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为谁辛苦为谁甜(一)

    深秋九月, 又到我的生辰了。犹记得去岁生辰, 晁衡赠我一把海棠玉梳, 我只要着女裙,必然佩戴在发髻最显眼之处, 一晃, 竟有一年了。这一年, 着实是多事之秋,岁月流逝也不令人察觉。

    一日, 同心来寻我消遣, 便在府中花园设了小席, 对坐闲聊取乐。她记得我的生辰, 说要为我庆祝,我虽乐意, 却只点出一处, 便令她没了主张。

    “自楚云深被废,公然就再不肯见我与晁衡, 你与我庆祝生辰,岂不令他难堪?”

    同心苦着脸,叹道:“可他并不是怪你们,不过是深有愧疚。他先前就是再不信, 那日大殿的情形总看得明白的。数月来, 我哪一日不劝?每每来找姐姐玩,回去也刻意说与他听,但……他啊, 是被亲姐姐伤得太深了。”

    我岂不知是这道理,顺着忖度倒忽然有了条妙计,道:“这生辰还是可以庆祝的,不过,别在我家,去你家如何?”

    “姐姐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但你不是怕公然为难吗?怎么又……”同心双手捧脸撑在案上,眉头打成了个结。

    我抬手轻拍了下她的脑袋,笑道:“几个月了,难道真的断绝来往不成?我想还是不能由着他,如此总走不出来,当真无益。”

    “那姐姐想如何做?”

    同心愈发睁圆了眼睛,万分期待,而我这一时也将详细安排都谋定了,便搬开几案凑近了些许,与她一一细嘱。

    “好!到了那日,姐姐只管来,我必定都布置好!”

    她击掌笃定应下,喜色洋溢,我亦更添憧憬,仿似已见到天阔恢复笑颜,大家都回到了最初的情状。

    同心那处安排定了却还不够,晁衡也是有任务的。待我与他一说,他有些吃惊,应下这差事时亦显得将信将疑。不过,此事须得有他出现才是点睛之笔,便也由不得他。

    展眼便是九月十八,按照计划,我独自去了楚府,天阔此刻上职并不在家,只有同心领着侍女在正堂布置宴席。她见我来了,心内了然,与侍女交代了几句,便将我带入了内院。

    我要做的也并非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乔装改扮——扮成同心的贴身侍婢。

    “我的婢女形容相貌远不及姐姐,你如今假扮她,可要略低些头才是。侍宴的几个丫头我都吩咐过了,自不必担心,就怕公然一眼认出,岂不白费精神了?”

    一件雅致的厢房内,同心亲自为我梳妆。她这时却有些小心起来,手里忙着,口中也不稍停。我知她是牵挂天阔,倒也理解,便笑笑与她宽心。

    “放心吧,论起顽皮哄人,我可是行家,今日必成的!说到底,你们是夫妻,日日相处的是你们,我解了他的心结不也是为你计较嘛!你要相信我!”

    同心将我的安慰之语听到耳内,含笑点头,从容不少。

    不多时妆扮完毕,恰逢小婢来报说宴席齐备,便不免与同心一道前往检视。这一晃,申时已过,随着堂外传来一阵动静,天阔回府了。

    我与同心交了眼色便站到她身后,而也不用太过遮掩,因为天阔那愣子冲进来,满眼里只有同心,连堂内宴席都不过问。

    “我今日是不是回来迟了?你今天都做什么了?可有午憩?明日不必上职,你是想回王府,还是想出去玩,我都陪你!”

    “才回的王府,还是出去玩吧!哈哈哈……”

    他两个婚后如何相处,我今天才是头一回见,说是如胶似漆都委屈了,执手互诉,眼中无他,甜蜜得教人浑身起鸡皮。

    “咳咳!”未免同心沉溺情爱,忘了正事,我佯装清嗓以示提点。

    “哦!”同心恍然,回身向我瞥了一眼,这才引天阔看向宴席。

    天阔乍一注意,满脸疑惑,问:“怎么?今晚有客人?”

    “这,原该有客人,如今就你我两人也罢。”

    同心装得不错,眉眼低着,语气放沉许多,说罢先入了主席。我跪坐一旁伺候,沉着气,只待稍后一番表现。

    “你此言何意?那客人爽约未至?是谁啊?”天阔靠到同心身侧,一手揽住她,神情极是好奇。

    “才不是人家不来,是你不要人家来。”同心推开天阔的手,更添一副愁容,说着还以手托腮,越发惆怅似的,“都怪你!”

    我原还担心同心做不来这“骗人”的活计,却不料短短数语竟是有模有样,惹得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只得死咬嘴唇。

    “我连是谁都不知道,怎的就不让来?你要做什么我哪有不顺你心意的,何以怪起我来了?”天阔自是被绕得云里雾里,却又怕同心生气,糊涂着也只要哄她:“好,就算我错了,你告诉我是谁,我亲自去请,这总好了吧?”

    “好!这话可是你说的!”我俩的计策得逞,同心更是来了精神,挑眉一笑,道:“今日是九月十八,是玉姐姐的生辰,我这小宴就是为她办的!”

    “她……”天阔目色一惊,脸色渐渐灰暗,方才的兴头转瞬即无,果真深怀郁结,愣了半晌却自离了同心,移至对面席位落座,才道:“独她不行,你何必逼我。”

    这般情形倒也在意料之中,同心暗里拍了拍我,我领会其意,并不在乎,仍默默听下去。

    同心缓道:“你知道,玉姐姐他们并不曾怪你,反而很是关心。此次确是我有心替姐姐安排,但她知道你难堪,便作罢了。公然,你以前总说,在太学里与她如何如何要好,便是晁校书也比不过,如今这样我倒不懂了。”

    天阔垂目长叹,忽又抓起面前酒壶直接对着壶口猛灌一气,道:“傻丫头,正因如此,我才羞于见她。想来,若无我姐姐从中作梗,她与晁衡早就成了眷属。晁衡不必担着无法归国的风险去举试,玉羊更不必经历这一次次伤害。再道我们的婚事,从头到尾都是玉羊在牵线搭桥,里外周旋,我的亲姐姐也没有这份心思!所以我不仅愧疚,更觉自卑,我从来都没有努力过!你说,我苟活于世也就罢了,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她?!”

