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瓜皮犯了酒瘾
第六章 瓜皮犯了酒瘾
瓜皮恼他小人得志,眼一瞪松了手,正欲开腔也申斥他几句,哪知道脚下的鬼子六继续犯贱找麻烦,嘴巴里”咕嘟”两声,吐出一颗牙来。他当即捏在手上示威,声软话硬发狠道:”行了吧,两位大拿,看看!杀人不过头点地,有了如此还要如何!?”
瓜皮大怒,本已消停的戾气再次生机勃发,左右开弓扇了鬼子六好几个金光灿烂的大嘴巴,凶神恶煞地骂道:”臭不要脸的,还不服气啊?跟老子叫板唱窦峨冤?蹲下,把牙吃了!”
鬼子六肠子都悔青了,像被扎了一针的气球,彻底从坚挺回归委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得机械地蹲下,哆嗦着把牙塞回嘴里,就着血水,麻木地咽进肚子。
我看得一阵阵恶心反胃,就在这时,警戒放哨的板油轻呼一声:”嘿,嘿,老朱过来了!”
大家触电般迅速归位,在炕上或坐或盘,作呆若木鸡泥菩萨状,而动作最麻利的竟然是刚被暴扁了一顿的鬼子六。
六圪旦”咣啷”一声开了号门,点头哈腰闪在一旁,老朱拎着根电警棍急匆匆冲了进来,”怎么回事?咋呼什么?啊,鬼子六你脸上怎么有血?说!”
鬼子六赶紧站了起来,瓜皮等人的心却沉了下去。还好鬼子六不敢”点炮”,继续犯贱道:”报告朱干事,我刚才下炕不小心,把嘴磕破了。”
老朱狐疑地扫他一眼,电警棍指了指了瓜皮,”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实话!”
”报告朱干事,确实是他不小心摔了一跟头,我们正七手八脚扶他咧,您就来了。”
”你们就胡诌瞎编吧”,老朱鄙夷地撇撇嘴,电警棍在手上掂了掂,”不过既然是周瑜打黄盖,我也没办法追究。可我丑话说头里,你们要是玩大发了,或者被我逮了现场,哼哼,那就别怪我礼数多--刚吃完的饺子,还得请你们吃'电棍焖肉'!”
老朱前脚锁门离去,鬼子六后脚就发骚,谄媚邀功道:”瓜皮哥,你放心,咱社会上混的人,起码的套路不用废话,'点炮'的事绝对不会干!”
我躲在一旁叹为观止,瓜皮却不太领鬼子六的情,轻蔑地说:”你倒是点一炮试试看啊。”
因为贱,鬼子六终于保住了荣誉二铺的待遇。
”幸福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相似的,不幸的日子却各有不同”,这话倒过来,就是号子生活的生动写照。
每天早饭过后,初升的太阳透过铁窗,将孕育万物的身影投射在西墙上,当阳光挪到西墙中部时,是打水时间,徜徉到炕墙交接处时,该吃午饭了。当然,民以食为天,犯人也一样,不管吃得好不好、饱不饱,吃饭的时候总是惬意的。
早春的下午似乎特别短暂,午休片刻后,阳光一路迤俪上了东墙,再磨蹭一会儿,就结束了一天的巡礼,逐渐消失在东墙上。某天我突发奇想,日晷是不是古代号子里的前辈大拿发明的呢?
