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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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瑞篇
【原文】
子列子居郑圃①,四十年人无识者。国君卿大夫眎之②,犹众庶也。
国不足,将嫁③于卫。弟子曰:“先生往无反期,弟子敢有所谒,先生将何以教?先生不闻壶丘子林④之言乎?”子列子笑曰:“壶子何言哉?虽然,夫子尝语伯昏瞀人⑤,吾侧闻之,试以告女⑥。其言曰:有生不生⑦,有化不化⑧。不生者能生生⑨,不化者能化化⑩。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阴阳11尔,四时尔,不生者疑独12,不化者往复。往复,其际不可终;疑独,其道不可穷。《黄帝书》13曰:‘谷神14不死,是谓玄牝15。玄牝之门16,是谓天地之根17。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18,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谓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注释】
①子列子:子,古时候学生对师长的称呼,在其名前冠上“子”字,来表示尊敬。列子,传说战国的郑人,属道家,名为御寇,又有作圄寇或者圉寇。历史上对于《列子》八篇的归属权并没有定论。从思想内容以及语言上来说,应该是先秦子书。郑圃:古地名,在今河南中牟西。
②眎(shì):面对,对待。
③嫁:前去,到达。
④壶丘子林:人名,列子的师长,其中壶丘是复姓,林是名字,是春秋时代的郑国人。又说壶丘子林是不存在的,只是假托而已。
⑤伯昏瞀(mào)人:复姓伯昏。瞀人,愚蠢且见识短浅的人。此处说伯昏虚怀若谷。先人觉得伯昏是列子的朋友,和壶子是同学。
⑥女:同“汝”,你。
⑦有生:即具有形态的具体东西。不生:衍生万物却不被他物所生的,即是指道。
⑧有化:存在变化的具体东西。不化:不因为别的东西而变化的,也有说是世界的根本。
⑨生生:前者做动词用,也就是产生。后者做名词用,即产生的东西。
⑩化化:让东西发生变化。其结构跟“生生”一样。
11阴阳: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范围。即由物体根本的活动所产生的阴阳两气,阴阳两气合二为一然后诞生众生。《老子》里“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所说的“二”即为阴阳。
12疑:一成不变。这里“疑独”,实是衍生万物独立长存的根本。
13《黄帝书》:战国中期发表老子学说的古代道家名着。《汉书·艺文志》记载着《黄帝四经》四篇、《黄帝铭》六篇、《黄帝君臣》十篇、《杂黄帝》五十八篇还有《力牧》二十二篇,久佚。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挖掘出《老子》甲、乙本,在乙本之前有《经法》《十大经》《称》《道原》四篇佚着,公认为是发表于公元前4世纪的《黄帝四经》。
14谷神:也就是虚无飘渺而多变、长久的奇妙用途。
15玄牝(pìn):指天地诞生众生之根。玄,幽邃,奇妙。牝,雌鸟兽。
16门:天地诞生众生的门户。
17根:根本,本原。
18形:活用为动词,赋予形态。色:类别。
【译文】
列子在郑圃居住,四十年无人问津。君王和公卿大夫对他就如同对待平凡百姓一样。
郑国遇上了饥荒,列子想去卫国。他的弟子问:“先生这次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学生冒昧问一句,先生用什么来指教我们呢?先生听过壶丘子林的言谈没有?”列子笑着说:“壶子的什么言论呢?即使如此,可是老师对伯昏瞀人说过这么一段话,我在一边也听了,现在就尝试告诉你们。他说:有被别的东西所产生的具体物体,有不被别的东西所产生的道;有受别的东西所化的,有不受别的东西所化的。不被别的东西产生的可以产生众生,不因别的东西改变的可以使众生改变。被产生的东西必须产生,被改变的东西必须发生改变,因此东西时时产生,时时变化。所指时时产生时时改变,就是时时刻刻不产生,时时刻刻不改变。阴阳是如此,四季也是如此。不被别的东西所产的便是独立长存的宇宙根源,不受别的东西所化的便是循环往复的活动。循环往复,它的边界没有终点;独立长存,它的定律无法穷尽。《黄帝书》有云:‘虚无永远存留,这便称为玄牝。玄牝的门户,便是宇宙众生诞生的本原。它连续不断若隐若现,毫无穷尽地展示用途又不耗费气力。因此诞生众生的不被别的东西所产生,让众生改变而自己不产生改变。众生均在它限制下自然诞生、自然改变,自然表现形体和类别,自然运用智能和本领,自然衰败,自然成长。可是如果说它有意于发生改变、形体以及类别、智能以及本领、成长以及衰败,那便不对啦!”
