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干部代言人

    第二十七章  干部代言人

    郝教导年底总结,一针见血地指出,六大队个别中队之所以歪风邪气甚重,大拿阶层悍戾贪肆,板油、瓜旦阶层蝇营狗苟。最根本的原因是底子太差,新人太”肉”,几乎所有的菜鸟下队、下组后,只要被大拿一吓唬,立刻”只有年大将军,没有皇上”--不是不忌惮干部的绝对权威,而是搞不清什么是真正的绝对权威。

    郝教导如此总结,还多少有些在含蓄表达对入监队工作的不满,认为他们针对新犯人的培训并未真正达标。与此同时,他也是个随时注重搞好与同僚关系的人,凡事点到为止。说到这里,话锋一转。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新犯人在看守所禁锢的时间太长,导致思维短路,脑壳生绣”、”生命的钟都停摆了”, 郝教导决定亡羊补牢,指示我两天内制定若干”培训方案”,今后所有新犯人分来六大队后,一律重新培训,以全面提升综合素质。

    我得令而退,一边琢磨方案,一边仔细回味他那句”生命的钟都停摆了”,顿感一梦惊醒数载逝,这句话应该和旧俄民粹党人薇娜?妃格的回忆录有关,这个让无数须眉仰视的传奇女子,坐牢坐得智慧火花飞溅,在她那本着名的《狱中二十年》里,把铁窗岁月形象地称之为”生命的钟停摆的时候”,真正字字珠玑,和我们心有戚戚……

    两天后的上午,郝教导问我:”新犯人培训的事,准备得咋样了?”

    我恭恭敬敬递给他三份材料,分别是《新犯人作息时间安排》、《新犯人授课内容及安排》以及《新犯人队列训练大纲》。

    作息方面,我拟订新犯人早上七点开始跑步(我负责);八点背《规范》(或者由干部授课);九点半吃饭,饭后休息片刻,继续跑步;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两点背《规范》;两点到五点,队列训练(或者由干部授课)。

    授课方面,我拟订由郝教导宣讲总的改造方针和改造形势,冯干事讲思想改造以及”三课”教育,王干事讲监规纪律。另外每天晚上,由我联系自身实际,讲一些改造中应注意的事项(个案)。

    看得出来郝教导很满意,他思索片刻,”嗯,可以,先按这样办,在培训过程中再根据实际情况作相应调整”,说着递给我一把钥匙,”把隔壁闲置的办公室打开,叫人整理一下卫生,作为大队坐班房归你使用。另外,新犯人来了白天就呆在那里,你负责看管他们。”

    下午,我让二十四中队学习委员刘大飙给我办块”二级从宽”的胸卡。根据监狱的有关规定,收监三个月内的犯人”从严管理”(蓝卡),三个月后转为”普通管理”(白卡),服刑期超总刑期三分之一,且获得监狱级”劳改积极分子”荣誉称号的,可以转为二级”从宽管理”(橙黄色胸牌),服刑期超总刑期二分之一,且获得省级”劳改积极分子”的,转为一级”从宽管理”(红牌)。

    其实我也不是刻意讲究这个,可这是身份的象征,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放眼鹰营五千犯人,哪个大拿不是橙、红两色的胸卡啊。

    佩带着新换的胸卡,我回到了管教组,这时冯、王两位干事正按照郝教导的指示,在各自备课,准备新犯人培训的教案。

    冯干事到底是科班出身,警校学的东西还没全还给老师,已经写了个**不离十。王干事就惨了,年纪大,语言组织能力差,笔杆子还臭得一塌糊涂,浪费了无数稿纸,消灭了大半盒红塔山,也没写出个子丑寅卯来。

    我拿起暖壶给两位干事续茶,王干事抬起脑壳眯了我一眼,一边把满桌的废纸往垃圾篓里扔,一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咬牙切齿:”洪路柏啊洪路柏,你这个命题作文真他娘的难搞!我看你如今真是耍大了,都快成我的领导了!”

    冯干事哈哈大笑,满嘴的茶水喷出去好远。我却不敢接王干事的话茬,跟干部说话还是要注意分寸的,干部跟你开玩笑是看得起你,叫与民同乐,平易近人,你要是忘了自己的斤两,口无遮拦,那就是没上没下,得意忘形。

    这天上午,我去入监队领回了十多个新犯人。

    我让他们靠墙间隔一米立正站好,等着王干事一个个叫进办公室登记。

    我的脸上没有戾气,嘴里也没有骂骂咧咧--这些场面我经历得太多了,声色俱厉只会显得外强中干,冷峻的沉默才是真正具备杀伤力的震慑。

    自离开尚马街以来,在东大岭我韬光养晦,在金圃山我是超级大拿,在鹰营的头几个月,则挥汗如雨把帮当板油,打人的拳头确实都快生锈了。可我身大力不亏,膂力过人,加上尚马街时期厉兵秣马锤炼的”手艺”还在,如果有人把我当成吃斋师父,那就太搞笑了。

    当然,我也不愿意随便动手打人,而且鄙视那种咋咋呼呼的隔靴搔痒,太没技术含量。打人之道和兵法相通,之所以老拳相向,终极目标是要强制、扭曲对方的意志,讲究”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要么含而不发,要么雷霆万钧。一旦开打,既要来如暴风骤雨,又要去如神龙速遁,关键词是”稳准狠”、”短平快”。而虚张声势的连打带骂,则是狗腿子甚至街头泼妇所为,极其无趣,且效果不佳,就像地面部队步枪、手榴弹鏖战三天,远不如战斧导弹一击而中。

    而说话间,我就要牛刀重试,一击而中了!

    一排新犯人本来站得好好的,可末尾的两个板油也许是看我隔得远,竟轻言细语交谈甚欢起来。我晃晃悠悠踱到二人面前,不说话也不看他们,突然发难,标准的李小龙式截拳道侧踹,”啪”、”啪”两脚,势大力沉干净利索,准确命中二人小腹,接着耳边又听得”啊”、”咚”两声,中招者呻吟的同时,脊背已应声撞在墙上。

    恶狗服粗棍,癞皮狗更服。此后的效果很明显,不用我多费口舌,两个菜鸟尽管满脸痛楚,却迅速起身,立正站好,其余人则噤若寒蝉。而我用不着问他们在闲谝什么,用不着强调”列队时不准交头接耳”,甚至不用说一个字,两记李式侧踹,就是最好的杀一儆百。

    王干事登记完了,把我叫进办公室:”看二十四中队中班今天谁带班,你等下带他们去洗洗澡。娘的,刚才只登记了一小会,就把办公室给熏臭咧!”

    我答应一声,叫众菜鸟收拾铺盖,跟我上中队。中队给他们腾的监舍是间大屋子,十多张铁架床。我让他们通通睡上铺:新犯人哪有资格睡下铺嘛,即使空着也不能叫他们睡啊。

    铁架床前摆着小板凳,他们整理好内务之后,我示意人手一凳,带上犯人宝典《罪犯改造行为规范》,跟我去办公室。

    众板油对能够洗澡非常高兴,都在用眼光试探我,现在需不需要准备毛巾、肥皂、内衣内裤?我漠然地不理不睬--在没有希望的时候给予希望,才能让人印象深刻。

    我喝令他们把小凳和《规范》在办公室摆放整齐,然后集体到院子里跑步。

    应该说金圃山严管队管理严管犯的套路,对我培训新犯人启发很大:不间断的跑步和长时间的黑屋思过,从精神到**给人的烙印都是深刻的。尤其是跑步,一跑就是两三个小时,完全可以和马拉松媲美,饶是铁打的汉子,无数圈跑下来,绝对也会思想苍白身体崩溃。

    这样做还有一层不宜细说的好处,新犯人当然以板油居多,但也有可能藏龙卧虎,隐藏着个把有王者之气的未来大拿,我施展类似李小龙绝技时,对方若”服股”(反抗),那就有点麻烦了。因为从明面上来说,打人是不对的,况且我以寡搏众,万一那未来大拿还有陈胜吴广妖言惑众的口才,串通众人集体”服股”,那就更不可收拾--我个人栽跟头事小,妨碍了郝教导的宏图大计,则罪莫大焉。

    因此,我若想随时实施”一击而中”,最好是在对方不敢还手,也还不了手的情况下。于是,我命令他们跑步,不停地跑步,像传奇马拉松运动员切鲁伊约特一样跑步。

    在以后无数批次的培训中,新犯人最重要的科目总是先跑步,具体的要求是:夏天全身衣服湿透,一拧便汗水四溅;冬天全身发潮,手放在外套上,要能感觉到湿气。跑步跑到这份上,不要说拳打脚踢,就算轻轻一推,也没人能站得稳。

    当然,新犯人在看守所时基本都接受了素质教育,知道到了新环境铁定是要集训的,就算其中有极少数未来大拿欲与天公试比高,立下了不被欺负、不受打骂的鸿鹄之志,可也没胆抗拒跑步这种正常合理、健康科学的要求。而只要一旦跑开,就由不得他们作主,不跑得面如素缟喘息如牛,我决不收兵。

    眼下,这首批十多个新犯人便在小院内跑开了。我不要求他们跑太快,那会显得很没规矩,而且软刀子杀人贵在循序渐进,慢慢来。

    ”跑起来!跑起来!咋回事?没点精神!”