几个光头呆呆地坐在炕上,呆呆地看着太阳光一点点移动,从西墙到炕上,再从炕上到东墙。该吹的牛吹完了,能想起来的录象电影讲了八百遍,能记起来的美味佳肴和莫须有的烹饪方法猪狗不闻,荤段子脑筋急转弯毫无悬念。每天大眼瞪小眼,百无聊赖地坐着,除了监规再没有任何可以阅读的东西,脑子开始麻木、生锈、混沌,直至杂草丛生。
长期当任主角的”三瓢两坨”也很锤炼人,我能明显感受到身体的与时俱进,不再时时刻刻觉得饿,用号子里的话说就是”肠子饿细了””饿舒坦了”,原先温润的双手如今青筋毕露,原先腰腹上小有成就的”救生圈”如今一坦平阳,而裤子进来时妥帖合身,现在却大了一号。高墙外哭着喊着的减肥,号子里竟易如反掌。
至于毛发,处理起来也简单,光头每个月让六圪旦用手推子”耕耘一回”,因为刀片是绝对禁止的,所以胡子长了也只能高射炮打蚊子,同样用手推子。麻烦的是指甲,手指甲长了还能在地上磨,脚指甲就可恶了,只能霸蛮硬掰。
三个月里只有瓜皮擦了两次冷水澡,尽管冷得上蹿下跳嗷嗷叫,却毫无疑问是幸运的,我们这些板油别说擦澡,用湿毛巾擦背也不可能。一来没有养成这种穷奢极侈的不良习惯;二来借个胆子也不敢向六圪旦这个”讨吃鬼”提要求。另外在号子就算有盆水让你洗,洗完你敢往马桶里倒吗?马桶每天装尿和洗碗水都快装不下了,你敢再倒,瓜皮就敢揪着你耳朵让你喝完。
号子里当然没有镜子,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尊容,我想起”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于是把这话理解成”以人为镜可以知肥瘦”,看看别人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倒霉样--面呈菜色,形容枯槁,《黑镜头》里的非洲饥民。
好久没进板油新人了,我开始变态,开始渴望着快点再进个把新人,不仅是”服水土”时看着解闷,重要的是他能带来一些高墙外的鸡零狗碎。我有点杞人忧天,担心就算高墙外天翻地覆改朝换代,号子里仍是死水一潭。
百无聊赖中,还好有瓜皮这个号子百科全书每天设坛布道,那天他告诉我,看守所在押的犯罪嫌疑人不叫犯人,官方称谓叫”人犯”。这里头有讲究,”犯人”的主语是”人”,”犯”是修饰词。而”人犯”中的”人”字仅作修饰词用,所以,硬要钻牛角尖也可以这么理解,在看守所里首先你不是”人”,而是”犯”。
人犯们萎靡不振的现状很快引起了南城巷领导层的高度重视。
上世纪九十年代,是个会不会游泳都要下海扑腾几下的年代。改革春风吹满地,南城巷的高墙电网也不能挡住这股春风。
领导们突然幡然醒悟:咱这么多劳动力,居然白白让他们闲着?一则久闲必出事,穷极会无聊;二则浪费就是犯罪啊!何不一举两得,给他们找点活干?让他们在劳动中一边反省罪恶一边等待判决,也算提前热身啊。咱也不说创收不创收的,君子不言利,何况咱是专政机关,改造人犯思想可是头等大事。
于是,刚过正月十五,人犯们便要结束每天用目光追逐阳光足迹的日子,结束无聊得发慌甚至焦虑的岁月,提前投身到火热的劳动改造之中--即日起开始拆棉纱。
棉纱,就是工厂用来擦机器设备的材料;拆棉纱,就是把棉织厂里生产背心、秋裤等棉制品后剩下的边角余料,用啤酒瓶盖子的尖角,勾起毛边,拆成一团团棉絮状的玩意。
拆棉纱这活儿,看起来简单,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有两只手就行,但正所谓看事容易做事难,拆的过程中棉絮满屋飞舞,那滋味就让人抓狂,而且每天任务压头,按人头算,一个人领10斤布块就要交回10斤棉纱,遇上纯棉的还好拆,转圈起了头后,”哧啦、哧啦”几下就拽完了,可一旦遇到布块有淤胶或者其他邋遢什物,人就要崩溃了,半小时也拆不开一块。最让人郁闷的是,拆棉纱时要左手握紧布片,右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啤酒瓶盖子用力抠,几天下来,右手三根手指铁定要脱几层皮。
每天上午八点,院子里人声鼎沸,二院的服刑犯们在跑号大拿豹哥的指挥下,把棉纱原料抬来了。
照例是六圪旦过秤记了总数,算好一人10斤,每个号应该分多少,堆成若干堆后,再”咣啷””咣啷”开号门,吆喝人出来把原料抬进去。