【原文】
子列子曰:“昔者,圣人①因阴阳以统天地。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②,有太初③,有太始④,有太素⑤。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⑥。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⑦,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⑧。九变⑨者,究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⑩;故天地含精11,万物化生。”
【注释】
①圣人:有特别高德行和智商的人。
②太易:指天地众生的最后的根本。易,改变的意思。《易·系辞上》:“生生之谓易。”
③太初:指天地产生以前元气形成的时候。
④太始:指天地形成前气开始有了状态的时候。
⑤太素:指构成天地的素质。这时候有形的气又具备了特定的属性。
⑥浑沦:描绘了天地开辟前混沌的状况。
⑦易无形埒(liè):“易”的活动是无形和界限的。形,形态。埒,界限。
⑧“易变”三句:即“易”形成宇宙的数变始末。《易纬·乾凿度》有言:“易始于太极,太极分而为二,故生天地。”则这里“易变而为一”的“一”应该表示天地开辟前元气开始发生变化的时候;“一”交然后是“七、九”和“八、六”,各自代表了少阳、老阳、少阴、老阴,从而组成阴阳两仪,并从此化成天地。在这全部说阳数,因此是“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而省略了“八、六”的阴数。
⑨九变:古人认为“九”是“阳变”之数,觉得“九变”是数变之最,已涵盖了宇宙所有改变。
⑩冲和气者为人:冲,冲击。和,一致。冲和气,即阴阳两气在彼此冲击中合为一体,从此诞生人。“冲”也作“中”,表示两气中和。
11精:即阴阳精气。
【译文】
列子说:“以前,圣人借阴阳两气来解释宇宙众生的诞生以及改变。有形的东西于无形中产生,那么宇宙又是从哪来的呢?因此说:有太易,再太初,然后太始,最后太素。太易,还没能看到气由混沌状况中脱离出来;太初,出现元气;太始,气初次有形态;太素,有形的气出现了本质。此时,元气、形态、本质都已齐备,但彼此还没有脱离,因此称之为浑沦。所谓浑沦,即说明万物是一体的,不可分离。它看不到,听不见,摸不到,因此称为易。易没有形态,没有踪迹,变而为‘一’;再从‘一’分化成阴阳两气,这里面的少阳‘七’又化成了老阳‘九’,从此诞生宇宙。‘九’变已经达到了极致,接着又再次合为‘一’。一是元气形态开始发生的时候。变化时,轻盈的气上升变成天,沉重的气下沉变为地,而阴阳两气在彼此融汇的和气里就产生了人;因此天地间涵盖了阴阳精气,万事万物由此而得到了化生。”
【原文】
子列子曰:“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故天职生覆①,地职形载②,圣职教化③,物职所宜。然则天有所短,地有所长,圣有所否④,物有所通⑤。何则?生
覆者不能形载,形载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违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故天地之道,非阴则阳;圣人之教,非仁则义;万物之宜,非柔则刚。此皆随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声者,有声声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⑥。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尝终;形之所形者实矣,而形形者未尝有;声之所声者闻矣,而声声者未尝发;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尝显;味之所味者尝矣,而味味者未尝呈。皆无为⑦之职也。能阴能阳,能柔能刚,能短能长,能员⑧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沉,能宫能商⑨,能出能没,能玄能黄,能甘能苦,能羶⑩能香。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
【注释】
①生覆:生养万物。
②形载:承载万物。
③教化:感化教诲。
④否(pǐ):本是《周易·否卦》里的“否”,即“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后引申作堵塞、困闭。
⑤通:顺畅。《周易·泰卦》有曰:“天地交而万物通。”
⑥“故有生者”几句:“生生者”,“形形者”,“声声者”,“色色者”,“味味者”,这五个说的均是不含有任意一种实在的质的规则,可同时又拥有全部东西质的规则的世界物质根源。首个生、形、声、色、味字全是活用为动词,有“诞生”的意味。次字则活用为名词。
⑦无为:道家的哲学思想,也就是顺从自然改变的定律,不强行而为之的意思。
⑧员:通“圆”。
⑨宫:古时候的乐理术语,也就是宫、商、角、徵、羽五声音阶中的首位音级。商:五声音阶中的次音级。
⑩羶:羊臊味。
【译文】
