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雪晴云淡日光寒(三)

    一间干净清雅的茶屋内, 我们相对而坐, 他亲手为我斟茶, 开口第一句话颇显低沉:

    “你与晁衡救了我和母妃,我欠下的情此生难以报还。”

    我并不意外他会提到此事, 只道:“当初父皇成全我与晁衡, 离宫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太子仍算是我的兄长’, 便是要我尽力维护太子,而晁衡也到了太子身边任职, 都是父皇的一片苦心。”

    “这……”他微怔, 似惊似疑, 终问:“怎的提起太子?”

    我笑笑, 与他解释:“太子是兄长,哥哥难道不是兄长?既然都是兄长, 是至亲, 那我夫妻二人自然要尽力维护。告发楚氏是玉羊情非得已,并不愿伤害哥哥, 可世事难料,又牵扯出武婕妤,险些陷哥哥于绝境,如今想来也是后怕。”

    “楚氏的恨意这么深, 我实在想不到。”他低了头, 眉眼亦垂着,略待缓缓又道:“武婕妤,现在该叫武惠妃了。王庶人之事已经了结, 父皇给后妃晋位,大概是想从中择一位新的后廷之主吧。”

    我一惊,两手不自觉紧握,忙问:“武氏狠毒,此番已显露倾夺之志,父皇竟属意她么?!可是论资历性情,该是你的母亲,或者也该是太子之母赵婕妤啊!”

    “你别急!此次后妃晋位并非只有武氏,我母亲晋了华妃,赵婕妤则是丽妃,所以尚不见分晓。”

    我这才稍安,细细琢磨其中意味,一时有了些计较:“哥哥想必也知,丽妃出身低微,便连带太子时时为人诟病,父皇最初要我做太子妃,也是想借我的出身稳住太子地位。如今不成,诸事俱变,武氏野心必不止于皇后之位,她越发得宠,倘若生下男孩,岂不……”

    “怎么?你竟不知武氏早有子嗣?”正要说到关键,他却忽然打断,满脸惊异,像是不认识我似的。

    “不知道啊!”我自然更加惊奇,“那我在宫中三年,怎么从未见过她的孩子啊?”

    “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十八弟,目下尚不足五岁。武氏先前也曾生育,只是孩子都早早夭折,得了十八郎后,便送到了宁王府,由宁王妃抚养。你与同心亲如姐妹,我以为你早就知道的。”

    听潭哥哥不紧不慢地道来,我的心绪从惊奇缓缓变成了揪心,为太子揪心。

    “父皇可千万不要立武氏为后啊!”

    “是啊,武氏为后,必然威胁太子之位。”谭哥哥的神色亦变得凝重,可口气却也越发无力,“只是,父皇天意难测,而我与太子的母亲皆非惠妃的对手。”

    我沉默了,思绪纷扬,这才真正意识到,父皇给予我和晁衡的“重任”有着怎样深远的意义,但也正因这一点,我又忽然有了几分把握。

    “那时大殿对峙,已让父皇看到了你与太子的兄弟深情,所以,你只有更加站在太子一边。哥哥,今后,我们一起保护太子!保护二位娘娘,更是保社稷!”

    “你……”他直直盯着我,欲言又止,顿了半晌却忽然连连叹笑,才道:“如此见识,难怪父皇当初要选你做太子妃!我一直以为,父皇是爱你聪慧灵透,又与你父王情重罢了。”

    我笑着摇头,倒觉得担不起这夸耀,“别人待我诚心,我便待他诚心,什么见不见识,只是凭心做人而已。我说这话并非一时信口起誓,乱表衷心,是有根据的。”

    “我懂。”我只略作停歇,他便顺而接过此言,面色敞亮不少,“父皇希望我们兄弟友爱,也要你们夫妻尽力维护太子,都是父皇对太子的一片期许。你是想说,纵然天意难测,也要相信父皇是个明君,他不会将一个女人看得比社稷还重。”

    我满意点头,想我之意竟被他表述得如此透彻。

    一番畅谈,不觉时辰将晚,潭哥哥以我身携钱财颇不放心,便指了两名侍从护送我回府。我欣然接受,但临去前他又叫住了我,说是还有几句话。我自然洗耳恭听,可他看着我,却又迟疑不下。

    “怎么了?哥哥有话只管交代。”我疑惑,直言相问。

    “方才……说了许多,其实还未问……”他越发有些窘迫,吞吐难言,歇了歇,猛提一口气才道:“你既见过楚氏,她还好吗?”

    乍听这一句,我只觉心中一软——楚云深几酿大祸,可也许哥哥从未恨过她。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啻如此。

    “除了憔悴些,其余都好,也有人照料起居。我留给你的那封信,她之意,便都写在里面了。”

    哥哥闷声点头,额上青筋冒起,似乎克制着情绪,调息了良久才道:“信我看了,她……她悔过便好。”

    我有些不忍,暗自心痛,“她既与哥哥相伴数载,哥哥顾念恩情,她想必也是念着的。只是她曾经苦海寻梦,梦中人不自知。”

    我这话是宽慰,也是替楚云深开口,但其实细思她那晚的言行,却并未有单独顾及潭哥哥,不过是觉得歉意后悔,数言带过。然而,他们今生已是无法相见,我全作尽个人事罢。

    “玉羊,多谢。”

    最后,他含笑目送我离去,那双眼睛亮闪闪的,似乎是泪光。

    抵家后,与茜娘照面,将银钱都交与了她,由她安置入账,其余事体自然不提。所剩的那几样衣饰,倒无须再变卖,只便收回柜中,留待后用。

    至晚间晁衡归来,闻知我典当了那两鍱衣饰,颇觉可惜。他原同我一样,觉得不到紧要,也不必折卖,亦未曾想我动作如此快。我劝了几句,要他宽心,他勉强点头,还道今后宽裕,总要赎回来的。我笑笑,领过这好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