发完原料,六圪旦按人头一人一个啤酒瓶盖,绝不多给,早发晚收,怕有人吃瓶盖表演自杀秀。
拆棉纱原则上每个人都要动手,大拿们自然可以少干点,但任务压头,完全不干不可能,因为如果没有按时完成任务,就算六圪旦有所顾忌,干部们可不管你是不是大拿,他认得你,戒具、警棍不认得你。而且坐着也是坐着,那漫天飞舞的棉絮会像”塞北的雪”,前赴后继往你鼻孔、肺里钻,不如同仇敌忾同舟共济早点干完。
头个月,看守所拖来了十车棉纱原料,时间急任务重,大家热火朝天日复一日地干起来。
午饭仍是”三瓢两坨”。
午饭后想午休也可以,但那会延缓进度,还不如早点拆完放心休息,于是大家自觉取消了午休。
每天下午六点,如无意外,各号的棉纱基本上应该拆完了。
新开茅房三天香,三天过去后,猫溺来了,有人开始往棉纱里洒水以凑够重量,至于多出来的布条,很简单,放茅时扔进厕所就万事大吉。
六圪旦很快明察秋毫,除了每天怒吼着”透他妈的再洒水老子闹死他”之外,收棉纱时多了个心眼,把卫生纸伸进棉纱里试试湿不湿,轻而易举化解了缺乏诚信的投机取巧。
尽管这样,每天收上来的棉纱和发下去的原料在重量上还是对不拢,因为飘舞的棉絮积少成多可都是重量,于是六圪旦也开始作弊,他把收上来的棉纱堆在院子里,等待二院犯人来取时,总要泼几盆水。后来他自己也说,二院的豹哥给外面的工人师傅交棉纱时,干脆就是一桶桶水往上淋。
号子里交了棉纱后,允许打水洗个脸,抹抹浑身上下的棉絮,有邋遢得不可救药的板油却懒得洗,理由是今天抹了明天还会有的。
晚饭过后,再也没有人发呆了,因为饿,更因为累,大家早早倒头就睡,号子里鼾声如雷,平静祥和。
刚弄明白拆棉纱的工艺流程时,瓜皮悲愤交加,下岗工人般嘶喊着”这可是要毁我的饭碗”!因为拆棉纱要用右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紧啤酒瓶盖,用力剐扯棉布,而他是个吃手上饭的”理儿(扒手)”,最根本的谋生工具就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他必须保证这两根手指绝对的灵活和敏锐,才能做到一碰口袋,就能判断出是钱包还是报纸。眼下,看着有人右手的指关节因为劳作而开始脱皮结茧,叫他如何不绝望?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伟人也说过人定胜天,瓜皮在给我们几个板油”分享”了大部分生产指标后,每天坚持练习用左手拆,而且很快功成名就,其熟练程度甚至不亚于右手,他于是嚣张地仰天长笑,”神仙怕左手”、”饭碗终于保住了”。而不妙的是,他的得意忘形恰巧都被朱干事默默看在眼里。
天气慢慢热起来,屁大的号子里挤着一群光头在”劳其筋骨,改造灵魂”,释放出来的废气足以使污浊的空气升温两三度,再加上棉絮不时沾到大家的脸上、钻入肺里,让人叫苦不迭。
经朱干事请示所领导,所里允许大家到院子里开工。
这天上午九点,几十个光头排成一长溜,坐到阴凉的南墙底下,开始劳作。突然,南墙上一只落满灰尘的大喇叭有了些动静,断断续续几声交流声后,信号稳定了,传出本市经济广播电台”温馨预约”点歌栏目女主持的声音,众光头顿时笑逐言开,院子里一片欢腾。
据说奶牛听音乐能多产奶、肉猪听音乐长膘快,南城巷的领导们莫非也是这么想的,但不管如何,有音乐听,大家总是心情愉悦的。
”温馨预约”很善解人意,总是大播流行金曲,如果一首歌正在流行,最多时一天能播七八遍,这样的时间长度足以让我们学会哼唱,并细细体会旋律的韵味。
下午三点,大喇叭开始播些其他节目,主要是些热线咨询类的,听众与发嗲的主持人交流情感问题。在江湖阅历深厚的混混们看来,情感问题99%都白痴无聊,可眼下却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毕竟主持人是女的,蹲号子时间长了,任何雌性的东西,包括声音,都会甘之如饴。
我越来越与时俱进随遇而安,觉得在院子里靠着南墙拆棉纱、听音乐,真是蹲号子的一大享受,哪怕每天的”三瓢”再稀些,”两坨”再小点,也心满意足。
我心满意足,瓜皮却一点也不满意,因为他生病了,而且病得手直哆嗦。阿飞嘘寒问暖,问他怎么了,他严肃地回答:”老子想八哥了!”
