子。
⑦唯(wěi):意即应答,在这里指非常细微的声音。
⑧六藏(zànɡ):也就是“六脏”的意思。藏,同“脏”。
【译文】
陈国的大夫到鲁国访问,私底下去拜见了叔孙氏。叔孙氏对他说:“我们国家有个圣人。”陈国大夫满不在乎地说:“你说的不就是孔丘吗?”叔孙氏说:“是呀!”陈国大夫质疑道:“凭什么他就是圣贤人物呢?”叔孙氏为他解疑道:“我经常听颜回说:‘孔丘待人接物完全不用考虑,行为上可见一斑。’”陈国大夫说:“我们国家也有圣人,您不知道吧!”叔孙氏问:“你所说的圣人是谁?”陈国大夫说:“老聃有一个叫亢仓子的弟子,他学会了老聃的道术。他可以用耳朵看,用眼睛听。”鲁侯听闻此事后,大感惊奇,派上卿备上厚礼前去陈国邀请亢仓子前来做客。亢仓子受到邀请来到鲁国,鲁侯态度谦恭地向他请教。亢仓子说:“其实我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他们只是以讹传讹而已。我虽然可以看东西听东西不用眼睛和耳朵,可是却不能用眼睛听东西,用耳朵看东西。”鲁侯说:“这就已经非常奇妙了,这是怎么做到的呢?你且说来听一听,我很感兴趣。”亢仓子说:“我的形体都被心智笼罩,元气又覆盖了心智,精神又饱含了元气,虚静又合于精神。即便是像浮尘一样非常细小的东西,只要它发出了非常细微的应答声,就算是远在八荒之外,又或者是近在咫尺,只要是冲我而来,我都能感觉到。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我的五脏六腑感觉到的,还是五官四肢感觉到的,反正我是感觉到了,也不管是从哪个途径知道的。”
鲁侯听说后非常高兴,过了一段时间,他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孔子,孔子听说后,只是微笑了一下,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原文】
商太宰①见孔子曰:“丘圣者欤?”孔子曰:“圣
则丘何敢,然则丘博学多识者也。”商太宰曰:“三王②圣者欤?”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圣则丘弗知。”曰:“五帝圣者欤?”孔子曰:“五帝善任仁义者,圣则丘弗知。”曰:“三皇③圣者欤?”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时④者,圣则丘弗知。”商太宰大骇,曰:“然则孰者为圣?”孔子动容有间,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⑤焉。丘疑其为圣。弗知真为圣欤?真不圣欤?”
商太宰嘿然心计⑥曰:“孔丘欺我哉!”
【注释】
①商:历史上称宋国,宋人是商人的后代,传说商人的祖先最早居住在商丘,到了周朝,宋国将商丘作为都城,所以历史上也有将宋称为商的。太宰:古代的一种官名,是君主的辅政大臣,帮助君主处理国家大事。但这里的“商太宰”具体指何人还有待考证。
②三王:这里指的是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
③三皇:传说中的古代帝王。有多种说法,有指天皇、地皇和秦皇的,也有指伏羲、女娲、神农的,还有指伏羲、神农、共工的,还有指燧人、伏羲、神农的。后者与原始社会的说法相似。
④因时:顺应时势。
⑤名:称呼。
⑥嘿(mò)然心计:心里默默地想。嘿,同“默”。
【译文】
宋太宰看见孔子说:“你是圣人吗?”孔子摆摆手说:“我怎么敢当圣人这个称号,我顶多算是个知识比较渊博的人。”太宰问:“那你说三王当得上圣人这个称呼吗?”孔子说:“我认为三王只能算是个智勇双全的人,至于当不当得上圣人这个称呼我不知道。”太宰又问:“那你觉得五帝是圣人吗?”孔子说:“五帝是个推行仁政的人,他是不是圣人我就不知道了。”太宰不死心,继续问:“那三皇算是圣人吗?”孔子说:“三皇是时势造出来的英雄人物,但他是不是圣人我就不好评价了。”太宰听了非常惊讶,说:“那谁才当得上圣人这个称号呢?”孔子听闻这话后,脸色突然变了,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我听说西方有个圣人,他不精心治理国家,国家自然一片太平。不用向人民表衷心,人们自然就爱戴他。不推行教育,而人们自然道德高尚,这种种事迹都多么伟大啊!百姓们根本无法用语言对他歌功颂德。我觉得他应该当得上圣人这个称号。但我不明白的一点就是,他是真的圣人呢,还是根本就不存在?”
