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雪晴云淡日光寒(二)

    茜娘接管了内务, 便像从前霜黎在时一样殷勤照应, 只是我让她不必贴身跟随, 闲暇就回去看顾一双孩儿,又与了她一名年长的奴婢帮忙管护, 倒也两全。

    另有一日, 我与茜娘一道清算, 选出婢仆共二十人,散钱遣归。因不愿薄待他们, 各都分发了不少, 便此将府上存钱都用尽了, 好在隔日晁衡便领了这月的俸禄, 才不至捉襟见肘。

    然虽则一时无忧,却不得不思及长远, 或有一日急事, 应急的钱都拿不出来,岂不难堪?左思右想, 不免动了那两鍱衣饰的心思。茜娘送还时便说了句“贴补家用”,而那时还算过得去,我总想着尽量留下,毕竟是父皇的一片好心, 可目下光景, 也由不得了。

    要将衣饰变为可贴补家用的钱财绢帛,寻常办法便是送去典当行折卖,却转一想, 商人重利,其间总有盘剥,亦未必识货。想为好东西找到好主人,又要卖出好价钱,则只有自己去做这生意。

    我也曾流落长安市井,对各处都有了解,而依常识,做生意最重市口,便最终选定了平康坊。一来平康坊东邻东市,人流热闹,二则那处乃是京中风流薮泽,妓馆林立,达贵萃集,正是个挥金如土,千金买笑的繁华地。

    主意既定,我便叫来茜娘细嘱,并不要她同去,只与她交个底,以防遇事不备。除了折卖之事,我又加了几句,便是要她莫提“平康坊”,若有问及,只称我是去了典当行。

    不为别的,平康坊到底是个复杂所在,我虽自信能够应付,不免晁衡知晓后平白添忧,只为彼此省事罢了。

    晁衡在家我自然不提,也不出门,只待他上职离府。第一回,因是不知深浅,只带了一身衣裙前去试卖,却谁知不到半个时辰便卖了出去,且还未开价,那官人便丢了两贯钱过来。他拿在手里不住赞赏,直不避讳地说如此好货要拿去取悦情人。

    我自是不管他要送与谁,只叹这钱数实在可观!两贯便是两千钱,兴许对于这宫中制衣来说仍算贱卖,却是超过了晁衡的月俸,着实不算少了!

    我尝到了甜头,一时信心大增,过了几日再出门,便将余下所有衣饰都拿了出来,分在两个包囊,牵马驮着而去。货品一多,总不能都抱着叫卖,来往看了些地方,终究在平康坊与东市相接的横街寻到一处空地,解了包袱铺在地上,将衣饰都排开供人挑选。

    如此设摊卖货,实乃平生首次,我是又兴奋又新奇,以至生出无限热情,一时高声引客,一时又索性去主动拉客,忙得是口干舌燥也不要休息。只短短一个上午,便卖出了大半,所赚八十贯有余,去买两匹上等骑乘马也是够的。

    午间人流渐少,又因只剩了几件衣裳,两副白玉镯子,不愁下午卖不出去,便索性席地而坐,歇上片刻,买了些吃食。心情大好,胃口自然更好,怀中又捧着许多钱,真是称心满足,笑得合不拢嘴。

    蓦地,只觉眼前一暗,一片影子投下,抬眼瞧时,才见原是一个穿着体面壮年男人站在摊前,想是过路客人,看中了我的东西。

    “客官好!”我自然高兴,赶紧站起来接待,笑道:“今日生意好,只剩了这几样,但品质都属上乘,价钱也好说的!”

    他拿起一只玉镯,细细把玩了一阵,一面以手抚须,似乎有些疑问,缓缓才道:“果真是好玩意儿,想来寻遍东西两市也未必有这奇珍,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一听这话,心中生疑,隐约觉得他并非良善,却也不好过于冒昧,只道:“自然是正处来的,客官若喜欢买走便是,何须多问?”

    “哼哼!”他忽然变了态度,眼神划过,陡然尖利,“你这小子形容寒酸,举止促狭,还敢说这些贵重之物是正道来的,我看必是偷的!我今日就拿了你去见官!”

    他说罢回身一喊,便从对面一家商肆门户里冲出几名小厮,不但夺了我的钱财衣饰,还将我左右死死押住。

    我猝不及防,一时发慌,却也很快镇定下来,再看那商户门首匾额,却原来是一间绸缎肆。这下我知道了,此人定是店主,嫉妒我这小生意冲撞了他,而又卖得比他好,故意来寻事的。

    “好,就与你去见官!”此刻有了筹谋,气定神闲,哪里会怕见官,更不急与他理论,“要不要我告诉你京兆府怎么走?”

    “呵!你现在还敢嘴硬,等下可要叫你哭爹喊娘!”他气得直瞪眼,指着我的鼻子威吓,“带走!”

    这一路,自然又是出尽了风头,但除了被人押着臂膀,颇觉酸疼,却也并无其他感觉。那店家仰面背手,英雄似的走在头前,几个小厮也狗仗其势,态度恶劣。

    “玉羊?!”

    眼见不远处便是京兆府大门,却忽然听见了熟悉的叫声,惊觉寻看,竟见是潭哥哥骑在马上,其后还跟得一队扈从。

    他反应迅速,当即跃下马背,侍从们亦随后就包围了这伙歹人。可笑那店家还在一派得意中,便被利剑架在了脖子上,一时瘫跪在地,浑身发颤。

    “你没事吧?他们是何人?为何欺负你?!”潭哥哥忧急不已,扶住我的两肩上下察看,转看那店主,更添愤恨。

    我摇了摇头,将缘由解释了一番。潭哥哥听罢大怒,命人直接将他们送进了京兆府,还叮嘱领头侍卫带话给长吏,务必严惩不贷。

    解了困急,拿回财物,潭哥哥这才问起我为何要变卖衣饰,我见不好掩饰,只得如实相告。

    “玉羊!我不是早和你说过,倘若家计艰难就来找我的吗?!”他显得无奈又生气,面色都涨红了。

    我自然还记得他的话,但不论从前还是现在,都觉得这心意可领,分寸却不能逾越,想了想道:“楚氏事后,哥哥连月避不见人,我去王府的,你也未见,而家里虽有些难处,却也不是毫无办法。”

    “那……”他含愧,低了一回眼睛,气是平了,“此事晁衡可知?再怎么也不该由你一个女子奔波,太辛苦,也很危险。”

    “他不知道!哥哥若进出朝堂官署见着他,也请守口如瓶。他留唐任官,尽心所事,没有半点对不起我的,我是他的妻子,理应为他承当。况且,遇险也是偶然,本为极普通的事。”

    道理浅显,他自然无话可说,颔首沉默片时却是长长地叹了一声,“既然偶遇,我们叙叙话吧。”

    他一片诚恳,我不好拒绝,又看天色尚早,便应下随他而去。此地本离兴宁坊的王府不远,可他却是领我去了就近的茶肆,估摸着,他也明白我的避嫌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