    ”号子喊起来!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伴随着整齐的脚步声,小院里回荡起了新犯人还算嘹亮的口号。

    上午九点左右,夜班各组收工回来了,我担心正奔跑着的菜鸟们”人来疯”发作,忙喝令他们立正稍息。等夜班犯人报数进了大楼之后,这才继续开跑。

    一直等到夜班各组吃过抿圪抖,陆续回了监舍,我才下令”立--定”。这时再看眼前的十多个菜鸟,无一例外个个面若桃花,气喘如牛,手上、脸上、嘴里冒出的一团团热气,啸聚在寒冷的空气中,烟云氤氲,很是绚丽惹眼。

    这时餐厅勤务犯过来通知我”开饭了”,我大喇喇地嗯了一声,带着队伍进了餐厅。

    跑了快一个多小时,菜鸟们确实饿了,无不摔开腮帮子狼吞虎咽。我恩威并施,哈哈笑道:”跑步要认真跑,抿圪抖绝对管饱!吃!敞开了吃!不够尽管加!”

    众菜鸟感激地频频点头,每人都消灭了两大碗。

    就在此时,陈小龙快步走了进来,跟我耳语道:”快,郝教导找你!”

    我报告进门后,郝教导先是示意我关紧门,紧接着突然脸色一变,劈头就是一句:”你今天打新犯人了,嗯?”

    我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脱口狡辩:”没……没有。”

    郝教导目光锥子般紧盯着我看了好几秒,直看得我心里发毛,腿肚子哆嗦。

    ”干部坐在办公室里,你就敢动手打新犯人?嗯!?”这两句话至少提高了十分贝。

    我叫苦不迭,心说坏了,当年在尚马街就是因为踹了板油一脚,挨了四十八个享誉全所的”军用大耳光”,这次不知是何噩运,不会把我发回坑下重新把帮吧?

    正惴惴不安胡思乱想着,郝教导的声音却恢复了平静:”干部还在办公室,你怎么敢动手打人?嗯?好好反省反省,以后该怎么做?出去吧!”

    我灰头土脸地退出办公室,尽量保持着面色平静。

    ”昨晚没睡好,上午又折腾得够戗,来支烟解解乏。”从不抽烟的我跟陈小龙要了一支香烟。

    点燃香烟猛吸一口,我陷入了沉思。郝教导从来不说废话,他让我”好好反省反省”,那就肯定有所指,因此,我有必要把所有的前因后果梳理一遍。

    我熟悉板油的软肋,也通晓做板油的苦楚。我不敢说自己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可多少也读过点圣贤书,最起码没有暴力倾向,我不愿意打人,甚至一度觉得以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是愚蠢的,但在这个特殊环境里,很多时候却不得不使用拳头,理由很简单,”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号子里的浮世绘就是这句话最好的注解--此地善人难觅,恶人却大把;有文化的人不多,聪明人却不少。当然,这种聪明指的是小聪明,绝非大智慧,你跟这种恶人加聪明人讲道理,他就会把你当白痴,就会只用小脑而不用大脑跟你缠斗,甚至跟你扮演中耳炎、青光眼,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郝教导自然明白上述道理,他搞新犯人培训的目的很简单,就要让那些刚从看守所出来的、或装聋作哑或耍小聪明的菜鸟们警醒,什么是真正的权威,谁才是真正的老板,从而敬畏权威、服从纪律。我对此的理解更朴素更直接,只有先从心理上彻底”拿”住他们,才能事半功倍。而要”拿”住他们,”稳准狠”的”一击而中”,绝对是行之有效的重要手段之一。

    我不是吃斋师父,那郝教导抽屉里的电警棍也不是吃素的,尽管回数不多,可也上演过”电棍焖肉”的好戏。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拿”住菜鸟就好比夺取政权,通常有两种方式,一是搞政治秀,和平演变;二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暴力夺取。而在监狱这个恶人泛滥的特殊环境里,毫无疑问第二种方式靠得住得多。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正经八百训斥我?

    片刻的静心思考后,我忽然眼前一亮,郝教导重复的那句”干部还在办公室,你怎么敢动手打人”,让我豁然开朗,这话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一、他当然明白要绝对避免体罚是不可能的;二、体罚要师出有名,总量要适可而止;三、要绝对避免当着干部的面实施体罚。

    换言之,不是不准打人,而是不准当着干部的面打人!

    我一颗石头落了地,忙把还剩半截的香烟扔在地上碾灭,大步流星回到了餐厅,”吃完了没有?你们几个去洗碗!剩下的人扫地抹桌!快!”

    接下来的科目是背《罪犯改造行为规范》。

    我先逐个了解他们的基本情况,不问别的,只问学历、特长和刑期。若真有人中之龙,在彻底”拿”住他的基础上,我要大力”栽培”他,为日后郝教导的励精图治贮备人才。

    结果很让我失望,除了一个叫张小光的,以前当过两年兵,初中毕业以外,其他都土得掉渣。最可恼的是有个叫老陆的,年近五旬,面色黝黑,络腮钢髯,貌似强悍,却连话也说不清爽,居然还是一个标准文盲,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之前我请示郝教导,如果新犯人中有”全文盲”, 背《规范》有问题咋办?他老人家头都没抬:”莫说是不识字的文盲,就是不识数的呆瓜,也要背!这没有任何价钱可讲!”

    军令如山,我只好拼死督战。

    矮子里面选将军,张小光勉强素质要高一些,他在入监队时就基本把《规范》背下来了。我随机抽问了几条,都对答如流。

    ”嗯”,我很满意:”就由你教老陆背'十不准'吧。”

    于是开背,小光念一句,老陆跟着复述一句,其他人则一律手持”宝典”,摇头晃脑,小和尚念经。

    俗话说”蛤蟆不咬人,吵死人”,当十只苍蝇,不!是五百只、五千只一起在我耳边嗡嗡时,我既不能拿起灭害灵对着他们一顿猛喷,更不能效仿悟空,抓住苍蝇、挤破它的肚皮、把它的肠子扯出来……

    我惟一能做的是闪人。

    当然我有百分之两百的把握,在我离开我的办公室后,这群苍蝇绝不敢有任何的懈怠。

    和小龙愉快地闲谝了大半个钟头后,我回到了办公室。

    擒贼先擒王。我手一指老陆,喝问道:”你!'十不准',背一遍!”

    结果却让我额头上青筋直跳,这个老不死的,都快一个钟头了,竟然连头两条还是狗啃螺蛳含含糊糊!

    我手心冒汗,指关节”嘎巴”作响,刹时间又动了”一击而中”的杀机,可转念想起郝教导刚才用心良苦的训诫,再看看窗外的太阳,我强压怒火改变了主意--妈的,等干部下班再说,到时候还背不出,可别怪我恃强凌弱、以老欺新,你要咎由自取,你就是那只杀鸡儆猴的倒霉鸡,我不打你个万朵桃花开我跟你姓!

    中午时分,干部们纷纷回家吃饭,管教组里没有人了,突袭的最佳时间已到。

    我仍然拿老陆开刀:”你,'十不准',能背几条了?”