宋太宰听了孔子的话后,心中暗自思量,原来孔丘在存心捉弄我。
【原文】
子夏问孔子曰:“颜回①之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贤②于丘也。”曰:“子贡之为人奚若?”子曰:“赐之辨③贤于丘也。”曰:“子路④之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贤于丘也。”曰:“子张⑤之为人奚若?”子曰:“师之庄贤于丘也。”子夏避席而问曰:“然则四子者何为事夫子?”曰:“居⑥!吾语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⑦,赐能辨而不能讷,由能勇而不能怯⑧,师能庄而不能同⑨。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许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贰也。”
【注释】
①颜回:字子渊,鲁国人。师从孔子,为人仁德且好学。
②贤:更胜于,超过。
③辨:同“辩”,指能言善辩,口才好。
④子路:仲氏,名由,字子路,鲁国人。师从孔子,秉性直爽勇敢,曾任季孙氏的宰,又任卫大夫孔悝的宰,后死于贵族内的争斗。
⑤子张:颛孙氏,名师,字子张。春秋时期陈国人。师从孔子。
⑥居:坐。
⑦反:变通。
⑧怯:胆小。在这里指适时的退让。
⑨同:平易近人,与人随和。
【译文】
子夏问孔子:“颜回的为人如何?”孔子回答:“颜回比我更加仁爱。”子夏问:“子贡的为人如何?”孔子回答:“子贡的论辩才能远超于我。”子夏问:“子路的为人如何?”孔子回答:“子路比我更加勇敢。”子夏又问:“子张的为人怎样?”孔子回答:“子张谨严庄重我也不及。”子夏站起问道:“既然他们的能力都远胜于你,为什么还要拜您为师呢?”孔子说:“坐下!听我给你说。颜回虽以仁爱待人却不懂严厉;子贡能言善辩,却不懂应适时保持沉默;子路事事勇敢却不懂适时的退让;子张为人谨严庄重却不够谦同随和。就算是集这四个人的特长一起来交换
我,我也不愿意。这就是他们拜我为师而没有外心的原由。”
【原文】
子列子既师壶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①。从之处者,日数而不及。虽然,子列子亦微②焉,朝朝相与辨,无不闻。而与南郭子③连墙二十年,不相谒请;相遇于道,目若不相见者。门之徒役④以为子列子与南郭子有敌不疑。有自楚来者,问子列子曰:“先生与南郭子奚敌?”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虚,耳无闻,目无见,口无言,心无知,形无惕⑤。往将奚为?虽然,试与汝偕往。”
阅⑥弟子四十人同行。见南郭子,果若欺魄⑦焉,而不可与接。顾视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与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⑧与言,衎衎然若专直而在雄⑨者。
子列子之徒骇之。反舍,咸有疑色。子列子曰:“得意者⑩无言,进知者亦无言。用无言为言亦言,无知为知亦知。无言与不言,无知与不知,亦言亦知。亦无所不言,亦无所不知;亦无所言,亦无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骇哉?”
【注释】
①南郭:位于南面的外城。
②微:精确细微。
③南郭子:南郭是复姓,传说中的隐士。
④徒役:学徒、弟子。
⑤惕:买卖。
⑥阅:筛选。
⑦欺魄:即“颠(qī)丑”,古代向上天祈雨所用的泥人。也称“颠头”,或“魃头”,也传说是古代驱鬼和瘟疫时所用的面具。
⑧末行者:古代是讲究严重的等级秩序的,排在最后的,是新入门的徒弟。
⑨衎衎(kàn)然:耿直的样子。专直:指一心去弄清楚事实。在雄:指争强好胜。也说“存雄”。在,指占有。雄,是赢的意思。
⑩得意者:了解意图的人。
【译文】
列子尊崇壶丘子林为老师,和伯昏瞀人都做了朋友,一起住在城南外。和他相交的人很多。即便是这样,但由于列子懂得的道术很多,精确细微,可以自如应对,天天和来的人一起谈论,在周围都非常有名。可是,令人疑惑的是,他与南郭子隔墙而居长达二十年, 可是两人却从来没有交往。在路上遇到,双方的眼睛好像都没有看见对方一样。他的弟子们猜想,列子一定和南郭子有什么仇恨。一天,从楚国来了个人,他跑去问列子:“先生与南郭子是不是有仇啊?”列子说:“南郭子仪容丰满,内心安静,耳无所闻,眼无所见,口无所言,心无所知,形体无所变易。我去看望他干什么呢?可即使是这样,我还是和你一起去看看吧!”
