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包着烟头的饺子

    第五章 包着烟头的饺子

    早饭过后,照例是阿飞的踱步时间,可今天他没踱。

    此刻,号子里的三个大拿在抽白桂花,其余几个板油在卷炮。我不抽烟,便给他们放哨。

    首次当此大任,我激动不已,鞭策自己要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取得放哨工作开门红。我不仅利用反光镜紧盯着办公室方向,还不时看看对面墙上是否有大兵溜达过来。

    板油用来卷烟的纸是日报,据说用晚报卷起来的炮就是不香。这一点让我很纳闷,都是本地产的纸,味道差距真就那么大?

    很快,炮卷好了,板油们津津有味抽了起来。

    除了我所有人都在抽烟,却只有瓜皮一个人是用食、中指夹着,也就是社会上人们抽烟时的常用姿势。而其他人,包括阿飞和鬼子六,一律是用拇、食指捏着烟嘴,五指蜷起来虚虚地包住香烟--这是号子里抽烟的常用手型,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能迅速把烟捏灭团在手心里,趁机藏匿。

    瓜皮抽完一支白梅花,惬意地盘腿坐在松软的铺上,君临天下般巡视整个号子,忽然抬头对鬼子六说:"鬼子六,给我卷个'炮',很久没有尝'炮'的滋味了。再搓个火,看看你的手艺怎么样。"

    也许是熟稔了,瓜皮说话不再一字一顿,显得很平易近人。

    鬼子六得令,先灵巧地卷好了一根精致的炮,双手递给瓜皮,接着从自己褥子的角上拽了些棉花,撕薄,裹些烟灰,双手把它搓紧,又看了看瓜皮簇新的白边鞋,谄媚地说借瓜哥的鞋用一下,瓜哥的鞋新,底子上纹路深,好搓。

    鬼子六拿起鞋,把手伸进去,先轻轻把棉花条搓瓷实了,再左手摁右手,前后急速搓动,五六下后,一缕青烟升起,棉花条燃了!

    瓜皮到底是吃手上饭出身的,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也拽了点棉花,在里面放了点烟灰,用手搓成条后,拿了一只鬼子六认为鞋底纹路不清、不好搓火的旧白边鞋,之后,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墙上,不是用双手而是用单手,前后几下搓瓷实棉絮后,再随便用力拉了拉,接着轻轻一甩棉棒,明火竟然冒了出来!

    瓜皮很夸张地偏着头,咂着嘴抽完了炮,紧接着下炕蹬上白边鞋,派头十足七步一转身地开始了踱步。

    他一边背着手踱步,一边仰头说,透他妈,老子出去后,再不穿宾度王、老人头皮鞋了,老子改穿白边鞋!到了大美丽夜总会,身上是都彭西服,脚上是白边鞋,准吓他们一跳!老子还要在夜总会正中央卷个炮,搓个火!说明老子牢记传统不忘本!

    众人一阵大笑,鬼子六殷勤地接过话茬,说出去后要给家里的每间房编上号,不光把号码写在门上,还要在每扇门上挖一个号眼,时不时查查号,检查检查。

    阿飞这个名存实亡的头铺已经彻底缴枪,也附和着瓜皮,说出去后,每天早上要把家里人叫起来放茅,不叫就不准拉屎!

    瓜皮此时却不再理会众人,漫步踱到号门旁,手指沾水,在铁门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冀"字,拍拍手道:"我姓冀,北田共的冀,我叫冀卫东。"

    因为家庭的原因(我父亲是地区文史馆馆长、书画研究员,母亲是县第一中学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兼高中语文教研组组长),我四岁开始练习书法,临过不少名家大腕的帖,直到上大学,这爱好也没丢,行、楷、隶、草、篆,算得上略通皮毛。我端详着瓜皮以水为墨撰写的斗大"冀"字,心中连连叫好称奇--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好得稀奇,好得莫名其妙!

