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盗阚涛

    第十章 大盗阚涛

    某天,送来了大盗阚涛。

    阚涛和同案联手偷了两台进口高档车卖到河北,总价值超过七十万。二人作案时没有具体分工,因此定罪时也没有主犯从犯之分。

    阚涛入狱后,四蛤蟆要求我们通宵值班,一人两钟头,确保阚涛在转往尚马街之前的这几天里,不能出任何意外。

    重案犯入监后,如果一看就知道是为尚马街培养的苗子,那是很需要值班的。就像我刚入监时,也是个尚马街的苗子,别人也值班看过我,但现在我不一样了,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很快就会开庭、很快就会被判个缓期的轻案犯,因此,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现在该轮到我为重案犯们值班了。

    轮到我的两个钟头时,我尽职尽责一点也不敢打瞌睡,加上我有英语书,能在这静静的夜里学习。

    号子里的灯光太暗,但院子里的灯泡瓦数大,从号眼射进来的光明显比号子里的光线强。于是,我每天晚上都会就着这一束圆圆的光来看英语书。古人"凿壁借光",我却是借院子里的光来学习。

    案子办得快,说明你麻烦大;案子拖得久,说明你关系硬能把事压住;时间拖得长,一般会判得轻。这些在号子里是常识,虽说大家都希望能快点结案,嘴上说哪怕判重点只要能快一点,实际上心里都在想哪怕多拖两年,只要能判得轻点,长痛不如短痛啊。

    可阚涛只在我们号住了四五天,就被要求卷铺盖,往尚马街送,很显然,他完了。

    那天中午,四蛤蟆把喝剩下的二两酒送给保全,保全邀阚涛共饮,二人刚饮罢,便有人来提阚涛转尚马街。

    阚涛顿时面色如土,浑身哆嗦不止,铺盖是卷不了的,只能由我们帮他卷好,然后就戴上手铐被干部带走了。

    保全也吓得浑身哆嗦,他怕任何一个警察从阚涛嘴里闻到酒气,追查下来后,他就完了!

    整整一个下午,保全坐卧不宁,差点又抽起了羊癜疯,好在直到晚上,也没人来查问喝酒的事。

    罗嗦一句,阚涛是后来我在尚马街遇到的第一个熟人。

    王干事的儿子小宝在读小学三年级,他一放暑假,王干事每天上班时,就把小宝带来由我给他辅导功课。

    小宝很可爱也很聪明,有些作业中的错误,我一点他,他就能反应过来,而且除了书本上的内容外,小宝还喜欢听我给他讲些古典诗词或者历史地理等方面的小故事。

    王干事让我给他儿子辅导功课,不仅是看得起我,也是为了照顾我,因为我辅导功课就不用拆棉纱了,午饭时他还让四蛤蟆给我弄一份跑号的吃食--大米饭加肉菜。

    喷香的大米饭肉菜让我浮想联翩--跑号的就是好,能吃饱还能吃好,透他妈的,老子什么时候也能混成个跑号的?呸,没出息!乌鸦嘴!老子可是就要快出狱的人了,呵呵,出狱后,先大吃它一顿再说!

    小宝年纪小但很懂事,总称呼我为"叔叔",这让我感到很亲切也很感动。小宝说爸爸妈妈在家里说起我时,总是觉得很惋惜。小宝每次来总要带些零食,饼干糖果花生瓜子什么的,他总是吃得很少,让我吃大部分,有时候我不敢吃,他就硬往我嘴里塞。

    小宝的一举一动消除着我的自卑以及对社会的仇视,但我深知自己是个犯人,并不能和面前的警察儿子平起平坐,于是有一天,我压低嗓子,小心翼翼地问小宝:"你看我像个坏人吗?"

    小宝看了看我,认真地说:"我看叔叔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是坏人,你是个好人。"

    童言无忌啊,我慢慢转过身去,干涸许久的眼窝,霎时间湿润起来……

    这天上午,王干事把我叫到办公室,看看窗外,悄悄递给我一页纸:"这个你看看就行了,看完就撕了吧,号子里也不能留。"

    我接过一看,顿时头晕目眩,是她的笔迹!是她的来信!

    信只有一页,我扫了几眼后暗下决心,我一定要把信留在我身边!