列子说:“宇宙没有完善的作用,圣人没有完善的能力,东西没有完善的用途。因此天的任务是养育万物,地的责任是承担众生,圣人的职责是管理感化教条,事务分别担任恰当的工作。如此,天有不足,地有长处,圣人时而阻塞,事物时而顺畅。这是什么道理呢?由于天养育万物却无法承当众生,地承担众生却没办法实施感化,圣人实施感化但无法背弃事物的本质,事物的本质被定下之后就无法越过各自的位置。因此天地客观的定律,非阴气便是阳气;圣人的感化,除了仁德便是正直;事物的本质,不是弱小就是强硬。所有均是按照本别固定的本性而不越过各自应在的位置。因此有被生产的事物,就有生产事物的母体;有形态,就有生产这形态的母体;有声响,就有发出这声响的母体;有颜色,就有配制这颜色的母体;有味道,就有散发这味道的母体。生命所生产的物种去世了,但诞下这生命的母体却没有完结;物体所展现的形态是丰富的,但诞下这物体的东西却是无形的;声响所产生的作用,被听闻了,但发出这声响的物体却没有发声;颜色所绘画的图画是显现的,但构成这颜色的物体却从未显示;味道所调节出的食品被食用了,但散发这味道的物体却从未显现。这些全是无为之道所表现的影响。它可以阴也可以阳,可以柔也可以刚,可以是短也可以是长,可以是圆可以是方,可以生可以死,可以是暑可以是凉,可以浮可以沉,可以宫可以商,可以出可以没,可以玄可以黄,可以甘可以苦,可以膻可以香。它毫无感知,毫无能耐;可是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也没有什么是不能的。”
【原文】
子列子适卫,食于道,从者见百岁髑髅①,攓蓬而指,顾谓弟子百丰曰:“唯予与彼知而未尝生未尝死也。此过养乎②?此过欢乎?种有几:若为鹑③,得水为,得水土之际,则为之衣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⑤。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蝴蝶。蝴蝶胥⑥也,化而为虫,生灶下,其状若脱,其名曰鸲掇⑦,鸲掇千日,化而为鸟,其名曰乾余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⑧,食醯黄生乎九猷⑨。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⑩,羊肝化为地皋11,马血之为转邻也,人血之为野火也。鹞之为鹯,鹯之为布谷,布谷久复为鹞也。之为蛤也,田鼠之为鹑也,朽瓜之为鱼也,老韭之为苋也,老羭12之为猿也,鱼卵之为虫。亶爰之兽自孕13而生曰类。河泽之鸟视而生曰。纯雌其名大,纯雄其名稚蜂。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迹14,伊尹生乎空桑15。厥昭生乎湿,醯鸡生乎酒。羊奚比乎不荀,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16,程生马,马生人。人久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注释】
①髑髅(dúlóu):干枯的死人的骨骸。
②过:同“果”,果然。养:也就是“养养”,形容忧愁的样子。
③鹑:也就是鹌鹑,一种长得像鸡的小鸟。
④之衣:通俗称为虾蟆衣,即水生的苔藓类。
⑤陵舄(xì):一种喜生长于道旁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即车前草。又有说“陵舄”是泽泻的另类。
⑥胥(xū):片刻。
⑦鸲掇(qú duō):一种昆虫。
⑧食醯黄:蠛蠓之类的小虫子。
⑨九猷(yóu):一种昆虫。又有言“猷”就是“蝤”,也叫“蜉蝣”,一种成虫期生命短暂的小虫子。
⑩腐(quán):一类小甲虫,也叫“舆父”。腐,是说它在烂瓜里面生长。
11地皋:一种草,也就是“茜草”,它的根可当绛红色的染料。也称“地血”,古人觉得这是由动物膏血变成的,因而取名地血。
12羭(yú):雌羊。
13亶爰(dǎn yuán):传说中的一座山。自孕:指雌雄同体,能孤体繁殖。
14后稷生乎巨迹:后稷,古时候周族的祖先,擅长播种五谷,曾任尧、舜时代的农官,教导农民耕种。传说他是因为邰(tái)氏之女姜螈踩在巨人的脚印上怀孕产下的。
15伊尹生乎空桑:伊尹,商初的一位大臣。名伊,尹是官位。传说伊尹母亲有身孕时身体变成一株空心的桑树。有莘氏女子采集桑子,在桑树里捡到一个婴儿,即伊尹。
16程:豹子。《尸子》有书:“程,中国谓之豹,越人谓之貘。”
【译文】
列子到卫国,在路边食宿,跟从的人看到了一具百年骨骸。列子拨开蓬草,指了指骨骸,回头对自己的弟子百丰说:“唯有我和他清楚,人不存在生和死的区别。他死了难道需要难过吗?我活着难道值得兴奋吗?世上的物种幻化有很多呀:例如青蛙化作鹌鹑,得到水的时候化作泽泻,在水土之间诞生,化作苔藓,生于高冈上,化为车前草。车前草在粪土里生长,就变做乌足草。乌足草的根化成蛴螬,叶子化成蝴蝶。蝴蝶一下都变成昆虫,在灶下诞生,形态就如同蜕皮更新,叫做鸲掇。鸲掇一千天以后就死亡,又化成飞禽,叫做乾余骨。乾余骨的口水化成斯弥虫。斯弥虫化成食醋的颐辂虫。食醋的颐辂虫诞下食醋的黄虫,食醋的黄虫由九猷产生。九猷由随意飞舞的蚊蚋产生,蚊蚋由腐瓜里的虫产生,羊的内脏化成赤色的茜草根,马血化成磷,人血化成荒地的磷火。鹞鹰化成鹯风,鹯风化成布谷鸟,经过许久,布谷鸟再次化成鹞鹰。燕子化为蛤蜊,田鼠化为鹌鹑,烂瓜化为鱼,老韭菜化为苋草 ,老母羊化为猿猴,鱼蛋化为虫子。亶爰山的兽雌雄合一,孤体繁殖,称为类。河岸的鸟两性对望,就可以繁衍,称为。完全都是雌性的龟种称为大,全部都是雄性的蜂种称为稚蜂。思春的男人不婚娶就可以感应;女人思春就算没有夫君也能够有孕。古周始祖的后代因为母亲踩上巨人的脚印而诞生,商初的大臣伊尹在空心的桑树里面诞生。蜻蛉由潮气产生,蠛蠓由酒醭产生。羊奚草和不发笋的老竹合在一起生长,老竹又长出了青宁虫。青宁虫产生豹,豹产生马,马产生人。人死了就变成了细菌。万物均出自这种细菌,又回归于这种细菌。