    瓜皮这个"冀"字的写法属于典型的"乱炖",熊掌、猴头、鱼翅一锅煮。这些东西分开来每样都是好食材,可合在一起却是鸡汤煮龙井,不伦不类--"冀"字最上部的"北",他用的是行书,倒也骨力劲健,起落转侧断金切玉,干净明丽;中部的"田",却换成了楷书,看上去丰腴端庄,积雄健为内势,化刚柔为一味;到了下部的"共"时,索性乾坤大挪移,变成了古老的隶书,不过也看得出功底,古韵盎然,一片平和润雅。

    我暗道三人行必有师,号子里也一样,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字还可以这样写。正欲趁着水渍未干,再入味三分细细品咂这个千年难遇的奇字,那边瓜皮却又开始吹牛了。

    他指指自己的作品,慢条斯理道:"我在家闲着没事干时,花大价钱找了一摞拓本、摹本,专找'冀'字练。你们别看这简简单单一个字,那也是铁杵磨成针,费了我不少工夫。"

    鬼子六打蛇随棍上,露出巴结的神情,"瓜皮哥,啥叫'脱本'、'磨本',是黄书吧?"

    "透你妈,太没技术含量了,整个一脑壳的淫秽污浊,说破天也只能耍点下三滥!听清楚了,是拓本不是'脱本',是摹本不是'磨本',这些玩意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而是有没有文化价值的问题",瓜皮鄙夷地撇撇嘴,意犹未尽,"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有几本值钱的摹本,一本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一本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还有一本最稀奇,是钟繇的《昨疏还示帖》……"

    瓜皮在对牛谈琴,我却恍然大悟,明白了他这"海陆空联合作战"书法的出处。不过话说回来,瓜皮作为一个老扒手大混混,能有这点健康向上的爱好,实属不易,尽管他的书法仅仅是一个字。后来在犯人堆里混久了,我发现混混们一旦祖坟冒了气,有了某些陶冶情操的癖好,智商和情商多半就会升级,就会演变成干惊天大事的角色,比如杀人魔王张军喜欢研究军事,保险柜大盗王燕青酷爱金属工艺学,黑道悍匪汪洋则痴迷高等物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按下不表。

    远远望着瓜皮这个"乱炖"的"冀"字,我一下没忍住,"呵呵"浅笑了两声。

    那边瓜皮掉书袋正在兴头上,闻声一扭头,眼光快如鹰隼,直勾勾锁定了我的面颊,语调再次一字一顿起来,"怎么,大学生,我这字,可笑?"

    我脑壳"嗡"地一声,知道自己放肆了,忙定定神说:"不敢不敢,瓜皮哥,我是觉得你这字写得好,你说的几本字帖都是好东西,才笑的。"

    号子里安静下来,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我。瓜皮踱到我跟前,不屑的神情,"娃娃,你,说说,我这字,我说的字帖,哪里好,说个子丑寅卯,我听听!"

    我真吓傻了,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上,可事到如今,打哈哈是过不了关的,只得鼓足勇气,"瓜皮哥这字,行、楷、隶的意境都有,雍容闲雅,笔势舒展,水乳交融!"

    "哦",瓜皮眉毛一挑,上下打量我几眼,"娃娃,还真懂点。我再问你,《昨疏还示帖》,哪里好?钟繇的字,跟谁学的?"

    刚学书法时我就听老师说过,钟繇的字是跟蔡文姬学的,但眼下显然不是学术交流的时候,我只盼着洗脚上岸,尽快抽身,哪里还敢接话茬?于是赶忙把头摇成拨浪鼓,露出勤奋好学的表情:"瓜皮哥,这我就真不懂了,你给我们长长学问吧?"

    瓜皮笑了,一字一顿再次回归平易近人,开始设坛讲学,大侃钟繇是蔡邕书法的传人,"据唐朝张彦远《法书要录》、《笔法传授人名》记录,蔡邕受于神人,而传与崔瑗及女文姬,文姬传之钟繇,钟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王羲之传之王献之。"

    这几句文白夹杂,搞得阿飞、鬼子六等人如坠云雾。

    考虑到听众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为了雅俗共赏,瓜皮便增加了一段艳闻野史鬼故事,说钟繇是曹操的"伙计",晚年经常不上班,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最近老子有艳遇,常有美妇来找,三围性感妖艳。"一个道士告诉他,那是个妖女,你要把她杀了。后来这个美妇又来找钟繇"开房",却不敢进门。钟繇问她为什么,美妇说:"透你妈,你想杀死我啊。"钟繇忙狡辩,说没有的事。说完又殷勤邀请,于是美妇便进到他的屋中。透完后,钟繇想把她杀了,却下不了手,最终只砍伤了她白皙性感的大腿。第二天钟繇让人沿着血迹寻找,结果找到一座大坟墓,棺中有一个漂亮妇人,外表容貌身体如活人一样,穿着白绸衣衫,坎肩上绣有花纹,左大腿却受了刀伤……

    瓜皮滔滔不绝,舌粲莲花,艳情鬼故事让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我却躲在角落里告诫自己,祸从口出,下次一定要注意!