    该死的老混蛋,背不出就该打,竟然还自娱自乐傻笑,边笑边嗫嚅:”嘻嘻,俺、俺还是背不出,俺年纪大咧,也不识字,脑子里跟浆糊一样乱……”

    其他几人见状,五十步笑一百步的猥琐心理迅速膨胀,都不约而同低吟浅笑起来。

    我最恨这种把无知当无畏的**,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跨出一步突然发难,”啪啪啪啪!”抬手就是四个金光灿烂的大耳光--严格来说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耳光。因为”打人莫打脸”,耳光尽管好处鲜明,不算很疼,即打击了当事人,又有力震慑了旁观者;可坏处同样一目了然,在打击嚣张气焰的同时,犹如一桶大粪兜头泼下,羞辱了当事人的人格,践踏着当事人的自尊和自信,有点过犹不及。特别是我在尚马街饱尝了”军用大耳光”后,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打耳光深恶痛绝,持彻底否定态度。

    有鉴如此,我潜心研发了一种类似耳光的先进打人方式,并把它独家冠名为”四指红”,又叫”戴围巾”。盖因为我经过数年牢狱的历练,扇出去的大巴掌和铁掌帮裘千仞有一拼,挟风裹雨势不可挡,还能巡航导弹般准确击中对方脖颈两侧。加之我膂力过人,”四指红”一出,例不虚发,结果往往是伴随着清脆的声响,对方吃打的颈动脉处,会迅速浮现出四道暗红色的显眼指印。

    电光火石间,我左右开弓,雷霆万钧的”四指红”连续”一击而中”,震慑效果昭然若揭。我也见好就收,开始了苦口婆心的劝诫。

    ”谁让你嬉皮笑脸的?你脑壳进水了?打你是让你清醒清醒!”

    ”现在跟我背!从头开始,一、不准反对四项基本原则!”

    ”一、不准反对四项基本原则。”老陆豆大的汗珠顺耳根流下,也不敢抬手去擦。

    ”编造和传播政治谣言!”

    ”编造传播政、政治谣言。”

    ”嗯,就这两句,给我背一遍!”

    ”第一条,不准反对四项基、基本原则,编造传播政、政治谣言。”老陆磕磕巴巴,不过也差不多背下来了。

    ”你背得不流利,但是我不打你了,因为你有进步。而刚才那么长时间,你狗啃螺蛳啥也没背出来,是你没用心,对不对?”

    ”是,是……”他点头如捣蒜,以袖擦汗。

    ”你不用心就是欺骗政府,你欺骗政府,我才打你,对不对?”

    ”对,对……”他鼻翼翕了翕,想笑又不敢笑,憋出一个滑稽的表情。

    ”我不要求你懂这是甚意思,只要你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滚瓜烂熟背下来。告诉你,我打你也是为了你好,你以后下了组,一个人背不出规范,会影响全组甚至全中队的考核,到时候就不是我的'四指红'扇你,而是铁锹把、撬棍伺候你!”

    ”是,是……”老陆的汗珠开始漫山遍野。

    ”既然已经判了,就别**胡思乱想,有甚的用?打起精神来,多挣分,多减刑,想着咋能早出去一天,才是正道!”我这几句话说到点子上,众人纷纷点头,只差热烈鼓掌。

    我站起身,背着手,想想”威”已经耍得**不离十,便开始施”恩”。

    ”你们在入监队这个把月,没洗过澡吧?”我看了张小光一眼,他在这群菜鸟之中,还算个机敏人。

    ”是,还没洗脸没刷牙。”

    果然不出我所料,入监队还是一如既往地无为而治,我于是借题发挥,”到了六大队,这里就是一个大家庭,干部们包括我,对你们严格管理那是少不了的,但和入监队不同的是,这里严格管理的目的,是为了有意识地培养你们的纪律性以及正确的改造观。而在严格管理的同时,生活上对你们还是非常照顾的。”

    ”比如坑下中队每天就出、收工两顿饭,郝教导却特意指示给你们加一顿抿圪抖,还安排我等下带你们去洗澡,这是甚?这是政府的关怀,这是人性化管理的表现!这要放到以前,新犯人下了队还想洗澡?洗个卵蛋!你们听着,等一会儿去把毛巾、肥皂拿上,实在没有的我先借给你们,跟着中班的去洗澡。”

    ”谢谢啊。”张小光不愧当过兵有点素质,还懂得说个”谢”字来表达臣服和感激,其他人则口舌笨拙,只会老实巴交地连连点头附和。

    ”不要谢我嘛,要感谢政府,感谢郝教导!我算甚?我也只是个犯人,咱们其实都一样,只是我比你们来得早些,受郝教导的指示,既敦促、帮助,又共同进步,共同提高。咱们只是分工不同,目的是一样嘛……”

    我差点没刹住车,把那句”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瞎掰了出来,好险,差点就玩大了!

    我再次拉开门,”不闲谝了,你们接着背个把钟头,你!”我回头指了指老陆,”一会要是还背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自己变幅画贴到墙上去!”

    大约一小时后,我率领全体新犯人来到窑衣房,准备洗澡。而就在这时,二十三中队出中班的各组也过来了,巧得很,打头的就是老胡领衔的三组--我曾经挥汗如雨,工作、战斗了好几个月的团队!

    地面方一日,坑下已千年。故人相见分外亲,我很热情地和大伙握手寒喧,我曾经的师傅冉其军却因为对大拿先天忌惮,躲在人群中回避我。我见状忙笑着走过去,主动握住他布满厚茧的双手,闲谝了好一会,还很真诚地告诉他,以后只要”徒弟”做得到的,尽管来找我。也算是居庙堂之高忧其民,受漂母一饭之恩而终生不忘,呵呵。

    我睽违已久的师傅仍口齿木讷,尽管”徒弟”这个词让他倍受感动,也只是握着我的手好一阵摇晃,啥也没多说。

    闲话间,昔日生死与共的狱友们已经换好了窑衣,一一和我挥手道别。

    记得第一次和他们下坑,望着巷道里让人窒息的黑暗,为了给自己壮胆,我默诵过”黑暗给了你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而此刻,我站在他们身后,嗅着曾经无比熟悉的汗臭、体味渐行渐远,想起了另一句诗--”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默默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不禁百味杂陈,百感交集。

    离早班收工还早,我主动去找驻守窑衣房的勤务犯闲谝。勤务犯叫老马,和我算是半个老乡。也许是见我衣锦还乡,他担心我架子大,搭话会碰钉子,便不敢主动高攀。

    现在见我过来了,他赶紧在一排长条凳上铺开褥子,拍打了几下灰:”小洪哥,送汽(蒸汽,澡池里的水全靠蒸汽冲热)还得再等等,不嫌弃就躺一会吧,这是我的铺盖,干净着咧。”

    老马年近五十,他叫我”小洪哥”是号子里的规矩,敬人三尺必称”哥”。他服刑已经六年,也曾挨过打、把过帮,流过大汗吃过大苦,后来很荣幸得了肺炎,出院后不能干重体力活,又走通了原超级大拿五哥的路子,被调回地面驻守窑衣房。

    老马面相憨厚,为人也很实在,深谙”吃亏是福”。他有一手修鞋的好手艺,便经常义务给大家修鞋,而且不分大拿、板油,一律童叟无欺,热情服务,且分毫不取。

    又因为驻守窑衣房的原故,他特意拜一个扬州籍犯人为师。那人捕前家里是开浴室的,所谓”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扬州自古喜好”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清晨喝一杯好茶,晚上泡一个好澡),澡雪垢滓不仅是人生一乐(梁实秋语),更成了江淮民俗文化,尤其讲究”撒点子”(捶背)、”老摸”(擦背)、”通洒”(捶脚)等特色服务。老马有名师指点,自己又潜心研习,很快就熟稔了搓背擦澡,经常为来洗澡的各级大拿服务--这可不仅是个技术活,更是个体力活、面子活,因此有必要区分大拿、板油,不宜官兵一致,同享逍遥。

    如此尽心尽力搞好第三产业,时间一长,老马理所当然赢得了上上下下的好感和信任。

    我脱了鞋,盘腿坐在铺着褥子的长条凳,和老马闲谝了一会。其实谝什么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希望通过他这个”信息集散地”,传递一个重要信息:我洪路柏如今勉强算是混大了,可我并非不认老乡,不认故人,原因有二,一是大队管教组坐班犯这个位置太扎眼,虎视眈眈的人极多,不宜轻举妄动;二是有些看似芝麻绿豆的事,其实个中自有乾坤,隐讳颇多,不宜、犯不着也轮不到我唧唧歪歪。

    总之一句话,如果大伙有什么事找我,前提必须是我能够做到的,否则不是我小洪摆架子,真正是有心无力,爱莫能助。

    老马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何等精明,几句话下来,早已心知肚明。他搓着手站起身来,看了看风平浪静的两个大澡池,自告奋勇道:”小洪哥你先坐坐,我去找送汽那小子,让他今天早点送。你好不容易来洗个澡,别弄得水刚冲热,坑下的'黑头火柴'也来了。那可要不了五分钟,两池清水就全他娘变成了碳素墨水!”