想八哥就是想喝酒了,因为”8”的哥哥是”9”,这个典故来自很久前六院有个叫”牙膏袋”(此人骨头不硬,审一次交待一点,像挤牙膏)的抢劫犯,因为风湿住进了监狱医院,外面的小兄弟问他是什么病,他托人回话”俺想八哥咧”!小兄弟们心领神会,忙把大瓶雪碧用针管抽空,再往里面注进酒,给他送进来。从此,”想八哥”这个生动的酒鬼专用词汇开始流行于看守所。
瓜皮之前在四院时,和一个叫南宫胖胖的联袂出任跑号大拿。那南宫胖胖关系硬来头大,伯父据说是”上面的”,他们便扯顺风旗耍得狂妄,每到逢年过节,趁干部宅心仁厚,成箱成箱地往号子里卖酒,五块钱一瓶的高梁白,托人八块钱一瓶从外面买进来,再二十块钱一瓶卖到号子里,需求量汹涌澎湃,过个年能卖十来箱。
然而,乐极生悲,号子里的人喝完酒后,偷偷把瓶子扔进茅坑,最后竟然把化粪池堵了,叫人掏时竟然掏出一大堆,导致高层震怒,决心一查到底。瓜皮又祸不单行,被傅老板抓了现行,这才调号下了基层。
按照省厅规定,看守所里的人犯是不允许与外界有任何交流的,怕传递案情影响侦破和审判,那么,怎么告诉家里给自己帐上加些钱,或送些内衣裤及鞋袜呢?这时明信片就派上了用场。
南城巷允许家属每月给人犯送两次日用品,分别是每月5日和20日。除了这两天,除非是外省人犯的家属大老远来了,严格检查后可以送点东西外,本地犯人家属一律禁止。
所以,当南城巷的犯人需要些什么东西时,就会提前给家里写张明信片邮出去--用明信片是为了便于干部审核内容。
这天下午,酒瘾症状越来越明显的瓜皮,给姘头发出了”想念八哥”的明信片。
几天后,瓜皮的姘头如法炮制,给他送来了”精加工”后的大瓶”雪碧”。我于是接二连三闻到了瓜皮嘴里散发的酒气,后脊梁上顿时冷汗纵横。俗话说水再大也漫不过鸭子背,他这样有恃无恐,把监舍规定当摆设,到头来只怕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果然,这天上午,傅老板下来例行巡视,发现了装雪碧的宝特瓶,当时脸就黑了,把朱干事叫到办公室好一顿训,说瓜皮怎么下号子的?他是个酒痨你不会不知道吧?咱们估计得再严重点,这瓶子里如果装的是肝炎病毒(用来自残)甚至煤油,到时候出了大麻烦,是脱你的制服还是脱我的?
老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当即赌咒发誓,说不看广告看疗效,傅老板你放心,我保证再没有下回了。
自此,老朱看见有人送饮料就气冲牛斗。
这个月20号,西瓜皮的姘头又来了,脸上的脂粉仍旧千里冰封,身后仍旧站着两个牛高马大的跟班,手上仍旧拎着”精加工”的”雪碧”。
老朱不愿和女人怄气,只是指指饮料瓶,一迭声让三人”滚”。哪晓得那姘头不识天高地厚,硬要往枪口上撞,把戏戳穿了还鸭死嘴巴硬,强词夺理说哪条王法规定饮料送不得?
老朱顿时火冒三丈,下定决心杀鸡骇猴,把手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几下拧开”雪碧”,指着姘头的鼻子吼,这是酒还是饮料?
那姘头吓得面无人色,脸上脂粉一阵阵雪崩,想风紧扯乎,晚了,这时由不得她了。
老朱板着脸问她是”公了”还是”私了”--”公了”好办,破坏专政机关工作秩序,立马手铐伺候,报治安拘留;”私了”更简单,一不打二不罚,你不是说这是饮料嘛,那你跟老子喝干净,渣都别想剩一滴!
可怜那姘头本来就喝不得二两,可望着熠熠生辉的手铐心里发怵,万般无奈,只得舍命陪干部,1.25升白酒喝一半糟蹋一半,当场就成了一滩稀泥,被两个跟班扛着,一溜烟去了医院灌肠打点滴。
”精加工雪碧”暗渡陈仓的套路自此在南城巷寿终正寝,瓜皮继续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干旱。而酒瘾就像潘多拉魔盒,一开始硬撑着碰也不碰,习惯成自然也就戒了这坏毛病,怕就怕偶然开禁,却突然刹车,那就会出人命。
瓜皮开始莫名其妙地冒冷汗,这是酒精中毒的症状,拆棉纱时手会不由自主地抽搐,烦躁了就破口大骂,搞得众人纷纷噤若寒蝉,悄悄把他本来就不多的拆棉纱任务分担了。
这天下午,病恹恹的瓜皮被带出去见律师,回来后却变得神采奕奕,笑呵呵说老子胡汉三又回来了,”八哥”今夜就会降临寒舍!