【原文】
《黄帝书》曰:“形动不
生形而生影,声动不生声而生响①,无动不生无而生有。”形,必终者也;天地终乎?与我偕终。终进乎?不知也。道终乎本无始,进乎本不久②。有生则复于不生,有形则复于无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无形者,非本无形者也。生者,理③之必终者也。终者不得不终,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画④其终,惑于数⑤也。精神者,天之分⑥;骨骸者,地之分。属天清而散,属地浊而聚。精神离形,各归其真⑦,故谓之鬼⑧。鬼,归也,归其真宅⑨。黄帝曰:“精神入其门⑩,骨骸反其根11,我12尚何存?”
【注释】
①响:回响。
②久:是“又”字的错别字,即“有”,古代经常以“又”代替“有”。
③理:自然的定律。
④画:停止。
⑤数:指自然的定律。
⑥天之分(fèn):这里“分”是“有”,也就是归属于。
⑦真:指根本。
⑧鬼:世人对人死后魂灵不散的称谓。《列子》认为“鬼”只是“归”的别称,以否定存在鬼。
⑨真宅:人去世后的实际归属。张湛说过:“真宅,太虚之域。”
⑩门:天门,道家说的众妙之门。王弼在《老子》书中批注:“天门,谓天下之昕由从也。”故“门”应该指元气改变万物的产生。
11根:这里指东西的根源。
12我:即个人的包括身体以及魂灵的本体。
【译文】
《黄帝书》说:“形体活动不会产下形体而会留下影子;声响活动不产生声响而留下回声;空无活动不产生空无而留下存在。”可见的东西一定会完结,那么宇宙会完结吗?宇宙和我一起完结。是不是这样的完结也会结束呢?不清楚。“道”本身就没有开端,也就没有区分完结,本身就没有形态,所以没有区分结束。事物的存在将回归到无形,有形体将变成为空无。先有存在然后消亡的事物,并不是永远存在的实体;先有形体然后死去的事物,并不是无迹可寻的道。存留的,按理来说一定会消失。消失的必然会消失,就像存留的一定会存留一样。假设要永远存留,而不灭亡,这是不清楚自然的定律。魂灵,归天所拥有;骨骸,归地所拥有。归天的本质轻飘飘就散去;归地的本质沉重就聚拢。魂灵离开形体分别回归它们的始源,因此叫做“鬼”。鬼,即归,回归元气的根源。黄帝说:“魂灵上升到天门,骨骸回归地下,我还存在什么呢?”
【原文】
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耄①也,死亡也。其在婴孩,气专志②一,和③之至也,物不伤焉,德④莫加焉。其在少壮,则血气飘溢,欲虑充起,物所攻⑤焉,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则欲虑柔焉,体将休焉,物莫先焉;虽未及婴孩之全,方⑥于少壮,间⑦矣。其在死亡也,则之于息焉,反其极矣。
【注释】
①耄(mào):老。古代以八十到九十岁为耄。
②气:即人的魂灵现状。志:志向。
③和:淳厚。
④德:指具体东西由“道”得到的本质,即“道”的特点以及体现。⑤攻:这里为干扰、腐蚀的意思。
⑥方:比较。
⑦间(jiàn):此处意为“有区别”。
【译文】
人由出生到去世,历经了四个变化:婴孩、少壮、老年、去世。在婴孩时期,志向专一,元气特别醇和,外物对他构不成伤害,没有任何人的德行能比这更高尚了。在少壮时期,血气方刚,欲望增强,外物就可以干扰他了,因此德行便减退了。在老年时期,欲望减弱,身体也已经接近安息,外物便难以抢先;虽然比不上婴孩德行的完好,但比起壮少要好很多。到了去世时候,人已走到安息了,就回到了他的归宿。
【原文】
孔子游于太山,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①,鹿裘带索②,鼓琴而歌。孔子问曰:“先生所以乐,何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③,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④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⑤终,当何忧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
【注释】
①荣启期(jī):《庄子》《淮南子》等书皆有提及,是春秋时的隐士。郕(chénɡ):古代邑名,春秋时期鲁国孟氏邑,在今山东宁阳东北。
②鹿裘:鹿皮的袄,也泛指一些手工较为粗糙的皮袄。带索:腰间系着绳索。
③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指死于腹中的胎儿,死在襁褓中的婴儿。
④常:常见的事情。
⑤得:应该是“待”。
【译文】
孔子到泰山游玩,看到荣启期在郕地野外步行,身穿着鹿皮衣,腰间绑着一条绳,一边弹琴,一边欢唱。孔子问他:“先生怎么如此愉悦呢?”荣启期答道:“我有许多快乐的原因。万物诞生,以人最为尊贵,而我就是人,这是快乐的第一个原因。男女有别,在于男女的尊卑关系,男人更为尊贵,我作为一个男子,这是快乐的第二个原因。人的生命有短的死在娘腹中,死在襁褓中,而我已经年近九十岁了,这是快乐的第三个原因。贫困是读书人最常遇到的,死亡是生命的归宿,我乐于贫困,等着去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孔子说:“真好!果然是能自我安慰的人啊!”