    老马果然群众基础不差,说话还真有点份量,没过多久,蒸汽提前来了,两个大澡池”咕嘟””咕嘟”直冒热气泡。又过一会,他伸手试了试水温:”小洪哥,差不多了,可以洗了。”

    好温暖干净的清水大池啊!这池中妙境的”水包皮”,才真是”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尤其是一股酥爽由脚板迤俪而上,直扑头顶”百会穴”,真正通体舒泰,无以言状。

    ”水包皮”泡了十几分钟,我已肤色酡红,成了一只煮熟的大虾。老马这时捧着一条崭新的搓澡布踱过来,示意我趴在池沿上,他要倾情奉献生平所学,伺候我擦背、捶腿。

    晚饭后,我来到新犯人所在监舍,给他们上课洗脑。

    十多个菜鸟一字排开,端坐于小凳上,腰杆挺得笔直,双手紧贴膝盖。

    我示意张小光把我的高靠木椅扛过来,然后居高临下,大喇喇坐在他们面前。

    ”先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都给我竖起耳朵记住喽!从明天开始,将有大队管教组三位干部亲自给你们讲思想改造、监规纪律、三课教育等内容。干部进门,我若在场,喊'起立',你们要迅速起立、立正,以示尊重。我若不在场,一旦有干部进入课堂,或者进入你们所在的任何一个场所,也要迅速起立,这是规矩!别死**光知道背规范,规范是干甚的?是让你们学会后用来矫正行为的!什么叫改造?改造就是要从一点一滴做起,从细节做起!”

    张小光确实是个机敏人,听完我的开场白,不用废话,迅速起立、立正。其他人尽管慢了半拍,也手忙脚乱看样学样,跟着纷纷起立,以示对我这个干部代言人的充分尊重。

    我很受用,脸上却荣辱不惊,微微一笑,很祥和地摆摆手:”坐下吧,我又不是干部,你们表现得好,要做给干部看,给我看有甚用?我不是说过了嘛,我混得再大,也和大家一样,都是犯人,我可给你们加不了分、减不了刑。”

    ”干部可就不同喽,干部是甚?干部就是政府,就是咱们的爹娘老子,就是说一不二的天王圣贤!不听干部的话就是忤逆不孝,就是倒行逆施,就是反人类,就是自绝于人民!”

    ”响鼓不要重捶,只有真正发自内心地尊重干部,才会在细节上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比如看见干部要立正,干部走过来要让路;再比如我给你们发的小本子,干部上课时不管说甚,哪怕你听过一百遍,也必须认真做笔记。”

    全体菜鸟闻言,齐刷刷打开小本子,作聆听状准备记录我的讲话,我第二次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说的就不用记了,能听懂就行。”

    ”下面说点关键的,劳改生活说复杂就复杂,说简单就简单,归根结底只需要思考两个问题,第一,如何认罪服法,接受改造;第二,在认真改造自己的前提下,怎么尽快减刑,早点回家。”

    ”说第一点之前,先说个题外话。按照法律的有关规定,你们谁要是不服判,可以申诉,这是你们的权利,干部和大拿绝不会因为这个打你,你写的材料也会给你往上送。不过我提醒一下大家,减刑的前提是认罪服法,你如果提出申诉,那说明个甚?只能说明你还不认罪嘛,苦海无边你还不肯回头,那咋能减刑哩?”

    我顿了顿,扫了众人一眼,极目之处或面色凝重,或点头如捣蒜,知道已经掐死了少数人心里一直蠢蠢欲动的蛆,便言归正传,继续布道:”那么,在认罪服法的前提下,具体怎样改造?你们这十多个人里面没有二劳改,不过在看守所时大概也听说过,监狱里就三句话: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这话可是大领导说的,水平可比咱们郝教导还要高。”

    ”这三句话咱们既要刻在心里,时时刻刻拿出来对照言行,又不能因为这三句话而破罐子破摔,老觉得低人一等”,说到这里,我忽然手一挥,指了指隔得最近的张小光,”你,以前当过兵,就不要老觉得当兵和当犯人反差太大,男子汉大丈夫,知错改错就行了嘛,莫说你以前只是个小兵,人家曼德拉、圣雄甘地是多大的官?还不是和咱们一样坐过牢?”

    ”啥?曼德拉、圣雄甘地是甚的人?这俩人可是牛人,都当过总统,最大的官!”

    众菜鸟听我这么一说,皆面露喜色,啧啧连声,为外国大拿的飞黄腾达艳羡不已。

    我赶紧再次清了清喉咙,把大家的注意力扯回来:”我闲谝这个,是提醒大家不要太自卑,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也不要老是觉得哎呀我可是判了好几年啊,对不起家里人这可咋办啊,这都是些屁话!你当初犯案的时候,咋没想要蹲大牢哩?重要的是赶紧认罪服法,既要放下包袱,轻装前进,又要洗心革面,认真改造,这才是惟一出路,这才对得起你家人,才能早点出狱回家。”

    ”另外,你们都看到了,中队楼梯的墙上,有两条大标语:牢记你的身份,检点你的言行。这可是《规范》里很有代表性的两句话,为啥全国的劳改犯都要求背《规范》里的六章五十八条?古人说,冰冻三尽,非一日之寒。娘的,说这些个你们傻**也听不懂,它意思就是,没有哪个人好端端就突然犯罪的,你们之所以栽进来,只能说明你们平时就长期不老实!况且能分到六大队的,基本上都是暴力型犯罪,哪个又是省油的灯?包括你们两个老鬼”,我指了指老陆和另一个老犯人,声音略微提高,”屁大的事就敢动刀杀人,这叫甚?这就叫长期法律观念淡薄所致!因此就像大标语写的,你们到了监狱,就必须从小事、细节做起,时刻检点自己的行为。”

    ”再看看你们手里的《规范》,大多数说的都是很细小的东西,为啥有些小学生都懂的常识,你们就不懂?不懂是屁话,是你们做不到!所以到了这里,就要逼着你做到,逼着你从一点一滴开始矫正恶习,养成良好的行为习惯。说远些,这是要让你们在出狱后,成为一个守法公民;说近些,就是要确保在监狱这些年,严格遵守规范和制度!”

    上半场到此结束,我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休息片刻后,进入下半场。

    ”首先,监狱不是疗养院,劳改劳改,劳动是免不了的,你们掂量着自己还算是个男人,裤裆里还长着家具,就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干活改造,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先过了劳动关再说。胆敢偷奸耍滑,不打你个万紫千红才怪!可话说回来,就算你在社会上做工、种地,还不是一样出力受累?男不怕熬,女不怕压,累点没啥,吃饱了睡一觉,第二天早上又浑身是劲。何况现在的改造环境比以前好多了,以前新犯人下了坑,废话没有,直接扔到最苦最重的二帮,谁敢直一下腰,三大员的铁锹把子就劈头盖脸砸过来!现在好多了,新犯人下坑,先从轻活开始,逐步适应,逐步加量。”

    ”大家也许都听说过,下队后头三个月劳动关不好过。的确,这三个月感觉最累,因为甚?主要就是因为刚从看守所过来,长期三瓢两坨没吃饱,导致身子虚弱得厉害,突然间接触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从身体到心理,都会扛不住。说到这里,大家就应该明白,我为啥要你们多跑步?张小光你当过兵,知道甚叫平时多流汗,打仗少流血吧?这也是一个道理。”

    ”当然喽,你们也要利用这段时间,放开了吃,一碗不够整两碗,尽快把身子养起来。”

    说到吃,众菜鸟都呵呵一笑,这回我也法外开恩,默许了他们的放肆。

    ”下坑有没有危险?当然有,但是你们很走运,来到了六大队,危险就小得多,这是因为六大队是开拓大队,专门负责打巷道,巷道一般要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你说它安全不安全?只要你站在巷道下,少去临时支护的工作面底下呆着,啥事没有。”

    ”刚下组下坑时,值星员自然会安排你们去后面巷道里把帮,你想去前面临时工作面干活,人家还不让你去呢,为啥?透你妈要是傻逼一样出了事,自己倒霉不算,还得连累三大员挣分减刑,你们就老老实实在后面干些吃苦的活。要吃苦还是要危险,我想大多数人还是会选吃苦吧?”

    ”当然喽,也不能说开拓队一点危险也没有,那是废话一句,煤矿下坑,哪能没有危险?就算你在社会上晃荡,说不定还会有个拖拉机把你撞死,活着就有危险嘛。总之开拓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下坑时间长了后,值星员会慢慢安排你到前面学些打眼、放炮的技术活,培养你。到了这时,你也就熟悉了井下的开拓流程,算得上是个骨干,提拔的机会自然会多些。”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一句话,命是自己的!下坑最重要的就是要放机敏点,要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别整天痴眉瞪眼不知道想些甚!”我再次指了指老陆,”尤其是你,别他娘的撅起屁股望天,有眼无珠!下了坑如果还满脑子浆糊,看人家三大员怎么收拾你!”