因为亢奋,瓜皮藏不住话,告诉阿飞说他小舅子柱头是武警大兵,最近恰好调到了南城巷,今天晚上值班,会有好戏。
晚上封号后,瓜皮早早站在窗户边,等着柱头巡查过来。
过了一会儿,半导体收音机里传来了隐约的歌声,”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柱头腰里别着收音机,慢慢溜达过来,站在房顶巡视院子,见瓜皮站在窗户边,明知故问:”有事儿?”
瓜皮笑笑,翘起拇指和小指,做了个喝酒的动作,柱头也笑了:”老样子?”
瓜皮点点头,半导体的歌声于是消失了。
约摸半个小时后,号子顶上传来了”嗵!嗵!”的跺脚声。
”来了”,瓜皮一跃而起,趴到后墙上的通风眼旁,悄声道,”放下来吧。”
每个号子的后墙上都有个小小的通气眼,近一尺见方,深一尺,垂直拐上房顶。当然,人犯是不可能从这小眼里钻出去的,酒瓶却能从上面下来。
通风眼里放下来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竟是赫然绑在枪托子上的!平时威严地背在大兵们背后的81式自动步枪,此时枪托上不伦不类地绑了个袋子,真正大煞钢枪的威风。
瓜皮麻利地把袋子解下来,不知从身上哪里摸出两张十元的票子,绑回枪托上。
枪托收了上去,瓜皮冲着通风眼小声叫道:”柱头,多谢啦。”
号子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被这一幕惊呆了。
瓜皮喜滋滋地转过身,指示”拿饭盆!”
立刻有板油拿出饭盆,掀起褥子摆在炕沿上。瓜皮把塑料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水煮花生米、油汆臭豆腐,还有一个矿泉水瓶。瓶盖一拧开,酒香顿时扑鼻而来!
瓜皮转头邀请荣誉头铺阿飞坐下对饮,酒过三巡,菜过两味,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其余人包括挨过他痛打的鬼子六,每人赏一瓶盖。我因为有严重的肝病,实在喝不得,只得连声璧谢。瓜皮狐疑地盯我一眼,不再坚持。
待众板油喝完,瓜皮立刻图穷匕现,正色警告道:”你们可都是喝了老子的酒,谁敢到干部那里点炮,透你妈的,不要说老子以后如何收拾你们,干部也饶不了你们!”说罢,有意无意瞟了我一眼。
众板油唯唯诺诺,一个个胸脯拍肿,前赴后继表忠心。先贤说过,思想意识领域,你不去占领,别人就会占领。这貌似忠诚的一幕,完全得益于瓜皮坚持倡导的”骨头硬光荣,点炮者可耻”的价值观。
我孤独地蜷缩在墙角,当然听明白了瓜皮的话中话,他更多的是针对我。我忽然想起了前天大喇叭”温馨预约”里张学友的一句歌词,”我看见一出悲剧在上演”,暗道**真是魔鬼,瓜皮不是疯了就是脑残,这不是玩火,而是直接点火药桶啊!一旦爆了,他自己倒霉不说,还会连累他刚当兵的小舅子。把酒瓶子绑在枪托上,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阿飞大约喝了二两酒,其他几个板油包括鬼子六在内,总共也就喝了一两多,其余的六七两,瓜皮就着花生米、臭豆腐包圆,居然思维敏捷,不晕不晃,只是话明显多了。
瓜皮开始煮酒论史,先抚摩着肚子打个酒嗝,作伟人状叉腰捋发,也难怪,整个号子里只有他不是清爽彻底的光头,脑壳上寸发硕果仅存。他扼腕嗟叹岁月如殇,第一千次回忆起花样年华,说当年在江湖上飘时,一瓶茅台不在话下,如果下酒菜”有点意思”,比如像正宗的阿尔泰烤羊肉,取”上脑”、”大小三岔”、”黄瓜条”等肉质鲜嫩、肥瘦搭配得当的部位,炭火烤熟后,啧啧,那叫一个不膻不腻,香味馥郁,一斤白酒手到擒来。老子有回喝高了,还酒壮英雄胆,上了”铁匣子(公共汽车)”,一口气”理了五个夹子(偷了五个钱包)”。