    瓜皮还爱玩脑筋急转弯,他在笤帚上拽了几根细枝条,折成六根一样长的小棍,在炕上摆成了两个等边三角形。

    他拍了拍手,道:"这个题目说多了没意思,所以我说的每句话,你们都要听清楚,我不重复,听着--这两个三角形,如何只动一根,变成一个三角形?听清楚啊,变成一个三角形。"

    众人开始瞎琢磨,有的动动这根,有的动动那根,却总是不靠谱,我也抱着手不出声。

    瓜皮见状,虚荣心开始膨胀,边踱边吹,"当年出这个题的人跟我赌一条中华烟,说我脑壳想烂也想不出来,结果老子只扎扎实实想了一上午,就ok了。"

    他笑眯眯朝我招招手,"大学生,你好生想想。我今天也大出血,搞个有奖竞猜,谁今天上午答出来了,奖他2支白梅花,不,5支!"

    我一开始不出声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这种需要急智的脑筋急转弯,博弈条件不对等,完全是站在出题者的立场设局,我以前很不以为然;二是这种游戏耍的是小聪明,而非大智慧,答不出正常,答得出不稀奇。可现在瓜皮点了我的将,我如果答出来了,他自然会高看我一眼,于是冥思苦想,欲求正解。

    我首先用的是倒推法,也就是琢磨出题者的原始动机,主要障碍是如何形成的,比如有个类似题目叫"怎么用蓝笔写出红字",出题者就是用蓝笔写了个汉字红字,而非红颜色的红字后,倒推出的题目。

    可倒推了半天,仍不得要领,我于是回过头来捕捉瓜皮题目里的谐音字或同义词,比如"小乌龟和兔子赛跑,去向老乌龟请教,老乌龟该怎么指导?"这是个恶搞题,你怎么回答都是"老乌龟"。可思索了良久,同样没有头绪。

    瓜皮见我眉头紧锁,乐得合不拢嘴,主动把赏格提高到了10支白梅花,而就在这时,电光火石间,我霍然想明白了"一个三角形"的另一层含义,伸手欲拿炕上的小棍,转念一想,却又改了主意,把手收了回来。

    午饭后,众人早把瓜皮的脑筋急转弯丢到了九霄云外,我假装忽然眼睛一亮,作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神情,"哦"了一声,举手答题,"瓜皮哥,我想出来了!"

    "是吗?"瓜皮笑了,兴致盎然走过来,"说说看。"

    我拿起炕上左边三角形的底边小棍,一折两半,一半水平放在左边,摆成一个"一",另一半立起来,放在剩下的"人"字下,于是炕上就"变成了一个三角形"。

    众人看着愣了一会,纷纷点头称是。

    瓜皮也"嘿嘿"笑了,说:"不错,有两下子!不过嘛,你比我年轻,又是大学生,想的时间却比我长,奖赏就没有了,服气吗?"

    我点头如捣蒜,谄媚地笑着,"服气,服气,本来就过了兑奖时间嘛!"

    快过年了,"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号子里对此也感同身受,虽然这些天的伙食仍然是"三瓢两坨"唱主角,可大家的精神状态却明显亢奋起来。

    干部们的管理相比往日也松了些,很多时候都睁只眼闭只眼,比如抽支把烟,玩几把扑克,小赌几把等等,只要不闹得太过分。但这些我都无所谓,我所看重的是过年可以吃肉,年三十晚上可以吃饺子。

    终于,盼望已久的年三十到了。

    尽管早餐依旧是玉米面糊糊,但午餐就有肉了。和跑号大拿们经常可以品尝到的火腿肠、午餐肉,甚至酱牛肉罐头有所不同,肉菜毕竟是铁锅旺火翻炒而成的佳肴,就像国宝级烹饪大师程汝明说的,"一热抵三鲜", 肉菜的美妙滋味和生冷吃食相比,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两只铁皮饭桶一进院子,一股久违的肉香立即飘进了各个号子,整个南城巷的上空开始弥漫起欢乐的气氛。

    我们快乐地撩起褥子露出席子,快乐地拿出饭盆、勺子,快乐地等待着六圪旦高喊"三号!打肉菜!"