    ”最后说点高兴的,现在的监狱里,三大员一般不乱打人,只要你尽力去干活,放心,没有人像在看守所那样,闲着没事就找个板油打一顿寻开心。”

    ……

    简短节说。第十天上午,郝教导带着冯、王两位干事前来验收了。

    十多个菜鸟都很卖力,队列训练的所有科目全部一次通过,吆喝声也使出了憋屎的劲头,貌似威武磅礴。总体效果虽然不敢说媲美正规军,可也比我大学军训时强多了。

    最后是抽查规范背诵,我担心的老陆梅花香自苦寒来,咸鱼翻身大爆冷门,不仅一气呵成不带磕绊,还抑扬顿挫字正腔圆,普通话短短几天就有了质的飞跃,真正茅房里拉屎脸朝外,给足了我面子。

    郝教导很满意,双手叉腰简单训话,指示”大家要戒骄戒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把在培训时养成的良好行为习惯,带到中队并发扬光大,争取多挣分、多减刑,早日回家和亲人团聚!”

    众人热烈鼓掌,并在我的指挥下,统一高声呐喊”认罪伏法,积极改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郝教导难得地咧嘴笑了--领导高兴了,后果很实惠。他当即犒赏三军,指示餐厅:”嗯,今天新犯人晚饭加量,每人再多舀一个咸鸭蛋、一勺肉菜!”

    来到鹰营第二年的四月初,我原来所在的二十三中队传来坏消息:854副巷放炮后突然发生冒顶,一个板油眼瞅着乱石如雨吓傻了,竟站在原地看风景。值星员老胡见状,急得大吼一声”透你妈”,一个侧踹把板油踢到了安全的碹拱下,自己却慢了半步,刚刚腾空跳起,就被一块箩筐大的石头兜头击中,生生把小半个脑壳拍进了腹腔,当场毙命。

    老胡是技术骨干,又是中队长的得力助手,因此当众人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把他的尸体抬到监内医院时,紧紧跟随的中队长捶胸顿足,抱着一丝幻想大骂犯人医生:”透你妈快点给老子抢救啊!不管花多少钱,快点给老子抢救啊!”

    其实,谁都知道抢救一个脑壳烂成西瓜、正逐渐发硬的尸体,是徒劳无功的。可犯人医生们不敢得罪暴跳如雷的中队长,于是手忙脚乱地作秀,给老胡打了强心针,还拿出一对闪着电火花的心脏起搏器,很热闹地在他已经变冷的身上耍了半天……

    而后来那个被老胡救了一命的板油也被电击了--中队长请他吃了一顿额外加料的”电棍焖肉”。

    老胡如果还活着,也许要人教上很多遍,才会面对镜头结结巴巴说出自己是”把生的希望送给别人,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因为这种黄钟大吕、掷地有声的句子,和半文盲的他很有隔阂,完全是两个阵营。可在电光火石的那一瞬间,他的确是这么做的。

    老胡也不可能知晓太多罗盛教、欧阳海、王杰等等熠熠生辉的名字和事迹,他救人也许仅仅是一种人心向善的本能,甚至还可能有自己的小算盘,怕出了工伤事故影响挣分减刑。可尽管这样,在我看来,他抬腿踹人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和前面提及的英雄们没有区别,也是熠熠生辉让人钦佩的。

    老**时喜欢抽烟,有机会也偷偷喝点酒。他死的当天晚上,我找人要了一瓶汾酒、一包红塔山,放在窗台上很虔诚地遥祭了一番,我想如果真有上帝的话,这个戴罪之身的亡灵,应该是可以上天堂的。

    当然,老胡之死最后被定性为”不遵守操作规程”--据那个饱餐了电警棍的板油交代,老胡性急了大约三十秒,带着全组人马进入放炮后工作面的时间,提前了约半分钟。

    于是,二十三中队松了一口气,坑口也多了一条红油漆写的标语,”安全生产无小事,教训都是血淋淋”。也许是挥毫者急着快点写完回去,刷子上蘸多了油漆,导致整条标语到处珠泪飞溅,颇有点后工业时代暴力美学的意境。

    祸不单行。四月下旬,二十三中队再次传来坏消息,我曾经的师傅冉其军大腿骨折。当时,绞车拽着装载枕木的矿斗慢慢从坡顶往下放,突然钢丝绳断了,矿斗顿时如脱缰野马,雷霆万钧呼啸而下,在一个拐弯处猛然脱轨,沉重的枕木炮弹般四散弹开。

    冉其军那时站在弯道内侧,按理说应该没危险,偏偏有根枕木邪门,在地上弹了几个跟头后,还是劲道十足地砸在了他的腿上。

    中午等干部下班后,我怀揣两包火腿肠,跑到监内医院看望冉其军。他刚做完手术不久,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看见我眼里满是感激,却不会说个谢字,只是不断哀叹自己命不好:一起在街上耍横的好多混混,都没出什么事,偏偏自己只抢了一次钱,只分了一千多,就犯案重判了;在东大岭集训时,两个同案都留下了,惟独自己被送到人生地不熟的鹰营下坑;此次事故,前面后面都有人,那狗日的枕木却像长了眼睛,专找自己的晦气……

    我很生气,尽管他曾经是我的师傅,可我对这种”给点氢气就想飘,遇点刺激就吃瘪”的气球人,从来都是毫不留情的,”闭嘴吧你!一个爷们学娘们唉声叹气,有**用嘛!你是舞着杀猪刀抢别人钱包进来的吧?我还以为你是拿把桃花扇被别人抢劫,然后把你当窦娥抓起来的呢!你同案能留东大岭,那说明人家关系硬!你**关系都没有,还好意思每天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混?你不扛黑锅谁扛?”

    我把火腿肠扔在他的枕头边,继续大义凛然训斥他怨天尤人的错误思想:”别再瞎**胡思乱想,你这次工伤,我会跟郝教导美言美言,看能不能多加点分。你的刑期比我短,出去了就老老实实种地,没两把刷子就别再出来丢人现眼瞎折腾!哦,你还好意思说命不好咧,你想想老胡,知足吧你……”

    正说着,我一抬头,瞥见郝教导提着个鼓鼓囊囊的黑塑料袋,推门走了进来,赶紧闭嘴。郝教导虽然主抓思想改造不太过问生产,可一个月不到就一死一伤,这时候再提老胡,他脸上多少会有点不痛快。

    郝教导掖了掖冉其军的被子:”咋样,好点了没,嗯?”

    冉其军见教导员来了,努力挣扎着想坐起,我赶忙扶起他。

    ”报告教导员,刚做完手术,好多了。”

    ”好?呵呵,现在麻药的劲头还没消,到晚上等麻劲头过去后,有你小子好受的!”郝教导难得地笑了。

    我也笑着插嘴:”冉其军你晚上要是疼得叫出声,那就太没骨头啦,根本不算个男人。”

    冉其军咧开嘴尴尬地笑了笑,就在这时,郝教导看见了枕头边的火腿肠,抬眼问我:”小洪,你刚下队是在冉其军这个组吧?听说他还是你师傅?”

    我赶紧回答:”是,我和他还是老乡。”

    郝教导点点头,”嗯,监狱里坚决反对哥们义气,但狱友之间正常的感情交流,是可以理解的”,说着又转向冉其军,打开带来的黑塑料袋,里面是一只大号的保温杯,”这是我家今天的午饭,炖的老母鸡,做得多了些,就顺手给你舀了两勺,算你小子有口福。”

    冉其军一脸憋得通红,眼眶里盈盈的感激说话间就要飞流直下,却楞是言辞笨拙,无法表达。唉,这就是没文化的结果,素质教育的缺失啊!

    我接过话头帮他表决心:”嘴上说什么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心里要时刻牢记,忠不忠,看行动!以后努力改造,为郝教导争气、争光!”