第二天,列子就精心挑选了四十名随行的弟子。等见到南郭子时,果然和列子所说的一样,他像一尊雕塑一样立在那儿,周围的人根本无法同他交谈。他回头看看列子,让人觉得他的精神和肉体好像是分离的,而别人无法与他相处。过了一会儿,南郭子和列子随行弟子中的最后一位开始说起话来,给人的感觉是相谈甚欢,好像一副渴求真理的样子。
列子的其他弟子都感到非常震惊,回到家后,脸上都露出一副疑惑的神色,觉得南郭子还没有忘记争强好胜之心。列子对他们说道,“真正了解真理的人不会多说什么,不了解真理的人也不需多说什么。用无声作为表示也是说话,用无知作为真理也是有知。但是以不说话作为表示,用无知代表不知道,也是一种说话和有知。所以,他也就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道理可明白的。道理就是这样,你们为什么要觉得大惑不解呢?”
【原文】
子列子学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①而已。五年之后,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颜而笑。七年之后,从②心之所念,更无是非;从口之所言,更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③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横④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外内进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无不同⑤。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则理无所隐矣。
【注释】
①眄(miǎn):斜着眼睛看。
②从(zònɡ):音同“纵”,意即放纵,任凭。
③吾:“吾”字为衍生出来的,无意义。
④横(hènɡ):肆意的意思。
⑤口无不同:即“无不同”。“口”字是衍生出来的,无意义。
【译文】
列子潜心向学,学习了三年以后,他变得不再像以前一样,对任何事物
妄加谈论,心里也不敢思考是非,这时他的先生老商氏只是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学习了五年以后,他开始侃侃而谈,内心对大是大非也有了自己的见解,这时老商氏才对他笑了笑。过了七年之后,他开始无所顾忌地想,似乎是非观念都开始模糊,嘴里也是一刻不停地说,似乎利害关系已不甚明朗,这时他的先生才和他并肩坐在席子上。过了九年之后,他的心和口更加肆意纵横,不再分辨自身的利害关系,也不了解别人的利害关系。内心了无思虑,就连外物都好像不存在了。从这时开始,他的眼睛能充当耳朵的作用,耳朵能充当鼻子的作用,鼻子的作用像嘴巴一样。这时的他,精神和身体融为一体,身体好像超然物外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心中在想什么,脚下踩的是什么,身体凭什么存活于这个世上,甚至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达到这样的境界,任何的道理都无处遁形了。
【原文】
初,子列子好游。壶丘子曰:“御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乐所玩无故①。人之游也,观其所见;我之游也,观其所变。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壶丘子曰:“御寇之游固与人同欤,而②曰固与人异欤?凡所见,亦恒见其变。玩彼物之无故,不知我亦无故。务外游,不知务内观③。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
于是列子终身不出,自以为不知游。壶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适;至观者,不知所眂,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观矣,是我之所谓游,是我之所谓观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注释】
①故:过去熟悉的事物。
②而:但是,有转折的意思。
③内观:审视自身。
【译文】
列子最早开始学习道理时,喜欢到处跑,欣赏各地的风景。壶丘子有一日问他:“你喜欢游览,那你觉得游览中最快乐的是什么呢?”列子回答说:“游览时,我可以看到各种崭新的事物,这就是游览的快乐。其他人欣赏风景,往往只看到景物的外在,而我游览时,却可以看到景物的变化,这是两种不同的游览境界。”壶丘子说:“你的游览其实和别人都一样,你为什么会觉得和别人不同呢?只要去看,就能看出事物的变化。而你只顾着欣赏事物所发生的变化,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在不断变化的。只顾欣赏外物的变化,不知自身在变化。观赏外物,看到的只是外物的完备。而善于审视自身在变化,才能让自身更加完美。自身修行圆满了,才能称之为最完美的游览。而如果只是依靠外在事物的完备才完善自身,是存在缺憾的游览方式。
列子听闻壶丘子一席教导后,于是这辈子都不再外出游览,因为他认为自己根本还不了解什么才是最完美的游览。壶丘子这时又说了:“其实这就是最完美的游览!明白什么是最完美游览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处;知道什么才是最深刻游览的人,往往不知道要观赏什么东西为好。任何事物都游览了,欣赏过了,就是我所说的游览,我所说的观赏。所以说这就是最完美的游览啊!这就是最完美的游览啊!”