【原文】
林类年且百岁①,底春被②裘,拾遗穗于故畦③,并歌并进。孔子适卫,望之于野。顾谓弟子曰:“彼叟可与言者,试往讯之!”子贡④请行。逆⑤之垅端,面之而叹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类行不留,歌不辍。子贡叩⑥之不已,乃仰而应曰:“吾何悔邪?”子贡曰:“先生少不勤行,长不竞时,老无妻子,死期将至,亦有何乐而拾穗行歌乎?”林类笑曰:“吾之所以为乐,人皆有之,而反以为忧。少不勤行,长不竞时,故能寿若此。老无妻子,死期将至,故能乐若此。”子贡曰:“寿者人之情⑦,死者人之恶。子以死为乐,何也?”林类曰:“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⑧?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贡闻之,不喻其意,还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与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尽者也。”
【注释】
①林类:春秋时期的隐士。且:即将。
②底:同“抵”,到达。被(pī):披着。
③故畦:收割农作物后的田地。
④子贡:春秋时期的卫国人。复姓端木,名赐,是孔子的学生。⑤逆:迎候。
⑥叩:询问。
⑦情:这里指人的欲望、追求。
⑧吾知其不相若矣:指生与死是相同的。不相若,不平等。
俞樾的《诸子平议》有“吾安知其不相若矣”,也就是说我又怎么知道生与死不是相等的呢?
【译文】
林类接近一百岁,到了春末,穿着皮衣,在已经收割了的田地上捡着别人遗留的麦穗,一边欢唱,一边前行。孔子到了卫国,在田垄上遇到他,就回头告诉弟子们:“那个老人是可以聊天的人,谁去与他谈一谈!”子贡自动要求前往。子贡在田头迎候林类,叹息着对他说:“先生难道没有感到烦恼吗?还如此欢乐地歌唱着捡麦穗?”林类却没有停下脚步和歌声。子贡一直问,他才抬头答道:“我要烦恼什么呢?”子贡说:“先生年轻的时候没有努力,长大后也不与时运竞争,老了连妻子儿女都没有,已经行将就木了,为什么能这样快乐地捡着麦穗还边走边唱呢?”林类笑了:“我之所以快乐,人人都可以,可人家还反而因为这个而担忧。就是我年少时没有努力奋斗,长大了也不和时运相争,才能这么长寿。就是因为我老了也没有妻儿,眼看行将就木,所以才如此愉悦。”子贡说:“长寿,是每个人的愿望;死亡,是每个人都避之不及的。您却觉得死亡是快乐,这是为什么?”林类回答:“死和生相对,如此一来一往,因此
在这儿死了,又怎知不在其他地方生?所以我哪知道生与死是不是一个道理呢?我又哪里知道执着追求活着不是一种疑惑呢?我哪里知道现在去世不胜过生存呢?”子贡听了,无法理解他的意思,回应孔子。孔子说:“我清楚这人是可以聊一聊的,果真是这样;不过他是个通晓了道理,却还未能达到完善程度的人。”
【原文】
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子贡曰:“然则赐息无所①乎?”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圹②,睾③如也,宰④如也,坟如也,鬲⑤如也,则知所息矣。”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⑥焉。”仲尼曰:“赐!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晏子⑦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
“死也者,德之徼⑧也。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乡土、离六亲、废家业、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何人哉?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又有人钟贤世⑨,矜巧能,修名誉,夸张于世而不知已者,亦何人哉?世必以为智谋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与一不与一⑩,唯圣人知所与,知所去。”
【注释】
①赐:子贡的名字。息无所:没有休息的地方。
②圹(kuànɡ):坟墓。
③睾(ɡāo):临水的高地,表现高耸的样子。
④宰:也称“冢”,指大。
⑤鬲(lì):古代的一种炊器,分为陶制以及青铜制,口是圆形的,有三足,有点像鼎。这里取它中空和上小下大外貌如坟墓的样子。一音ɡé,通“隔”,谓坟墓与外界隔绝的样子。
⑥伏:随意地躺着。与前面君子的“息”呼应,内涵轻视之意。
⑦晏子:晏婴,字平仲,春秋时期齐国人。曾担任齐灵公、庄公、景公时期的卿相。
⑧徼(jiào):指巡回的意思。这里引申为循环。