    终于,肉菜打回来了,尽管只是一瓢菜汤里飘着七八块油汪汪的五花肉,但这毕竟是肉!即使不是名副其实的肉菜,也是名副其实的肉汤!

    板油们快乐地比着谁碗里的肉片多,比来比去,也只是两片、三片的差距。那就比谁的肉片大,谁的肉片肥,反正总有可比的。

    我蹲在地上,左手拿着馍馍,右手用小勺慢慢享受这难得的美味。就在肉汤快要喝完时,我突然发现盆底一片白菜叶下面,居然还静静潜伏着一块二指宽的瘦肉!这时大家都快吃完,几双冒着绿光的板油眼眸立即被吸引过来。我悄悄左顾右盼,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过这肉委实太小,不宜分而食之,只得尴尬一笑,独自享用。

    美妙的午餐很快结束,意犹未尽的犯人们开始痛斥六圪旦,说他在开号门打饭之前,就已经把桶里的肉捞了个二一添着五,"妈的,捞了差不多满满一饭盒呢!"三鬼子信誓旦旦。

    午饭过后,人们开始议论怎么欢度新春佳节。瓜皮说,各自想办法,查过号后开始支锅(一种扑克的赌法,规则和牌九差不多)。

    众人踊跃支持,阿飞表态一定会从六院那个跑号的同案那里要几包烟过来当赌资。鬼子六说认识其他院的谁谁谁,能向他们要些烟来。阿明则发誓父母一定会在过年时给他送些东西和钱,并赌咒"他们要连这都做不到,老子出去以后就不认他们了"。老崔这几天嘴安分了许多,现在只嘟囔着"死老婆子,咋还不来看老子?"王世宏可能知道没有人给自己送任何东西,默不作声。

    下午大查号,所有的犯人全部出院,面朝墙站在南墙底,由武警大兵配合干部查号。

    大兵都是些手脚麻利的小伙子,作为无产阶级专政的执行者和扞卫者,他们对作为无产阶级专政对象的羁押犯,有着秋风扫落叶般的爱憎分明,因此眼里自然没有什么大拿和板油,一律都是专政对象。他们身手敏捷地进进出出,把各个号的被褥悉数翻个底朝天,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犄角旮旯。

    查号过程中,犯人们不时偷偷回过脸关注一下大兵们的搜查情况。我们号有个藏着宝贝的"洞中洞",所以瓜皮他们不停地扭脸去看。我的心里也惴惴不安,因为要是查到了,一个号的人谁也跑不了,绝对都要"连坐",你说你没参与挖洞?那你为何知情不报?

    好在"洞中洞"总设计师西瓜皮的疑兵之计起了作用,再加上鬼子六的脚真是天下第一臭,大兵们掩鼻把"洞中洞"里他的臭鞋子扔出来后,就偃旗息鼓了。

    我的围巾被翻出来了,围巾当然是长条的,所以就有可能自缢或者缢人,所以就属于违禁品,所以一个小大兵就喜滋滋举着围巾跑出来,煞有介事向院里叉着腰的大兵领导(武警中尉)报告:"搜到围巾一条,请指示!"

    我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围巾要被没收,老秦说不定为了表明立场,还要抽我一顿给大兵们看呢。

    "放逑回去!"老秦却一声断喝,"这是人家对象给的,尺把长的围巾你说能勒个啥?放回去!"

    老秦肩膀上扛着"两杠两星"二级警督警衔,年纪大资历也老,"霹雳火"的威名不仅流传于号子之间,也流传于大兵们之间,他一声断喝之后,武警中尉多少要给点面子,而且也可能觉得用围巾自缢属于高难度动作,于是点点头示意自己的兵,把围巾放了回去。

    谢天谢地,老秦,你可真是个好人啊!你来自洪洞,那里是苏三的故乡,苏三六百年前唱道,洪洞县里没好人。苏三,此言差矣!你只是没活到现在见见咱们菩萨心肠的老秦呀!