    ”七一”快到了,为了整肃社会治安,高墙外又开展了一轮声势浩大的”严打”,该杀的杀,该捕的捕。小混混们哗啦啦涌进看守所,看守所的老人犯们哗啦啦送到监狱,而鹰营那些保外就医、假释的犯人暂时又都收监了。

    以往”庆七一”要搞歌咏比赛,今年监狱打算玩点新花样,改”歌咏”为”演讲”,每个大队、科室各派一个犯人参加。

    六大队由郝教导亲自点将,把我的名字报了上去。

    感谢领导信任,可麻烦来了,我不会写演讲稿。

    的确,我曾经一度自诩笔杆子,写过不少通讯、消息、评论、杂文,包括副刊随笔、散文、小品文什么的,还蒙大家错爱,赞许有嘉,可这些玩意和演讲稿有本质区别,尤其是以犯人悔过自新为主要内容的演讲稿,我极不擅长。

    犯人演讲稿的内容无非是”高墙面壁,深挖犯罪根源,与迷惆、沉沦、罪恶的昨天决裂”、”勉竭绵薄,诉之良心,积极改造”、”猛回首,在党和政府的教育下幡然醒悟;抬眼望,一轮旭日正冉冉升起”、”认罪伏法,用辛勤劳动的汗水荡涤罪孽深重,奔向春暖花开的彼岸……”

    上述这些辞藻华丽的句子,貌似魏晋南北朝骈体文的”骈四俪六”,看起来鼓乐喧天,营养丰富,实则是一堆大豆蛋白加乳化剂、粘黏剂、着色剂、防腐剂、抗氧化剂的复合物,说它是”肉丸子”,不如说是”丸子状的添加剂”。可问题是,市场决定产出,评委席上安坐的领导们,就是青睐对这些”肉丸子”。

    我确实不会写这些玩意,不仅是从没有写过,脑壳里缺乏文本概念,更重要的是我有抵触情绪,我尽管已经认罪伏法,可骨子里并不认为自己的过去”罪孽深重”,因此用不着”猛回首,奔向春暖花开的彼岸”。

    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卖身葬母的娼妓,一双玉臂千夫枕,半点朱唇万人尝,那是迫不得已,我认了,而且还干得不错。可你如果硬要我承认自己是个下贱坯子,那对不起,客官,奴家不伺候了。

    我抓耳挠腮对付了两千字,拿给郝教导交差,结果不出所料,被他一针见血地否定了:”你写的这是甚东西!嗯?要么是我看错了你,要么是你的改造态度有问题!重写!”

    我进门前就想好了对策,喏喏而退后,直奔监内小报《弃恶从善周刊》,向首席编辑韩丰求援--韩丰作为教育科的参赛选手,也得写演讲稿,而且他在这方面完全是个天才。

    韩丰捕前是某国有大型企业的专职秘书,后来调到该企业的”职工教培中心”当副主任兼政治教员。

    韩教员学识渊博,不仅马恩列毛的名篇张嘴就来,而且诸子百家的经典词句也烂熟于胸。不幸的是,他上面有一颗智慧的大脑,下面裤裆里的家具也迥异于常人。

    韩教员的偶像是那个代号007的詹姆斯?邦德,他做梦都向往”邦帅哥”在工作中放浪,在放浪在工作的旖旎生活,于是身体力行,借职业之便大肆轻狎狂狷,诱奸、顺奸了青年女职工多人。

    不过大多数女职工可比”邦女郎”聪明得多,她们在看穿了韩教员的丑恶嘴脸后,纷纷点炮。

    于是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当韩教员正在宿舍的床上折腾,欲给新来的女职工上生理卫生课时,被从天而降的保卫人员抓了现形,于是眨眼间韩教员变韩罪犯,来到鹰营”用辛勤劳动的汗水荡涤罪孽”。

    我和韩丰混熟后,经常开他的玩笑,有次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韩丰,你之所以被抓进来,最重要的原因是你上错了课。”

    他闻言一楞,继而摇头晃脑:”此话怎讲?”

    ”你想啊,你以前都是白天用大脑壳给女青年上政治课,晚上才用小脑壳给她们上生理课,本来相安无事。你后来却心急火燎搞错了课程表,硬要霸王硬上弓,白天上生理课,那警察叔叔不请你吃十年牢饭,如何心理平衡?”

    韩丰白眼珠一翻,”洪君此言差矣!岂不闻孔圣曰:朝闻道,夕轻狎,不亦乐乎!又及,啖有肉,居有竹,狎而丰腴。虽为楚囚,夫复何求?”

    从此,”朝闻道,夕轻狎,不亦乐乎”就成了韩丰的口头禅,他还得了个外号叫”早稻米”,大家远远看见他踱过来,都会小声嘀咕,”哟,那不就是报社的'早稻米'韩大拿嘛。”

    戏谑归戏谑,韩丰舞文弄墨的本事还是相当不错的,尤其是他曾经当过专职秘书,久历文山会海,写材料、文件是家常便饭,编个把悔过自新的演讲稿更是玩一样。

    我把他的稿子借回办公室仔细观摩,看完后果真是景仰有如滔滔江水。狗日的那些排比句、四字成语花团锦簇铺天盖地,深挖犯罪根源挖出了祖宗十八代,悔过自新煽情得鸡皮疙瘩掉一地,最强的还是对新生活的憧憬,让人觉得他出狱后一脚便可跨入**。

    我于是一边奋笔疾书大抄特抄,一边无地自容自惭形秽,叹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抄完后我去还稿子给韩丰,因为不想报社的人为之侧目,便站在楼下喊他下来。

    片刻后,他吟哦着”朝闻道,夕轻狎,不亦乐乎”,缓步下楼,远远就左手叉腰,右手虚摇纸扇,周星驰版唐伯虎的腔调:”适才与君一别,已有半个时辰,是否全文照抄?洪君呀,还望高抬贵手,给愚兄留点残汤剩羹,勉强度日啊、啊、啊……”

    我啐他一口:”满嘴文绉绉之夫也者,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你还会说人话不?咋说咱也算半个文化人,缺德缺一半,抄袭也只抄一半!”

    韩丰撇撇嘴,恢复了说人话:”你其实全文照抄也屁事没有。你想想,到时候连干部带犯人,乱哄哄五千多号人,哪个会正经八百听咱们在台上喷口水?”

    我把第二稿稍作润色后,再次交给郝教导审核,他快速浏览了一遍,点头道:”嗯,文章自古靠推敲,这遍就好多了嘛!个别起承转合的地方再琢磨琢磨。哦,对了,听说好些大队的人都在背稿子,你也争取背下来!”

    我脑壳里”嗡”地一声,暗暗叫苦不迭,七八页纸,三千多字,诘屈聱牙的谄媚之词更是排山倒海,眼看过几天就要比赛了,叫我如何背得下来?

    可是,郝教导金口玉牙已经下了圣旨,那我就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六月三十日下午,监内大院照例彩旗招展,各中队精心制作的”迎七一、庆港归”主题板报很气派地摆了一大圈,拱卫着主席台,场面非常契合主旋律。

    抽签的手气不错,韩丰顺数第二个,我倒数第二个,两人距离拉得比较远,希望我登台时,评委都已审美疲劳昏昏欲睡,不至于明察秋毫,发现有些稿子是孪生兄弟。

    演讲比赛正式开始,参赛选手鱼贯登台,表演套路千篇一律。上半场低吟”黑暗篇”--在社会上胡作非为,无法无天,十恶不赦,理应千刀万剐;下半场放歌”光明篇”--到了监狱幡然醒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哉善哉。

    少数选手以哀兵姿态应战,稳扎稳打,尽管是照本宣科,可手上有稿心里不慌,宏篇大论倒也念得泰然自若;大多数玩高难度,脱稿开讲,以考验自己的记忆力,可毕竟是好几千字的违心之作,往往背着背着就卡壳了。于是有人搜肠刮肚苦思冥想,有人情急之下干脆掏出稿子临时抱佛脚,闭卷立刻变成了开卷,引得台上评委干部、台下大拿板油哄笑不已。

    终于轮到我了。

    有位元帅曾经说过:”集中指挥只能打死猪,而分散指挥则可以打野猪。”这话我有自己的理解--凡事不能只注意一个重点,而应该合理分配注意力,关注所有的细节,因为细节决定成败。

    有鉴于此,比赛前我在许多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上,都做了精心准备。

    上午吃饭我只吃了个半饱,却偷偷喝了大约二两白酒。这些属于百科常识,俗话说”饱吹饿唱”,处于饥饿状态下登台叫嚣,不仅肺活量足,嗓音效果也是最好的。至于喝酒就更有讲究,”酒壮台上胆”,这是梨园行话,据说梨园子弟初次登台,师傅都会让他适当喝点小酒,就连当年慈禧最喜欢的”小叫天”谭鑫培,每次为老佛爷倾情献唱前,也要喝一碗老白干暖暖肚。

    借着三分酒意,我吐气如兰,阔步上台,雄赳赳气昂昂,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自然有别于此前局促讪笑、怯怯登台的畏缩者。

    我恭恭敬敬向台上正襟危坐的领导、评委、干部深鞠一躬,再转过身来,马马乎乎向台下黑压压几千犯人浅鞠一躬--鞠躬也是有套路的,畏缩者双手贴着裤缝,脑壳似弯不弯,奴性十足而尊敬不足,恰似那沧州牢城营差拨骂林冲的”贼配军”。

    我鞠躬则洋气冲天,走的是香港歌星张明敏《我的中国心》里的路子--先是脚跟靠拢,两脚间分开60度,双掌交叠护住丹田,头、颈、背挺得笔直。接着站如松,折如尺,动作遒劲有力,收放洒脱自如,腰弯成标准90度时,嘴里还不忘唱个肥喏:”各位尊敬的领导、评委,下午好,我是第七号参赛犯人洪路柏,请多多指教!”