⑨钟贤世:这句意为热心于世间的事。钟,热心。
⑩与:赞扬。一:前一个“一”指那些聪明的谋士,后一个“一”指那些轻佻的人。
【译文】
子贡对学习感到厌倦了,就告诉孔子说:“我想要寻找一个小憩的地方。”孔子说:“人生没有任何小憩的位置了。”子贡说:“难道我就没有休息之所了吗?”孔子说:“有的!瞧,那个墓地,那高大宽阔的样子,那高傲挺起的样子,那中空且与世隔绝的样子,就知道那里是可以休息之所了!”子贡说:“去世真了不得呀!君子在这里安寝,小人在这里匍伏。”孔子说:“赐,你算清楚了。大家都明白人生的愉悦,不清楚人生的痛处;都明白人老的疲倦,不清楚老人的舒适;都厌倦死亡,不明白死亡其实是休息。晏子说:‘真美妙,故人觉得死亡应该是这样的。宽厚的君子在这里安寝,无良的小人在此匍伏。’”
“所谓去世,就是本性的归来。所以古人把去世的人称为归人。那么在世的人则应称为行人了。在外行走而不懂得回归的,就是遗弃家室。一个人遗弃家室,世间的人都会指责他;可是世间人都遗弃家室,却无人去指责了。有人背井离乡,告别亲朋,没落家业,到处游荡而不知回归,属于什么人呢?世人一定称他为狂妄轻浮的人。又有人热心于世间的事,自认为有能力,好大喜功,自夸不知道收敛,这又属于什么人呢?世人一定觉得他聪明多谋。这两种人,都是不对的。可是世间的人却赞扬后者,而指责前者,只有圣人才明白该赞扬什么摒弃什么。”
【原文】
或①谓子列子曰:“子奚②贵虚?”
列子曰:“虚者无贵③也。”
子列子曰:“非其名也④,莫如静,莫如虚。静也虚也,得其居矣;取也与也,失其所矣。事之破⑤义而后有舞仁者,弗能复也。”
【注释】
①或:也作“有人”。
②奚:为何。
③虚者无贵:虚本身是不区分贵贱的。
④非其名也:不靠人为的名称定义而存留的,指道。意即排除名称定义,才符合道的本性。
⑤(huǐ):破坏。
【译文】
有人问列子说:“为何你会以虚为贵呢?”
列子答曰:“既然是虚,那就无所谓贵贱了。”
列子又说道:“要除开人为的名称,不如宁静,不如虚默。保持宁静虚默,就了解了道的所在;寻求消长予取,就失去了人的本性。等到人的本性被破坏之后,再去卖弄道德的说辞,是无法让人的本性得以恢复的。”
【原文】
粥熊①曰:“运转亡②已,天地密移③,畴觉之哉?故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世④随死。往来相接,间⑤不可省,畴觉之哉?凡一气不顿进⑥,一形⑦不顿亏;亦不觉其成,亦不觉其亏。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世随落,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间不可觉,俟至后知。”
【注释】
①粥(yù)熊:人名,也就是“鬻熊”,周代楚的先人。曾担任周文王的老师,封于楚。《汉书·艺文志》道家记载着《鬻子说》二十二篇。现有《鬻子》一卷,实际上是后人伪托。《列子》里面的《天瑞篇》《黄帝篇》和《力命篇》中分别记录有鬻熊的言论,当选自《鬻子》原本。
②亡(wú):没有。
③密移:悄无声息地发生改变。
④世:成长。
⑤间(jiàn):即每种改变的间隔。
⑥气:指阴阳两气衍生万物的过程。不顿进:不是贸然发生变化,也就是渐变;反之顿进就是突变。
⑦形:指气化衍生万物之后,物种传宗接代遗传的过程。
【译文】
鬻熊说:“万物的演变是没有间歇的,天地悄悄发生迁移,有谁能发觉得到呢?因此,事物在这边折损就在那边收获,在这边成功在那里失败。损盈成败,顺应生死。变化往复,使人没办法发现其中的间隔,谁可以发觉得到呢?但凡一种元气不是突然改变,一种形体不是突然亏损,就没办法发觉得到它的成功,也不能感受到它的亏损。就像人从出生到老去,外貌、表情、智商、形体,没有一天不是在发生着变化的;肌肤、指甲、毛发也一边生长,一边脱落,而不是从孩提时代就一成不变的。变化难以发觉,只有待到已然改变以后,人们才能发觉得到。”
【原文】
杞国①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又有忧彼之所忧者,因往晓②之,曰:“天,积气耳,亡处亡气。若屈伸③呼吸,终日在天中行止,奈何忧崩坠乎?”其人曰:“天果积气,日月星宿,不当坠耶?”晓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坠,亦不能有所中伤。”其人曰:“奈地坏何?”晓者曰:“地积块④耳,充塞四虚,亡处亡块。若躇步跐蹈⑤,终日在地上行止,奈何忧其坏?”其人舍然⑥大喜,晓之者亦舍然大喜。
长庐子⑦闻而笑之曰:“虹⑧也,云雾也,风雨也,四时也,此积气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积形⑨之成乎地者也。知积气也,知积块也,奚谓不坏?夫天地,空中之一细物,有中之最巨者。难终难穷,此固然矣;难测难识,此固然矣。忧其坏者,诚为大⑩远;言其不坏者,亦为未是。天地不得不坏,则会归于坏。遇其坏时,奚为不忧哉?”