【原文】
龙叔谓文挚①曰:“子之术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挚曰:“唯命所听。然先言子所病之证②。”龙叔曰:“吾乡誉不以为荣,国毁不以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忧;视生如死,视富如贫;视人如豕,视吾如人。处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观吾之乡,如戎蛮之国。凡此众疾,爵赏不能劝,刑罚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乐不能移。固不可事国君,交亲友,御妻子,制仆隶。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挚乃命龙叔背明而立,文挚自后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见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虚③矣。几圣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达。今以圣智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浅术所能已也。”
【注释】
①龙叔:据说是春秋时期宋国人,人物事迹已无从考证。文挚:据传是春秋时期宋国着名的医生。也有说法认为他是战国时期的人,齐威王曾经请他治过病。
②证:即“症”,症状的意思。
③方寸之地:指人心。虚:俗世的名誉和情感、忧思、欲望都归于无形,古时称之为得道的表现。
【译文】
龙叔对文挚说:“您医术高超,我现在患病,你能帮我治好吗?”文挚说:“您先说说您都有哪里不舒服,然后我好对症下药。”龙叔说:“我的家乡获得殊荣,可我却一点儿都不高兴。我的国家有了灭顶之灾,我却一点儿都不感到羞辱。我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我失去了心爱的东西,也没有一点儿忧愁的意思。我现在活着就像死了一样,虽然有钱,却觉得一贫如洗。看别人觉得都像猪一样,看自己却仿佛在看外人。我住在自己家里,却仿佛是寄宿在旅馆。我看自己长大的家乡,却仿佛是个偏远的野蛮国家。这些病症,几乎无药可医。即使被封赏,也依然不能停止这种思想。再严酷的刑罚也不能令我折服。荣辱盛衰的思想依然未变,喜怒哀乐似乎也不能轻易改变。这样的我根本不能再陪伴国君左右,也不能再结交亲友,管教妻儿,使唤奴仆。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病呢?要怎样才能治好它呢?”文挚听完后,叫龙叔背对光线站着,他从后面观察。顺着光线看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原来如此啊!我看到您的心了,它里面已经空无一物了。您离圣人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就所谓您的心中七窍通了六窍,还有一窍不通。这就是你现在病症的来源所在。其实这是圣人的智慧在作崇,只要那一窍通了,您的病也就好了。请原谅我医术浅薄,这种病我是治不好的。”
【原文】
无所由①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虽终而不亡,常②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虽未终而自亡者,亦常也。由死而生,幸③也。
故无用而生谓之道④,用道得终谓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谓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谓之常。季梁⑤之死,杨朱望其门而歌;随梧⑥之死,杨朱抚其尸而哭。隶人⑦之生,隶人之死,众人且⑧歌,众人且哭。
【注释】
①由:原因,相当于依据。
②常:通俗的道理,也就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③幸:在这里指某些人虽然没有高尚的品德却依然长命百岁,只是一种幸运而已。
④无用而生谓之道:不依靠任何外在事物而生存良好,意为道。
⑤季梁:生于梁惠王、魏襄王之时,战国初期魏国人,是杨朱的好朋友。
⑥随梧:与杨朱同时代人。
⑦隶人:在古代指因为犯罪而被官家贬为奴隶、从事苦差事的人。在这里是对凡夫俗子的一种蔑称。张湛曾经说过:“隶,犹群辈也。”
⑧且:或者的意思,用作副词。
【译文】
不依靠什么而活得好好的人,是一种本事。根据这一种说法,虽然生命终结了,可是生存的本事不会消亡,永远存在。而根据这一说法应该活着却死去了的人,是非常不幸的。依靠什么而活着,却过早死亡,也是一种生存方式。而凭借这种生存方式活着的人,虽然生命还没有消亡,可是生存的意义却早已经没有。这也是一种活法。有所凭借应该死亡却依然活着的人也应该感谢上苍,是一种幸运。
综上所述,没有任何依靠而活着的人是一种活法,遵从生命的规律而结束生命的是一种常态。有所依靠却死去也是一种活法,遵从生命的规律而死去也是一种必然。季梁死后,他的好朋友杨朱站在他家门口唱歌。随梧死了,杨朱却在他的尸体上泪流满面。平民百姓无论是生了,还是死了,大家有的是唱歌,有的是痛哭。
【原文】
目将眇①者,先睹秋毫;耳将聋者,先闻蚋飞;口将爽②者,先辨淄渑③;鼻将窒者,先觉焦朽;体将僵者,先亟犇佚④;心将迷者,先识是非:故物不至者则不反。
【注释】
①眇(miǎo):一只眼睛看不见了。这里泛指双目失明。
②爽:这里指失去味觉。
③淄:今山东境内的淄河。渑:也是水名,一种说法是指绳水,位于今山东临淄东北。
④亟(jí):急不可耐、热切的意思。犇佚:指奔跑,速度非常快的跑步。
【译文】
就快双目失明的人,往往能先明察秋毫;耳朵将要失聪的人,往往能先听到蚊子飞行的嗡嗡声;即将失去味觉的人,往往能先辨别出淄水和渑水的区别;鼻子就快要不通气的人,往往能先闻到物体烧焦的气味;身体就快要形同槁木时,往往会首先想着跑步;心神即将不宁的人,往往能先人一步,辨别事物的大是大非。所以说物极必反,事物不发展到极致,往往就不会走向相反的方向。
【原文
】
郑之圃泽多贤①,东里②多才。圃泽之役有伯丰子③者,行过东里,遇邓析④。邓析顾其徒而笑曰:“为若舞⑤,彼来者奚若?”其徒曰:“所愿知也。”邓析谓伯丰子曰:“汝知养养⑥之义乎?受人养而不能自养者,犬豕之类也;养物而物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饱,衣而息,执政之功也。长幼群聚而为牢藉⑦庖厨之物,奚异犬豕之类乎?”