    整套花里胡哨的鞠躬动作操练完,台上的领导频频点头,台下的板油窃窃私语。

    ”这是谁啊,拽得很咧!”

    ”他都不认识?小洪啊,六大队管教组的洪路柏。”

    ”哦,俺说咧,大名鼎鼎的洪大拿啊。一看就不简单,有点当年五哥的派头。”

    ”嘻嘻,你就瞎掰吧,五哥会耍这个?”

    ……

    我在麦克风前站定,开始表演。

    我既不脱稿,也不拿着稿子念,而是脱与不脱相结合,多兵种海陆空联合作战--我准备了一叠扑克牌大小的硬纸片,类似电视主持人拿的手卡,把核心要义抄在了上面。需要偷窥时,我右手徐徐挥出,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左手则窝着手卡,作西子捧心状,迅速平移至眼前。

    这个动作我对着镜子演练了很多遍,效果不错,瞟一眼就能背一大段,而且由于我身材高大,两只长胳膊轮番忽悠,有点三流歌星拨开云雾见太阳的架势。

    我不知道身后主席台上的干部是什么表情,反正我和台下的犯人是井水不犯河水,我忽悠我的,他们休闲他们的--有交头接耳谈理想谈人生的,有低头打瞌睡梦会周公的,有掏耳朵挖鼻屎整理个人卫生的,有搞封建迷信摸骨看手相的……当然,也有凤毛麟角的几个人扬着头做聆听状,但我可以肯定,五千犯人里真正在听我废话的,不超过一百人。

    演讲结束,当场论功行赏分猪肉,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获得了惟一的一等奖,获监狱专项奖励四十分!而演讲稿的第一作者韩丰却败走麦城,仅获三等奖二十分。

    事后韩丰仰天长叹,大骂评委尸位素餐,竟然没听出这两份演讲稿有所雷同,真正”衮衮诸公,有眼无珠!”

    我肚子都笑疼了,故意踩他的痛处:”你满嘴的子曰孟云,其实是叶公好龙,'各美其美,美人之美'听说过吧,咋还这样不厚道咧?再说了,我倒是仔细听了,咱们一共十个人的稿子,好多地方的空话、套话都是一个娘肚子出来的,难道都是互相抄的?”

    我给六大队露了脸,郝教导高兴之余,告诫我要戒骄戒躁。他说我的稿子其实内容一般,而且”近亲繁殖”的痕迹很明显,此次大捷,胜就胜在我精心准备的”演讲台风”上。

    ”台风”这个词让我窃笑不已,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看来这演讲也像做菜,既要”色、香、味”的内容,也要”意、形、养”的”台风”,一个都少不了。

    感谢郝教导,紧接着,大队以演讲比赛获得优异成绩为由,为我申请了”特等表扬”一个,并获监狱批准。天啊,一个”特等表扬”奖九十分,抵三个月刑期,加上当场奖的四十分,等于光这次演讲我就挣了四个多月的减刑,日进斗金啊!

    夜深人静时,我会把每个月挣分的表格、表扬证书、积极分子证书等统统摊在床上,一遍一遍地看、爱不释手地看、像守财奴葛朗台数财宝一样贪婪地看、热泪盈眶地看、满腹狐疑地看……

    我这是在做梦吗?

    幸福的日子像光滑的丝绸,不知不觉中从指间滑过。

    我来到鹰营已经第三个年头了,元旦一过,”年度劳动改造积极分子”评选第一榜名单就张贴出来了。

    党和政府不会忘记有功之臣,郝教导更不会忘记,因此,毫无悬念的,今年我比去年进步了,”监狱级”上升到了”省级”,而且排名倒了过来,成了顺数第一,呵呵,这意味着洪某人八个月的减刑又落袋为安。

    三月,鹰营全监召开誓师大会,提出了一个宏伟目标:争创部级文明监狱。

    记得我还在金苗山修炼时,就提出过要争创省级文明监狱的口号,而当时的鹰营已经走在了前面,是全省首批省级文明监狱之一。如今,鹰营再次敢为人先,提出要”创部”,于是从上至下,从干部到犯人,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创部”确实是一个双赢。对干部来说,上了”部级”可以长工资调级别;对犯人来说,自然是吃得好住得好,硬件环境得到进一步改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创部”,首先得驴粪蛋子外面光,要在硬件建设上花一笔钱置办家业。

    于是,监狱首先为所有中队更换了崭新的二十九寸电视,并配备了卡拉ok影碟机、流行歌曲碟片和麦克风。

    影碟机当时可是高科技产品,入狱前我很少见--考大学时根本没闲功夫娱乐,考上大学后和同学们去卡拉ok路边店只能唱一块钱一首的歌。如今,慷慨的监狱领导给我们发下了这个稀罕玩意,弄得我和几个大拿小心翼翼簇拥着它,用无比崇敬的眼神注视它吞吐碟片,引吭高歌。

    影碟机的功效善莫大焉,它就像二战时大量分发给美军士兵的玛丽莲?梦露的玉照,让我们一下拉近了和红尘的距离,感觉自己还能勉强拽住潮流的尾巴。

    自从有了这个宝贝,周日白天各中队再也不放电视节目了,文化室里传出来的全是郎欢女爱的靡靡之音。

    当大拿们自娱自乐的时候,板油们是不敢去摸宝贝影碟机一指头的,只是悄悄拎着个小板凳过来看。当然,他们也不完全是为了听歌,主要是为了看mtv背景里那些穿泳装的”良家妓女”--这个词的知识产权属于才华横洋的韩丰老师。

    当时的mtv,像后来主流媒体批判的那样,粗俗、媚俗加低俗,不管什么内容,哪怕是校园歌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背景也一律是穿三点式或连体泳装的”良家妓女”在搔首弄姿。

    摄像师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镜头一般从”良家妓女”的脚丫子往上移,掠过并不纤细的小腿,掠过白嫩嫩的大腿,在两条腹股沟间的三角凸起部缠绵片刻,看得我们血脉贲张,欲举枪致敬。此刻镜头却虚晃一枪,继续向上,引来垂涎者一片叫骂,谁知柳暗花明,掠过有些赘肉的小腹后,摄像师长焦变特写,镜头会在丰满的胸部盘旋较长时间,”良家妓女”通常会弯腰抬头,或幽怨或含情地看着我们,深深的乳沟让人心猿意马鼻孔流血,嗟叹红尘曼妙、自由宝贵。

    我后来发现了一个问题,”良家妓女”刚开始倾情演绎时,大家会把文化室挤得水泄不通眼睛喷火,可几首歌过去后,不少人都急匆匆奔向监舍。我派人前去打探,很快得到禀报,说狗透的”撑死眼睛,饿死老二”,集体消化不良,都趴在床上哼哼唧唧忙着”砍川”哩!

    我寻思这是犯情动态的新状况,可转念一想,适当**可以缓解性压抑,最起码比”下瓜”要健康卫生,也算是影碟机为”创部”立下的奇功,也就放任自流,随他们去了。

    随着”创部”的深入开展,六大队添置了不少宣传器材和文具,包括油墨印刷机、刻字钢板、铁笔、蜡纸、油漆、油墨,以及大量的吹塑纸、kt板料、双面胶和各种颜料、工具笔等等。

    因为这些东西都由我保管,郝教导又是个节俭得近乎吝啬的人,免不了三天两头叮嘱我:”存放在你这里的东西,都是大队的财产,一是要节约使用,二是一分一毫都不准随便送人!”