子列子闻而笑曰:“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坏与不坏,吾所不能知也。虽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不知去,去不知来。坏与不坏,吾何容心哉?”
【注释】
①杞国:周代的一个诸侯国,以雍丘为都城,也就是现在的河南杞县。
②晓:开解,宽慰。
③屈伸:即肢体的伸缩。
④块:石土。
⑤躇步跐(cǐ)蹈:泛指人类直立行走。躇步,指踩踏的样子。跐,踩着。蹈,跺脚。
⑥舍(shì)然:消除疑虑的样子。舍,
同“释”。
⑦长庐子:战国时期的楚国人。《史记》有书“楚有长庐子”。属于道家流派。
⑧虹(ní):偶尔天上会出现两道彩虹,在内侧的色鲜的叫做虹,在外侧的色淡的叫做。
⑨积形:指有一定体积的形体,像山峰江河、金石火木等。⑩大(tài):通“太”。
【译文】
有一个杞国人忧愁会天崩地裂,自己没有容身之所,所以担忧得茶饭不思,难以安寝;又有一个人为他的忧愁而忧愁,就前去宽慰他,说:“天,只是聚集的气体,气无处不在。你的屈伸和呼吸,都在天空里运作,又何必担心天会塌下来呢?”杞国人说:“天的确是积气,可是那些日月星辰就不会坠落吗?”宽慰他的人说:“日月星辰只是积气里面会发光的东西;就算是坠落下来,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杞国人又问:“那如果地崩裂了该怎样呢?”宽慰他的人说:“地只是聚集起来的石土罢了,它遍布四周,无一不有。你的步行踏踩,全天都在地上运动,又何必担心它会崩裂呢?”杞国人听后,心中没了疑虑,很开心,而宽慰他的人也很高兴。
长庐子知道了这件事,笑道:“无论是虹蜺还是云雾,风雨或是四季,都是由天所产生的聚集的气体。无论山峰还是江河,金石或是火木,都是由地所形成的积聚的石土。既然知晓了它们是聚集的气体,是积聚的石土,如何说它们不会坏呢?天地在无穷空间只是一个细微的东西,但是在有万物的地方却是最为庞大的物体。它们不易灭亡,不易竭尽,这是必然的;人们不易猜测它们,不易识别它们,这也是必然的。忧愁天地会坏,实际上是忧愁得太远;可是断定它们不会坏,也是错误的。天地不可能不坏,结局总是会坏的。假如遇到天崩地裂,如何让人不觉得忧愁呢?”
列子听了,笑着说:“说天地会坏是不对的,说天地不会坏也是不对的。天地坏或者不坏,不是我们可以探知的。既然这样,那么天地坏或不坏都是一样的。所以,人活着不通晓过世后的事情,过世了不通晓生前的境地;将来不通晓过去的事情,过去不通晓将来的情形。那么天地无论崩不崩裂,我又为什么非要记挂着呢?”
【原文】
舜问乎丞①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②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③也。孙子④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⑤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注释】
①舜:传说中我国原始时期部落的首领。姓姚,国号有虞,简称为舜。丞:辅佐君主的大臣之一。
②委和:指人的生活为自然所馈赠的和气。在道家看来,阴阳两气激荡协调而生出和气,进而造就人。
③委顺:生命是自然所馈赠的顺化。顺,协调,和气。指生命是顺应自然的规律,水到渠成产生的。
④孙子:应为“子孙”。
⑤天地之委蜕:子孙是自然所馈赠的身体。也就是指子孙是由阴阳化生之后的形体遗传而产生的,就像是昆虫的蜕化。蜕,金蝉脱壳。
【译文】
舜询问身边的丞说:“道能够取得并且拥有吗?”丞的回答是:“你的躯体并不是你所拥有的,那又怎么可以占据道呢?”舜又问:“如果我的躯体不属于我,那么属于谁呢?”丞回答说:“它是天地所馈赠的躯壳。生活也不归你拥有的,它是来源于天地所馈赠的和气。生命也不归你拥有的,它自然而然地是来源于天地所馈赠的顺化。你的子孙后代也不归属于你,他们来源于天地所馈赠的蜕变。所以人们行走的时候不清楚要到哪去,居住的时候不清楚要在哪里留驻,吃喝的时候不清楚吃的究竟是什么。天地运作通通是气凝聚而成,又如何可以取得且占据它呢?”