    半个小时后,查号结束了,每个号一片狼藉。

    我们各自回到各号,号门锁上后,马上开始心情愉快地收拾。

    这时六圪旦开了号门,要每个号派两个人去取分来的面和馅,说等下包饺子。阿飞和鬼子六抢着去了。

    我是会包饺子的,我准备一会儿要大展身手。

    啊,饺子,我爱你!

    阿飞和鬼子六欢天喜地去的,却黑着脸回来了。

    两人一个手里端着小半盆肉馅,另一个手里拎着个面袋子,里面顶多只有一饭盆面粉。

    怎么只有这一点原材料?一个号这么多人,怎么够吃?我心里很疑惑,这还不够一个人吃呢,盼望已久的饺子大宴就是如此吗?

    "狗日的六圪旦!把面和馅一大半都截了!给各号发的都是这么点!"阿飞直嚷嚷。

    众人脸上皆愤愤不平,但没几个人吭声。沉默片刻后,大概是瓜皮之前跑号时,常干类似勾当,了解里头的猫腻,便无奈地淡笑几声,自嘲道:"呵呵,老子现在可真成板油喽!算了,哪有馋猫不吃鱼,没啥好说的,就这么凑合着包吧!"

    于是众人开始动手包饺子,人多料少,活干得倒是挺快,就直接在铝饭盆里和好面,搓成细长条,没有刀就用手揪下一个个的小面团,揉圆,没有擀面杖就用手直接捏,捏成又圆又薄的饺子皮。

    相比之下肉馅属于稀缺物质,要严格控制使用,瓜皮长叹一声,继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唉,就当是包馄饨吧。"于是每个饺子只包上一点点馅,以便能多包出几个。

    整道场面就是这样,根本轮不到我大展身手,我只负责把小面团揉圆,这是一道最不显技术的工序。

    尽管斤斤计较,不,简直是克克计较,肉馅还是很快就用完了,剩下拳头大一团面。我暗自数了数席子上一排排的小饺子,只有一百多个,人均十几个?那哪够啊,还不如吃窝窝头顶饥呢。

    "这点面怎么办?"阿飞早就没了头铺的威风,指着面团问。

    "等会儿全院包好饺子后,一齐到厨房的大锅里煮,煮熟后各号子按数字领回。咱们不能在数字上吃亏,干脆再捏些皮,包些土疙瘩、烟头什么的。"西瓜皮运筹帷幄,很懂套路的说。

    "就是,既然在一起煮,那咱们不作践别人,别人也会作践咱们!"鬼子六连声拥护。

    "煮出来后,谁吃到烟丝算他倒霉!"阿飞幸灾乐祸补上一句。

    于是大家再次动手,把剩下的面团捏了二十几个饺子皮,包的馅要么是卷炮剩的烟头,要么是土疙瘩、小石块。平心而论,这些恶作剧就如同号子里的水土一样,除了多混几个饺子外,更多是追求娱乐性,只为图个开心,并不全是存心要害谁。

    包饺子工程早已结束,只等六圪旦开了门,每个号去几个人,把饺子端了去前面厨房煮。

    号子里安静下来,过年了,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不可遏止地陷入了深深的思乡苦闷之中。

    瓜皮经验丰富,什么时候不忘注意监舍安全。

    他走过来兄长一样拍拍我的肩膀,"大学生,环境能够改变一切,慢慢适应吧。眼圈不要红,鼻子不要酸,更不要瞎想,越想越难受!有首诗写得好啊,做人切记莫犯法,犯法就是鸡和鸭,丢进号子蹲三年,任人罚来任人掐!"

    顿了顿,他继续设坛布道,俨然管教干部派头,"俄国以前有个大拿说过,没住过监狱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现在你也是个完整的人了。你在外面读了大学,在这里也是读大学,这里叫社会大学,你现在是双学位呢!"