    我明白他的心思,监狱严禁私藏现金,长期存在的是以物易物、物物交换的经济模式,因此哪怕是一寸长的东西,也自有它的用处。打个比方来说,如果把鹰营放大成一个小社会,高墙外轰动一时的”别针换别墅”传奇,在这里翻版上演的几率要大得多。有鉴于此,郝教导对我单独管理大量宣传器材和文具,表现得有所顾及,也属情理之中。

    但是,他确实多虑了,首先我从不浪费东西,打小我就是个节俭顾家的好孩子,上大学后甚至继承了《儒林外史》里吝啬鬼严监生的衣钵,请女孩子吃东西没有超过十块的。后来不幸锒铛入狱,却幸运地在金圃山混成了超级大拿,我也是什么都吃得香,什么都咽得下,老话叫做”龙肝凤胆香喷喷,粗茶淡饭喷喷香”,从不挑三拣四,莫说暴殄天物,就是一罐可乐没喝完,第二天也顺理成章接着喝,渣都不浪费。

    至于说慷公家之慨换一己私利,我没必要也用不着--拿东西谄媚大拿那是板油所为,放眼六大队,我就是大拿里的大拿。另外我不抽烟不喝酒不喝茶,基本不和外面中队的大拿应酬,也就没必要以物易物套交情了。

    郝教导要在全大队实施”监舍内务标准化管理”,被子要求叠成部队的”豆腐块”式样。

    我奉命带着三个中队的大拿逐床检查,哪个犯人的被子太厚,就拆开抽去些棉花,太薄则换发新棉胎。接着又找了几个当过兵的犯人,由他们担任教练指导叠被子。强化训练了大约一周,犯人们叠出来的”豆腐块”就基本有模有样了。

    我陪着郝教导去亲自检查,他老人家对”豆腐形状”基本满意,对”豆腐色泽”却大为光火--床单、被罩不仅颜色不统一,有些邋遢的板油甚至从入监起就从没洗过,导致上面的腌臜物早已五彩斑斓,桃花朵朵开。

    郝教导痛心疾首,指出”爱国(监)卫生清洁运动”的重要,强调”不健康、不卫生的生活,也是改造态度不端正的表现之一”。

    因此,尽管此前换发了近百床新棉胎,就已经搞得他剜心割肉般不爽,他还是牙一咬心一横,表示要给全大队犯人更换统一的新床单、被罩,同时还不忘扔下一句狠话:”哪个再搞得邋邋遢遢,莫怪我电棍无情,嗯!”

    布料买回来后,生活科缝纫组很快给六大队缝好了四百多套寝具,每套包括被罩一个、床单两条(一白一蓝,白床单是专门让人看的,任何人不准往上面坐,晚上睡觉时再撩起来,在蓝床单上睡觉)、枕头套两个(同样一白一蓝,功效同上)。

    郝教导指示,被罩、床单不仅要拓印上编号,显眼位置还要拓印有”讲究卫生,健康生活”八个字。

    这事看似简单,做起来却大费脑筋,不仅需要调配拓字的油漆,更头痛的是要自己动手刻制拓印的字模(专业术语叫”唛头”)。

    我像写匿名信一样搜寻,先在旧报纸堆里找到了”讲究卫生,健康生活”这八个字的仿宋字样,剪下来后原本是要用双面胶贴在吹塑纸上”放大样”的,可我舍不得用价格不菲的吹塑纸,便找了几个废纸盒代替。

    贴好后我在字体四周画上格子,放大至五厘米见方的大字,再小心翼翼剪下来贴在加厚的kt板上,就可以刻字模了。

    我让二臭去医院找了几块淘汰的手术刀片回来,这样刻刀也省了。考虑到二臭做事毛手毛脚粗枝大叶,而刻字模的空心字是个需要耐心的精细活儿,我只好亲力亲为慢慢刻。

    花了一个多小时后,第一套字模才终于大功告成。

    说句良心话,大队管教组坐班犯看似威风,也确实有相当的权力和权利,可很多时候却如同嫁入豪门的女明星,”想要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为了按时完成干部下达的各项任务,特别是一些无法假他人之手完成的”技术活儿”, 比如像刻蜡纸、做美术字、起草稿件什么的,我经常得通宵达旦地搏命,二十几个小时不合眼是家常便饭。

    就说这次受命拓印被罩、床单,本来就忙得团团转,可我白天还另有培训新犯人的任务,好不容易把菜鸟们安顿好后,我还得在灯下”刀”耕不辍。

    忙到夜里一点,天旋地转之际,我不幸被那面目狰狞、呲牙咧嘴的破旧手术刀片啃了一口,望着血流不止的左手食指,我不禁毛骨悚然悲从中来--这狗日的刀片此前只怕”壮志饥餐”过太多大拿板油的臭肉、腐肉,”笑谈渴饮”过无数富含各类病毒细菌的污血、脏血,如果碰巧还亲密接触过葡萄球菌和绿脓杆菌,那我就中六和彩了,就铁定要步白求恩同志的后尘了!

    可尽管这样,我在简单包扎伤口后,又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之中,并在黎明之前,刻完了全部八套字模。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带着二臭和几个中队坐班犯忙活起来,我们先把二十四中队文化室腾空,打扫干净摆好几张大桌子,再把全部四百多套寝具抱过来,准备依次拓印。

    我先给他们做示范,在事先量好的寝具位置上压紧字模,用小毛刷蘸着火焰红的调和油漆小心地拓上几遍,再慢慢揭开,美观大方的汉字和数字便留在了寝具上。

    做完示范,我叮嘱他们”好好干,都给我认真点”,自己却因为睡眠缺乏头晕眼花,找了个相对轻松的活儿--调配油漆。

    哪晓得越想轻松越不轻松,我手握着颜料笔在油漆桶里搅拌晃悠,感觉眼珠子和脑浆也跟着节奏在搅拌晃悠,终于神魂颠倒半梦半醒之际,耳边只听一声闷响,一桶足有五公升的立邦红油漆覆水难收。而就在这时,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郝教导推门走了进来!

    望着祖国江山一片红,郝教导心疼得如丧考妣,连相对柔顺的口头禅”嗯”,也在瞬间升级成了凄厉的”啊”:”啊?啊!狗日的崽卖爷田心不痛!洪路柏你给老子滚过来!”

    我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呼”地迅速站起,跑过去接受圣训。

    郝教导揎一揎衣袖,手指头距我的鼻尖不到0.5厘米,声若洪钟吼了句”你咋回事啊”后,总算还顾及我的颜面,又嚷了一嗓子:”其他人都给老子滚出去!”

    众人噤若寒蝉,抱头鼠窜纷纷退场,他这才雷霆再起,继续秋后算帐:”你知道一桶立邦漆要多少钱吗?你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啊!我看你下坑把帮的时间是不是短了点?……”

    寒气从脖颈后掩杀过来,我眼前一阵阵发黑,郝教导因为震怒而扭曲的脸开始”乾坤大挪移”--这一切的内因是我有比较严重的肝病;外因是缺乏睡眠,加上刚才调配油漆蹲的时间太长,导致头晕目眩;诱因则无疑是他这句晴空霹雳般的”我看你下坑把帮的时间是不是短了点”,总之全部的恐惧都在瞬间化成了冰冷的汗珠,顺着腮帮子滚滚而下!

    就在这时,我耳边的训斥忽然变得遥远起来,接着变成了一迭声的疑问:”咋了你?嗯?快坐下!……来人!老王、小冯,快来啊!”

    我靠着墙慢慢瘫倒在地,恍惚间看见冯干事带着人急匆匆冲了进来,手里还拎着手铐和电警棍--他被郝教导的惊呼吓了一跳,以为有人暴力抗法。

    二臭紧跟在王干事身后,咋咋呼呼俯下身要背我去医院。这时我已经缓了过来,硬撑着摆摆手:”我没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躺躺就行了。”

    众人忙把我扶到监舍,刚刚躺下,郝教导就领着犯人医生冲了进来。

    简单听了听心肺功能,又量了血压,医生向郝教导汇报:”报告郝教导,小洪应该没什么大碍,可能是缺乏睡眠和低血糖引起的短暂眩晕。我先跟他吊瓶葡萄糖,有什么事您再给我电话,行吗?”

    郝教导示意他赶快去办,又叫人给我准备病号餐,叮嘱我好好休息,这才转身离去。

    事后,关于”郝教导一声吼,洪大拿抖三抖”的小道消息甚嚣尘上,共有两个版本--幸灾乐祸者说我”当然是被吓的,尿都漏了一裤裆”;居心叵测者说”小洪身体还是不行,管教组坐班犯没副好身子骨只怕够戗”。

    郝教导获悉后,当即对捕风捉影的谣言进行了严厉驳斥:”干活不见能耐人,胡说八道却抢着冒头!哪个看见小洪漏了一裤裆尿?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不行,那行的人倒是给我站出来啊!”

    ”当然,小洪洒了油漆是不对,可他为大队做事认真负责,为了节省吹塑纸,钻山打洞找废纸盒,手被破手术刀割了个大口子,还连夜刻了八套字模,这是积极改造的表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