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几个板油也颇明事理,敞开了唱赞歌,奉承”瓜皮哥英雄海量”、”大拿就是大拿,到哪里都是英雄本色”,觐献的高帽子波涛汹涌,连在窗户边警戒的板油也不甘寂寞过来凑热闹。
到后来瓜皮自己都觉得过了,赶忙急刹车,谦虚地挥挥手,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蹲号子身子发虚,营养不够,酒量多少要打点折扣。
说罢,他指示鬼子六把盛酒菜的饭盆擦干净,又让阿飞”把矿泉水瓶子踩瘪了,明天藏裤裆里带出去,放茅时扔粪坑里”。
那阿飞是早就倒了牌子的头铺,得令后忙不迭下炕,干劲冲天”呱唧””呱唧”踩得热闹,却事倍功半,总也踩不扁。瓜皮恨铁不成钢,摇摇头说阿飞你也是二进宫的老人了,怎么这样简单的套路也不懂,拧着瓶盖咋踩得瘪?边说边不辞劳苦亲力亲为,把矿泉水瓶子放在地上,双脚并排慢慢踩上去,挤干净空气后,再拧紧盖子,体积果然小了很多,能不露痕迹地藏进裤裆。
阿飞很服气,边观摩边点头,因为刚才送高帽被几个板油抢了风头,于是呵呵两声,补一句”瓜皮哥真是干啥都有讲究”。
我眯在炕角,静悄悄作壁上观,想起大年三十瓜皮说过的那句话,环境真是能够改变一切,眼下这点破酒菜,花花世界里屁都不算,在号子里却能收降若干人心,不管真的假的,最起码奉承是热闹的。可我怎么也不明白,瓜皮刚来时说话一字一顿、深不可测的派头都哪去了,难道这也是环境改变的?当跑号大拿管着一百多人颐指气使反倒话少,到了屁大的号子里却变成了不甘寂寞的蛤蟆?
正琢磨着,突然耳边霹雳一声震天响,号门”咣啷”开了!朱干事神兵天降,拎着根电警棍大步流星闯了进来。和以往不同的是,这回开门的六圪旦没有点头哈腰伺候在一旁,而是悄无声息猫在门外。
号子里的时间凝固了,众人瞠目结舌。”咣啷”一声,鬼子六手里的饭盆掉在地上,快活得如同逃离b29机仓的原子弹,骨碌碌滚到朱干事脚边。
抓了个如此完美的现场,老朱心情不错,”啪”地一脚踩死饭盆,电警棍在左手掌上惬意地拍打着节奏,慢条斯理开了腔:”各位大拿唱的这是哪一出啊?坐山雕的百鸡宴呢,还是周公瑾的群英会?啊?”
没人敢接话茬,老朱目光如电,英明神武扫了众人一圈,言归正传:”呵呵,有没沾荤的吗?没喝的靠墙站好!”
没人敢动,包括窝在炕角的我。老朱颇感意外,眉头皱着迅速剜了我一眼,不再废话,”说吧,谁先说谁宽大,酒哪来的?啊!”
瓜皮脚下还踩着那装酒的矿泉水瓶子,一来想垂死挣扎保护卖酒的小舅子柱头,先定个调子;二来破罐子破摔,索性作个好汉做事好汉当的姿态,于是脖子一梗,道:”朱干事,酒是我调号时带过来的,跟他们没关系!”
老朱气乐了,电警棍晃得像四星上将巴顿手里的马鞭,指指他脚下的瓶子,”瓜皮啊瓜皮,你个狗日的真是'吃铁丝儿拉笊篱--真能编',带过来的?你还汽车拉过来的呢!你咋不说你是用'三瓢两坨'开作坊酿的?”
”再说了,就算你是调号带过来的,那在四院那边又是咋来的?想好了继续编啊,有胆子你就胡诌是干部卖给你的!”
瓜皮哑口无言,老朱继续猫戏耗子,”列位大拿,我把狠话撂在这,今天这'炮'是点也要点,不点也要点!几位要是碍着道上规矩抹不开面子,也好办,一个个跟我去办公室'过堂'。”说着电警棍一抬,指了指鬼子六,”你,头一个,马上跟我过去!”