    于是,我淡淡地说了声:"我看完了,不需要再看了。"然后就开始撕信,一撕为二,二撕为四,直至把一页纸撕成不计其数的纸屑。

    我把所有的纸屑捏成一团,向王干事道了谢,故作镇定地说:"我把纸屑扔出去吧。"

    王干事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我退出办公室回到号子,我开始焦急地等待着黑夜的到来。

    这一天,无比漫长,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她的身影、她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曾经以为入监以后自己有意识地不去想她,就能够把她忘掉,谁知回忆竟如此清晰!原来我竭尽全力想忘却的,只不过仅仅被自己暂时藏进了记忆的深处。

    这一天,我想了很多,想起了她对我的关心,想起了我对她的依恋,想起了花前的对视、月下的缠绵,想起了离开家乡上大学前,她要我一遍遍为她唱的那曲《难舍难分》……

    这一天,我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方,我哑巴一样拒绝和任何人搭话,只怕打扰了自己的幻境。就让虚幻的她在我身边多停留一会儿吧,就让我在虚幻中寻找一丝甜蜜来慰藉一下吧。尽管我明白,回忆得越深越清醒,之后会越痛苦,可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就如洪水般将我淹没,我深深体会到了"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凄凉;体会到了"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无奈;体会到了"小轩窗,正梳妆,相顾而言,唯有泪千行"的生离死别的撕心裂肺……

    但不管心中如何波涛汹涌,我的脸色仍平静如铁,我在等待着黑夜的到来……

    黑夜终于来了。

    封了号,大家躺下很久后,我估摸着差不多都睡着了,这才偷偷爬起来,小心翼翼从裤兜中掏出那一大把纸屑--我要把纸屑还原成信的模样,我要细细品尝个中滋味!

    困难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我不能让巡号的干部发现,其次我不能让墙上的大兵发现,所以一听见头顶有脚步声,我就赶忙倒下装睡。

    忙碌了三个通宵后,我终于靠着一小坨米饭,把一大把不计其数的碎小纸屑,粘在了英语书的最后一页。

    补记:尽管此信的内容现在已没必要再提起;尽管我并不敢奢望、事实上她也没有为我挂上期盼爱人归来的黄手帕;尽管后来在我临出狱的前一年她已嫁作人妇。但毋庸置疑的是,就在我即将面临漫漫刑期时,这封如大旱甘霖般的来信,所带给我的巨大的精神慰籍,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因为开庭的日子康大律师在第一次会见我时就已通知了我,所以这天我起得格外早。 号子里的人开庭时总要把仪表修饰一番,都想给参加开庭的家里人留个好印象。自己在号子里混得好不好、挨不挨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让家人以为自己混得好。这天,我上身穿了一件洗得雪白的半袖衬衫,下身是裤缝压得笔直的裤子。

    号子里没有熨斗,我只能把裤子的裤缝对齐后,仔细压在两床褥子中间,用体重把裤缝和板形压出来。

    裤子因为在褥子下压了三天,因此裤缝笔直,脚上的塑料底布鞋的白边也洗得雪白。号子里的鞋以白边布鞋为主,爱干净的人刷白边时要用牙刷刮,再抹上牙膏以增白,洗后还要把白边裹上卫生纸,不在阳光下曝晒,只在通风阴凉处阴干。这样的鞋穿上去,那才叫酷!

    收拾妥当后,我开始在号子里踱步,等着法警来提我,我之所以没有坐下,一是怕弄皱了裤缝,二是因为即将见到亲人,心里激动。

    八点刚过,法警来提我。

    我被铐着带进了法庭,我看见了父亲,他注视我的目光中饱含了太多让彼此心酸的东西。

    母亲不在旁听席上,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她身体不好。

    我向父亲微笑了一下,强忍泪水,下意识把腕上的手铐藏了藏,走到由审判席、公诉席、辩护席三排桌子包围着的一小片空地--被告席。

    审判过程是激动人心的,我清晰地听见了康大律师(我的辩护律师)振聋发聩的慷慨陈辞,清晰地看见了辩护席上雨雾一般飞溅的吐沫。当康大律师坚持说我只是"正当防卫"而没有"过当"时,我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因为即使法院不采纳律师的意见,就按起诉书上说的防卫过当判,顶多就是个缓期。

    站在被告席上的我不时扭头看父亲,父亲看上去气色不错,这让我很欣慰。

    康大律师最后反复强调了我的善良,还特意指出在我入狱后,全班有几十名同学联名上书证明我的无辜。

    两个小时的庭审结束了,审判长宣布将择日宣判。尽管我早已站得双腿发胀,但仍不想这么快就走,我想和我的亲人多呆一会,哪怕父亲只能看到我的背影,哪怕我只能不时地扭头看他。

    可囚车回到南城巷时,我莫名其妙竟然有了家的感觉,我暗骂自己"犯贱",不动声色地走进号子,吃过午饭,开始拆棉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