伯丰子不应。伯丰子之从者越次而进曰:“大夫不闻齐、鲁之多机乎?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⑧者,有善治声乐者,有善治书数⑨者,有善治军旅者,有善治宗庙⑩者;群才备也。而无相位11者,无能相使12者。而位之者无知13,使之者14无能,而知之与能15为之使焉。执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
邓析无以应,目其徒而退。
【注释】
①圃泽:古地名。在《天瑞篇》中称为“郑圃”。也称作“圃田泽”、“甫田”。旧址位于现河南中牟西。贤:指有德行的人,在这里指的是信奉清静无为道家学说的隐者。
②东里:古地名。在今河南新郑城内。春秋时郑国大夫子产曾住此地。
③伯丰子:也称百丰,师从列子。
④邓析:郑国人。曾做过郑国的大夫,着有《竹刑》,主张法治,是春秋时期的法家、名家。
⑤舞:嘲弄的意思。
⑥养养:两个“养”分别为被人养与自养。
⑦牢:圈养牲畜的栏。藉:以物衬垫。这里指的是铺垫栏圈的草。
⑧金革:兵器铠甲的总称。
⑨书数:书法和算术。
⑩宗庙:古代帝王、诸侯或大夫、士祭祀祖宗的祠庙。
11位(lì):通“莅”,莅临。
12相使:使用或操纵别人。
13位之者:地位高于他人的人。无知:与“无为”意思相近,指有知却
不显不露,以无知示外人。伯丰子等人以此自谓,下文“无能”也是此义。
14使之者:能使用或操纵他人的人。
15知:有学识的人才。之与:同。能:有才能的人。“知”与“能”即指邓析一类人。
【译文】
在郑国圃泽住着很多崇奉无为道学的隐者,而东里住着很多拥有各种才能的人。圃泽的一个叫伯丰子的隐士,一次出门路过东里时,遇见东里的邓析。邓析扭过头对同伴笑着说:“我帮你们嘲讽捉弄一下从那边走过来的人,如何?”同伴答道:“正合我意呀!”于是邓析对伯丰子说:“你可知道被人养和自我养活的含义吗?被人养活而不能自我养活的,就是那猪狗一般的牲畜;养活其他活物供自己所用,才是人拥有的能力。使你们能吃饱穿暖睡好的,正是我们这些有才能的人的功劳。你们这些年幼年老的每天都群居一起,弄些草垫在圈栏里睡觉,烹饪些食物填饱肚子,这和那些猪狗牲畜之类的有什么区别?”
伯丰子并不理会,走在他后面的随从上前答道:“大夫难道不知道齐、鲁两国有很多能人巧匠吗?有的人擅长土木建筑,有的人擅长兵器盔甲的制作,有的人擅长音律舞蹈,有的人精通书法和算术,有的人擅长行军打仗,有的人擅长主持祭祀礼仪,人才众多,样样精通。可是他们却并不相互服从,也没有谁能指使利用谁,反而是没有知识的人领导他们,没有才能的人支使他们,有知识有才能的人都为他所用。你们这些自持有过人才识和本领的执政者,只是供我们使唤的奴仆而已,有什么可骄傲的?”
邓析哑口无言,看着自己的同伴狼狈而退。
【原文】
公仪伯①以力闻诸侯,堂谿公②言之于周宣王,王备礼以聘之。公仪伯至。观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仪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③,堪秋蝉之翼。”王作色曰:“吾之力能裂犀兕④之革,曳九牛之尾,犹憾其弱。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蝉之翼,而力闻天下,何也?”