鬼子六知道只要一出号门,点炮的首席嫌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可老朱下了指示,再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不去。他绿着脸,都快哭出来了,可怜巴巴窥一眼瓜皮,无可奈何跟在老朱身后出了门。
鬼子六回来后,老朱提走了阿飞,接下来依次是几个板油,最后闪亮登场的是瓜皮,惟独没有提我。后来我才知道,果然不出所料,头铺也好,板油也罢,只是平时吹得嘹亮,在老朱的电警棍威慑面前,通通都是趋利避祸的软蛋,为了”谁先说谁宽大”,争先恐后吐得那叫一个欢实。同时,为了保证自己的供词绝无半点虚假,还都一五一十交代了我因为”有肝病”,的确没有沾半口酒。
短短几个月的号子生活,让我学到了太多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我明白老朱不提我是照顾我,可我却不敢接受这份照顾,我知道”盗饮门”事件闹到这份上,只要是沾了的人,谁都难逃受罚,我不敢奢望成为大拿们的”坚钢(死党)”,却也不想被孤立,不想大家都在水里,我独自在岸上。
因此,当瓜皮故作镇定,最后一个被老朱押解回号子后,我慢吞吞站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报告朱干事,我坦白,我也喝了。”我这话其实是说给瓜皮听的,却望也不望他。
老朱颇有点吃惊,回过神来后笑了,”嘿嘿,真是一锅煮啊,那好吧,你也和我走一趟!”
来到办公室,老朱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说吧,大学生,咋回事,真喝了?”
”报告朱干事,我没喝。”
”没喝你捣什么乱!?”老朱恼了。
我按要求站得笔直,思索片刻后,艰难开口,”我没喝酒……可我犯了监规第七条'必须互相监督,发现有违反监规和企图逃跑、行凶、自杀、破坏等行为的应立即报告,不准隐瞒包庇'”,顿了顿,我鼓足勇气,”我估摸着,您肯定会给他们戴戒具,我不想一个人'撇清'……”
我承认我也贱,我是既不想客气,也不愿小气;既不愿当出头鸟,也不想做缩头龟。这种中庸心态号子里不少见,因此,尽管老朱因为种种原因,可怜我或者说是高看我一眼,可他作为正义化身的警察,奉公不阿法自正,和任何一个犯人(当然也包括我)都没必要也不可能推心置腹,于是挥挥手让我滚蛋,算是默许了我的请求。
”盗饮门”最后定性为”内外勾结严重破坏监管秩序”的恶劣行为,不仅惊动了看守所,也引起了五处的高度重视,傅老板指示”一查到底,严惩不怠”,具体分三路进行,首当其冲法办瓜皮。
瓜皮右眼皮抽搐了大半天,贴红纸也镇不住,于是感觉到了乌云压城城欲摧的前奏,说不怕当然是假的,那只是给自己壮胆,可他不愿掉大拿的价,索性王八吃秤砣,扮演滚刀肉,叫嚣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老子豁出去了!”提审时把傅老板领衔的专案组当玻璃人,一口咬定”酒是调号时带过来的,是家里人接见时送的”。
耍横的人傅老板见得多,因此不嗔反笑:”呵呵,癞蛤蟆垫床脚--死撑活挨,你跟我装脑残是吧?那告诉你,我就是妙手神医,没有五处治不好的病!别废话,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酒是大兵给的不?”
开弓没有回头箭,瓜皮牙一咬心一横,”不敢冤枉大兵,确实是带过来的,我要说假话,您直接把我'打靶'!”
傅老板收起笑脸,正色道,”按说你这点**事犯不着我费劲,我之所以管,是想治病救人,给你指一条阳光大道。可惜啊,你自取灭亡!”说着,敲敲桌上鬼子六、阿飞等人锱铢必录的供词,以及套在物证袋里装酒的矿泉水瓶子,”你是几进宫的老人了,应该知道什么叫'零口供办案',什么叫'口供主义'向'物证主义'转变吧?”
不待瓜皮答腔,傅老板已经定了盘子:”第一、我给你记一笔,严重破坏监管秩序,检察院那头怎么说,法官加多加少,看你的造化;第二、根据《看守所监规》规定,关你三天惩戒室,立刻执行。嗯,就这些,没冤你吧?”
关惩戒室俗称站猪笼,瓜皮押往猪笼时,号子里两个板油在窃窃私语,嘀咕啥叫猪笼?