【原文】
齐之国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贫;自宋之齐,请其术①。
国氏告之曰:“吾善为盗。始吾为盗也,一年而给,二年而足,三年大穰②。自此以往,施及州闾。”
向氏大喜,喻其为盗之言,而不喻其为盗之道,遂逾垣③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时,以赃获罪,没其先居之财。向氏以国氏之谬④己也,往而怨之。
国氏曰:“若为盗若何?”
向氏言其状。国氏曰:“嘻!若失为盗之道至此乎?今将告若矣。吾闻天有时,地有利。吾盗天地之时利,云雨之滂润⑤,山泽之产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筑吾垣,建吾舍,陆盗禽兽,水盗鱼鳖,亡非盗也。夫禾稼、土木、禽兽、鱼鳖,皆天之所生,岂吾之所有?然吾盗天而亡殃。夫金玉珍宝,谷帛财货,人之所聚,岂天之所与?若盗之而获罪,孰怨哉?”
向氏大惑,以为国氏之重罔己⑥也,过东郭先生⑦问焉。
东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⑧盗乎?盗阴阳之和以成若生,载若形⑨;况外物而非盗哉?诚然,天地万物不相离也,仞而有⑩之,皆惑也。国氏之盗,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盗,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盗也;亡公私者,亦盗也。公公私私,天地之德11。知天地之德者,孰为盗邪?孰为不盗邪?”
【注释】
①术:此处指的是致富的途径。
②穰(ránɡ):指庄稼丰熟。
③垣(yuán):指低矮的墙。
④谬:这里的意思是哄骗。
⑤滂润:浇灌润泽。
⑥重罔(wǎnɡ)己:再次哄骗自己。罔,荒谬。
⑦过:探访,看望。东郭先生:姓氏是东郭,单名重,是春秋时期的齐国人,传言是一位隐士。
⑧庸非:难道不是。
⑨载若形:完成了你的形体。载,造就。
⑩仞:通“认”。有:拥有。
11公公私私,天地之德:无论是公还是私,都属于天地的品行。德,指物质根本的“道”的具体表现。
【译文】
一个姓国的齐国人十分富裕,而有个姓向的宋国人却很穷苦;向某从宋国来到齐国,向国某求教如何致富。
国某告诉他:“我的特长是行窃。刚开始行窃的时候,一年就能满足自己的用度,两年就已经很富足了,第三年就已经大丰收了。自此,还能够帮助一下乡里街坊。”
向某听完很兴奋,却只听见对行窃的介绍,而没有领悟“行窃”的道理,于是又是翻墙又是挖壁的,只要是眼睛所及、手可触及的东西,全都带回家里。过了没多久,就因为行窃而受到责罚,就连先前所储蓄的钱财也全都被没收了。向某觉得自己被国某骗了,就去责怪他。
国某问:“你是如何行窃呢?”
向某就把自己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国某说:“唉!你竟是这样误解行窃的含义吗?现在,我可以教导你了。我听说天拥有季节和时令,而地拥有资源以及物利。我窃取的是天时地利,云雨的润泽,山泽的产品,用来种植我的秧苗,生长我的庄稼,建造我的庭院,盖我的房屋,在陆地偷窃禽鸟和野兽,在水中偷窃鱼虾和龟鳖,无不是窃取得来的。庄稼、土木、禽兽、鱼鳖,全是生于自然,难道是归我所有的吗?但是我偷窃自然的物产就没有祸患。可是,金银珠宝、谷帛财货,全是他人所储蓄的财产,难道是上天对你的馈赠?你窃取了他人的财物而获罪,这能怪得了谁呢?”
向某听完以后,觉得更加奇怪了,觉得姓国的又在哄骗自己,就去找东郭先生问个清楚。
东郭先生说:“难道你的身体不都是行窃得到的吗?窃取阴阳和气从而铸就了你的生命,铸就你的身体;更不用说身外的那些东西了,有哪件不是窃取的呢?当然,天地万物都是密不可分的,想要占有它们,都是心性受到蛊惑的表现。国某行窃,切合了公道,因此没有祸;你的行窃,是私欲,因此受到责罚。不过,无论是为公或是为私,都是行窃;不为公,不为私,也是行窃。无论是公还是私,都属于天地的品行。了解品行的人又怎么会区分谁是行窃,而谁又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