公仪伯长息退席⑤,曰:“善哉王之问也!臣敢以实对。臣之师有商丘子⑥者,力无敌于天下,而六亲不知,以未尝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见其所不见,视人所不窥;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为。故学视者先见舆薪⑦,学听者先闻撞钟。夫有易于内者无难于外。于外无难,故名不出其一家。’今臣之名闻于诸侯,是臣违师之教,显臣之能者也。然则臣之名不以负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犹愈于负其力者乎?”
【注释】
①公仪伯:隐者,周朝人。
②堂谿公:隐者,周朝人。
③春螽(zhōnɡ):又名螽斯。形同蚱蜢,身体为草绿色或褐色,昆虫的一种,翅膀飞行扇动时会发出声音。股:即大腿。
④兕(sì):古代一种动物的名称,同属于犀牛一类,皮厚,可用于制作革。
⑤长息:深重地叹息。退席:离开自己的座位,又称“避席”。在古代,“避席”用来表示对他人的尊重。
⑥商丘子:虚构的人物,传说是有道术的人,与《黄帝篇》中提到的老商氏为同一人。
⑦视:看,观察。舆薪:指满车的柴火,用来比喻体积较大且显而易见的事物。
【译文】
传说公仪伯力气非常大,在诸侯中都传开了,堂公还把这件事告诉了周宣王。周宣王礼贤下士,于是准备了非常多的礼物去请这个有名之士出山。公仪伯到了周宣王面前,从外貌上来看,倒像是个根本没什么力气的人。周宣王非常疑惑,于是问他:“你觉得你的力气如何?”公仪伯回答道:“我可以掰断春螽的大腿,将秋蝉的翅膀举起来。”周宣王的脸色腾地一下变了,说:“我可以将犀牛的皮撕开,将九头牛的尾巴攥住。可即使是这样,我还觉得我的力气太小。而你却说只能折断春螽的大腿,举起秋蝉的翅膀,可是大家都推崇你,认为你力大无敌,这是为什么呢?”
公仪伯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离开座位站起来说:“大王这个问题问得好啊!我就对您据实以告吧!我师从商丘子,他的力气非常大,足可以在天下称霸。可是他的家里人,包括他的父母、妻子、兄弟却都不知道他的力气非常大。那是因为他从来不在家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大力气。我一直忠心耿耿地跟随他,他才告诉我说:‘如果一个人想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就必须去观察别人不看的东西。想得到别人没有的东西,就应该去做别人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因此练习看东西的人首先要看满车的柴火,学习听声音的人要先听钟鼓敲起来的巨大响声。如果要想修身养性,就必须要先坚持自己,然后再去把握外面的事物。在外面做得得心应手了,名声就不会传扬出家庭了。’可是现在我的名声已经在诸侯间传开了,原因就在于我违背了老师对我的悉心教诲,在外面显示了我的能力。但是我的名声却并不是因为力气大而得来的,而是由于我善于运用自己的力气而得来的。这样不是远比力气大而自负要好得多吗?”
【原文】
中山公子牟①者,魏国之贤公子也。好与贤人游,不恤国事,而悦赵人公孙龙。乐正子舆②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悦公孙龙也?”子舆曰:“公孙龙之为人也,行无师,学无友,佞给③而不中,漫衍而无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与韩檀④等肄之。”公子牟变容曰:“何子状⑤公孙龙之过欤?请闻其实。”子舆曰:“吾笑龙之绐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后镞中前括⑥,发发相及,矢矢相属⑦;前矢造准而无绝落,后矢之括犹衔弦⑧,视之若一焉’。孔穿骇之。龙曰:‘此末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鸿超⑨,怒其妻而怖之。引乌号之弓,綦卫⑩之箭,射其目。矢来11注眸子而眶不睫,矢隧12地而尘不扬。’是岂智者之言与?”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晓。后镞中前括,钧后于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尽矢之势也。子何疑焉?”