    俄国大拿?我一愣,很快从痛苦中清醒过来,这里可不是在家里,想哭就能哭,这里还有其他人要为你的安全承担责任,况且瓜皮说的很有道理,确实不能想,越想越难受。

    我感激地朝瓜皮笑笑:"瓜皮哥,我没事的。"

    天色暗了下来。

    看守所外的居民区有人在放炮,爆竹声声中,六圪旦开了号门,每个号出来两个人,端着饺子去厨房大锅里煮。

    不一会儿,熟饺子端回来了。

    热腾腾的饺子冒着诱人的香气,只可惜狼多肉少。

    饺子分成两盆,瓜皮、阿飞和鬼子六坐在炕上吃一盆,平均一人二十来个。另一盆就可怜了,我们几个板油蹲在地上吃,总共不到六十个。

    几个板油吃得快,不时有人吃出包着土疙瘩、小石块或者烟头的饺子,引起一阵哄堂大笑。有趣的是其他号也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大概也吃到了"娱乐馅"饺子吧。最倒霉的是阿明,竟然吃到了一个包着笤帚棒儿的,瓜皮笑了,骂道,妈的,这娱乐性可真够强!

    这时,他们面前的盆里只剩三个了,三一三十一,一人一个。之前他们的运气都不错,吃的都是肉馅饺子,这最后一个会不会是"娱乐馅"呢?

    瓜皮停箸小憩,正色道:"我要玩个俄罗斯轮盘赌,拿最后一个饺子算一卦--如果是肉馅,我最多判三年,出来后百神庇护;如果是'娱乐馅',算我流年不顺,出来我就金盆洗手。"

    说罢,他将最后一个饺子填入口,一咬之下面露喜色,"哈哈,是肉的!算命先生说我是火命,五行不缺,月干支又是火木,火可生土,八字无牢狱之灾,即便进来也是小磕绊,看来没诓我啊!"

    阿飞附和着哂笑几声,也吃了最后一个,运气来了门板都拦不住,竟然还是肉馅!

    我小心翼翼地吃着,因为吃得慢,不经意间就被其他人多吃多占了几个。而陕红凯始终没出声,不知是没吃到,还是吃到了不吭声。

    我们盆里也只剩下四个饺子了,我直到此时吃的还都是肉馅饺子,这最后一个会不会是"娱乐馅"呢?

    我夹起这最后一个饺子,她丰腴诱人,饱满得如北地胭脂,面皮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晶莹剔透。我爱怜地把她放进嘴里,准备慢慢品尝这最后的美味。轻轻一咬,坏了!里面包的是烟头!

    烟丝的辛辣苦涩顿时在口腔里弥漫起来,我想吐出来,但转念一想,却没有吐,我慢慢咀嚼着烟丝,任苦涩渗入骨髓,把羞耻深埋心底--我要强迫自己记住所受的苦,我要把这份苦难深深地烙在心底……

    饺子的秘密--我最后吃了个烟头馅饺子,看似倒霉,可烟头毕竟也属稀缺物质,和另外几个蹲在地上吃的板油比起来,已经是撞了大运。他们这顿饺子吃得险象环生,耳边只听得"嘎嘣哎呀呸",好家伙,不是咬到了土疙瘩,就是啃上了小石块。

    为什么一锅煮的饺子,板油们吃的却基本上是包着土疙瘩、小石块的"娱乐馅"?其实这很好解释,肉馅饺子比"娱乐馅"饺子轻,煮熟后全都浮了起来,瓜皮大拿出身,深谙个中三味,打发阿飞去端饺子前,特意暗授机宜,因此他们三人吃的那盆全是浮在铁锅表面的。

    当然六圪旦也不是省油的灯,瓜皮晓得的套路他自然也心知肚明。他前脚让阿飞端走了一盆品质卓着的饺子,后脚就逼着鬼子六捕捞半浮游在大铁锅里的伪劣产品。

    于是这盆"娱乐馅"让我们好好娱乐了一把,只是随着剧情的深入,黑色幽默演过了头,变成了苦情戏甚至悲剧。陕红凯的最后一个饺子,竟然包着一块足有拇指大的石块,和他的门牙展开了殊死肉搏--陕红凯用力过猛,石块骁勇善战,生生崩掉了他半截门牙!