再说瓜皮一沉到底,鬼子六马上拨云见日春回大地,见状接过教鞭,传道授业:”号子咋蹲的?猪笼也不懂?就是南墙根下的那小铁笼子,一米五高,把人双手往顶上栏杆一铐,门一关,透你妈,想蹲蹲不下,想站站不直,从脖子、腰到膝盖总得有个地方弯着,多牛逼的汉子关进去,也扛不住哟。”
说话间,”咣啷”一声,猪笼落锁,整个院子立马鸦雀无声,有些大拿则落井下石,惟恐天下不乱,悄悄开出”赌炮(香烟)”盘口,赌瓜皮熬多久开始喊娘。
要说瓜皮还真是有几根硬骨头,直到晚饭也楞没求饶。老朱到底宅心仁厚,算算时间差不多他要垮了,便开了门,松了铐子让他喘喘,接下来两天也都是张驰有度,并未一棒子把人打死。
查处柱头轮不到看守所民警出马,由驻所武警中队中队长和指导员联袂会审。
柱头不愧是瓜皮的小舅子,名字也叫得好,真正一猪头,家学渊源的缘故,竟笃信”坦白从宽,新疆搬砖;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死活不承认送了酒,更别提承认把酒菜绑在了枪托上。
指导员年纪轻轻,军校科班出身,凡事强调攻心为上,却书本理论有余,实践经验不足,道理说了八箩筐,架不住柱头”柴烧三担尽,水煮两锅干”,就是母猪肉一坨,焖不烂煮不熟。搞得指导员最后只能自己调侃自己:”柱头啊,你这就有点谈不下去了,咱是人民军队,不是法西斯;咱守的是看守所,不是渣滓洞。不能弄套老虎凳、辣椒水来折腾你,可你也得讲理啊,不能红口白牙说瞎话折腾咱呀!”
中队长是老兵破格提干上来的山东大汉,炮筒子性格,早已恨得直咬牙,也不愿和柱头罗嗦:”俺只两句话,第一、你这号违法乱纪的兵俺不敢要;第二、你自毁前途,谁都甭怨!”
中队长后面这话不是信口雌黄,柱头尽管是一年的新兵,可一来人机灵勤快,二来精文尚武,几次实弹射击,81式自动步枪和54式手枪都进了支队前三名,领导印象不错,曾经给他许过愿,两年后转士官问题不大。可现在犯了这档子事,态度又极其恶劣,恐怕就不是转士官,而是要转铺盖卷走人喽。
材料一级级报上去,从中队到大队,从大队到支队,最后,总队政治部的处理决定下来了,果然十分严厉:开除军籍,遣返回原征集地。应了那句老话,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瓜皮和柱头处理完后,轮到号子里一干人等了,很简单,根据《看守所监规》相关规定,处罚每人戴戒具三天。
全套戒具包括”手镯(手铐)”和”镣子(脚镣)”,我因为只犯了第七条,从轻只戴手铐,其余人等则一律全副武装。
”手镯”也分两种,一种是”洋手镯”,45号钢镀镍或者不锈钢制成,用钥匙打开,电影电视里经常看见的那种;一种是”土手镯”,佩带者先两手内侧相对,相隔距离约5厘米,被两条直径约7厘米的环形钢板镶住手腕后,两端用螺栓固定拧紧,没有内六角扳手根本不可能松动丝毫。
”土手镯”中间有个孔,一条细铁链从孔中穿过和”镣子”相连,细铁链的长度和人犯所犯错误的程度成反比,也就是说错误越大铁链越短。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就连最鼓吹人权的美国,在其大名鼎鼎的fox river监狱(后来拍摄了风靡全球的电视连续剧《越狱》),甚至还使用10厘米长的铁链,以惩戒严重违规的犯人。
南城巷总体来说很人道,铁链的长度最少都有60厘米,而这次受罚的几个人犯又是被胁从的,因此长度更加活泛。
我是唯一戴”洋手镯”的,而且被老朱临时委任为头铺,这种事情干部一般不越庖代俎,但非常时期非常处置,我若再婉拒坚辞,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老朱问我:”会脱衣服吗?”
老朱问的脱衣服,是指戴着”手镯(手铐)””镣子(脚镣)”脱衣服,这不仅是个技术活,而且示范起来肢体语言极其猥琐,特别是脱裤子时。我虽然不会,但早就发现鬼子六手腕上有一圈上下对称的旧疤痕,那是长时间戴过戒具的标记,他应该熟稔”脱裤术”。于是冲老朱点了点头。
老朱有点诧异,笑道:”不错啊,大学生,学得挺快的。那好,你教教不会脱的,大热的天,捂出蛆来谁他娘看着都闹心!”