乐正子舆曰:“子,龙之徒,焉得不饰其阙?吾又言其尤者。龙诳魏王13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尽。有影不移。发引千钧。白马非马14。孤犊未尝有母。’其负类15反伦,不可胜言也。”
公子牟曰:“子不谕至言而以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无意则心同。无指则皆至。尽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说在改也。发引千钧,势至等也。内马非马,形名离也。孤犊未尝有母,非孤犊也16。”
乐正子舆曰:“予以公孙龙之鸣皆条也。设令发于余窍,子亦将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请待余日,更谒子论。”
【注释】
①中山公子牟:原名魏牟,魏国的公子,战国时期人。因为在中山受封,所以又名中山公子牟。与公孙龙交情不错。
②乐正子舆:人名,乐正是一个复姓,其人无考。
③佞:口才好的意思。给(jǐ):身手好的意思。
④韩檀:又称“桓团
”,人名,战国时赵国人士。以能言善辩闻名于世,和公孙龙等一起曾经是平原君的门客。
⑤状:陈列、申诉。在这里指罗列罪状的意思。
⑥括:同“栝”,指箭的末梢。
⑦相属(zhǔ):连接在一起的意思。
⑧犹衔弦:箭的末端正好搭在弓弦上。
⑨逢(pánɡ)蒙:人名,夏朝时期擅长射箭的人。鸿超:逢蒙的学生,也在射箭上颇有造诣。
⑩綦(qí)卫:古代一种好箭的名称,产于綦地。
11矢来:当为“矢末”之误。
12隧(zhuì):当为“坠”,指从高空掉下来。
13魏王:指魏襄王,在位时期为公元前318年至前296年。
14白马非马:是公孙龙学派着名辩论题目之一。白指的是颜色,而马指的是形态。颜色和形态本是互不相干的两种物质,所以不能说白马就是马。马是各种颜色和形态的马的总称,是指一般意义上的马。而白马只是其中的一种,所以可以说白马不是一般的马。这里他们看到了属概念和种概之间的不同之处以及个体和一般的差别。
15负类:没有类别,违背逻辑本身的概念。类,指个体事物汇集到一起,因为具备共有的属性而划分到一起,称为一类。
16“孤犊”二句:指孤犊没有母亲。
【译文】
中山公子牟,是魏国时期一个德才兼备的公子,喜欢和有才之人一起沟通、交流,却对国家大事漠不关心。他最喜欢的人是赵国人公孙龙。乐正子舆那一行人总是拿这个来嘲笑他。公子牟觉得很疑惑,问他们:“为什么我喜欢公孙龙,你们要笑话我呢?” 子舆说:“公孙龙这人做任何事情都不征询别人的意见,做学问标新立异,没有人赞同他的观点。他还善于诡辩,根本不合乎事实。他的思想漫无边际,没有自己的体系。特立独行而且语言怪异。他总想着用自己的思想收服他人的心,让他人心服口服。他和韩檀等人在一起,天天就研究这些玩意儿。”公子牟脸色变了说:“公孙龙有你说的这么过分吗?你有事实根据吗?”乐正子舆又说道:“公孙龙还欺骗孔穿,说,‘擅长射箭的人,可以将后面的箭头射中前面箭的箭尾,而且接连不断。前面的箭射在靶心上,中间的箭排成一排,最后一支箭的箭尾正好落在弓弦上,远远看去,就像一条直直的线。’孔穿听了觉得非常惊讶。这时公孙龙又说了,‘其实这还不算最奇妙的,夏朝时有个神箭手叫逢蒙,他有个弟子叫鸿超,也善于射箭。一天。他对老婆大动肝火,就准备威胁一下她。于是他拉开黄帝的乌号之弓,用上卫国有名的綦卫箭,让箭直直飞向他老婆的眼睛。可是当箭飞到他老婆眼珠前时,她老婆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箭却直直落到了地面上,连一丝灰尘也没有。’难道你认为这样的话会是从一个智慧的人口中说出来吗?”公子牟说:“智慧的人说话,愚笨的人肯定是无法理解的。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吧,后面的箭头之所以能射中前面箭的箭尾,那是因为他射每一支箭所使用的力气和瞄准点都是一样的。箭飞到人的眼前,那人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那是因为箭在到达人的眼睛时,正好力度用尽了。所以这也没什么令人惊奇的。”
乐正子舆又说,“你是公孙龙的门徒,所以你会费尽心思帮他遮盖错误。但是我还要说说他更加让人不可理喻的地方。一天,公孙龙骗魏王说,‘人的意念并不是由本心发出去的;从事物的共有属性中根本看不出事物的本来面目;物体是永远分不完的;影子是不会移动的;头发能吊起千钧重的物体;白马并不是马;孤犊其实根本没有母亲。’他的这些言论都与事物的本质相差千里,与世人所普遍认同的观点大相径庭,类似这样的言论真是太多了!”