    一夜无话。

    大年初一早上,大家都被鞭炮声惊醒了。

    当时本市尚未"禁放",初一早上各家各户各单位都要放开门鞭放、点几柱高香,有条件的还要弄点三牲五谷、时馐鲜果请神灵享用。南城巷也不例外,每个院子都放了鞭炮。

    我们醒来后,赶紧起床叠好铺盖,大拿阶层还在昨晚特意留的半脸盆水里净了手。

    瓜皮在号门处立了三根白梅花,点燃。青烟袅袅中,他闭上眼,念念有词,接着双手合什,作揖,有板有眼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后,再缓缓站起,双手合什,作揖,慢慢离开。

    接下来是阿飞,再依次是鬼子六和几个板油,每个人都毕恭毕敬,表现得很虔诚。号子里的气氛神秘而压抑,众人仿佛怕惊动了神灵,说话都悄声细语,走路都蹑手蹑脚。

    六圪旦在组织放茅,他当然知道每个号子里此刻在做什么,因此没有像往常一样扯着嗓子吼,而是把号门一个个都打开,让各个号子里的人自觉地轮着去茅房。

    拜完神,大家都走出了号门,微笑着互相拜年。大拿们还走到其他号子里,和熟识的人握手、互相敬烟,管教干部和墙上巡逻的大兵对此都不置可否。

    大年初一的早饭加了餐,除了玉米面糊糊,两人共一个熟鸡蛋。大家正在欢天喜地,干部办公室却突然传来一阵咆哮。

    "狗日的六圪旦,你昨天扣肉馅、扣面粉,老子都睁一眼闭一眼算了,哪晓得你今天竟然变本加厉,连一人一个的鸡蛋都要蚊子腿上刮肉,拦腰砍一半,狗日的你就不怕噎死!?"老朱浓重的口音我早已耳熟能详。。

    "朱干事,我,我是想中午再发给他们……"这是六圪旦怯怯的声音。

    "啪!"巴掌声余音绕梁,不过令人遗憾的是,不知道是抽在了六圪旦欠揍的脸上,还是落在了老朱的办公桌上,"好大的胆子,还敢狡辩?说,怎么罚你!?"

    "朱干事,我再也不敢咧,我这就发下去……"

    "现在懂事了?早吃屎去了?这样吧,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也懒得动手,你自己'清理门户'吧!"

    "清理门户"就是掌嘴,自己"清理门户"就是自己抽自己嘴巴。于是接下来耳光响亮,大家都听得真真切切。

    "啪啪啪"

    号子里有句俗话,叫"二扛四哼六讨饶",意思是挨两下要扛住,挨四下开始哼哼,挨六下才能讨饶。哪知道六圪旦这个没出息的软蛋刚自己抽了三个耳光,就开始偷奸耍赖了,"朱干事,我再也不敢咧,您大人大量,就当我是个屁,放了我吧……"

    这话委实让人捧腹,可听墙角的众人不敢笑,只能一个个瞪着眼,鼓着嘴,满脸胀得通红,使出吃奶的气力憋住笑声,样子极其滑稽。有胆大的大拿便乘机起哄架秧子:"朱干事,您千万别放了这个屁啊,不把狗日的抽成猪八戒不算完!"

    这一下,不仅老朱笑了,连墙上持枪戒备的大兵也笑了。老朱索性推开窗户,冲着院子嚷了一嗓子:"狗日的你们是有期,老子却是无期。今天就敞开来让你们笑,就当是给老子拜年,笑吧!"

    如皇恩大赦,顿时春雷乍破一般,院子里爆发出震动高墙电网的笑声,有的捧腹而笑、有的弯着腰笑、有的闭上眼睛笑、有的掩口而笑,奇形怪状,最后以笑逗笑,越发没个完结。

    就连六圪旦自己也笑,因为他不能不笑,不但借此掩饰窘态,而且也为了化戾气为祥和。

    老朱止住了笑,指着他喝道:"滚出去,马上把鸡蛋按人头补发了,进来三天的板油也要有。以后给老子小心点,再雁过拔毛,自己滚回号子倒马桶!"