    他说得几致啜泣,让听的人也不禁心酸。高贵的出身让他有生以来都顺风顺水,自然少知人间疾苦,而虽则性情顽皮惫懒,却始终单纯善良,是非分明。有这样的同窗旧友,我觉得是大幸之事。

    “公然,你别……”

    同心皱眉,心疼不已,忍不住要起身去劝,被我一把拉住。看这天时,晁衡应该快到了。

    “小婢为公子侍酒。”趁他低着眼睛,我悄悄来至他身旁,执壶倒酒,声调刻意细柔。我想,他肺腑之言尽吐,情到脆弱之处,必无心关注我这个“婢女”,但我也只是要倒这一杯酒而已。

    “我与县主说话,不用人侍候,你且退下。”果然,他只略一挥手,有气无力,未有一丝发觉。

    我轻应一声退至堂后,自非真正远离,便贴靠后门这一处的立屏,静待时机。屏障挡去视线,听声却是毫无妨碍。方才同心被我拦断,这一时仍是她先开口。

    “你就当真舍得丢了这个朋友?”同心这话倒有些旁敲侧击的意思,话音上扬却又忽然转口:“倘若今日我非要请姐姐过来呢?你见是不见?”

    天阔又是一声重叹,道:“同心,你别闹。你想啊,今日既是她的生辰,晁衡必定早有安排,哪里轮到你去请?别打扰他们了。”

    “那我就把他们夫妻二人都请过来,人多岂不更热闹?玉姐姐她喜欢这样!”

    这一句反驳得甚是娇憨,倒让人无处挑理,也真是半晌未听见天阔接话,只再下一时,便听仆人来报——晁校书到访。我一阵欣喜:这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恰在火候!

    堂内不免一阵动静,慌慌忙忙的,同心虽知情,却也要稳住天阔,一句句劝导。我忍不住向屏边挪了几步,探出眼睛观察。他两个面对站着,同心紧紧牵住天阔的手臂,天阔则仍有为难之态,急叹紧张,进退两难。

    片刻后晁衡来至堂前,官服未换,双眉紧蹙,虽是按照约定行事,神色却还有些不自然,但让他这种人来“行骗”,如此也就罢了,料想天阔也看不穿。

    “晁校书匆匆而来所为何事?”同心问道。

    “是……是啊,今日……你不该在家中……陪玉羊过生辰吗?”天阔低着头,随同心附和了一句,吞吞吐吐,满面惭色。

    “她不在家,我各处寻了都没见人影,只有你这里了。”晁衡此时倒是有些入戏了,接连叹声,又道:“她近来总为你的事烦躁,心情低落,我无意一句她就会生气,与我争执不休。昨日又是如此,置了气便不说话,今日竟不告而别!”

    “为我?!”天阔深信不疑,震惊不已,一时难色俱消,“我家的事已让你们受尽苦难,她怎么还……”

    “我都说了,玉姐姐很在乎你们之间的友谊,是你总要拒人千里,矫情过了头!如今,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

    同心这句恰到好处的诘问让天阔猛然浑身一震,他反复来回地看着同心与晁衡,似在犹豫,眼中落下泪来。

    “公然,当年是你引着玉羊结识了我,她也常言你是她在长安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你知道她是怎样的性子,她早就知道你姐姐的心思,却还是一次次容忍放过,不都是因为你的存在吗?她不想伤害你,我也是,我们大家都不愿看到。事到如今,尘归尘,土归土,你不该再执着旧事,妄自伤心,丢了你最该珍惜的东西。”

    晁衡这段话并不在计划之中,本是为天阔打开心结,却说得连我都不禁动容。晁衡之细心、用心,我从来都是比不上的。

    “她不在我家,我们去找她吧!快去找她!”天阔终究醒悟,胡乱揩了一把涕泪,拉着同心,扯着晁衡就要往门外冲。

    我在屏后抿唇一笑,大大方方走了出去:“谁说我不在你家?方才那酒是谁倒的?”

    天阔猛然大惊,竟是浑身一抽,险些向后倾倒,稍待回过神来,又愣了半晌,这才明白我们是合起来将他算计了。可他还是最没理的那个,光是羞急,也说不出半个字。

    “好了,话都说开了,见也见了,我们和好吧!”我走过去推了他一下,示好,亦是给他个台阶下。

    他缓缓将目光移来,似是松了口气,却忽然间跪倒在地。我一慌,以为他是身体不适,忙去扶持,晁衡与同心亦急急上前。

    “你们都别动!”天阔推开了所有伸向他的双手,神色变得一派严肃,仍不起身,却挪动双膝,将身子朝向了我与晁衡之间,然后竟是重重一拜。

    这意外之举令我们吓了一跳,忙去再扶,却还是被他推开,“公然,我们之间何须如此!”

    “这是替我姐姐赔罪,也是罚我平生糊涂,你们一定要受!”他一字一咬,尽是痛悔之意,便不容我们再劝,又连着拜了多次。

    我看眼里虽则不忍,却也懂得,我这计划成了,他是真的解开心结了。不多时,天色暗了,一切归于平静,四人对坐,这精心备下的小宴终究没有浪费。

    这个生辰比之去岁,似乎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