公子牟说:“你自己不懂得这些高深的言论,所以你就认为它们是错误的,我看真正让人不可理解的是你吧。我告诉你,意念的消失和本心是一样的;如果去掉事物的共有属性,你就可以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物体无论怎么分割,到最后还是会有客观存在的物体;影子并不是不动,而是由于它们自身在不断的变化;头发丝能钓起千钧的重物,那是因为受力均匀;白马并不是马,那是因为实物和名称存在差异;孤犊确实没有母亲,要不然,他就不叫孤犊了。”
乐正子舆说:“公孙龙无论说什么,你都认为是对的。你将他奉若神明,即使他放个屁,你也会去阿谀奉承的。”公子牟沉默了好久,然后起身离开时说:“请你等我几天,我还会找你辩论的。”
【原文】
尧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欤,不治欤?不知亿兆①之愿戴己欤?不愿戴己欤?顾问左右,左右不知。问外朝,外朝不知。问在野,在野不知。尧乃微服游于康衢②,闻儿童谣曰:“立③我蒸民,莫匪尔极④。不识不知⑤,顺帝⑥之则。”尧喜问曰:“谁教尔为此言?”童儿曰:“我闻之大夫。”问大夫,大夫曰:“古诗也。”尧还宫,召舜,因禅⑦以天下。舜不辞而受之。
【注释】
①亿兆:平民百姓。
②康衢:便利的交通,指道路纵横交错。《尔雅·释宫》:“四达谓之衢,五达谓之康。”
③立:通“粒”,指米饭。这里名词用作动词,指有粮食可以吃。
④匪:同“非”。极:公平的原则。
⑤知:同“智”,计谋。
⑥帝:指上天,古人常用来指主宰天下万物的神灵。这里指“自然”。
⑦禅:禅让。尧为部落首领时,四方部落举荐舜作为继承人。于是尧对舜进行三年的考核,考核期满后,就开始让舜开始协助他处理国事。这样在尧死后,舜就理所当然地即位了。在舜死后,禹又以同样的方式继承了其首领的位置。这种原始的首领继任方式,称为“禅让”。
【译文】
尧治理天下五十年,如今国家是否一片太平?也不知道百姓是否拥戴自己?于是,他问在朝的大臣,可大臣都表示不知道。他于是又问外面州县的官员,可是这些官员也说不知道。他又继续问一些能人志士,可这些人也纷纷表示不知道。后来,尧想了个办法,开始到四通八达的道路上进行暗访。在路上,他听见小孩子们在唱一首歌谣,“要想使百姓安居乐业,就一定要拥有高尚的品德。除开那些计谋和取巧,就是要顺应自然”。尧听到这首童谣,对里面的内容非常赞同,于是问他们谁教他们唱的。孩子们回答说:“是大夫告诉我们的。”于是尧又去问大夫,大夫说:“这是一首古诗。”尧认为舜是一个有才之人,回到宫里以后,便马上下令将舜招进宫来,将王位让给他。而舜也没有多加谦让就接受了。
【原文】
关尹喜曰:“在己无居①,形物其着②,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故其道若③物者也。物自违道,道不违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视听形智以求之,弗当矣。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用之弥满六虚④,废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远,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
“知而忘情,能而不为,真知真能也。发无知,何能情?发不能,何能为?聚块也,积尘也,虽无为而非理也。”
【注释】
①居:固执。
②形物:指事物存在的道理。其:又为“自”。《庄子·天下篇》即作“形物自着”。
③若:领悟
④用:指道理产生效能。六虚,即六合,指上下四方。
【译文】
关尹喜说:“如果自己能做到不固执己见,不认死理,那么外界事物所存在的道理也就了然于胸了。行动时能像流水一样,安静时能如镜子一般,反映外在事物时能够像回音一样还原其本来面貌。所以说,只有这样才是顺从事物存在的本性。只有事物会去违反道,而道是不会反过来作用于事物的。擅长领悟道的人,不是用耳朵去听,也不是用眼睛去看,更谈不上使蛮力,也不用心智去体会。领悟道,想调动自己的五官和智慧的力量去获得,是不可取的。
“有时我们明明领悟了道,可是眨眼之间它又不见了。当它发挥作用时,它往往将空间都填塞满了;当它不起作用时,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并不是说用心去领悟的人,道反而会离它远去;也不是说无心去领悟的人,道反而同它亲近。只有虚心向学,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去顿悟它,我们才能最终拥有它。
“了解事物的道理而将情感置之度外,道理上十分行得通却没有去实行,这才是真正的悟道,真正的能干。将那些没有什么价值的事物挖掘出来,又怎么会赋予情感?将那些无所作为的事物聚集起来,又何谈价值?像将土块堆积在一起啊,灰尘集中在一起啊,虽然也没有什么价值可言,可是这却不是无所作为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