    被六圪旦克扣的鸡蛋悉数下发,大年初一的早饭让人心旷神怡。早饭后,因为过年八天无禁忌,干部们法外开恩默许的支锅(扑克赌博技法,规则和牌九差不多)便闪亮登场了。

    支锅要想稳赢就要作弊,握牌时的手形很有讲究--两手握牌时牌向上,表示手里有炸弹(四个),两手握牌时牌向下,表示手里有起子(对子)。这两种手形就是最基本的"上包弹,下包铲"。而左手搓开牌,右手在牌面上一拂,是指手里有顺子;单手握牌搓开牌,是想让对家给自己送单张;而单手把牌一把握住,则是表示我完了,你别管我,自己闪人。

    当然,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打牌也一样,如果要和敌对阵营的暗号区别开来,就要自创一些有特色的手形,同时更要分析、揣摩敌对阵营的手形代表什么。总之,支锅是需要相当急智和悟性的。而号子里文化人不多,聪明人却不少,支起锅来一个比一个才华横溢。

    在本号里赌没意思,要赌就要到别的号子里去赌,或者自己设场,邀请别号的大拿来青梅煮酒。瓜皮不愧是吃手指头饭出身的,号称"赌圣三"(南城巷的犯人尊周润发为"赌圣一",刘德华为"赌圣二"),阿飞也不是省油的灯。俩人强强联手,双剑合壁,不论在哪个号子里赌,都没有空着手回来的,自己设场时,更是借主场之利,砍瓜切菜,气吞万里如虎。到了初五,已赢了两三条烟。

    "洞中洞"已经放不下了,瓜皮老马识途,呵呵一乐说:"没事,这几天就放外面,老朱啥也看不见,啥也不会说,过了十五再想办法挖个洞藏起来。只是大神好敬,小鬼难缠,要时刻提防六圪旦这个讨吃鬼。"

    "讨吃鬼"指吃了你喝了你却算计你的人,貌似敦厚的六圪旦实至名归,他是"花案"进来的,按说最应该被人不齿,却不知拜对了哪尊大神,当上跑号大拿后,贪得无厌还以怨报德,在三院任何一个号子里都是白拿白吃白用,稍有点不爽就去干部面前"点一炮",回头捧着鸡毛当令箭,找茬修理不识相的人。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天天见肉的曼妙生活转瞬即逝。俗话说"过年过到初七八,荤碗蹭了油罐刮",初八一过,南城巷便一切恢复了正常。

    因为过年期间挥霍无度,火腿肠和方便面已经告磬,瓜皮却并未履行他的豪言壮语"方便面算个屁,吃完了再去弄",可能他当时觉得易如反掌,但事实是人走茶凉,你瓜皮在四院时虽然手眼通天,可一旦褫夺了跑号大拿的顶戴花翎,再你调个院子,那就是裤裆里放屁--两岔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瓜皮收敛了许多。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还是有一点人情关系的,无奈不能随便使用,因为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关键是要搞炮而不是搞方便面。

    没有吃食的日子是痛苦的,阿飞还是名义头铺,职责所在要表表态,却只能讪讪地怨天尤人:"我这老爹老妈,咋回事嘛?年都过完了,也不来看看他家蹲大狱的可怜儿子!"

    鬼子六吃错了药,犯了号子大忌,竟然欺负阿飞是傀儡皇帝,接过话茬有意无意恶心他,"我给你出个好注意,你给家里写首诗--爸爸妈妈快一点,我在这里真可怜,明天送来五百元,还有三箱方便面。"

    这打油诗太过恶毒,阿飞脸上挂不住,盛怒几秒后,被迫兴兵扞卫主权。他咆哮一声"老鬼烂货找死啊",扑上去左手虚晃右手强攻,一记炮拳捣在鬼子六右眼上,招式又快又狠,看得出在外面是个打惯了黑架的老手。

    鬼子六只有一张破嘴,加上猝不及防,顿时成了独眼熊猫,当下又气又恼,双臂舞动如风,王八拳再现江湖,嘴里还嘟囔着"开个玩笑咋了?狗日的你只敢欺负老实人!"惹得几个板油掩口偷笑--他还是老实人?

    摄政王瓜皮多少要维护一下荣誉头铺阿飞的面子,他几步抢上前去,一把薅住鬼子六的领子,吼声"脑壳生虫了?想炸号?找死!"边吼边发力往怀里一带,紧接着下面空手道"飞膝","砰"地一声,10环命中鬼子六面门,再一个穿心肘,击在后心,鬼子六应声仆地。

    阿飞见来了盟军,意气风发趾高气扬,一边长途奔袭补上一脚,一边骂骂咧咧,"反了你,狗日的竟敢不服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